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向恶而善的乌托邦家庭与认同意识的建构
2021-01-31刘玮康
□ 刘玮康
《小偷家族》是导演是枝裕和非常擅长的家庭伦理题材类型的作品,在诙谐平静之中蕴藏着细微绵长的亲情羁绊,在充满戏剧张力的故事情节中与善恶并行。导演努力构建的乌托邦式家庭将影片探讨的社会议题直接指向了游离于传统日本家庭社会的家庭构成与生活方式,那些反对冰冷建制、禁锢情感的理想主义信念在这个家庭中熠熠生辉,在对原生家庭和社会普世价值观的尖锐诘问之下,浸润着影片成员中得以依赖与生活的根基——爱与羁绊。
一、乌托邦家庭的存在与毁灭——无言的亲情羁绊
(一)随时被颠覆的家庭关系
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成员之间具有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戏剧化的情节发展以及生存还是毁灭的哲学性永久命题的推动下,导演通过艺术性的表达呈现了各有经历身处黑暗的社会底层人物互相取暖的过程。在是枝裕和式的电影里,人与人都是在不断告别之后得到了成长,原生家庭的生而不养、背弃伤害,后天命运的萍水相逢、温暖慰藉,使我们并不会把目光集中在人物的道德问题上,转而探究在底层社会中抱团挣扎、努力与苦难抗争的精神本身。在这个没有道德礼仪规范、依靠偷窃敲诈生活的家庭中,本身就存在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依靠利益来维持的关系注定不会长久。祥太故意暴露自己并且受伤被捕时,其余家庭成员连夜打包生活用品出逃,最终被赶来的警察抓捕。在此,导演也挑战了在宏观意义上大众心中对于人性的理解,在困境中人们的选择没有绝对的正确与否,反而为了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关系,符合当下情形所做出的选择,也奏响了家庭覆灭的序曲。这个充满戏剧化的情节在导演的升华下带给我们更深层次的思考:底层家庭的式微与毁灭、个体的成长与群体的分崩离析已是必然。
(二)对传统家庭制度的反思
一个家庭得以维持的情感纽带与存在根基到底是什么?传统家庭制度追求的丰盈物质生活、充实的精神娱乐需求在小偷家族里被无限弱化,这些带有污点的小人物因为彼此共同的生活悲惨遭遇和情感缺失孕育了和谐温暖的家庭氛围,所以他们在偷完东西以后可以在大街上欢声笑语,可以因为买到了香甜的可乐饼觉得十分幸福。没有传统普世价值观的约束,展现出来的亲情也脱离了社会议题与绝对善恶的范畴,被放大的是人心深处的温暖与善良。就像柴田治躺在狭窄逼仄的家里嬉皮笑脸地说:“我们的心连在一起。”
导演对这个乌托邦家庭的构建中,家庭的概念与形成是破碎又完整的,也是高尚又式微的。任何家庭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存在的痕迹。但在以信代为核心的主要人物维持中,洞见了人类生活本质的亲情和得以生存的信念感。在浴室里信代和友里找到了二人共同的伤疤;一家人去海边旅行的时候,柴田治敏锐地捕捉了祥太青春期的身体变化,并且耐心地引导了他。朝夕相处的生活让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胜似亲人,表现出当下频繁出现的社会问题,那便是原生家庭的冷漠与忽视。
二、弥补原生家庭的情感缺失——认同意识的建构
(一)特殊家庭成员身份认同
本是共同的生存、情感需求让一家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游离在基本道德规范外的信代和柴田治本想将女童友里送回家里,却在听到亲生父母争吵的时候果断把友里带回了家。导演在此时发出了第一个问题:世界上有绝对的善恶吗?生存和伤痛让他们选择了苟且偷生,但也是受到内心深处的善良的驱使,他们选择了给友里一个暂时可以得到庇护的场所。不愿意惹上麻烦的一家人因为听到了友里母亲的吵架,最终还是把她带回了家;在洗衣店面临裁员的时候,同事为了保住工作以举报信代“诱拐”玲玲要挟她离开,信代妥协了。
是枝裕和导演通过巧妙的设计表达了自己温柔坚定的创作态度,建立在普世价值观上的亲情就是真正的亲情吗?家庭不再是一个温暖的归宿,导演转而以最细微的模式观察社会生活的百态,毫不吝啬地赞扬了人性中的善意,敏锐地审视了社会施加给底层群众的恶意和压迫之感,对血缘的超越凸显了同一类人心中蕴藏的浓厚情感和真诚纯粹的善意。友里和祥太已经在心底认同了柴田治、信代这对半路父母,包括纱香和奶奶,最终在这个短暂存在的乌托邦家庭里,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不可或缺的情感羁绊。
(二)疤痕和利益的温暖滋生
导演在表现小偷家族时,没有用暴力对抗的方式,而是采用了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从个体的式微情感出发,温和有力地冲击着普世价值观和固化僵硬的理性世界。奶奶初枝在海边微笑着对空气说了一句:“谢谢。”信代和柴田治本就是为了奶奶的养老金才赡养老人,而奶奶也为了钱定期“敲诈”纱香的亲生父母。这样一群被人不齿的人,他们的善良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杂糅在一起的疤痕和利益孕育出来的是超脱于人物行径卑劣的绝对高尚。
尽管主题背后的残酷与凄凉令人心寒,但温情与亲情的联结让人身处冰冷但又沐浴在阳光之下。即使一个个生命被消解,但溃散是暂时的,因为比血缘更重要的羁绊是爱。借由展现被现代文明掩盖下的恶人的善举,抒发了导演对于传统伦理道德的抨击、个体人物被割裂后对身份的认同以及在后都市化时代家庭关系发展的新面貌的不断探索之意。
三、对社会秩序和制度的诘问——挑战普世价值观
(一)偷的概念与人性的反思
田纳西-威廉斯说:“不管你是谁,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在传统的东方美学中,艺术家向来以非常含蓄的方式表达最深沉的情感。在警局里,信代面对警察的问询,没有竭斯底里,也没有大声辩解,只是默默地抹着眼泪。她终于意识到了,乌托邦家庭带来的一切都是虚无,一个短暂的圆满家庭内部被瓦解、分崩离析后一切都会被暴露在法律和舆论之中。偷来的终是要还的,不论是超市货架上的物品,还是父母的身份,或者是儿女的存在,甚至是在不断堕落的人生中寻找他人给予的那一丝温暖,都是偷来的。
信代对着警察发出了质疑:“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失去生育能力的信代在机缘巧合下“解救”了两个孩子,她虽然以母亲的身份自居,但她真的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代表着社会正义的警察是权力的执行者和拥有者,信代在此时处于弱势地位,并且在铁铐的禁锢下已经失去了由她亲手组建的家庭。偷的物像概念、精神概念与人性的反思渗透进了这部电影的肌理,看似波澜不惊归于平常,却在普世价值观的压迫下逐渐揭示出了生活的本来面貌——残酷与冰冷。
(二)对边缘人物的人文关照
小偷家族就像乌托邦一样美好。这些被社会或原生家庭伤害抛弃的人们,组成了一个圆满家庭。对是枝裕和来说,血缘并不是家庭的第一要素,他提出一个概念,叫“选择”,这个家庭是在选择中建立起来的,信代选择了奶奶,友里选择了这个家,这些零星的个体并非不渴望荫庇,他们共同组成的这个家,是对一个完整的家的“拟态”。
坑蒙拐骗、寡廉鲜耻的家庭成员却可以聚集在逼仄的房间中一同倾听烟花盛开的声音;浑身污点、罔顾道德的父亲也可以跟儿子在偷窃完毫无顾虑地堆起洁白的雪人;秘密缠身、各自偷生心伤累累的边缘者被最宽容的亲情和最大限度的善意包围着,他们没有光明正大的家庭关系,在处于弱势的社会地位中构建了一个坚实的情感堡垒,虽然他们没有亲眼看到夜晚盛开的璀璨烟花,但抬起的脸上洋溢着温暖和憧憬。
四、踽踽前行的温暖之光
《小偷家族》是一部以弱者的温和善意与牺牲精神挑战普世价值观上限的无政府理想主义之作。陌生人的身份认同、家庭关系的羁绊与选择,无一不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辉。小偷家族的家庭成员没有一个是绝对善良的,他们的自私和对彼此的真心关爱却闪耀着即使浸润在黑暗也努力生活的温暖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