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与反神话:《灯塔》中的隐喻研究
2021-01-30于文秀
于文秀
《灯塔》(The Lighthouse,2019)是罗伯特·艾格斯(Robert Eggers)导演的第二部长片。相比于《女巫》(The Witch,2015)讲述的流传在荒原上的拓荒者的故事,《灯塔》在前作沿袭神秘主义与惊悚风格的调性下,选取了更宏大的意象,呈现出更丰富的隐喻。故事发生在19世纪90年代缅因州的海岸线上,经验丰富的老守塔人(Willem Dafoe饰)和他的新助手(Robert Pattinson饰)被迫困守风暴肆虐的孤岛。《电影艺术诗学》提到,隐喻是叙事结构中重要的甚至决定性的因素,是风格化的艺术形式及叙事手法必不可少的要素。纵观《灯塔》,在电影所处的单一而封闭的环境中,多重复杂的隐喻为影片的影像画面与文本叙事延伸出了多种可供解读的语义。
一、神话的主题隐喻:普罗米修斯的罪与罚
罗伯特·艾格斯谈及,老守塔人与年轻助手分别代表希腊神话中的老海神普罗透斯(Proteus)与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整部影片就是关于普罗米修斯对抗众神盗火,最后被惩罚的故事。封闭湿冷的海岛中,罗伯特·帕丁森所饰演的看护灯塔的新手Winslow日复一日围着灯塔劳作,拖石油,铲煤炭,吊在滑轮上粉刷灯塔高大的砖砌外墙,却被禁止靠近塔顶的灯光。饰演Wake的威廉·达福则演绎着一种莎士比亚式的无赖形象,他是一个脾气暴躁、满脸胡须、一瘸一拐的老水手,却能吐露一些立意高耸的对白或独白。影片中,Winslow违背老守塔人的意志私自接近灯光的行为象征普罗米修斯违抗天神盗取火种的举动,困于悬崖上被海鸥啄食的场景则与普罗米修斯的最终遭遇相呼应。电影中,Wake在Winslow眼中幻化成的海妖形象,正是常常变幻外形以躲避追捕的海神普罗透斯。抓住普罗透斯能迫使他透露其所预见的未来,Winslow被Wake控制后亦吐露出一些如神谕般晦涩而别具深意的言辞,例如,“人们脑中千变万化的期待,窥见真理时便融化殆尽,神圣的羞耻和恐惧,烧灼他们的双眼。”
乍看之下,尽管遭遇相似,但Winslow的形象难以同作为反抗者的普罗米修斯联系起来,他对灯光的追逐与迷恋并无比欲望更高远的理由,其疯狂乃至演变为残暴的举动也与传说中的英雄相去甚远。实际上,《灯塔》演绎的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并未延续主流的认知,普罗米修斯几乎完全被掩盖在“完美的抗暴革命者”的主流认识中,其承载的革命和启蒙意义使其已经简化为“约定俗成”的象征符号。以上述“简化”的目光看待普罗米修斯代表的抗争与启蒙意义,很容易将其受罚的原因归结为神的暴虐和不公,但马克·格里弗斯(Mark Griffth)在《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也提到,在古希腊人的立场上看来,普罗米修斯的作为是违背常理的,他所受的惩罚来自于对“节制”“限度”的思考。
电影中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罪的隐喻,主要呈现在盗火和渎神两方面。就盗火而言,宙斯委托赫菲斯托斯掌管和使用火焰,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的行为扰乱了赫菲斯托斯的职责,正如Winslow觊觎着不被老守塔人允许涉足的灯塔顶端。就渎神而言,普罗米修斯为救济人类而愚弄宙斯,罔顾权威与秩序,赫尔墨斯也指出普罗米修斯这种越界行为的“迷狂”和“疯癫”,由此才引得宙斯降下惩罚。正如电影中厄运的开端、Winslow疯狂的开端皆始于他杀死了一只海鸥,即破坏了老守塔人宣扬的秩序——“不要伤害海鸥,那是死去水手的灵魂。”
从普罗米修斯所获惩罚的隐喻看来,电影中呈现了对他的惩罚和对人类的惩罚。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即被绑缚在高加索山的岩壁上日日遭受鸟类啄食,Winslow被海鸥啄食的场景与此呼应;普罗米修斯在审判中的雄辩则延伸为Winslow对Wake更为激烈的肢体反抗与攻击。人类所经受的惩罚,不是像普罗米修斯之刑一般直接降下的灾难,而是经由潘多拉精心设下灾难的渊薮,也即宙斯的力量从未通过直接施加于人类来展现,而是以一系列的计谋诱使人类自行踏上灾厄之路。在对人类的惩罚中,宙斯隐身在寓言的背后,而不是一个将毁灭力量具象化的实体,电影中也没有让直接施暴的怪物出现在现实中,所有怪相皆是一闪而过的仿佛幻觉的东西。
灯塔的光芒或盗取的火种在罗伯特·艾格斯看来并非只象征着高尚光明,也沾染着更多类似于“禁果”的黑暗性。由此,导演跳脱出传统讲述古希腊神话构建的压迫与反抗的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通过Winslow在孤岛上趋向疯狂与毁灭的行动,引入对希腊神话经典的悲剧英雄普罗米修斯的多元解读,以主题隐喻丰富了影片的文化意涵。
二、反神话的视觉隐喻:克苏鲁元素的影像元素
克苏鲁神话是由作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后来由多位作者共同创作成架空神话体系。虽名为神话,但与传统概念上的神话传说不同,其神的德行以及神与人类的关系都呈现出一种反神话的特质,人类对于世界与古神的探索越深入,对自身的定位也就越发不明确,展现了宇宙不可控、不可知与人类的渺小。克苏鲁神话庞大的世界观影响了众多电影的创作,如《寂静之地》《水形物语》和《林中小屋》等。但大多数克苏鲁题材的小说并不适合被改编成电影,尤其是以视觉快感为主导的奇观电影。因为克苏鲁神祗多以侧面描写出现,或仅显露真身的冰山一角,如《穿越银钥匙之门》中的犹格索托斯只存在于对话之中,并未现身。
《灯塔》恰当地延续了这份神秘感,未对克苏鲁神话中的“不可名状大恐怖”直接赋予一个具象的形象,而是以隐喻的方式将克苏鲁元素点缀在影片的影像画面中,留给观众对未知神秘世界的想象空间,同时实现丰富影像表达的功能。《灯塔》的影像风格十分鲜明,考究的黑白摄影和1.19:1仿早期无声电影的比例,为观看银幕上的孤岛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沉浸感。空镜头频频呈现凶险的海洋波涛,尖锐的雾角声自始至终藏在背景中,逼仄的室内环境和阔大悚然的自然景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随处可见的栏杆、柱子所造成的框中框对本就压抑的银幕空间做出进一步切割。
在整体沉郁的影像氛围中,克苏鲁元素的视觉隐喻主要体现在人鱼和触手的符号中。在克苏鲁神话里,那些不可名状的怪物会激发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从而引诱人们精神崩溃、步入癫狂。电影中,人鱼充当了Winslow崩溃的象征物和诱导者。Winslow在自己的床铺上找到了一个人鱼雕像,因而发生了第一次梦境,梦中人鱼向他游来,Winslow惊醒。第二次发生在运煤的过程中,Winslow再次看到人鱼,这次他选择主动接近,人鱼突然醒来,绽露诡异的笑容,Winslow又一次逃走。第三次,Winslow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攥着人鱼雕像并在混乱的意识中投射出接近人鱼的影像。从怯懦到主动接近,Winslow的行为转变反映了他精神状态的变化,也为观众揭开了神秘帷幕的一角。
触手是另一极具特征的隐喻符号。克苏鲁神话的相关描述常常以“不可名状”“无法言说”来形容,不给出具体的形状外貌,需要观者自行体会作品中的人物所感受到的原始恐怖。而在众多的难以言喻中,触手是广为流传的实体象征之一。一方面,触手在影片中勾连出未知的恐惧,这种对未知的无限构想是调动克苏鲁式恐惧的经典手法。Wake一直禁止Winslow登上灯塔的顶部,有一天Winslow向灯塔顶部看,未知庞大之物的触角一晃而过,并留下了黏液。自此,观众与Winslow一样开始好奇,灯塔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同时也在这种对未知的恐惧中体察到一种令人不安的威胁感。另一方面,触手既作为恐惧的源头不断撩拨Winslow,又是权力和桎梏的象征。当Winslow尝试攻击并杀掉Wake时,Wake在他眼中幻化成海神,触手不断从Wake身体中滋长而出绑住Winslow,将Wake感到的压抑与恐惧具象化为极富视觉冲击力的实体影像。在影片中,克苏鲁题材的视觉元素运用得克制而巧妙,不以直白的奇观场面调动观众的恐惧与兴奋,而用散落的符号作为隐喻提示着背后神秘世界的冰山一角,借此进行主题的视觉化引导与传达,留给观众无限的遐想空间。
三、结语
综上所述,《灯塔》借用希腊神话中悲剧英雄的隐喻来深化故事的叙事层次,同时运用克苏鲁元素的隐喻营造超自然力量主导的影像画面,实现视觉效果与主题间的和谐,共同塑造影片神秘与危机四伏的氛围。复杂隐喻的使用既形成了《灯塔》的文化意涵与影像风格,也成为罗伯特·艾格斯探索建立作者风格的重要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