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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别知赋》对古朝鲜送别赋传统形成的意义*

2021-01-29

国际汉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次韵丛刊文集

安 生

古中国以其强有力的文化辐射力,引领着整个汉文化圈的文化走向。中国文学的每一次发展、变迁都会随着国家间的交流而成为周边国家文学发展的风向标。朝鲜以“小中华”自居,其崇汉的文化心态使两国文学的兴衰演化几乎保持着相对的一致性。中国赋也在这一大的文化背景下,深深影响并日渐根植于朝鲜文学的沃壤中,并显现出鲜明的民族文学特色。将朝鲜赋与中国赋同时纳入到整个汉文化圈的宏通视野中进行比较研究,不仅有助于拓展赋学研究的深度与广度,而且有助于透视国家间文化交流、发展的内在意蕴。本文从古朝鲜①今人在汉文学研究上,出于历史、政治诸多原因,对“朝鲜”或“韩国”的指涉并不一致,如[韩]金台俊著《朝鲜汉文学史》与[韩]李家源著《韩国汉文学史》等。为避免研究对象的歧义,本文中的“古朝鲜”指“自文明产生初至以1910 年《日韩合并条约》为标志的日治时期之前的朝鲜半岛地区的历史简称”。送别赋对韩愈《别知赋》效仿之多、之盛的现象出发,粗陈浅见,以备考述。

一、韩愈作品在古朝鲜受到尊崇

关于韩愈作品在古朝鲜的传播流布,目前可以稽考的最早文献应是《高丽史·志·翰林别曲》:“唐汉书、庄老子、韩柳文集、李杜集、兰台集、白乐天集、毛诗、尚书、周易、春秋、周戴礼记云云。俚语。《太平广记》四百余卷。”②郑麟趾等著,孙晓主编:《高丽史》第6 册,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2248 页。朝鲜朝时期,随着新兴士大夫文学的兴起,韩愈作为“兼备文章与儒道”的大家,其全集《五百家注音辨昌黎文集》《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及各种形态的选本《韩文正宗》《昌黎文抄》《昌黎先生碑志》等③对古朝鲜时期韩愈文集的刊行,可参见李章佑《关于古朝鲜刊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载《闲堂车柱环博士颂寿论文集》,1981 年,第74—84 页)、金学主《古朝鲜刊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的略考》(载《中国文学》第17 辑,1989 年,第19—51 页)。,不仅在各地被广泛刊布,而且自帝王至文臣,形成了一股以“规模韩愈”为代表的风潮,李种徽(1731—1797)《题家藏昌黎文后》:“当退之时,盖当世一人而已。且不唯当世而已,唐三百年亦一人而已。且不唯唐而已,孟子以后无其比。……夫退之之于文章,亦极矣。使世之为文者,至于退之,固无憾焉。”④李种徽:《修山集》,《韩国文集丛刊》第247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495 页。世宗二十年(1438)下诏,命集贤殿收集、编纂韩愈和柳宗元文章的注释,南秀文(1408—1443)奉命撰写跋文:

二书皆文深字奇,注解无虑数百家,而盛于世者,韩有二本:朱子校本,字正而注略;五百家注本,注详而字讹。……读者就此较彼,未易领会。正统戊午夏,殿下命集贤殿副提学臣崔万理、直提学臣金镔、博士臣李永瑞、成均司艺臣赵须等,会粹为一,以便披阅。韩主朱本,逐节先书考异,其元注入句未断者,移入句断。五百家注及韩醇诂训,更采详备者,节附考异之下,白书附注以别之。①《世宗实录》卷八三,“二十年十一月庚戌”条,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9 年。

为便于理解韩愈文章,将朱子校本与五百家注本进行合刊,这不仅代表着对韩愈文集接受的普遍深入,更上升为国家文化事业的一部分,代表着国家意志。自上而下的推动,可以想见韩愈文集的传播热度。甚至在壬辰倭乱后,在训练都监里作为筹集军费的一环而进行的书籍刊行衒鬻中,它也成最初的热销对象,成海应(1760—1839)《题家藏昌黎集后》:

《昌黎集》,乃壬辰倭乱后,训练都监以财窘之故,用安平大君字本,刻聚珍字,印此书,买之而裕用者也。笔画伟丽,虽移刻,不甚失真。夫以昌黎之文,经朱子是正,而以安平笔印之,可谓绝世之宝。板本已久远,不知今尚存否。余在湖中官次,得之,不暂释手。②成海应:《研经斋全集》,《韩国文集丛刊》第279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411 页。

韩愈被古朝鲜众多评论家誉为成就最高的诗文作家,其作品的风靡与尊崇,正如金得臣(1604—1684)《终南丛志》载:“古今绩学之士靡不以勤致之,我东文章钜公多读书者亦可历数。……金驲孙读《韩文》千遍。”③金得臣:《终南丛志》,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3 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第2121 页。任埅(1640—1724)《水村漫录》载其高祖任说为学经历言:“少时读《昌黎全集》千遍……七捷巍科,文望振世。”④任埅:《水村漫录》,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3 册,第2279 页。

二、韩愈《别知赋》与古朝鲜送别赋

生死别离,一直是文学歌咏的永恒题旨之一。以赋体抒写离情的传统,最早可远绍屈原《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郁结与宋玉《九辩》“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的伤叹。其中,韩愈《别知赋》借送别题材,抒泄知己难得的苦闷与焦灼,以情感的“知音”与政治的“知遇”符契着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历史文化心理常态——“知己”意识,遂成为与以江淹《别赋》为代表的传统送别赋单纯抒写“离情别思”并立的两大主旨之一。⑤安生:《抒写与回应:韩愈〈别知赋〉的经典化内生机制》,《北京社会科学》2018 年第12 期。韩愈《别知赋》原文如下:

余取友于天下,将岁行之两周。下何深之不即,上何高之不求?纷扰扰其既多,咸喜能而好修。宁安显而独裕,顾厄穷而共愁。惟知心之难得,斯百一而为收。

岁癸未而迁逐,侣虫蛇于海陬。遇夫人之来使,辟公馆而罗羞。索微言于乱志,发孤笑于群忧。物何深而不镜,理何隐而不抽?始参差以异序,卒烂漫而同流。

何此欢之不可恃,遂驾马而回辀?山磝磝其相轧,树蓊蓊其相摎。雨浪浪其不止,云浩浩其常浮。知来者之不可以数,哀去此而无由。倚郭郛而掩涕,空尽日以迟留。⑥(唐)韩愈著,钱仲联、马茂元校点:《韩愈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 ,第119—120 页。

《别知赋》在域外的传承嗣响中,对古朝鲜送别赋传统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据《标点影印韩国文集丛刊》(正、续编)所载古朝鲜赋来看,“送别赋”共31 篇,与韩愈《别知赋》同题者有13 篇,占“送别赋”总数的41.9%。分别是朴彭年(1417—1456)《次别知赋送李古阜赋》、金驲孙(1464—1498)《拟别知赋送姜士浩》、李穆(1471—1498)《赠行次别知赋》、闵齐仁(1493—1549)《别知赋赠林大树槐马》、罗世缵(1498—1551)《次别知赋送权公应达》、罗湜(1498—1546)《次别知赋韵送姜殷卿归温阳》、丁熿(1512—1560)《别知赋乙酉次韩文公韵》、成汝信(1546—1632)《次别知赋赠别金东篱》、金圻(1547—1603)《次别知赋韵赠同志》、许筠(1569—1618)《次别知赋寄吊诡石洲二友》、李民宬(1570—1629)《拟别知赋》、郑侙(1601—1663)《李君器成次别知赋见寄徵和即步韵以谢》、许愈(1833—1904)《别知赋》。先后有朴彭年、金驲孙、丁熿、金圻等13 位作家的拟次作品,时间跨度四百余年。题材赓续,思想拟效,已成一创作传统,直至许愈《别知赋》,依然可以看出它的经典意义:

己亥六月二十日,宋舜元民用、郭鸣远锺锡、尹忠汝胄夏诸公,过余于后山之室,盖以《冥翁集》重刊事,将向青谷也。因与偕至丽泽堂,临别,金致行镇文为诵韩文公《别知赋》,余别有所感,赋此以寄意。①许愈:《后山集》,《韩国文集丛刊》第327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33 页。

可见,《别知赋》不仅是古朝鲜文人送别时经常被诵读的作品,如金孟性(1437—1487)《大醉步韵示柳同年子灌》“长吟《别知赋》,不觉头风痊”②金孟性:《止止堂诗集》,《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1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275 页。、洪彦忠(1473—1508)《寄鱼子游》“君行得意我何为,白首南荒赋别知”③洪彦忠:《寓庵稿》,《韩国文集丛刊》第18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333 页。、申钦(1566—1628)《送李佥枢尚信朝京师》“怊怅清秋向摇落,不堪重咏别知篇”④申钦:《象村稿》,《韩国文集丛刊》第71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431 页。,而且还成为催生拟作、次韵赋的直接范本,郑侙(1601—1719)的赋题《李君器成次别知赋见寄徵和即步韵以谢》,也是例证。其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次韵同题的拟效与逞才。次韵赋是依诗体次韵的形制,施之于赋体而创作的。王芑孙《读赋卮言·和赋例》载:“和赋起于唐。唐太宗作《小山赋》而徐充容和之,玄宗作《喜雨赋》而张说诸人和之。要是同作不和韵,前此则邺下七子时相应答,已为导源,特不加奉和字耳。……次韵之赋亦起于宋而盛于明。宋李纲《浊醪有妙理赋》次东坡韵,明祁顺、舒芬、唐龙诸人《白鹿洞赋》次朱子韵,乃用元白和诗之例矣。”⑤(清)王芑孙:《读赋卮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 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年,第338—339 页。在韩愈同题赋中,多有学其词句语意者,见下表:

序号 韩愈《别知赋》原文 古朝鲜同题赋文1 惟知心之难得,斯百一而为收。穷八荒兮历九州岛,知音者焉是求。(成汝信《次别知赋赠别金东篱》)羌择交而鲜合,孰嘤鸣之可求。(许筠《次别知赋寄吊诡石洲二友》)我有酒兮既醑,匪我友其焉求。(李民宬《拟别知赋》)2 何此欢之不可恃,遂驾马而回辀。胡然一朝而遽辞兮,整南行之双辀。(闵齐仁《别知赋赠林大树槐马》)嗟此欢之难久,奄指乡而回辀。(金圻《次别知赋韵赠同志》)何此欢之不可久兮,俨俶装兮征辀。(李民宬《拟别知赋》)

(续表)

同题赋的篇章结构与原赋亦往往相类。其赋作多从感叹知己难得起,叙写相交之欢愉,结以送远别离。且“赋兼才学”,其体式大,用韵多,所以次韵创作也就变得更为困难。徐居正(1420—1488)《次韵祁户部大平馆登楼赋》:“古者,诗有和无次韵,次韵起于后世。至如词赋,前辈未尝有次韵者,盖词赋押韵必多,多则韵强,韵强则才窘,才窘则不能骋其步骤,有牵强拘涩之病。此古作者所以避而不居也。”①徐居正:《四佳集》Ⅰ,《韩国文集丛刊》第10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231 页。从形式上看,次韵相酬,因难见巧,是赋家们自觉追求高超技艺以期达于化境的需要;从内容上看,次韵相酬,尤其是次韵古人,更能体现出赋家们尚友古人的精神追求与文学旨趣。

二是主体自觉的文化自任。模拟、次韵韩愈《别知赋》的这些古朝鲜赋家,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却没有亦步亦趋,局限于模拟的层面上,而是表现出强烈的文化自任的主体意识。徐居正《东文选序》:“是则我东方之文,非汉唐之文,亦非宋元之文,而乃我国之文也。宜与历代之文,并行于天地间,胡可泯焉而无传也哉。”①徐居正:《四佳集》Ⅱ,《韩国文集丛刊》第11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248 页。这种集体的自觉正构成了古朝鲜送别赋传统自身的文化范畴,其学理关捩乃在次韵同题形制下的“宗骚”情结,其中以李穑(1328—1396)的观点最有代表性,他在《辞辨》中详细地阐述了“宗骚”的渊承嬗递与流衍变化:

赋,近出也,源于三维,变而骚,骚而后赋作矣。……楚屈原作骚,变雅之流也。宋玉、景差、贾谊继起而赋之,源流于是备矣。汉兴,武帝作《秋风辞》,盖本于骚而词益简古。晋处士陶渊明赋《归去来辞》,又稍驰骋,而视赋则尚简。班、马出而包络无余,至有十年且就之说。吁!盛矣,其亦可憾也已。非独文也,凡饰于外者日增,而积于中者日削。枝叶茂而本根弱,甚可怪也。使本根苟壮而扶疏其枝叶也,亦何伤哉,亦何伤哉。②李穑:《牧隐稿》Ⅲ,《韩国文集丛刊》第5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107 页。

今赋、古赋是枝叶与本根的关系,这种“枝叶茂而本根弱”的怪象,早已引起文人的担忧、反思。这种理论应尊儒斥佛的文化背景,力图标举骚体古赋的正宗地位,通过梳理赋体的体征与渊源,肯定赋近源于骚,而远源于《易》《诗》,为“简古”辞赋的创作进行理论造势。张维(1587—1638)《扬马赋抄序》:“赋者,古诗之流……诗变而《离骚》作。《离骚》者,南楚怨慕之声也。其音节疾徐,固变于三百篇。若其发于情性,依于规讽,有补于民彝物则之重,无二致焉。即其余事,亦足为词赋祖矣。”③张维:《溪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92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87 页。古朝鲜赋学批评观仍不脱离刘勰“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文心雕龙·诠赋》)的理论范式,申维翰(1681—1752)亦有“《离骚》一篇,即天地开辟以来,诗词创法之祖”④申维翰:《青泉集》,《韩国文集丛刊》第200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409 页。(《离骚经后叙》)之论。“道抠衣于朱程,词袭馨于黄韩。……肯从事于文学兮,但学步于骚坛”⑤金驲孙:《濯缨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7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221 页。(金驲孙《拟别知赋送姜士浩》)诚为古朝鲜辞赋创作的主潮。这种“宗骚”的“简古”赋学观念,落实在古朝鲜送别赋的次韵同题的拟效实践中,则主要内含两个面向。

首先,“兮”字句式的综合运用。韩愈《别知赋》深受律赋的浸染,以六言偶句为主,省略楚声“兮”等语气词,只是稍稍夹杂“之”等助词散语来变化其体。然与此相较,古朝鲜的次韵同题之作,却多以楚骚体的语言形式来抒写离情。最突出的标识即是通过楚辞“兮”字句式的灵活运用来突破韩愈《别知赋》程式化一的“影响焦虑”。楚辞句式中的“兮”字,具有强烈的咏叹情感色彩,兼具虚词的多种文法功能,反映着屈原的悲剧精神与荆楚地方的自由文化气息,从而构成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⑥郭建勋:《略论楚辞的“兮”字句》,《中国文学研究》1998 年第3 期。如频繁采用主要见于《九歌》的“○○○兮○○○”句式,由于这种嵌于句中的“兮”字具有节奏上的枢纽作用和较强的稳定性,故给其前后部分的灵活变化提供了很大的自由度,作者可以根据表达的需求调整字数,避免板滞,且不致造成节奏上的混乱。这一规则与变化有机配合的典型句式与由此形成的流宕飘逸的语体风格,被古朝鲜赋家成功地移植在次韵同题的创作中,如丁熿《别知赋乙酉次韩文公韵》:

山盘盘兮纡回,海幽幽兮环周。寄生涯于魑魅,饮食强而焉求。鸢羽跕跕而自落,救余命其何修。昔余怨怙恃之早世,俾其延兮重余愁。天广覆而容假,辱君子之哀收。恩生死而莫酬兮,三饯春于荒陬。顾初服焉殊戾兮,腼面目兮举羞。固殃祸之由己,又骨肉之连忧。有所为而长恸兮,秘余思之莫抽。庶迷复而自立兮,白日忽其如流。缅周道其何许兮,追古人之行辀。巍鸡龙兮屋后,松参天兮枝相摎。怀美人兮天一方,闷来酌我罗浮。吁一接之无期,聊采兰兮不自由。因东风以托音兮,归不归兮謇谁留。①丁熿:《游轩集》,《韩国文集丛刊》第34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16 页。

此赋六言、七言、八言字数不称不等,且广用“兮”“之”“于”“而”等虚词来有意散化语言。全文几乎以《九歌》“兮”字句式谋篇,并兼采《离骚》“○○○○○○兮,○○○○○○”句式。再如,成汝信《次别知赋赠别金东篱》,发语错落有致,散行之中有拗怒之节,不饰声律、对偶,古风俨然。②成汝信:《浮查集》,《韩国文集丛刊》第56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89 页。次韵的形式限制了用韵的变化,因此古朝鲜文人在创作中选择变化句式的方式来抒写情怀,体现出自觉的主体意识,既不拘泥,又不游离程式,真正达到通古人义、合古人趣的目的,这成为次韵作品成熟的关键。从结构二层性的角度观察,其骚化、散化的艺术尝试根本上取决于奉骚为“千古绝唱”的艺术思想在次韵困境中的成功实践。

其次,“香草美人”的用典与政治隐喻。如罗湜《次别知赋韵送姜殷卿归温阳》:

夫何若人之狷介兮,志与俗而不周。自髫龀而慕学兮,非古训其焉求。追芳躅于往烈兮,挹高风于前修。嗟时命之不我畀兮,羌处约而罹愁。刃发硎而莫试兮,翼垂天而长收。宁假龟而视兆兮,卜余居兮山之陬。安时处顺而自适兮,见肘决踵兮非余羞。任逍遥于物外兮,嗒丧耦而忘忧。床有琴兮浪抚,架有书兮乱抽。飞余锡兮步东皋,濯余缨兮临清流。优游偃息以卒岁兮,又何必骋紫陌之华辀。江东暮云兮不断,渭北春树兮相樛。寄遥情于天末兮,魂杳杳兮上浮。山高水深兮路漫漫,欲往从之兮难自由。送夫君兮赠一言,山之陬兮不可以久留。③罗湜:《长吟亭遗稿》,《韩国文集丛刊》第28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158 页。

此赋以次韵《别知赋》的形制,深得屈原“狷介”之志而蕴楚骚风神。“夫何若人之狷介兮,志与俗而不周”“追芳躅于往烈兮,挹高风于前修”依《离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之训;“嗟时命之不我畀兮,羌处约而罹愁”寓《哀时命》“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之思;“飞余锡兮步东皋,濯余缨兮临清流”乃《渔父》之死直;“江东暮云兮不断,渭北春树兮相樛。寄遥情于天末兮,魂杳杳兮上浮”为《九歌》之情韵。

其他若“崇余觞之兰生,折琼枝以为羞”④朴彭年:《朴先生遗稿》,《韩国文集丛刊》第9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458 页。(朴彭年《次别知赋送李古阜赋》)、“漱芳津兮清酹,掇馨兰兮嘉羞。洁余衣兮整余佩,共驾言兮写忧”⑤李民宬:《敬亭集》,《韩国文集丛刊》第76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371 页。(李民宬《拟别知赋》)等,借用馨兰、琼枝、玉佩等香草意象,明显继承《楚辞》“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传统。君子之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洁身相好,既是对自己、对朋友的期许钦慕,又契合了古人的幽情。

在次韵之作中,诗人们自觉地频繁化用楚辞典故,在严苛的形式中蕴涵着深厚的内容,不仅可以看出海东文学轨步中国文学的取向,亦可以探知文学发展过程中诸文体、诸观念碰撞、交融的潜流。以上两面彼此相关,可以相互阐发印证。古朝鲜送别赋的传统正是在对韩愈《别知赋》的扬弃中蔚然大观。

三、《别知赋》在中、朝赋学接受史中的不同

通过具体考察《别知赋》在古朝鲜赋学接受史中的价值与变化,不难发现,因民族文学传统特质的不同,韩愈《别知赋》在中、朝赋学接受史中显示出不同的倾向与偏好。

以创作动机观之,中、朝赋家虽皆述离别伤怀之情,但二者实有较大的不同。中国赋家对《别知赋》的接受⑥据《历代辞赋总汇》统计,“送别赋”共61 篇,其中或“拟”或“和”而与韩愈《别知赋》同题者有17 篇,占“送别赋”总数的28.8%,明代最多,有13 篇,占同题者的76.5%。,主要在于取“知己”之名,以深明相知相惜之意。明徐階在《别知赋》序中将别离知己之意申发至尽:“浦南公之将行也。階既为文以赠,然大要能道公之贤,而于公相知之深与階所以别公之情、报公之意,均有未尽者。因为赋以申之,取韩子所谓别知者,名其篇云。”①(明)徐階:《世经堂集》,明万历徐氏刻本。中国赋家送别友人,特取“别知”命题,意在传达一种知己之音,其实质内容则与韩愈《别知赋》无太多关涉。朝鲜赋家则除却“别知”之意,更多有一种学习、效仿的文化心态:“不揆孤陋,敢踵二苏和归来之辞。掇拾荒芜,强续高韵,非敢为赋,聊表景仰不能自已之意云尔。”②徐居正编:《东文选》,韩国:民族文化刊行会,1994 年,第41 页。(申叔舟《次倪谦雪霁登楼赋》)其次韵的形制即是其理论的具体实践。朝鲜文人出于对大儒韩愈的追慕、推崇,自觉地强化了学习的意识,其“崇汉”的文化背景无疑是次韵赋产生的结穴所在。

以创作形制观之,朝鲜赋家的次韵之作,因受限于次韵范式,而在形制上与韩愈《别知赋》同出一轨;中国赋家则更具自主性,不仅出现康海、孙承恩的《别知赋》与《后别知赋》,邱濬的《和韩子别知赋》与《别知后赋》等连题之作,而且篇制大小也随着情感心曲的抒发而长短有别。

韩愈《别知赋》在中、朝赋学接受史中之所以出现上述差别,根本原因在中、韩赋家对韩愈赋学成就的体认上。在中国,韩愈文学地位的确立主要归功于其诗文成就,韩孟整体的诗歌成就以派系体认的方式确立下来,“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也推韩愈为首功之人。与诗文成就相比,韩愈的辞赋不仅数量单薄,而且随着后世赋学批评观——“唐无赋”说的树立而渐趋无闻。韩愈文学对朝鲜的影响并没有这种选择性的侧重,朝鲜并没有因韩愈辞赋的单薄而忽略其价值,反倒以“物稀而贵”的心态来珍视这部分创作。又因科举制度,使得韩愈辞赋能与诗文一并成为朝鲜文人学习、效仿的对象。朝鲜朝科举取士依循元代《元典》文科程序,考古赋。《世宗实录》载:

按《元典》文科程序,乡馆会试中场,出表论古赋中二题……臣等谨参酌《元典》诗学兴行条件,开具于后。一、诗学当及妙年,宜复前朝进士科,出赋一题、排律十韵诗一题,各取五十人放榜。……一、文科中场,以赋及排律十韵诗中一题代论。一、成均馆生员经学余暇,兼习《楚辞》、《文选》、李、杜、韩、柳、欧、王、苏、黄等历代诸家诗……③《世宗实录》卷六八,“二年三月丁酉”条。

柳希春(1513—1577)《经筵日记》:“上问今人文法何家,赋法何家,诗法何家。对曰:文则有法韩者,有法苏者,有法吕东莱者,有法朱文者;赋则昔有法古文选者,法楚辞者,今有法元人古赋者。”④柳希春:《眉岩集》,《韩国文集丛刊》第34 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年,第412 页。宋相琦(1657—1723)《南迁日录》:“余自儿少时喜读《楚辞》诸篇,朝吟暮诵,至于《离骚经》则读八百遍,盖欲以此为词赋应举计也。”⑤宋相琦:《南迁日录》,蔡美花、赵季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4 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第2892 页。元人祝尧《古赋辩体》谓唐赋以韩赋为最古:“惟韩柳诸古赋,一以骚为宗,而超出排律之外。韩子之学,自言其正葩之诗,而下逮于骚;柳之学,自言其本之诗以求其恒,参之骚以致其幽,要皆是学古者。唐赋之古,莫古于此。”⑥(元)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66 册,第801 页。古朝鲜文人对韩愈的尊崇与拟效,可谓周全备至。对其辞赋作品的拟次创作,尚有吴道一(1645—1703)《拟韩愈讼风伯辞》、洪世泰(1653—1725)《次韩昌黎感二鸟赋》、李光庭(1674—1756)《次复志赋》、赵观彬(1691—1757)《次韩昌黎闵己赋》等。

根植于中国的赋学向周边国家的流衍,不仅表现在赋家创作典范在域外的转移与重构,更体现为深藏于中国辞赋中的思想、艺术意蕴在汉文化圈内的渗透与衍化。考察韩愈《别知赋》在古朝鲜的接受史,可以探知古朝鲜文人在接受中华文学经典时所表现出的文学观念及背后内寓的民族文化特质,也反映出重新检视韩愈辞赋价值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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