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的诗学:近几年怀旧电影老上海的城市书写
2021-01-30邢秋萍
邢秋萍
上海作为中国电影的发源地一直与电影有着不解之缘。它不仅是中国早期电影制作、发行、放映的中心,也是华语电影重要的书写对象。米歇尔·福柯认为:“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越来越多的国际化都市出现在电影背景中,当代上海已经不再构成都市电影叙事的中心。在这一趋势中,创作者将目光转向“旧上海”,站在历史的此岸书写历史彼岸的旧上海都市景观,在当代语境下共同构建起一个“怀旧的想象共同体”。处在时间的断裂带上,这些创作者以外来视角在对旧上海城市景观的再想象、再生产过程中,将回忆与过去、现在与未来相联结,在有限和无限之间搭建起对“旧上海”的城市神话想象,并以当下的视角与语境再写和改写着历史与记忆。
一、集体怀旧:回到“老上海”的缘由
在《怀旧的乌托邦》一书中,齐格蒙·鲍曼从当下充斥着不安、焦虑与怀疑的时代分析出发,认为当今全球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怀旧病”。全球都在流行这种怀旧病,越来越多的人渴望拥有一种集体记忆的共同体情感,渴望在一个碎片化的世界中获得一种连续性①。鲍曼借用“逆托邦(retrotopia)”一词阐明了当下流行的怀旧病症状,“逆托邦”即“逆行的乌托邦”“复古的乌托邦”。怀旧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对现状的不满和怀疑,并试图创造一个想象的过往、回到过去,从而替代和修复当下受损的情感。怀旧首先是时间上的断裂与脱节,个体对于未来的迷茫以及在当下环境中无法完成自我认同,只能通过对过往的想象完成自我身份指认。然而时间遵循着一去不复返的线性发展规律,要完成时间上的怀旧,只能付诸于空间上的怀旧,借用空间来书写时间。
为什么是老上海?首先,作为中国最早进入现代化的国际化都市,老上海繁华开放的神秘气质在当时乡土中国的社会环境中独具一格,吸引着创作者频频回望,满足了大众对国际化都市的文化想象。其次,“怀旧向往的定义就是所渴望的那个原物的丧失,以及该原物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位移”②。上个世纪20年代与30年代的上海,比起其他城市的发展进程,其国际地位、开放程度与21世纪的上海有着不谋而合的相似。全球化的过程本就是空间与空间之间不断扩张和融合的过程,在城市化、全球化加速发展的今天,都市的未来成了一个未知数,对未来都市憧憬的欲望和对未知的迷茫便投射在对老上海的再构中。在千篇一律的当代城市丛林里,城市个性与独特性日渐消泯,而对于老上海的怀旧为民族文化在全球化文化想象中找到了出路和口径。除此之外,近几年的怀旧电影创作主体多为“异地”导演,即非在上海本地土生土长、有着上海本土文化基因的创作者。怀旧涉及的是个人传记和群体或者民族传记之间的关系,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之间的关系③。对于这些导演来说,他们缺少在上海成长生活的个人经验,但创作者所共有的对于老上海的集体文化记忆和文化经验,促使其通过影片以外来视角、旁观者的视点审视着怀旧和历史之间的关系。
二、怀旧转向:视觉政治与美学变革
当前正处于一个视觉文化的时代,海德格尔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预言“世界被把握为图像”,如今看来已经是确凿的现实了。电影图像和叙事催生了关于城市空间和地点的集体经验和集体记忆,关于城市的电影和电视影像通过为观众展现更多活动和目标、简化和阐明现实而赋予空间象征意义④。地标作为一座城市最具符号性与象征意义的景观定义着城市的身份与特征,也成了一部影片中定位与指认城市的途径和策略。当下上海怀旧电影对于老上海空间的描写无可避免地带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文化指向,通过挑选最能代表风花雪月、声色犬马和冒险、颓废的景观与场景,为影像中的空间描写赋以“优先的”内在含义。在《上海王》的开场,导演将镜头对准了外滩码头以及黄浦江岸的摩天大楼,而在《大上海》中,大上海舞厅成了上海的代名词。本雅明认为,建筑不仅是居住的空间场所,还是一个时代的痕迹与印象。外滩的摩天大楼以及百乐门舞厅,这些物质空间不仅是城市的坐标,其中也蕴含着某一地域与时代的文化与风貌。当这些元素与符号进行组合拼贴并出现在银幕上时,观众才得以指认城市和时代。所以,与其说近几年的上海怀旧电影是以情感建立认同,不如说是在视觉之上建构与把握的。
在对“上海”的“混杂性”进行充分征用的同时,“上海”空间的民族性、地域性、日常性则完全被抽空⑤。当下怀旧电影中的城市影像正从真实倾斜到“狂欢”一方,以满足观者对视觉奇观的追求。近几年的怀旧电影中,体验与感受空间的方式无可避免地携带着当下的思维模式与痕迹。在袁牧之的影片《马路天使》中,影片开场运用大量“仰视镜头+主观视角”展示了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景象。处于对角线构图上的楼宇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压抑与畏怯之感,透露着人们在面对现代化都市建筑时的紧张以及处于摩天楼宇中底层民众的苦难遭遇。而近几年怀旧电影的视角则有所不同,例如,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中大量运用的俯视镜头,将观众代入了“上帝视角”,通过俯视与鸟瞰,观众以“征服者”的姿态巡视城市,以“全知式”的视角把握与体悟着城市。在新时代语境下,人们对城市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城市不再是威慑的而是被把握的。
当下的怀旧电影是有目的的怀旧,对老上海的怀旧并非单纯地回到过去,而是通过“返回”进行“前瞻”,借旧上海的“面子”表达新时代的“里子”,以历史彼岸的“形”传递历史此岸的“神”,是在新语境、新逻辑与新观念中有目的的改写与再想象。
三、千面之城与多重城市能指
弗雷德里克·詹姆迅在《文化转向》一书中对后现代文化进行系统研究后提出:“那个人主义和个人身份是过去的东西,旧的个体或个人主体已经死亡”⑥。城市,作为怀旧电影中的空间主体承载着影像所要传递的情感与态度,而人物,作为城市的主体又时刻彰显着与城市之间的互动。在当前语境中,上海怀旧电影中的城市主体地位和人物主体身份也不约而同地经历了一场解构之旅。在近几年的上海怀旧电影中,影片中演员明星的选用呈现出地域多元化的趋势。例如,在香港导演王晶的《大上海》中启用了香港演员周润发与洪金宝,在留美导演胡雪桦的影片《上海王》中则选择了台湾青年演员郭采洁与凤小岳,在影片《大武生》中,老一辈的武生由香港知名武术演员元彪出演,而新一代小生则由文莱演员吴尊出演,除此之外,影片还有台湾演员伊能静与刘谦的加盟。在韩国导演许秦豪的影片《危险关系》中,则直接选择了韩国演员出演。影片中“异地”与“异域”演员的选用一方面出于商业性的考量,保障了票房号召力,另一方面,演员“异地”和“异域”的地域文化特征与影片中人物的外来视角相呼应,无形之中传递着创作者以“局外人”的身份审视与构想着城市。吉尔·尼尔姆斯认为,明星是由演员本人、银幕角色、人格面具以及明星形象四个部分组成的。明星的异地或异域文化身份与影片中上海市民形象之间的“人格分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观众,城市的主体构成正在经历一场“割裂”。在此过程中,老上海的本土性与地域性特征逐渐被剥离,而观者与老上海之间的认同距离也逐渐被拉大。
韩国导演许秦豪的影片《危险关系》更是直接剥离了老上海的城市地域性特征,全片围绕着架空的郊外西式别墅,市民空间消失殆尽,只剩下灯红酒绿的城市想象。在留美导演胡雪烨的系列影片《上海王》中,上海城市主体性的地位更加模糊。编剧庞贝表示:“科波拉的《教父》是世界电影‘经典中的经典’,而编导的目标是将《上海王》打造成‘中国版《教父》’”⑦。以《教父》对标《上海王》,无疑会使观众联想到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在与其他城市的互动中,怀旧电影中的老上海自身的文化身份逐渐趋于复杂与模糊,成为承载着多重能指的“元城市”。
四、结语
怀旧电影的出现一方面重现了历史彼岸的城市光景,满足了人们对老上海的城市想象,另一方面也为当下的人们对未来的迷茫找到了出口。作为新时代的怀旧电影,老上海的城市想象也经历着一次新的转向。尤其是近几年的怀旧电影多为“异地”导演作品,通过外来视角审视与凝视着老上海这座城市,在集体文化记忆的指引下重构着老上海。正是在这个时期,关于民族文化的集体记忆尚未消失,而个人主体性与身份认同又没有完全建立,因此,在当下的怀旧电影中,老上海的城市影像呈现出繁纷复杂的特征。老上海是人工的、再想象的、脆弱的美景城市,景观超越了历史成为怀旧电影的重心,使老上海逐渐成为集体怀旧的“元空间”,承载着对于过往和未来的情感寄托。
注释:
①[英]齐格蒙特·鲍曼.怀旧的乌托邦[M].姚伟 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5.
②[英]齐格蒙特·鲍曼.怀旧的乌托邦[M].姚伟 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43.
③[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M].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5.
④Alexandra Parker.Urban film and everyday practice:bridging division in Johannesburg[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6:2.
⑤汪黎黎.当代中国电影的上海想象(1990-2013)[D].南京:南京大学,2015.
⑥[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文化转向[M].胡亚敏 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6.
⑦刘莎莎.访《上海王》编剧庞贝:商业与艺术如何和解[EB/OL].读特,2017-02-20.http://www.dutenews.com/p/400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