香港文化书写:从“混杂性”走向“认同性”
——以也斯小说创作为例
2021-01-31周礼红
周礼红
(深圳市社会科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近50年来,香港文学关于香港文化的书写,经历了一个从“混杂性”向“认同性”的渐变过程。如果将1997年香港回归作为主要分水岭,那么大约从1975年至1995年这一阶段可以看作香港文学回归过渡期,这一时期文学集中反映了香港文化的“混杂性”。大约从1996年到2020年,这一阶段可以看成香港文学回归期,香港回归期文学已明显反映出香港文化的“认同性”。作家也斯1949年出生于广东新会,并于同年到香港生活成长。他是一位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型的重要的学者型作家,1978年去美国加州读比较文学博士,长期在香港与国外大学读书、创作和写文化评论,形成颇为丰富的文学理论素养和生活经验,他善用独特的小说创作方法,表达他看待香港文化的立场,不懈地探寻香港的文化身份。也斯一生小说的创作实践过程清楚体现出香港从文化的“混杂性”向文化的“认同性”的转变。
也斯小说创作思想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以小说《烦恼娃娃的旅程》的出版时间1996年为分界线,前期小说多反映出香港文化的“混杂性”,后期小说多反映香港文化的“认同性”。也斯的小说创作四十余年,横跨香港文化发展的四十多年,大约1970年代末期至1995年是中英香港谈判到香港回归的过渡时期,这一时期香港文化多反映人们的迷茫、苦闷与对前途的深思和忧虑,这种文化思潮在也斯的小说《养龙人师门》(1979年)、《剪纸》(1982年)、《岛和大陆》(1987年)、《布拉格的明信片》(1990年)中烙下深深的印记。从1996年到2020年香港文化呈现出对中国大陆文化的整体“认同性”,也斯在《烦恼娃娃的旅程》(由《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修改而成、1996年由桂林出版社出版)和《后殖民食物与爱情》(2009年)中对这种文化的“认同性”进行艰难的探索。
1 香港文化的“混杂性”
香港自鸦片战争以来沦为英国的殖民地,成为国际上各种力量角逐的“第三空间”(“公共领域”),正如刘以鬯在《〈香港文学〉创刊词》中所言:“它是货物转运站,也是沟通东西文化的桥梁。”[1]由此造成了香港文化的中西“混杂性”。霍米·巴巴的“杂交性”[2]为带有“混杂性”文化身份的香港文学提供理论支撑,特别是在香港回归的过渡期,这种文化“混杂性”表现尤其明显。洛枫指出,这时期香港文化的“混杂性”,“是一种既不属于中国本土又不属于英国传统的产物。事实上,在一百五十多年的殖民地历史里,透过兼收并蓄的包容性,香港已发展出一套属于她个人的、唯一的、独特的文化形态。内里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亦有西方外来文化的冲击和养分,结合而成国际性大都会的文化模式”[3]。本文认为,香港文化的“混杂性”是一种“第三空间”文化形态,主要表现为西方文化、中国文化和香港本土地域文化的碰撞、渗透、影响与融合,是“自我”与“他者”冲突的结果。正如萨义德所言:“自我身份与他者身份绝非静止的东西,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人为建构的历史、社会、学术和政治过程,就像是一场牵涉到各个社会的不同个体和机构的竞赛。”[4]在香港回归的过渡时期,这种文化的“混杂性”充分表现出人们恐慌和焦虑的复杂矛盾心态,也表现出人们对不同文化的隔离、排斥与迷惘,更表现出人们对不同文化的沟通、对话和探索。也斯曾经解释过这种现象:“(20世纪)80年代中的香港社会有种种焦虑,当然主要是由于1984年的中英草签,面对将临的九七回归,大家的心情有点忐忑不定。1949年以来,香港聚居了大量从内地南下的人,想过的是不同的生活,也逐渐在殖民地统治下发展了不同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与文化。80年代大部分人担心的,是失去言论与出版自由,是失去既有的生活方式,是既有的文化被一笔抹煞——可是大家要珍惜要保有的文化是什么,是怎样的呢?好像也没有说清楚。”[5]
1.1 1975至1985年间文化的“混杂性”:隔离、对立与迷惘
1975年到1985年十年间,也斯主要运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表现出香港文化“混杂性”:隔离、对立与迷惘。
1979年也斯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养龙人师门》,这是他开始尝试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来写香港的小说。《李大婶的袋表》《玉杯》《持伞的》《修理匠》《找房子的人》等小说通过新奇的构思、怪诞的想象、古老的寓言,编排出一幅幅幻化的、超现实的景象与图画,体现出香港人对现实生存状况的理性思考和对人们在权力高压社会中无法找到文化身份认同的忧愤。
《李大婶的袋表》中的人物李大婶代表权力阶层,她可以任意拨慢时钟,强制人们无条件的服从与遵守权威,若有被误导无故不遵守她荒诞指令者,立马拎包走人。在日夜完全颠倒的荒诞世界里,在现代企业体制中不合理的权威与法则的生存空间中,工厂的工人们既弱小如蝼蚁也麻木如木偶,渺小的身份存在被夸张的描绘出来:“她已经是一个立法和执法的象征。我们都十分害怕她。”(《李大婶的袋表》)。《找房子的人》描写青年男女一起寻租房子,但无法一起真正住下来,反映了香港年轻一代无根的身份漂泊,香港是可以扎根的家吗?他们觉得:“香港这地点,令一切看来都像过渡而不稳定的”(《找房子的人》)。《修理匠》中作者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讲述一个修理工帮助富人修理下水道发现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从扔掉的头发烟蒂到富人夫妇的父母、老师、朋友及未诞生的儿子,反映了香港高度发达的工商业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无情,即使是亲人与朋友,无用之时也会被弃之如头发烟蒂,深刻表达了香港小人物无任何身份与地位可言。
如果说在《养龙人师门》作者运用现实与虚幻、个人与社会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反思香港人文化身份“混杂性”的隔离、对立,那么在《剪纸》中作者运用象征的手法成功反映20世纪70年末香港人在中西文化之间文化身份的摇摆,这种“他者”与“自我”悄无声息的角逐与较量深刻反映香港一代文化身份“混杂性”的迷茫。
《剪纸》是也斯的成名作,也是也斯成功地运用象征主义、法国新小说和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作品。小说中的“我”象征香港本土文化,“乔”象征着西方文化,“瑶”象征着中国文化。
“乔”无论是她生活习惯,还是思维模式都非常具有现代西方的特质,作者对于乔的生活习惯有这样的描述:
乔裙子上有黄色和橙色的图案,原来是梵高的画作:灿烂的黄色向日葵、海滩上季末的破船、无人的教堂和吊桥,一小幅一小幅印在白色上……乔喝过咖啡走了,菊还在那儿赞美她平日的衣着。那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一回事,所谓“诗韵”的衣服,“康士登”的腕表,“都彭”打火机,什么皮尔卡丹、伊夫圣罗兰、华伦天奴、卡地亚等等,对我来说,简直比火星还要遥远。但由菊说来,牌子似乎代表一种身份,她所读的杂志小说和报刊杂文,肯定了这个意义(《剪纸》)。
如果说乔代表着西方文化,那么瑶无疑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她深深地眷恋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剪纸,不打草稿,中国传统戏剧中的人物内化于心,瞬间便剪出自己心中的形象:
你只是专心低头剪纸。这几个月下来,你的剪纸也跟以前不同了,起先你剪葫芦和金钱、蝙蝠和水仙,后来你剪古代戏曲里的人物,那些不知是什么的脸谱,然后你的剪纸开始固定成一个简略的人形,面貌轮廓都看清楚,仿佛只是一个固定的符号(《剪纸》)。
《剪纸》中没有像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那样安排“我”与“乔”“瑶”之间是恋人关系,而是安排“我”与“乔”“瑶”之间是好朋友关系,《剪纸》这样的小说结构安排是为作者创作动机与目的服务的。也斯曾谈过这样创作目的:“写小说的时候是七十年代,那时候我遇见很多人物,譬如在工作上,遇见一些比较西式的人,又有些是比较传统的。我想我们既不是完全传统化的、中国化的,又不是真正的西化。其实两个极端都是幻想,我们生活在中间。”[6]“我”以审慎的态度与两位女孩相处,相处的过程充满暧昧、不快与挣扎,也暗示着中西文化在香港的对立、重叠和难以在香港独立生存的艰难困境。乔和瑶都处在一种特殊的疯狂与迷失的精神状态,作者对于这种状态进行明确的评价:“我故意把她们设定成特殊的精神状态,她们都还年轻,都在找寻自己的身份,都在不断变化”[7]。从相反的角度看,也说明香港文化身份难以确认的迷惘与失落。
1.2 1985至1995年间文化的“混杂性”:沟通、对话与探索
如果说20世纪70年代香港文化的“混杂性”主要表现为中西文化的隔离与对立,那么到80年代香港文化的“混杂性”表现出另一种沟通与对话特质。也斯曾说:“小说方面,80年代开始继续在书写香港空间时引入外国的或中国内地空间作为对照,正如引入过去的时间(怀旧)或将来的时间(幻想)作为对照一样……其实都是质疑太固定的身份认同,提出了城市空间的身份的混杂性,而这一混杂有不同的构成,亦可细辨。”1978年也斯前往美国加州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并于1984年重新回到香港,作者以外国生活素材为基础创作出《岛和大陆》和《布拉格明信片》两部小说集。在外国遇到其他文化的时候,作者尝试用求同存异的文化沟通与对话的方式在“混杂”的空间中探寻香港的文化身份。
1987年也斯出版了小说集《岛与大陆》(收录了部分70年代创作的小说),由于游学眼界的开阔,作者希望换一个角度看待人与事物,“岛与大陆有不同的构成、有不同的历史和地理,自然有不同的差距,但他倒不是想列出简单的二元对立来:比方个人与集体、对外接触与继承传统、幻想和现实。也斯转换观察事物的角度,发现:其实有许多不同的岛,也有许多许多的大陆,大陆里有岛的属性、岛里也有大陆的属性,也许正是因为那些复杂变化的属性,令人们想从更多不同的角度去了解人”[8]。也斯70年代小说创作深受法国新小说作家阿兰·罗布-格里耶等人的作品影响,学者赵稀方说,“也斯早在学生时代就从电影《去年在马里安巴》中接触到罗布-格里耶的作品,后来他通过英译本读了罗布-格里耶的小说和理论。也斯心仪于法国新小说不带主观色彩的表现态度。”[9]如果说也斯70年代创作出《第一天》《船上》《热浪》《破碎》《病孩子》《波光》等短篇小说尚有生硬地模仿法国新小说的痕迹,那么80年代创作的《岛与大陆》的短篇小说艺术价值颇高。《革命大道路旁的牙医》描写了在美国读书的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的学生带来的文化反思,相同之中亦有不同。当大陆女孩微微的立场与别的同学观点不同时,但她仍能尝试着与众人一起去交流和沟通,思考着中国与香港将来怎样和平相处。《岛与大陆》中讲述了人们对中国文化的幻想,亦表达了人们希望香港与中国大陆直接对话的愿望,“生活在西方的时候,不满足漂泊,也许我们都不免寄望于东方温厚细致的人情。”《使头发变黑的汤》描写一个移民家庭的异国生活以及玉珠和母亲两代人不尽相同的文化态度与文化精神,同时也描写了东西文化之间的一些碰撞及冲突。而在《和茜撒莉一道吃中饭》中茜撒莉不再像玉珠一样爱吃中国菜,彻底融入异国当地生活,展示出不同国家文化观念的交流、碰撞与融合。
1990年也斯出版了小说集《布拉格的明信片》,该部小说集获得第一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秦佳教授认为:“《布拉格的明信片》则是一部后现代主义的典范作品”[10],这些小说运用反逻辑、反智性、反规范性的手法,打破传统的、权威的、一元化思维,通过拼贴、戏谑等方式,让片段和混乱的观念进入我们的审美视野,进而解构权威的中心主义,形成一种多元并置的后现代主义美学风格。如果说《岛与大陆》思考“沟通艰难”等认识论的问题,那么《布拉格的明信片》则走向对本体论的叩问:文化的本源是什么?有多少类型?当不同的文化相遇,会发生什么呢?存在孰高孰低吗?存在先进与落后之别吗?
《洛杉矶的除夕》讲述的是带有本土文化基因的人们在面对中西文化差异的境遇里如何做出文化适应选择的故事。小说描写两位分别来自香港和大陆的女性,自以为迷恋美国的文化,但看透自己外加西方和中国的文化幻象后,却发现中美文化各有自己的优缺点,很难说孰高孰低。李地远离自己的国家,热烈地盼望“西方”文化,却没有得到理解与回应,在文化交流与探索中,陷入自身的文化主体性失落的痛苦之中:“李地热心地尝试告诉他关于那些发菜、蠔鼓、粉丝什么的,还有过年的种种规矩,除夕吃汤圆,初七喝人日茶……迪克似乎听得一头雾水,李地觉得重要的事物,好像没法令对方明白,对方没法理解那些他觉得是琐事的对于她为甚么是重要的”(《洛杉矶的除夕》)。《柏林的天使》讲述西方对中国的偏见、中国对西方文化的幻想,以此来探索不同种文化的本源与差异,暗示着文化交流过程中应保留包容的心态。这种思维恰好体现出多元并置的后现代主义风格。一个在柏林留学的人在以“偏见”为题的论文中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缺少了西方文化的自我反省意识,但小说主角则不以为然,认为中国佛家和道家的思想里早就包括对偏执的反省与思考。既然文化的偏见和自我文化的拥护在西方社会也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人们就应该运用多元文化思维去面对它们与了解它们。小说《围墙后的幽灵》中柏林墙的拆除,象征着东西方冷战思维模式被打破,人们将进入没有堡垒、没有边界的多元化的世界。香港与中国大陆之间的关卡即将在九七之后被拆卸,人们应该要撇除偏见,以多元化的思维去面对复杂的社会变迁和新的文化挑战。
2 香港文化的“认同性”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九七回归的迫近,香港人经历了文化的“混杂性”之后,在中西文化的夹缝中痛苦地冲突、挣扎与反思之后,重新发现浸入血液里的中国传统文化根本无法抹去,对中国民族文化的认同已占据大多数香港人的心灵。香港作家喜欢用旅行和回忆的方式在被殖民的香港寻找传统文化的足迹与浓郁的地方色彩,借以呼唤香港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香港文学表现出的这种文化“认同性”既体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追认也体现出对香港本土意识的确认。刘存宽在《香港回归与文化认同》一文中这样阐释“文化认同”:它主要是指“对祖国、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母体文化爱国传统的认同”[11]。但是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香港政治上的回归并不完全等同于人心的回归,人心的回归还需要一个历史过程。由于香港长期受英国殖民统治导致香港人的文化认同是一个长期的、曲折的、复杂的过程。因此,王宏志指出:“在这情形下,无论我们是在讨论香港历史、香港文化、香港社会,还是香港文学,我们都要听人们提出的香港本土性问题。”[12]总之,香港人骨子里还是蕴藏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情结和香港地方文化的印记,香港作家创作时所使用的“中文”语言背后就有着一套完备的中华文化思维模式。作家在《烦恼娃娃的旅程》和《后殖民爱情与食物》这两篇小说中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性呈现出从含蓄的表达到强烈的展示变化形态。
2.1 20世纪90年代末期文化“认同性”:旅行之后文化的回归
《烦恼娃娃的旅程》(由《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修改而成,1996年由桂林出版社出版)恰好在香港“九七”前一年出版,作者说:“九七将近,许多人想写大时代、戏剧性的传奇,我没有这样的野心,我只是想从一些比较熟悉的普通人物身上,看他们如何承受挫折、化解烦恼,在倾侧的时代自己探索标准、在混乱里凝聚某些素质。”[13]90年代末期也斯在文化旅行漂泊之后,蓦然回首却发现“中国文化”却在灯火阑珊处,作者对回归中国传统文化的表达是含蓄与隐晦的,也就是说作者在经过20多年的文化比较、交流与探索之后才开始渐渐地认同中国文化。
在《烦恼娃娃的旅程》中也斯通过赠送第三世界的危地马拉的“烦恼娃娃”给三位去法国、美国等国家谋生的W、Y、D三位香港人,反映了身处时代变迁中夹缝人与边缘人,在现实与虚幻、传统与现代、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冲突中的痛苦、挣扎与反思,痛定思痛后做出回归传统文化的选择。正如作者所言,“我们今天很难再只是简化地说西方打量东方、用陈词滥调把对方歪曲定型;东方同样也在用既定的目光端详西方,用自己的偏见为对方造像呢!我们只能在种种偏执的夹缝里,感到荒谬之余也试找一些空间,试去发现其他种种可能的看法与关系。我们固然看到,像在德国朴茨坦公园所见,西方传统上有不少凭臆想制造出来的中国茶室,有时有些猜想和误读也未尝没有带来一些有创意的想法;另一方面中国近百年来对西方的接触和想象,有时带来新的视野,有时也带来自我否定与自我歪曲。”[14]作者虽然在外国游历巴黎、纽约、多伦多、加州、华盛顿,但在内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香港。也斯也从来没有“避世”的书写香港,当面对香港现代都市的浮华与焦躁时,他对香港文化的反思与批判并不是建立在消解任何权力话语的基础之上,而是经历了从质疑、颠覆到重构文化立场的变化过程。也斯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重新建构香港意识的自我感受与身份思考,身处异国的作者内心仍然铭记小时候传统文化的熏陶:
W,如果往回看,该从哪里说起来?我是否应该先告诉你,童年时如何躲在一间铁皮屋子里,在那些陈旧的气味之间,抚摸着一本本的大书:《番石榴集》、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全集》、《鲁迅全集》,这些家人从国外带来的旧书,混杂着大人从报摊买回的《蓝皮书》《西点》那样廉价消闲杂志,每日的报纸,脱皮的《水浒传》,囫囵吞枣地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吞下去,想从不能完全明白的文字中找一点儿什么。
D虽然巴黎学习绘画,在法国和中国香港的艺术圈子寂寂无名,但疏离种种流行争辩不休的意见,在怀念的童年与记挂的人事中寻找艺术,连水壶也是黄色的,喝的是暖暖的、棕色的中国茶。Y在巴黎的生命烙上中国的颜色,虽然她在巴黎受法国文化的冲击与影响,但她在巴黎自己住的公寓仍然倒贴红纸墨字“福”,她在巴黎研究院研究的是李白的诗歌,她的记忆中无法摆脱旧诗词,她只想与重重的记忆对话,她喜欢从中国古典诗词吸收养料来写现代诗。
2.2 21世纪文化的“认同性”:后殖民视野里中国文化再现
也斯的《后殖民食物与爱情》于2009年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获得第十一届的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作者以食物与爱情为线索展示回归后的香港“多元化”的文化状态。如果在《烦恼娃娃的旅程》表达对中国传统文化认同是含蓄与隐晦的,那么在《后殖民食物与爱情》对中国文化的展示却是十分鲜明与热烈的。
倘若将回归后的香港文化比喻为一个大果盘,那么果盘上存放着英国、法国、美国、日本、印度文化,而大果盘一定是中国文化。也斯运用后殖民视角对放置于果盘上的殖民主义文化进行解构,骨子里重新认同中国文化。小说第一章《后殖民食物与爱情》中“我”与玛利安第一次约会:吃禾花雀。这一次的食谱完全是中式的,“禾花雀、金银润、冬菇、鱼翅……”玛利安从中国饮食中品尝出爱情幸福,并且以与上任男友分手来证明中式饮食在爱情中的重要地位:“最近一次经历日本餐厅,她的上一任男友选择出了问题。当她觉得整桌人尽在赞美平庸的寿司,忍不住拿起手袋穿上鞋子推门就走,那个可怜的男子至今还没弄明白分手的真正原因。”对中式饮食的眷恋,似乎要经受不同种文化的诱惑与挤压。第二次聚餐是在酒吧给“我”与老何过生日。这次食物“大比拼”中既包括日本寿司、西班牙头盘、葡式鸭饭、中东蘸酱、意大利面条又包括中国的糯米酿猪肠、热辣辣的夫妻肺片,这些混杂的食物鲜明展示出香港回归后的文化状况:“一方面是民族气节高昂的电视爱国歌曲晚会,一方面是兰桂坊洋人颓废的世纪末狂欢。”中国人的高昂和洋人的颓废充分表达出作者对民族的文化认同。但是在香港对民族文化的认同是一个曲折漫长的过程,香港虽然已经回归,但是仍然遭受西方文化的侵蚀、排挤与摧残,作者在这次食物狂欢之后流露出内心的“失重飘浮”般的茫然。
第三次聚餐是小说的高潮。这次聚餐表现了“我”和代表殖民主义文化“世伯”(玛利安的父亲)在口味等级上的巨大差异,最终因为“我”与“世伯”文化观念上的不同导致了“我”和玛利安的分手。世伯的记忆里只有“前朝那高贵的暗绿色的法国餐厅——原来现在我们坐的地方不过是当时的厨房。”“酒杯上少了印好的字母,连侍者倒酒的手势也没有那么熟练。对于怀念昔日精英风范的世伯,总好似什么都差了那么一点点。”至于象征着民族传统文化民俗小食他更不感兴趣。“我”在国外也学习过烹饪,但我常用多元文化思维来看待不同的食物,“我”内心十分反感世伯殖民贵族品味的“西方中心”,多元文化已深深地浸透着东方文化的品位:“我却想象亚洲热带的芒果混合姜汁粗野的辣味端上台盘,名正言顺地与高贵的鹅肝平起平坐,大家一同围坐在一张餐桌的旁边,却是各自想象不同的食物。”后殖民学者霍米巴巴认为这种“文化差异”就是要打破根深蒂固的文化本质主义的观念。也斯运用后殖民理论在小说中致力于表现文化的多元性,其主旨并不在于消解意义本身,而在于消解殖民中心主义。“多元化其实也不简单,因为它首先抗拒‘中心’,比如‘我’对于世伯的贵族殖民等级的‘中心性’的抗争”[15]。只有在“中心”消失以后,才能真正地多元并存,才能真正寻找到中国文化的底色。遭受爱情失败的“我”,在小说快结束时坚定认同中国传统美食的资深食评人老薛的价值观,“我坐在中间,看着席上不同背景的朋友,想连在饮食的问题上也难有一个共识呢!记得对座的伊莎贝跟我说过:‘中国食物这么美味,如果可以做得舒服点,好好喝一点酒,不是更好吗?’”
值得注意的是,也斯在《后殖民食物与爱情》小说集中不但对殖民中心主义进行颠覆,也对极端民族主义发出抗议,在《寻路在京都》指出漠视香港的殖民历史,不尊重这种独特的文化的做法不太适合香港的发展。当然认同中国文化与极端民族主义并不是完全一回事。在《后殖民食神的爱情故事》中也斯坚定地支持老薛等人对传统中国文化的热爱:“百合叹道:中国菜传统真丰厚,认识物性、认识事物的规则真重要!老薛:对,中国传统文化里好东西很多,烹饪也像诗词和书画,怎样令它活呢?认识性理与规矩重要,但知道什么时候需要超越可以变化,不要让形式僵化窒息了性情,也重要呢!”
3 也斯与香港文化身份探寻
学者许子东认为,香港现实主义文学成就不高,金庸应是香港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者,刘以鬯应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者。我个人认为,香港文学除了金庸、刘以鬯两人之外,也斯应该是香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者,也可以说也斯是香港从现代主义文学走向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者。也斯从事小说创作开始就交替运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手法,去表现香港文化的“混杂性”向文化“认同性”的转变,这个转变过程清晰体现出也斯用独特的文化立场来探寻香港的文化身份的努力。斯图尔特·霍尔对“文化身份”有独到的看法,“文化身份”是“复数(Culturalidentities),是一种必须在不同的语境下加以‘想象’和‘再现’之物”。[16]
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西西的《浮城志异》《肥土镇灰阑记》、黄碧云的《失城》表达了对城的悬疑与失落的渲染,通过不同文化“混杂性”直接表达出作者在寻找香港文化身份的失落。也斯在《养龙师门》《剪纸》《岛与大陆》《布拉格的明信片》中,则通过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或者多元化的“越界”的思维方式表现出香港文化的“混杂性”,试图辨认香港的文化身份,但始终看不清香港文化身份的“真实面目”,无论是用二元对立的思维还是后现代主义的多元化的思维,看到的只是香港文化身份的模糊、驳杂、朦胧的“背影”,只能以痛苦、失落和迷惘模糊双眼。与西西等人大肆渲染香港文化身份的失落不同是,也斯始终保持一种从容的心态,对香港文化身份进行一种审慎的辨识,让香港文化生态自然呈现于世人面前,很少去申辩与渲染,这种文化身份的表达比较含蓄与隐晦。
到了香港回归时期,董启章在《地图集》(1997年)、陈冠中在《什么都没发生》(1999年)中仍然表达香港文化身份失落与迷茫。而这时也斯却通过在加州读比较文学博士和环球旅游,在不同种文化漂泊、彷徨、思索、比较、探寻中找到了香港文化身份的认同。这种对中国人的认同感、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感在《烦恼娃娃的旅程》和《后殖民食物与爱情》中不断涌现出来,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性”是也斯不同于同时代的作家的价值所在,它是今后香港文化发展的重要趋势与正确方向。
也斯作为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香港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他的小说创作思想的变化深刻反映了香港从文化“混杂性”向文化“认同性”的转变。也斯善用后现代主义多元文化思维,通过游学、行囊、家园等核心意象作为叙事手段,展示知识分子心路历程,进而超越历史、记忆、空间的局限性,从文化“混杂性”空间的边缘发出,进行价值的解构与重建,探寻香港文化身份,发出对中国文化认同的强烈声音。这种强调差异性与多样性的后现代主义思维方法对于香港文学及中国文化的发展价值在于:从微观上看,承认不同民族文化传统的利与弊,在局部对抗和冲突中应采取对话、沟通的方式;从宏观上看,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要树立全人类意识,籍此来消弭基于民族主义等方面的差异而产生隔膜与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