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现代寓言:田耳小说创作分析
——从《天体悬浮》说起

2021-01-29荆炜琪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寓言文学小说

荆炜琪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田耳身上包含着文学创作的多种可能性。“50后”“60后”作家书写时代变迁,创造出先锋文学、知青小说、新写实等当代文学的现象级作品,直至今日还影响着当代文坛。“70后”作家在代际的夹缝中生存,展示出对理想主义的憧憬和对功利主义的唾弃。“80后”作家的青春文学紧随其后将市场与文学结合,得到资本的青睐。田耳是生长于湘西凤凰的文学青年,阅读与写作必然绕不开沈从文这座文学高峰。沈从文对凤凰的书写给予了田耳养料,他将凤凰渲染成恬静、淳朴、清新的世外桃源,将苗族文化与文学融合打造出极富感染力的边城式文学。地域性与民族性同样在田耳身上交织,身为土家族作家,田耳有自己的文学地图——佴城。田耳生活在少数民族聚居区,包裹在少数民族文化融合的氛围中。2011年前后,他从湖南来到广西,接触到壮族、瑶族等更多的少数民族,使其创作环境和人生境遇都浸泡在少数民族文化之中。他的小说不再选择创造辽远开阔的意境而转向呈现现代凤凰人生存的真实情况。田耳小说中将生存境遇作为现代寓言的表征,展示了社会底层人物对自己命运的抗争和对理想主义的向往,具有人文主义和启蒙精神的现实价值。例如:《开屏术》中的隆介虽在体制认可方面失意,却在自己超常的人际关系交往能力中找到生存价值;《一个人的张灯结彩》中的哑巴小于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对爱饱含温情与期待。田耳小说中展现的尽是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纠葛,以及对自身价值的理想化远景和自由生存之间的矛盾。

作为“70后”实力派作家,田耳被称为“最会讲故事的人”。他凭借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和语言天赋斩获鲁迅文学奖等诸多奖项。如果说田耳的中短篇小说展现生活的横截面,颇具神秘和荒诞的现代主义风格的话,那么田耳的长篇小说则是一部部具有流动性和典型性的社会寓言,凸显着“人性是流动范畴”的美学密码,具有维特式的迷茫和拜伦式的情欲纠葛,彰显着现代人对渴望得到社会认同、坚持心中理想和爱的追求。《天体悬浮》被称为田耳最成熟的长篇小说,讲述了辅警得不到金钱的世俗利益又无编制对其地位的认可,挣扎在社会边缘的人复杂的生存体验,构筑出现代人的生存寓言。

一、多重价值撕扯下普遍的生存困境

20世纪以来,从古希腊到浪漫主义时期的传统寓言已经无法表达现代社会人的精神涣散和价值焦虑。本雅明提出具有多义性、分裂性、破碎性、忧郁性的现代寓言,将“寓言”从文学层面的道德教义中解救出来,拓展到经济、政治、文化的泛文本批评,成为真正可以诠释混乱无序时代的一种新的文学思维方式。格雷马斯根据故事必须时刻不断制造幻觉来达成其目的,总结出叙述系统展现各类价值判断来回“交换”,即人类文化中具有普遍意义的符号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他认为,故事本身不具有意义,重在分析故事所包含的寓言性。“故事自身并没有用处,而只是一个更大的、寓言性的评注的一部分。”[1]117田耳曾说:“好的小说家总是能鬼使神差地走到人类共有经验中不为人知的痛处,难以挠到的痒处。”[2]田耳的小说构建出一系列现代寓言式的故事和人物,看似是个体在社会中的种种境遇,实则背后反映的是国家体制、社会世俗、理想主义与现实生存、情欲等普遍价值符号之间的关系。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受到全球化和市场经济的洗礼,经济飞速发展让人民的生活质量急速提升,经济形势转好,综合国力增强,而急速前进的社会经济生活也给人的精神带来了一些影响,如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田耳青年时期正在经历中国社会现代化的种种变迁,因此,《天体悬浮》中的佴城也发生着派出所取消辅警队伍、民间集资兴盛、年轻人追求刺激享乐的各种变化,展现着人们逐名求利与精神匮乏形成的内心焦虑与纠葛。田耳曾说:“我觉得小说故事里既然有冲突,那么‘抗争’是最重要的推动因素,习焉不察的生活中,大多数人太容易认命,其实能有抗争意识的,敢于抗争的,应该都不算是弱者,何况我笔下的人物往往抗争到底,死不认命,他们比普通人更强悍有力。”[3]小说主人公符启明代表着命运复杂与多舛的“道士命”,超出了个体范畴,成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年轻人群体性的符号。作者田耳借符启明的视角窥视现代社会文化权力、情欲、社会认同等方方面面,展现人在社会走向现代化进程中的复杂性。符启明的生活经验是现代社会生存困境中的一种突破和可能性,他看似游走在社会的灰色地带,做着权钱和情欲交易的勾当,但内心仍不放弃理想和爱情。他在密如蛛网的现代社会中挣扎,身上随时发生着具有共时性意义的价值撕裂和心灵纠葛,如公权力和私权力的对冲、理想与生存的矛盾等。当他知道自己的真爱——小末也沦为欲望的奴隶之后,压垮了他对爱情的精神信仰,最终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走向毁灭。作者田耳用符启明的人生际遇证明,这种在金钱、情欲和关系网支撑下践行理想和仰望星空的方式,最后只能被罪恶和欲望吞没。

杰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将故事的叙述和寓言性相结合,用结构主义的方式将故事的叙述总结成某种概括性的语言符号和价值类型,并将其用于叙事分析,他认为故事具有共时性内核即普遍的文化价值内涵,而讲述故事就是要创造出一个特殊的历时性幻觉来反映人在社会中面临的多重价值撕扯。用此方式来解析《天体悬浮》中符启明的命运,如图1所示,符启明在国家体制和世俗社会的价值评判体系中挣扎,他渴望得到体制认可,不惜因编制岗位威胁昔日好友。彻底丧失被公权力吸纳的机会后,他以猪头为切入点建立起庞大的地下关系网,填补自己对权力的渴望,表现了个体在社会中得不到认可后的自我救赎与安慰。观星的爱好代表着他理想和纯净的心灵,但支撑爱好需要金钱,金钱则要从肮脏的皮肉、赌博生意中获取。于是,他不惜将观星俱乐部作为权钱交易的掩护,用自己之前在公权力中建立的人脉排除异己。符启明看似是个体在社会中实现自我价值的典范人物,成为“杰出青年”,但实则反映了现代人普遍的精神贫瘠和空虚。小末的离开打破了他最后对于真挚感情净土的幻想,从对女人丧失生理欲望始到谋划杀人嫁祸丧失人性,符启明完成了自我救赎,也走向自我毁灭。

图1 符启明的人生际遇变化的主线

《天体悬浮》中设置了一个观星坐标一样的人物——丁一腾。符启明称他为:“我接触的人不少,越来越觉得,足够淡定的人才足够强大,你不管怎么变化,他都像一个参照物——像一把尺,量你。”[4]247小说以丁一腾为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符启明的生活,丁一腾对符启明世俗意义上(权、钱、女人)的成功无动于衷。曾经一起供职的辅警兄弟都在符启明手下供职,他坚持自己另谋出路,调查出符启明杀人陷害后拒绝受贿。无论天上星空如何变化,他始终保持着原则和底线。他与符启明相似,面临着多重价值纠葛,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向困难低头。同样渴望编制,丁一腾勤奋认真对待每一个案件;同样面对金钱,丁一腾为了正义拒绝受贿,即使是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符启明。取消辅警队伍后,丁一腾自求上进去夜校学习,考取律师资格证成为一名律师。小说暗中对比二人面临选择时的态度,对于符启明来说,丁一腾不仅是旁观者而且是制裁者。他虽未完成法律意义上的制裁,但完成了心灵制裁——让符启明丧失了社会世俗意义上的群体性认同。小说并没有对丁、符二人的选择进行明确的价值判断,但借符启明的嘴肯定了丁一腾这样抱有原则和底线,不论面对如何困难的生存境遇,仍坚守内心的理想,实则才是“坚守内心的道德律”具有启蒙式精神的人。丁一腾的生活经历对现代社会具有特定的寓言式意义,符合杰姆逊对现代社会寓言的描述“人们不再认为历史具有这种寓言的原动力,转而相信历史是有其自身的规律的。……那就是在生活经历和历史事件中就已经有特定的意义,而无须再去寻找伦理意义”[1]118。符启明、丁一腾等个性化的生活经验即现代社会文化符码中具有主体性选择意义的寓言。“田耳大概不太相信‘教化’的力量,他更爱故事和讲述的乐趣,但是他的野,他的俗,他的不着边际却并不妨碍他去接近某种先验的善或是‘真理’。”[5]177他用个体化的人物经历去烛照普遍的社会问题,目的是展现其自有的意义,从而挖掘每个人在历史与社会进程中的价值,拨开金钱与情欲的迷雾,反映人内心深处对善和正义的坚定,带有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

二、“道士命”人物品格

田耳的小说中以丁一腾和符启明为代表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这两类人分别坚守自己的生存观念和法则。小说《天体悬浮》中称符启明是“道士命”,“‘道士命’某种程度上就是不认命,和自己的命运抗争”[4]116。符启明折腾、造作、想尽办法跟社会接轨,跨越社会阶层,渴望得到世俗和体制的双重认可,不惜陷入功利和欲望的泥淖,看似改变了命运,实则献祭了灵魂。他和命运抗争的方式决定了他最终的归宿,可见他是“伪道士命”。同样,还有《开屏术》中的凌大花为纪录片和行为艺术欺骗隆介的感情和金钱,取得了艺术上的成就却丧失了忠贞的爱情;《夏天糖》中的司机江标为了满足自己内心对纯真的向往牺牲了铃兰鲜活的生命。“伪道士命”的人物在社会文化价值符号中挣扎和碰撞,不愿向现实低头妥协,却走向了人性的反面最终吞噬了自己。而真正的“道士命”则以丁一腾为代表,他们有自己的原则底线,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去追求金钱和地位,拒绝快速发展的充斥金钱的现代商业文明和动荡不安的精神状态,面对困境尽力而为,讲究“尽人事,听天命”的生活态度,唯一坚持的是内心的安稳与幸福。

小说结尾处,丁一腾知道初恋沈颂芬离开的事实后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没有因诱惑而出轨,拒绝受贿隐藏真相。在作者笔下,只有坚持自己心中的理想主义,才能拥有人间最珍贵的家庭幸福。因此,《天体悬浮》中唯一一个拥有婚姻家庭和谐幸福的人便是丁一腾,这也代表了作者对其的认同与肯定。

三、独特的现代寓言——田耳小说创作特点

除《天体悬浮》展现现代人在社会价值中的撕裂与纠葛外,田耳还通过其他小说描绘出一个个生动复杂的个体,构建出具有独特人文主义风格的文学地图——佴城,书写了一部多样化的现代寓言。

(一)人文主义的关怀

田耳曾说:“我希望在作品中表达的是对人在社会中的生存关怀。”①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以来经历着经济、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的变革,现代化带来物质经济繁荣的同时,也滋生了人心疏离、异化、精神空虚、焦虑等诸多问题。田耳生活的凤凰致力于通过发展旅游业来提升地区经济价值,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城镇化、现代化的浪潮中,改革开放后更是经历了第二次重大社会结构变迁。《一个人的张灯结彩》中老刑警知道钢渣的犯罪真相却不忍告诉哑巴小于,为守护她心中对爱的追求和自我内心的温情选择沉默;《湿生活》中无所事事的姚老师,不敢对抗权威去拯救自己的学生,但依旧有着自己不向权力和金钱低头的倔强。他们像丁一腾一样面对社会多种价值对人的考验和撕裂,却以自己的方式捍卫内心的净土,具有五四以来文学创作者倡导“人的文学”的人道主义和人文主义光辉。

(二)文学地图中的现代凤凰——佴城

田耳想走出属于自己的文学道路,就要处理地域性文学高峰——沈从文的影响。吴正锋对田耳小说中描述的朗山、广林、拓州等地名加以考证得出:“佴城主要是以田耳家乡湘西凤凰县城(有时扩展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市)为依据加以虚构的地方。”[6]同为湘西凤凰走出来的作家,田耳在崇拜后也想描述出具有个人风格的凤凰。田耳曾在访谈中提到自己有时会尽量避免看沈从文的作品来孕育属于自身的独特性。他经历着凤凰开发旅游业以后的变迁,静谧与淳朴受到商业和市场的冲击。佴城对应了湘西凤凰古城的地理特征,与苏童的“香椿树街”、福克纳的“约克纳塔法世系”一样彰显着文学建构、地理化用、民俗风情的多种魅力。佴城中展示了凤凰的变迁,也折射出中国城乡变迁的诸多问题。面对家乡的变迁,边城中的人外出务工、开发项目、个体经营等现代商业化行为,其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焦虑和迷茫,但他更关注人在社会环境中的选择与坚守,塑造出一个个温情、善良、坚守的人物形象。《长寿碑》中岱城要申请长寿县发展旅游业,将母子关系修改为祖孙,商业价值侵蚀了传统的亲属关系,致使龙马壮被迫离乡,他以远离家乡的方式对商业的侵蚀作无声的抗争,保护着内心对亲情的守望,他的抗争方式虽带有一丝淡漠的悲情语调,却让读者在底层农民身上看到了对人本真情感的希冀。

(三)拓展人生的普遍性

虽与沈从文同为少数民族作家,沈从文描写出了苗乡的风俗与风格,田耳却自称:“民族性在我身上是个伪命题。”②民族性的淡化也是一种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化选择,其更加强调人在社会生活中的普遍境遇和生活状态。“少数民族作家主体身份不是某种超验存在或本质性的生命标记,而是生命经历和外界文化环境交流、交融的产物。”[7]如阿来、鬼子等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相较于民族性,更倾向于表达一些人类普遍的生存境遇与价值纠葛,阿来称其文学观中没有少数民族文学,就是文学,他渴望创作带有人类普遍际遇的文学作品。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更是展现现代社会中人的苦难境遇和生存状态。刘大先曾指出:“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追求身份与文化的独特性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旅行,因为差异可以无限细分,复制民族主义的思维必然导致对近代以来艰难形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疏离。”[8]田耳试图展示现实生活和现代社会人的生存际遇的多种可能性,勾勒出一幅广袤的社会图景,而人在其中的选择、迷失、坚守、抗争都展现在佴城这个文学作品构建出的社会中。他不局限于挖掘民族性的审美和表达,转而关注时代变迁中人作为社会的一分子上演一幕幕的境遇剧,这些看似带有个体经验的故事,实则反映着普世性的价值追求,即“道士命”所表达的不认命的生存状态和对理想原则的坚守。例如:《夏天糖》中涤青为了电影在莞城打拼,但对其男友顾崖全力支持,忠贞且包容;《衣钵》中大学生李可回家继承父亲的道士职业,使传统文化多了一丝新鲜血液的希冀;《重叠影像》中二陈即使在工作中失意,却依旧追索10年前的案件等,这些人物都是具有“道士命”特征的人物代表。

总之,田耳的作品在肯定人之主体性的同时,将人的经验世界和社会价值重新联系起来加以探讨,用完整的形式和丰富的情感经验把握世界,呈现现代社会的共通性焦虑,用一种含混颓唐的诗学,保持基本价值取向上对人的反思。

结语

李敬泽说过:“田耳的小说中,在参差差异的主题、经验和语调之间,贯穿着一种眼光——不是观点,也不是视角,而是复杂、含混的态度,是本能的、逐渐发展和塑造起来的兴趣。”[9]田耳作品中蕴含着地域性、民族性、人文主义等多种文学生长点。本着“知人论世”的批评理念与文学观,湘西的地域性、沈从文的影响、少数民族作家的特殊身份都促使其完成了自我文学道路的转变,把描述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与理想追求之间的沟壑作为小说的方向。田耳称:“我的小说基本都有社会原型,也有虚构的成分,但都有社会现实的底子。”③他描写各类人物对于人生百态的选择,人在现代社会的挤压中向着生存和理想挣扎,透着人对爱、正义、理想、善这些本真的精神追求与守望,从中衍生出属于田耳式的生命哲学,书写了现代社会个体生存困境的现代寓言,而《天体悬浮》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注释

①笔者于2019年5月1日采访田耳老师时的访谈录。

②笔者于2019年5月1日采访田耳老师时的访谈录。

③笔者于2019年5月1日采访田耳老师时的访谈录。

猜你喜欢

寓言文学小说
我们需要文学
寓言
成长的寓言
时装寓言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我与文学三十年
寓言的马甲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