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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时期山西境内内迁粟特人的民族融合
——以出土墓志为基础

2021-01-30张长海

史志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粟特人公墓墓志

张长海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太原030001)

粟特人是生活在中亚两河流域的一个古代民族,也是活跃在丝绸之路上著名的商业民族。自汉魏以来,由于经商、战争等原因,很多粟特人沿丝绸之路进入中国(原),他们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诸多方面都扮演了重要角色,是中古中国历史上最有特色的一个外来民族。1998年太原晋源发掘的虞弘墓[1]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晋源区文物旅游局.太原隋代虞弘墓清理简报.文物.2001,(1).、2007年汾阳发现的曹怡墓[2]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汾阳唐曹怡墓发掘简报.文物.2014,(11).,引起了相关学者的重视,加之以往零星出土的粟特人的墓志如1984年10月太原小井峪出土的龙润家族的六方墓志(龙润、龙义、龙澄、龙敏、龙寿、龙睿)[3]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山西卷).第一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10),第一版.、现藏山西艺术博物馆的《大晋何公墓志》[4]大晋故鸡田府部落长史何公墓志铭.收藏于山西省艺术博物馆.、应县文管所藏的《曹公墓志》《康公墓志》《何公墓志》[5]何公墓志,曹公墓志,康公墓志.收藏于朔州应县木塔文管所.以及大同的《石善达墓志》[6]石善达墓志.见殷宪.大同新出唐辽金志石新解.三晋出版社,2012,(6).等有关粟特人的墓志,学界再次掀起了粟特文化的热潮。本文将以这批墓志资料为基础,以他们所涉及的诸多史事:积极参政、婚姻、丧葬习俗、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习得与实践和认同、族源叙事等方面考察隋唐时期进入山西粟特人的情况,通过墓志资料分析他们与社会的互动,进而进一步认识隋唐时期山西境内粟特人的内迁与民族融合,以期将粟特这一影响了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民族尽可能地展现出来。

一、参政

曹怡“起家元从,陪翊义旗”“父遵,皇朝介州萨宝府车骑骑都尉”;虞弘“义旗西指,首授朝散大夫,又署萨宝府长史”“兼领并、代、介三州乡团,检校萨保府”,从曹怡和龙润墓志中都能看到他们积极参与隋末唐初的李唐义军的元从。文中提到的“萨宝府”,它是管理火祆教事务和为管理粟特人国家特设的管理机构,其任职人员大都是来自信仰祆教的胡人[1]荣新江.隋及唐初并州的萨保府与粟特聚落.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修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这是一个从西域东迁入华的胡人家族。。另外龙润曾祖康基,曾任“高齐青、莱二州刺史”,在今山东地区;祖盆生,曾任“元魏冀州刺史”,在今河北地区;父求真,在北周灭北齐统一北方后,“拜为仪同三司”。曹怡:“后殿前锋,殊功必致,于是授公骑尉”,用旌厥善。石善达墓志开头中“大唐北京太原府朔州兴唐军石府君墓志”就可看出石君在军中任职,参与戍边的军人。《大晋何公墓志》“官居五代鸡田府部落长史”。上述墓志中不难看出他们积极参加王朝的军事活动和担任官职为朝廷效力并效忠朝廷。

二、通婚

龙润家族墓地出土的墓志中所反映的婚姻状况内容较多。龙氏家族墓志中最早的龙润和妻子二人就是内部通婚,龙润的妻子是“何氏”,应当是出身于中亚昭武九姓中的何国人,属于粟特胡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粟特人的活动区域也不断扩大,这都势必使粟特人与汉族的通婚成为必然,结果就是粟特人之间内部通婚逐渐减少,而与汉族之间的通婚逐渐增加。在龙润家族的六方墓志中,记载有婚姻状况的共有四方,正好是祖孙四代。龙润夫人何氏,应当是出身于中亚昭武九姓中的何国,属于粟特胡人。龙义夫人游氏为“广平贵族,卿相盛门”。广平游氏属于华夏旧族,据敦煌文书S.2052《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载:“洺州广平郡出八姓:游、程、宋、谈、藉、啖、逯、焦。”[2]郝春文主编.英藏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第9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P150)其中游氏被列为广平首姓。据《元和姓纂》载:广平游氏,“后魏河南尹游迷,始居广平”[3](唐)林宝.元和姓纂.中华书局,2008,(10).。龙寿夫人粟氏,《新集天下姓望氏谱》载,“粟氏确为雍州京兆郡的大姓之一”[2](P153)。至于龙睿夫人张氏,出自清河望族,张氏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就是清河郡的大姓[2]。记载婚姻状况的四代人中,第一代龙润选择了族内通婚,第二代龙义、第三代龙寿、第四代龙睿,都选择了与华夏著姓之间通婚,说明胡汉通婚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婚姻关系作为一个较深层次的文化现象,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既是民族融合的一个基本前提,也是民族融合的一个标志。隋唐时期出现的大量入华粟特人同汉民族之间的通婚现象[4]刘勇.墓志所见唐中后期定居文水的纥骨元氏后裔.史志学刊,2020,(3).(P20),就鲜明地反映出入华粟特人民族融合的趋势。

另外,《何公墓志》记载,志主母亲安氏,其妻也是安氏。《康公墓志》夫人为武威米氏。这两方墓志在通婚方面和龙润家族的有不同的情况:靠北的粟特人在通婚上一直坚持族内通婚而在太原龙润家族却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种情况不在本文论述的范围。

三、认同

粟特人在内迁中土后,其家风也趋华化,即在保持尚武的同时也开始崇尚:忠、孝、节、义、礼、乐等作为华夏传统文化的儒家核心价值观。龙润以降的第二代龙敏和第四代龙睿都自称处士,德才兼备而高尚不仕,是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还积极参加科举考试。

龙润墓志所说的“仿效西晋安仁之孝”之安仁就是西晋潘岳(又名潘安)[1](唐)房玄龄等.晋书[M].卷 55.潘岳传.。在《二十四孝》中有潘岳辞官奉母的故事。墓志以中古时期著名的孝子事迹来形容龙润的生活,突出了“孝”的特征。石善达墓志:“想生前膝下之恩”,这是记述儿女对先父的养育之恩。《大晋何公墓志》“传孝悌之风仪,绍恭俭之礼让”。上面的论述突出一个主题就是“孝”。忠龙澄因为是为国捐躯,所以在对他的描述中突出了“忠”。墓志中叙述了他因慕张骞通西域封博望侯的壮举,毅然“宣风绝域”,为国殉道成仁的“忠”的形象。墓志中用“北帝”“玉釜”“西王(母)之术”等具有道家色彩的词语来描述志主的生活,突出了志主受道家思想的影响较深。龙敏、龙睿都自称处士。处士,古时候称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

龙澄墓志有记“以武艺见知,擢任西明府旅帅”。旅帅为府兵制下的低级领兵将领。龙澄大概是参加科举以武艺入仕并擢任旅帅的。

龙润家族在定居晋阳以后,其家族门风也渐趋华化,把华夏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成为其家族遵循的道德准则;甚至从龙润以降的第二代龙敏和第四代龙睿都自称处士,德才兼备而高尚不仕,显然还深受华夏传统道家思想的影响。

曹怡君“家着孝慈,国彰忠烈”,彰显了曹怡家族对朝廷的忠和儿孙对长辈的孝,“言契诗书,动符礼乐;门笃义方,家崇文学”,表达了曹怡对中华诗书、礼乐的向往和实践。石善达之妻“笄初花冠之口,口口娉事口口。口适三从,奉君子之齐眉;礼备四德,敬举案之钦供。将燕口,口口庭之训;育女也,著斑姬之德”。与丈夫彬彬有礼相处、遵守中土妇女的三从四德以及教育子女的“斑姬之德”,这就是一个中国传统汉人的标准妻子、女人和母亲的样子。

四、葬俗

中华内地的丧葬制度多采用以家族为单位聚族而葬的习俗。我国自仰韶文化以来就形成了同族而居、聚族而葬的习俗,汉代中期开始,夫妻合葬墓不断增加,成为家庭墓葬的最主要方式。隋唐时期,家族墓地更加普遍,已经发展为中原内地汉人非常成熟的丧葬礼制。粟特人使用的是天葬,天葬习俗虽并非是存在于粟特本土的唯一一种葬式,但无疑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葬式。《通典》引韦节《西蕃记》载康国葬俗为:“国城外别有二百余户,专知丧事。别筑一院,院内养狗,每有人死,即走取尸,此院内,令狗食人肉尽,收骸骨埋殡,无棺椁。”[1](唐)杜佑.通典.卷 193.康居.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P1039)

龙润家族墓地就是夫妻合葬为主的家族墓地[2]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山西卷).第一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10.第一版.。虞弘墓是一个由墓道、甬道、墓门、墓室几部分组成的弧边方角单室砖墓,其葬具是一个房型汉白玉石椁,石椁外观呈三开间、歇山顶式殿堂建筑,由底座、中部墙板和屋顶三大部分组成[3]太原隋代虞弘墓清理简报.文物.2001,(1).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晋源区文物旅游局.。曹怡墓:为圆角方形砖室墓、四壁外弧,墓葬形制是唐代常见的弧形圆角穹隆顶单室砖墓[4]山西汾阳唐曹怡墓发掘简报.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文物,2014,(11).。龙润家族墓[2]、大晋何公墓[5]大晋故鸡田府部落长史何公墓志铭.收藏于山西省艺术博物馆.,皆采用夫妇合葬的形式。使用墓志铭是中国古代独有的传统葬俗,其主要目的在于表识,而兼有对亡者的颂扬功能。这一风俗自古有之,在唐代则大为流行。《唐语林》称:“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贾然,大官笼,其门若市,有喧竟构致不由丧家者。”[6]唐语林校证.卷1.中华书局,1987.(P25)粟特人墓葬中使用墓志铭这一现象,在中亚粟特本土并不见有发现,这自然是粟特人入华后受到汉地文化传统影响的结果,因而也是入华粟特人民族融合现象的具体表现之一。

隋唐定居中国的粟特人,接受了中国丧葬习俗,使用汉人的墓葬形制、家族墓地、夫妻合葬、使用棺椁、使用墓志。这是入华粟特人葬俗中的巨大变化,是粟特人基于对中华丧葬文化的认同与接受的结果,是其本身民族融合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标志。葬俗是一个民族最根本的文化现象之一,也是一个民族在社会生活中有自身特点的社会现象,因而也最能体现出不同民族之间的差异。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处于从属地位民族之葬俗必定受到居于主导民族葬俗的影响,而最终被其同化,最终走向民族融合的。

五、族源

粟特人对华夏始祖黄帝及炎帝的攀附,表达了他们对王朝核心价值体系的接受与认同。《曹怡墓志》:“曹叔振铎,周文之昭,建国命氏,即其后也。”粟特康氏认康叔为始祖,实为与汉族康氏接轨。据《左传》定公四年记祝佗说:“曹,文之昭也;晋,武之穆也。”另《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富辰:“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唐代林宝《元和姓纂》曰:“康,卫康叔之孙,以谥为姓也。”[8](唐)林宝.元和姓纂.中华书局,2008-10.曹怡为了更好地融入当时的社会,便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西周曹国姬姓周人当作自己的先世,目的是想和内地汉人融为一体,这一点与当时的社会风气颇为吻合。《龙润墓志》在追祖时所说“爰自少昊之君”。据《史记天官书》唐人司马贞索隐注引《文耀钩》云:“东宫苍帝,其精为龙”[9](西汉)司马迁.史记[M].卷 29.天官书.,故四象之主东方神兽曰青龙,又曰苍龙。由此证明自己就是中华远祖龙姓的人。《龙义墓志》中提到“御龙而命氏”;《龙敏墓志》和《龙寿墓志》中提到“鬷川命祑”;《龙睿墓志》“昔裔裋豢龙于虞,赐姓曰董;大宗御龙于夏,命氏曰龙,雄崇宝阀,光赫图牒”。以上墓志所说到自己的远祖皆与龙姓的起源和始祖有关,这些龙族之人都是华夏的先祖。当龙润家族东迁入华寓居晋阳时,取中华远祖的龙姓为己姓就是把自己家族和中华的远祖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所以,龙润家族在华化过程中攀附华夏著姓,选择了龙氏作为自己家族的姓氏也算是顺理成章之事。《石善达墓志》在志文中其子孙们冒认石苞和石崇为其祖先。石苞,字仲容,渤海南皮(今河北省南皮县)人。三国时曹魏至西晋重要将领,西晋开国功臣。西晋建立后,历任大司马、侍中、司徒等职,封乐陵郡公,卒后谥号为“武”[1](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三·列传第三.中华书局,1974.。石崇(249-300),字季伦,小名齐奴,渤海南皮(今河北省南皮县)人。西晋时期大臣、文学家、富豪,“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大司马石苞第六子[1]。

六、风水风俗

风水是中华民族历史悠久的一门玄术,主要关乎宫殿、住宅、村落、墓地的选址、座向、建设等方法及原则,为选择合适地方的一门玄学。石善达死后,子孙“遂乃卜其宅兆,龟噬荐从”,这是后代用占卜的方法为其父选择墓地。《大晋何公墓志》“卜其宅地兮广莹藏事,乌兔助坟兮旌其孝志”其中的“乌兔”是对墓地风水的认可,“乌兔”应指的是唐人杨筠松著的《天元乌兔经》,它是一本著名的风水学著作,使用风水也是粟特人认同中华传统文化的表现。

通过以上论述,这些内迁的粟特人首先在积极参与国家的重大活动并担任王朝的职官为王朝效力和王朝的认同;其次在通婚上逐渐从族内婚到胡汉通婚,实现了胡人汉化;第三从族姓攀附中华远古的始祖和中华著姓、儒家文化的忠孝礼仪的践行、科举取士和道家文化的熏染和实践、风水的使用实现了内迁粟特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知并贯彻至生活的方方面面;第四在一个民族最根本的葬俗方面采用汉民族的传统葬俗,说明隋唐时期入华的粟特人被中华传统文化所影响,最终走向了与汉民族融合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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