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终点
——论计文君笔下“城市边缘人”的困境
2021-01-31徐帅
徐 帅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计文君的大部分小说,从人物设置到情节安排,都与“钧州”这一地理位置巧妙契合。更为重要的是,计文君小说中的“城市边缘人”都是在“钧州”生活,或由此出发、远离,或从异乡归来……这些人物从“钧州”出发到城市深造学习、谋求生活与追求理想,后来扮演着城市中产阶级等角色,更多的成为知识分子、新媒体偶像、神级网红、名媛或职场精英。这些人共同演绎着城市化进程中人与人、人与时代、人与家国之间难以调和的复杂关系,并且逐渐陷入徘徊、挣脱、逃离等不同的困境之中,最终发现无法突破困境,甚至困境与出口的终点也无处找寻。
一、从“钧州”出发的“城市边缘人”
随着社会的发展,“城市边缘人”的形象逐渐出现在当代文学的视野范畴中。前有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刘震云《一地鸡毛》中的小林,现有计文君中篇小说《化城》中的酱紫、《无家别》中的史彦、《你我》中的周志伟……他们都来自小城,并期望能在大都市里开拓一片天地,其生命进程令读者赞叹、唏嘘。
(一)从“边缘人”到“城市边缘人”
为了更好地界定“城市边缘人”这一概念,首先需要简要阐述何谓“边缘人”。德国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较早提出这一概念:“‘边缘人’(marginal man)是对两个社会群体的参与都不完全、处于群体之间的人。”[1]也就是说,当人从熟悉的环境到陌生的环境生活,他的存在是不稳定的,通常缺乏安全感、归属感,并表现出比较严重的自卑感和恐惧情绪。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边缘人”这一概念具有了不同的含义。一是“边缘人”具有相对性。一部分是远离主流文化、强势群体的具有非主流文化、弱势的群体,另一部分是具有城乡地域差异的异乡人。二是“边缘人”具有流动性。也就是说,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转变,他们的角色可能会有所改变。所以,“边缘人”的存在是空间、地域、时代等多方面共同参照的,并且“边缘人”的意义也不仅仅是客观现实存在的“边缘性”,有时也指一些人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人生的意义,进而对自身存在产生怀疑,在面对社会与人生时会产生一种封闭与孤独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边缘性”。
结合这些阐述,笔者所要论述的计文君笔下的“城市边缘人”是指,一是从空间地理位置来看,这些“边缘人”处于与大都市(主要指北京)相对的边缘状态。在城市化进程中,他们大都来自“钧州”这个小城镇,如《你我》中扮演着“进城的高加林”角色的周志伟。二是从心理意义上来看,在面对城市主流文明时,“城市边缘人”处于相对边缘化的状态。他们精明并懂得变通,表面生活优渥鲜亮,但是,在面对并努力接受与融入杂乱无章的都市文明的时候,在处理纷繁交错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时代关系的时候,其精神状态会经常处于焦虑、恐惧的境地。他们陷入困境时会怀念“钧州”,并努力寻找自己的灵魂归宿,如《无家别》中的史彦。但是,回过头来看,现今的“钧州”还是那个令人心安、能够盛放一切的“容器之地”吗?结果只能是“返乡实验”的失败、原点的崩塌。
(二)“城市边缘人”的原点——“钧州”
计文君曾经说过:“我从2000年开始写小说,至今为止几乎全部的作品,都与那个叫‘钧州’的地方有关。”[2]30如《开片》《剔红》《帅旦》《无家别》等中短篇小说中都明显地出现了同一个地理位置——“钧州”(现今河南禹州)。这个中原小城是计文君的文学之乡,是她盛放生命体验的容器,寄托了作家独特的思考,一定程度上具有某种象征意蕴。
小说是这样描写“钧州”的:“西边一马平川,曾经沙白水清的钧河从西关外流过,”[3]1东边山不高,依着凤翅山。这是“钧州”20世纪80年代的概貌。而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个地方出现了新城区,“刚盖好的楼房外墙上都贴满了雪白的窄瓷片,房檐则贴着深红的瓷片。”[3]117计文君笔下“城市边缘人”的故事就是在这个古朴典雅又具有现代气息的小城展开。无数“城市边缘人”从这里出发,并始终对其魂牵梦绕。这群人身处时代漩涡之中,最初因盲目追求而离开“钧州”,之后又因逃避现实而想念“钧州”,过着一种“自定义”的、“越自由,越艰难”的人生。“终点在何处,匆匆不知归处”,这大概是计文君笔下这类人的心声。何处是终点?何处又是突破困境的出口?现在来看,答案在时代的变化中的确呈现出“不确定性”。
二、“城市边缘人”困境的不同呈现
计文君用敏锐而细腻的文字书写了一些“城市边缘人”在当代物欲化的“围城”中进退两难的困境,隐喻了都市男女孤闭、漂浮的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这些“城市边缘人”大都处于城市的中产阶层,表面光鲜亮丽,实则陷入了各种更深层次的困境。20世纪90年代之后,社会逐渐进入了转型期。面对这样的时代变化,知识分子一直在“远方与故乡”之间犹豫不决,日趋呈现敏感脆弱的一面。计文君于2010年和2013年发表的两部中篇小说《你我》《无家别》,就真实地呈现了在城市化进程中,泅渡在此岸与彼岸间的“芦苇”(知识分子史彦与周志伟)进退两难的困境,显露了现代与传统在人物内心中的碰撞和震荡。
(一)个人归途困境
计文君的中篇小说《无家别》,叙述了北京名校毕业、深得导师青睐的博士生史彦在生活中的节节败退,最终陷入了个人归途困境的故事。从小说的题目中可以看出,其源于杜甫诗作《无家别》。因此,故事开头就给读者留下了“何谓无家别”的悬念。这种标题的设置在计文君小说中屡见不鲜,而《无家别》的标题设置,使得史彦作为“城市边缘人”(这里主要指从北京退回到“钧州”的知识分子)的形象更加立体:在北京时,他是“边缘人”;回到“钧州”,他依旧是“边缘人”。同时,这也使得史彦的“家”有了不确定的含义:北京不是家,那最初的故乡“钧州”也不是家了吗?
小说中,史彦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拥有博士学历并深得导师青睐,未来一片光明。但是,面临毕业选择时,他却犹豫退却了。母亲的身体、妻子的希冀、家庭的未来,这些都需要他回到“钧州”,但从心底层面,他没有勇气留在北京继续学术深造,最终选择了逃避。就像小说中他的内心独白所说的:“说实话,我谈不上有什么追求,不过是被老师的青睐蛊惑出了些许有所成就的欲望。此刻才知道,那原本是妄念。我在唏嘘我的命运——唐僧取经一般艰难地走进了大雷音寺,身边却没有可以贿赂迦叶助我走完最后几步的紫金钵盂,我只能无能而返。”[4]在现实面前,史彦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唯一的选择就是退缩。他更像是芦苇,无依无靠,随风飘荡,最后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从史彦的逃避中可以看出:在现代社会复杂的内在动力推动下,史彦在城市中的欲望理想,只能原地崩塌。他只能选择从北京退回“钧州”,选择“被打回原形”。回到“钧州”后,史彦依旧“一退再退”,最终发现并不存在可以安放自己“原形”的地方。在“钧州”学院,他无法适应身边的环境,经常困顿于与领导、同事、学生之间的关系中;面对父母的猝然离世、妻子的任性离婚,他常常无法抵抗虚无情绪的腐蚀;与曾经的朋友、恋人相处时,他依旧无法放下尊严,融入其中,仿佛自己是个完全的局外人。对“钧州”的一切,让他感到陌生与焦虑。但是,面对这些困境时,他并没有选择从心里确认自我并做出实质的改变,而是沿着曾经的路子继续“逃离”——逃离学院、逃离亲人、逃离与自己周遭的一切关系,并渐渐习惯了在“钧州”“边缘化”的处境。无止境,无终点,是他个人命运困境的无止境,也是他寻找出口的无终点。总体来说,这是一种失败的“逃离北上广”的实验。从北京到“钧州”,史彦的困境一直都在逐渐深化,最终演变成在城市化进程中“城市边缘人”所陷入的个人归途困境。
(二)社会阶层困境
《你我》以知识分子周志伟的爱情婚姻生活为核心,讲述了从“钧州”到长沙读书的“城市边缘人”周志伟通过奋斗打拼最终在北京拥有了稳定的收入,但却陷入了中心城市的阶层困境的故事。相对于史彦面临的从“钧州”到北京的个人归途困境,周志伟的社会阶层困境主要表现在“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与“分裂矛盾”的生活方式上。小说开头就点染了周志伟与城市妻子支瑾“礼貌”的关系状态:
电视信号突然断了,一片冷漠沉闷的蓝漆刷在荧屏上,支瑾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无意间一抬头,正撞上周志伟的目光,夫妻俩笑了笑,突然降临房间的安静,成了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5]
正常的夫妻在同一个空间中不说话也不会尴尬,但是,从小说开头的寥寥数语可以看出,周志伟和他的妻子在独处时是如此的刻意与不自在,他们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关系与沟通困境,并且彼此默认着这种共处方式。这种“和平的”共处方式背后隐藏着的却是“进城后的高加林”的自卑感与“家庭优渥的城市女性”的优越感。也正是这两种差异性的生命体验显示出当代社会阶层的某种病症。周志伟自身在城市中的生活状态也是极其矛盾和分裂。一个少年通过多年的努力,终于能够跻身于自由繁华的都市,享受着现代文明的各种便利与辉煌。或许是“城市边缘人”自身的局限性,周志伟虽然没有表现出排斥与不适,相反,对各种角色的融合度却颇高。但是,他戏剧性地编造了自己的“初恋故事”,逢人就讲,并时常沉浸在这种虚无的幻想与“精神胜利法”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初恋故事”是作为周志伟与故乡之间的连线,意味着对传统的回归,始终发挥着质疑现实的功能。作为讲述者本身,周志伟也保留着这种自我认同的不确定性,承受着这种病态的分裂。而这个故事的背后也隐含着某种合理性:周志伟有着与“进城后的高加林”一样的自卑情结:别人毫无察觉的事情,可能就会对他造成刺激。这种负面情绪在无意识中反复沉淀,总得找个寻求宣泄的方式,所以周志伟选择这种真实的或编造的故事来寻求心理平衡。
计文君通过对“城市边缘人”周志伟婚姻生活与存在状态的描写,一定程度上保障了这不是一篇简单的出轨小说,作者也并无意探讨城乡二元结构的社会学问题,而是显示出“城市边缘人”(这里主要指一些处于城市中层的知识分子)在当代所显露的社会阶层病症。也正像孟繁华所说的:“当阶层流动获得合法性,内部的鄙视链也悄然形成,当代中国正在经受这两条线索运行的结果。于是,每个人物的前史就与他们的现在与未来密切相关。”[5]综合前文对史彦个人归途困境与周志伟社会层面困境的探讨,换个角度来看,史彦、周志伟其实是已经高度城市化、现代化了的中年“高加林”。小说在他们身上衍生的更多是现在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孤立和隔膜,是来自“不可承受之轻”的生活的侵扰和吞噬。而这种侵扰和吞噬针对的是精神层面,而不是物质生活。
三、“城市边缘人”困境的终点在何处
(一)找寻终点的尝试
计文君在一次访谈中提到:“我更愿意我的人物在荒寒孤单中感受到温暖与庇护,生命艰难,人性幽暗,人与人之间的‘知’与‘爱’,是一种选择,是一种相信。”[6]因此,她不仅以体恤的姿态正视并理解“城市边缘人”的精神危机以及无奈痛苦,更试图为他们寻找一切突围困境的方法与途径。
当《无家别》中的史彦面对现实生活的残酷和艰辛时,计文君为他安排的出路往往是逃离,或者说是退守。只不过这不同于鲁迅小说中的“离去—归来—再离去”模式,计文君安排她笔下的人物是逃离陌生的他乡,退守到最后的故乡。不知道是计文君的有意为之,还是无意间的巧合,“史彦”的名字恰巧是“实验”的谐音,这也正预示着《无家别》做了一个“逃离北上广”的实验。史彦原本以为放弃在北京研究院工作的机会,回到“钧州”学院教书,可以改变以往的精神状态,赢得尊重。可是生活往往就是缺乏戏剧性的日复一日,这种境遇不但未得到改变,反而使史彦一步步走进了“牢笼”。回到母校工作,史彦发现曾经的高中同学王启如今变成了自己的领导,院里的同事也“戴着一副有色眼镜”看待自己。这种可笑的境遇还体现在史彦的亲情、爱情上——父母的猝然离世、妻子的任性离婚、曾经的恋人因为升职而放弃自己等。面临这些困境,史彦依旧次次退却。这种一退到底的姿态是自嘲也是嘲人。从史彦退回到故乡之后发生的一系列荒诞色彩的事情来看,这种寻找困境的终点、困境的出路的尝试,都是失败的。
相比较史彦以逃离的方式作为寻找终点的尝试,《你我》中周志伟则是通过讲“初恋故事”来宣泄自卑情绪,寻找突破困境的出口。与期望相反的是,当周志伟热心地将这个故事讲述给妻子、情人、暧昧对象听时,大家的反应只是唏嘘与不理解,更多的则是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初恋故事”的真实性,猜忌他讲述故事的目的性。进一步思考,周志伟作为“城市边缘人”,在北京失去了本身的尊严,当存在意义不明、被孤立的时候就需要一种可以暂时出离现实、除虑息心的出口。而被讲述的“初恋故事”就是这个出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故事作为周志伟与故乡之间的连线,是他的心理寄托和向往。但是,现代社会的世俗化程度越来越深,对缺乏精神支柱的“边缘人”来说,出离现实的方式不可过于“超脱现实”,否则,也就成了千回百转的自我否定。很显然,周志伟突破出口的方式就属于隐形的自欺欺人,被人质疑又漫无边际。诚然,他的找寻困境的出路也是失败的。
(二)没有终点的终点
一个作家的创作思维与表达方式的形成,与其民族文化是密不可分的。细观计文君的小说可以发现,她在小说创作中往往表现出一种回归传统的倾向,例如对古城“钧州”、煎药、烹茶、种花、养猫等富有寓意的诗意描写。这种倾向使其在反思现存文化时会体现出一种犹豫与迷惘,更多地体现出一种“不确定性”的小说精神。反观这种精神也会印证在她小说中“城市边缘人”的最终归属问题上。
《无家别》最后的结局是史彦辞职离开了“钧州”学院,回到最后的精神家园——花驿。其实他本想在退路中找到适合自己的终点与存在方式,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曾经的“桃花源”已经不再是他心中的模样,而是被打造成了一座生态园。《你我》中的周志伟最后坐着北上的夜车穿过不知名的城市,也不知道去往何处。他没有再去纠结自身该如何“安放”、如何在一切“无常”中守住自己的“常”,而是把自己以及未来投放在这个大气磅礴、海纳百川、宽容和谐的时代里,终点在哪无从得知。最终,他不自觉地坠入生活和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为他打造的无尽的困境。总体来看,史彦和周志伟所寻求的终点就是没有终点。在时代的暗涌中,其结局更笼罩着一种“不确定性”。而不论是在“钧州”还是在大城市,他们都成为真正的“边缘人”。
四、结语
计文君以清醒的笔调呈现了“城市边缘人”的困境概貌。这类“边缘人”在走向注定的失败背后,隐含着更深刻的时代缩影。一方面,或许周志伟和史彦从“钧州”出发时,并不清楚什么是自己所真正追求的,结果只能是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退回到没有终点的终点。而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坠落之际,其人生的皈依感与存在感也终将丧失。另一方面,通过史彦、周志伟找寻出口的失败尝试,计文君也在衍生出一种思考:面临困境之时,盲目地逃回故乡就能获得身体和精神上的平衡?就能找到出路吗?她在《经验的容器》中暗示着一种理解:“如果无立足之地的失乡已是命中注定,那么与其捧着千疮百孔、无法盛放真实经验的旧容器悲哀,不如索性撒手,在碎片中,我们将拥有一种不器之器,也未可知……”[2]303因此,通过对计文君笔下的“城市边缘人”进行个案分析,将有助于加深读者对其他同时代的作家,特别是河南籍作家此类创作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