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融合视角下的口笔译再思考
2021-01-29大连外国语大学邹德艳刘芷岑
大连外国语大学 邹德艳 刘芷岑
一、引言
笔译是文本到文本的转换,口译是口语到口语的转换,因源语和译语模态不同,笔译和口译被认为是两种不同的翻译模式。这种划分由来已久,也在建立和巩固翻译作为独立学科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交流实践、技术进步日新月异,翻译活动也呈现了更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笔译和口译之间不再非此即彼,跨越不同媒介、模态、符号的翻译形式的出现使得翻译学科内部次学科之间以及翻译学科与相邻学科之间呈现了跨界融合。基于此,对于传统的口笔译分界进行再思考,可使翻译学科囊括翻译实践的新变化,并使新变化在翻译教学和翻译研究上得到关注,有助于推动翻译实践、教学、研究在良性互动中的可持续发展。
二、口笔译的传统界定
传统观点认为,笔译是书面语之间的转换,口译是口语之间的转换,源语和译语模态上的差异将笔译和口译区分开来。Kade(1968)批评了基于源语和译语模态来区分口笔译的观点,主要从翻译所用时间、源语的可及性、译语的可修改性三个方面阐释了笔译和口译的差异(Wurm 2010: 37-38)。从翻译用时上看,笔译更加充分,而口译需要即时完成;从源语可及性上看,笔译可以随时回访源语,而口译源语转瞬即逝;从译语可修改性上看,笔译译文可以多次修改,而口译译语的修改局限较多。
此外,口笔译更加清晰的区分是随着口译独立地位的建立及翻译学科的确立相伴发展的。口译曾因“翻译等同于笔译”“译员等同于译者”(Schäffner 2004: 1)的认识被过度边缘化,但随着口译职业化进程的开启,1919年的“巴黎和会”启用交替传译,1945~1946年的“纽伦堡审判”启用同声传译,口译的独立地位得到提升,口译在“翻译”统称的屋檐下,获得了更多发展空间,开始与笔译比肩。口译以其独特的工作模式得到更多实践人员及实践型研究者的关注,系列口译手册式专著的出版也促进了口译职业化进程。Munday(2001/2008: 13)指出,口译的活动过程和技能要求都与笔译不同,更好的做法是将口译作为独立于笔译的过程来看待。这种区分不仅体现在实践层面,在研究层面,口笔译的差异也较明显:口译更多关注“当下即时”的翻译过程,而笔译更多关注翻译产品及其对文化系统的影响(Fraser 2004: 57)。Gile(2004: 23)认为,口笔译各自的研究对象和方法目的都不同,各自独立研究的成果可以为另一方提供借鉴。
实际上,虽然笔译和口译的传统划分与语言的书面和口语特性划分相呼应,但随着交流方式趋向多模态,这种区分已被诟病且解构。(Camitta 1993;Bartonetal. 2000)面对动态变化、多元复杂的翻译实践活动,仅靠源语和译语模态上的差异来对笔译和口译进行区分是不足够和过分简单的,甚至是有局限性的(Cronin 2002: 388),传统的口笔译二分定义方法存在问题(Wurm 2014: 250)。实践对于翻译产品产出速度的要求越来越高,机器参与度越来越高,这使得笔译更加趋向限时甚至即时翻译,笔译和口译更加接近。
此外,研究者倡导在翻译学科框架下探讨口笔译之间的关系(Pöchhacker 2004b: 9)。Salevsky(1993: 164)强调,口译特别是同声传译不应作为特例存在,应为翻译研究做出更多理论及方法论上的贡献。Schäffner(2004)的研究探讨了口笔译之间的联系、重合和兼容性。Pöchhacker(2004a: 114)认为,口笔译不是只在横档处有所交叉的并行的梯子(Gile的观点),口笔译应是有机的整体,两者的关系就像一棵树,树干植根于两者的相同之处,可以派生不同的枝杈。刘宓庆(2004: 7)也有类似的观点:口译和笔译都是翻译语言游戏,作为语言游戏家族中的成员,他们之间的家族相似有时是整体的相似,有时则是细节上的相似。
三、口笔译的跨界融合
Jakobson(1959, 2000)将翻译分为语内翻译、语际翻译、符际翻译,翻译这一认知活动的跨界特征非常明显。跨界作业可以打通学科内部及学科之间的壁垒(刘勇 2017: 156)。随着翻译实践的变化和跨界学科的同步发展,翻译的界面不断呈现出新的变化和融合,出现了非传统的“中介”(in-between)或者“混合”(hybrid)翻译形式(Wurm 2014: 252)。任何学科的发展都需要有“现实关怀”(蓝红军 2015: 16),对于实践性较强的翻译活动来说更是如此。新时期翻译实践的变化带给人们新的启发,下文将结合具体的跨越不同媒介、模态、符号的翻译形式,探讨翻译学科的次学科之间以及翻译学科与相邻学科之间的跨界融合。
(一)笔译、视译、口译
通常认为,笔译和口译是不同的过程,译者和译员所用技巧和策略差别很大,而视译是介于笔译和口译之间的翻译形式。视译,顾名思义,就是边看边译。视译是同声传译的准备性练习方法,在口译实践中也经常出现:交替传译中可能需要对文本进行现场视译,同声传译中结合视译有稿同传的比例逐渐增加。视译的信息输入方式是文本阅读,跟笔译类似;而其信息输出方式是口头产出(Agrifoglio 2004: 43;Setton & Motta 2007: 203)。经由语音识别技术,视译的译语可以进一步转换为文本,即完成了文本至文本的转换,也就是笔译的文本输入及文本输出的衔接。
随着翻译实践多样化发展,视译开始作为中介形式,衔接笔译和口译。笔译实践中面临时间限制,有经验的译者产出笔译译文过程中停顿较少,甚至在计算机盲打达到一定水平的情况下,有的译者可以只看原文产出笔译译文,这大大提升了翻译速度。如果配合语音识别系统,则可提高速度产出经由音频转写出来的“笔译译文”。翻译实践中,采用口语模态进行笔译来“说出译文”,结合语音识别技术,已在更大范围内得到了应用,省时省力,且口语产出的译文质量没有受到较大影响(Dragsted & Hansen 2009: 589),同时降低了翻译成本。(Gorszczynska 2020)刘和平、雷中华(2017: 79)调研发现,语言服务公司的部分笔译工作先由译员进行语音录入,再由译者进行译后编辑,这样做可以将“产量”提升50%左右。Gile(2004: 11)认为,视译既非“纯笔译”,亦非“纯口译”,属于“过渡类型”(intermediate type)。也就是说,笔译与口译之间不再泾渭分明。
图1 笔译、视译、口译关系图
(二)跟读、视听翻译、同声传译
跟读又叫影子跟读,是用同种语言几乎同步地跟随发言人的讲话,是同声传译的准备性练习方法。该训练的目的是培养译员的注意力分配和听说同步的技能。影子跟读与听力理解和注意力集中有关。影子跟读类似鹦鹉学舌,跟读者紧接在讲话者后面,保持几个词、半句话、甚至一句话的距离,尝试边听边重复听到的内容。但是,影子跟读又不完全是鹦鹉学舌,跟读者要保证在跟读的同时听懂源语的意思,且要发音清晰,音量适中,语句完整连贯。要做到耳朵在听(源语),嘴巴在说(同种语言复述),脑子在想(语言内容)。
视听翻译(audiovisual translation)于20世纪90年代成为独立的翻译实践及研究领域。视听翻译涉及语内(实时同语字幕)、语际(电视同传/实时他语字幕)、符际(画面及声音解说等)的界面转换。(Cintas & Remael 2007: 14)实时字幕翻译(live subtitling)是将视频画面中的话语转换为字幕的翻译形式。语内实时字幕翻译近似上文提到的跟读,语际实时字幕翻译近似同声传译,但实时字幕翻译需要在口语产出之后再进一步,通过语音识别将译员的口语输出转换为文本字幕,译员还应同时对字幕进行校对。实时字幕翻译中,信息由译员进行输入和输出,辅助画面及语音多模态之间的转换,直至译文以字幕的形式为观众所理解,整个过程受到翻译时间和字幕空间的限制,对译员的翻译及技术水平要求较高。可以说,这种形式的翻译是跟读和同声传译的结合体,甚至是口译和笔译的结合体。
图2 跟读、视听翻译、同声传译关系图
(三)交替传译与同声传译
交替传译和同声传译之间的界限可以、也应该被打破。作为会议口译的两种主要形式,交替传译和同声传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人们似乎认为两者之间的差异是不言自明的,一个是边听边记笔记,然后再翻,译语总在源语后;一个是边听边翻,译语与源语几乎同步,少数情况还会出现经过预测,译语先于源语的情况。两者在使用范围、译语与源语时差、译员运用记忆能力的方式、技术手段和工具、译语质量评估指标等诸多方面都存在较大差异。但是,从翻译过程和所需技能上来看,交替传译和同声传译都要求译员具备较好的双语水平、记忆能力、反应速度、应变策略。即便这样,对于两者差异的探讨远远多过对于两者相同点的考量。
研究发现,交替传译的信息输入和信息输出之间有一个中间地带,也就是在交替传译的第一环节存在“并行翻译过程”(parallel translation)。(Jin 2010: 235)在这个并行翻译过程中,译员处理输入信息,甚至完成部分的信息输出,比如概念的理解和译语的转换等。也就是说,交替传译译员在开口翻译之前已经在头脑中进行了语言和概念的转换,即与同声传译相似的信息听辨、理解、存储甚至转换。可以说,针对每个语段,交替传译译员在开口之前已经做过一遍“同声传译”。译员开口之前,语言和概念在其头脑中的转换数量和质量直接决定交替传译的产出质量。
四、对翻译教学的启示
(一)基于实践的课程设置
首先,翻译作为语言服务活动,其任务要求和市场分工更加细化,这意味着翻译人才的培养应该符合实践发展的要求,传统的翻译课程设置需要针对翻译实践的新发展做出调整。比如,Setton & Dawrant(2016)发现,欧洲同声传译的使用比例远远超出交替传译,且实践中有稿同传的比例大大增加,而亚洲一些国家中交替传译的使用比例还相对较高,因而建议交替传译和同声传译的教学没有必要分先后,可以分别进行专门训练,这样不仅可以缩短各自训练时长,还有助于各自融合新兴翻译形式所需技能,为市场提供适用人才。再比如,有学者认为,实时字幕翻译与同声传译的认知过程相似度较高,(Chmieletal. 2018;Fresco 2011)应进入同声传译课程设置。(Geens 2009; Ribas & Fresco 2008; Fresco 2012)在提升同声传译职业化水平的同时,满足市场对于实时字幕翻译的高需求。
图3 交替传译中的“并行翻译过程”
其次,语言加工、实时翻译等技术的出现和普及,重组了译员和技术在翻译活动中各自承担的角色及比例,这要求翻译教学改革课程设置,参与技术设计,开拓与之良性互动的教学模式。如今的翻译市场,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技术的参与需要人们有能力驾驭它并与之共存。语音识别、机器翻译等技术在社区、法庭、国际医疗、国际救援等更广阔领域的应用,增强了高层次语言服务与文化传承能力。(王华树、李智 2020)使用现代技术和工具辅助完成翻译的能力,即工具能力或者技术能力,是翻译的必备能力,这已在国外及国内翻译业内达成共识。(PACTE 2000;Pöchhacker 2004b;刘和平 2013;王华树、张静 2015)高校可根据自身情况开设翻译技术基础课程或模块课程,包括但不限于《计算机辅助翻译》《翻译本地化》《技术写作》《语言服务企业运营与管理》《机器翻译与译后编辑》等基于实践的课程。
(二)技能训练的互相借鉴
翻译实践的跨界融合促进了相关认知活动的综合技能和细化技能的相互推进。Mikkelson(1994: 384)研究发现,笔译、视译、交替传译与同声传译面临相似的问题,所需技巧和能力也可以互相分享。不同翻译形式的传统训练既体现各自的技能习得规律,又殊途同归,综合提升译者及译员的信息分析整合、语言转换、产出控制等能力。这一点为不同翻译形式在技能训练上打破界限提供了理据和条件。
首先,技能训练的互相借鉴体现在口译与笔译之间。比如,Dragsted & Hansen(2009: 595)认为,使用传统口语模态的技巧和策略,比如尽量顺译,更多采用可以接受的第一选择,并对其进行刻意训练(deliberate practice),可提升译者的笔译整体表现。Gorszczynska(2020)认为,视译可用来优化笔译过程。在笔译训练中采用跨学科方法,使用语音识别,将三种模态(视、写、说)与传统笔译过程结合,对笔译训练是有益补充(Meesetal. 2013: 140)。
其次,技能训练的互相借鉴体现在口译或笔译的细分任务之间。比如,Setton & Dawrant(2016: 211)认为,将视译结合进交替传译教学中,可提升学习者在表达、缩译、句法重构方面的灵活性。再比如,同声传译中的顺句驱动、源语信息结构分析、新旧信息的甄别和选择、关键词辨识及留存、双语快速转换等技能训练重点可融入交替传译教学中,以辅助学习者在交替传译的“并行翻译过程”中更快、更好地进行主动分析,增强源语输入阶段的信息处理程度,进而增强译语产出的质量和效率(邹德艳 2017: 120)。不同翻译形式的技能训练互相借鉴,可使学习者深入理解“脱离源语语言外壳”的理念,逐渐认识到不论口译还是笔译,都是基于意义的自我表达。
五、对翻译研究的启示
(一)研究课题的跨界创新
产学研互动是翻译学科健康发展的基石。翻译研究应以实践和教学为本体,构建整体性的宏、中、微三环良性互动的译学体系。(傅敬民、袁丽梅 2017)Baker(2008: 26)指出,翻译研究对象是动态的,不是静止不动等着人们开发更好、更全面的理论去解释它,世界在变化,研究对象也在变化,人们的理论必须遵循这种动态。翻译的实践性和跨学科性决定了翻译研究也要体现这两个特点,以增强翻译研究的科学性和可持续性。
首先,从翻译的实践性来看,时代在进步,在时间变量面前,翻译实践方式不断变化,这意味着翻译研究课题也呈现跨界特点。比如,翻译源语和目的语的呈现方式发生变化,源语和目的语客户人员组成和期望要求也发生变化,这决定了翻译过程、产品、角色研究都应随之创新。再比如,翻译技术日新月异,技术可以部分承担译员的工作,进而改变翻译过程模式和译员参与度,对译员技能提出不同的要求,翻译教学也应做出调整。这意味着与翻译教学相关的翻译技能及其习得研究也应展现更多创新课题。
其次,从翻译的跨学科性来看,口笔译传统研究中的问题和方法需要跨界融合。比如,Tymoczko(1990)关注了翻译研究中对于口语传统的忽视,并指出,基于口语传统的翻译研究是翻译理论和实践的试金石,可以延展翻译研究领域,加深翻译研究广度。另外,Cronin(2002: 389)指出,口译研究更加关注过程,笔译研究更加关注产品,但这样的区分不准确,因为译者也需经历翻译过程才能完成笔译产品,译员的产品在文化和社会系统中也对历史和政治产生影响。这意味着,更多与口译研究结合的认知科学研究视角可以融合进笔译研究,更多与笔译研究结合的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研究视角可以融合进口译研究。
(二)跨界研究应注意的问题
“界面研究”和“跨界研究”已成为必然趋势。译学的跨界更加灵活,可以涵盖学科内外大小界面之间的融合。也就是说,跨越的呈现方式可以体现在翻译学科内部次学科之间,也可以体现在翻译学科与相邻学科之间。
首先,从翻译学科内部次学科之间的跨界研究来看,Pöchhacker(2004a: 114)指出,翻译研究的身份和整体性是通过其主要次学科之间共享理论核心才得以建立的,而次学科之间的跨界在研究问题和方法上都需要而且可以互相借鉴。比如,口译中多见输入-输出时差研究(同声传译中的听说时差ear-voice span;交替传译中的听记时差ear-pen span;视译中的视读时差ear-voice span),在笔译中可以通过键盘记录和眼动追踪相结合的方法来考察读写时差(eye-key span),以了解笔译“在线”翻译过程。再比如,笔译中多见的译者身份、译者显身等社会语言学研究可将口译作为研究对象。总之,次学科之间的共同之处和合作关系应得到进一步发掘,这有助于译学不断自我创新。
其次,从翻译学科与相邻学科的跨界研究来看,界面及跨界研究为翻译学科服务,既要摆脱传统译学中心主义,又要清楚谁为谁服务的问题。一方面,界面及跨界译学研究应摆脱传统译学中心主义,以开放包容的态度,跟进行业变化和需求,借鉴相关学科研究成果,提升翻译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另一方面,界面及跨界翻译研究需要关注研究问题是否来源于翻译实践,是否具备足够的生态效度,是否对翻译实践起到指导促进作用。在改善翻译研究“方法薄弱”(methodological weekness)(Gile 2004: 29)情况的同时,避免因过多借鉴其他学科而产生研究“碎片化”(fragmentation)(Munday 2009: 12)。
六、结语
译学中对于口笔译的关系多有探讨,从强调两者的不同和各自独立,到强调两者的相似和殊途同归。视译、视听翻译等跨模态翻译实践模式偏离了传统的口笔译二分法,加速了对后者的解构。在包容并结合新形式的过程中,传统翻译形式逐步提升对自身的认识,这要求实践者和研究者对翻译进行重新定位。Bassnett指出,翻译是一种革命,新思想跨越国界及文化边界,可为目标语文化甚至母语文化带来新的可能,翻译应该更多地进行跨学科合作(Gentzler 2017: ix)。Chesterman(2004: 52)也指出,不同翻译形式之间的跨界融合可以通过互相学习而产生积极的协同作用。口笔译实践的跨界融合需要对翻译教学和翻译研究进行相应调整,以丰富及深入人们对于翻译的理解,增强译学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