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绥边区眉户名剧《王德锁减租》的叙事研究

张 玥

1942 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正式发表以后，晋绥边区七月剧社在兴县有组织深入学习了这一文献，秉持着全心全意为工农兵服务的宗旨，全社人员精神振奋，深入生活，掀起了学习民间艺术的热潮，在创作和排练方面也收获颇丰，其中二队在1944 年3 月新排出了由西戎、孙谦、常功和卢梦新创作的七场眉户剧《王德锁减租》。1944 年9 月，“七七七文艺奖委员会”正式公布了“七七七”获奖作品，其中《王德锁减租》荣获甲等奖。作为山西老革命根据地的文艺精品，《王德锁减租》相当具有代表性，戏剧文学价值蕴含在流畅的叙事当中：

第一场，泼皮赵栓儿首先出场自报家门，他日子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全赖给赵卜喜大地主（村人私下都称呼他“赵剥皮”）当狗腿子糊口。这会得了新“指令”，要打探消息，破坏减租。赵栓儿破坏减租的第一站便选中了王德锁。专挑老实人欺负真让人恨得牙痒痒，悬念也随之而至：王德锁不会中了套吧？！而这会的王德锁和妻子李氏正在家里唉声叹气“一年四季勤劳动，白天黑里不得空，刨闹一年不够吃”。一家三口少吃没穿的惨淡现实让妻子对减租心下向往。减租的好处王德锁也实实看在眼里，但他不敢冒险，闹了减租害怕地主夺地，尤其是以前交不了租还去蹲了20 天监狱，这段黑暗经历给王德锁留下了面积很大的心理阴影。长吁短叹了半天，王德锁还是决定不减租，并把穷日子归结为生就的穷命。放着光明的大道不走，用安于贫困的宿命论来自我安慰，王德锁这番心理让观众都替他着急，哀其不争怒其不幸，但也紧紧拴住观众的情绪和心理，想要看王德锁最后怎么转变这顽固思想去减租的。

这赵栓儿果然不辱使命，抛出三大理由来劝说王德锁不要减租：地主平日待你不薄；再说同村人撕破脸皮不好看；何况地主的日子现在也不好过，咱也得多替别人想想，做人不能这么自私！赵栓儿这一片神说的效果显然要比后来登门的农会干事张保元的劝说效果大。既然打下了不减租的主意，王德锁专门找坏的、极端的、失败的减租个案来说服自己不减租，妻子不停帮腔张保元说减租这好那好也是无济于事的。这一场，王德锁和赵栓儿两个人的性格基本已经立起来了。

第二场，大地主赵卜喜出场定型：“满嘴里良心义气，一肚子阴谋诡计”，他拿定老主意——不减租决不减租！王德锁前来说租约的事，每天吃肉喝酒的堂堂大地主赵卜喜对着一年到头吃不饱的贫农哭穷，昧了良心，说谎也不嫌脸红，可王德锁就给这么绕进去了，真是急死个人了。其间，剧作最妙处是将一个老实巴交老农民的心态写得如此微妙、贴切、形象。赵剥皮先声夺人提出减租的事，王德锁本来就是硬着头皮前来的，让赵剥皮这一吓，“急立起分辩”脱口而出说自己是来借东西的。赵栓儿则立马戳穿了地主家从不自己种地，压根没这种东西。慌不择言，可笑的常识性错误啊，心慌尴尬中的王德锁立马又被赵剥皮扣上了一顶“老实人”的大帽子，继续压制王德锁。赵栓儿一旁帮腔喋喋不休，可怜的王德锁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最终，赵剥皮扔出杀手锏——“我也只好把地收回来自己种了”。地主夺地是王德锁最最害怕的，赵剥皮拿捏住王德锁这点心理，直戳王德锁心窝，让王德锁再无力反抗，也终于“插嘴”说上了话“往年是怎，今年还是怎嘛”。得到王德锁的亲口表态，赵剥皮又装好人“过年要没白面吃，来咱家拿上些”，打了巴掌又给个甜枣。这伪善又被赵栓儿立刻吹捧为“咱们穷人的观音菩萨”，这一唱一和厚颜无耻的嘴脸让人喷饭，也让人无语了。

尽管成立了新政府，法令已然颁布，减租运动也进行了几年，但是很多农民对新政府的法令是缺乏信任和信心的，也没有真正从心理上认同形势的变化和自己地位的改变，仍然抱着欲做奴隶而不得的可悲心态，看地主脸色看惯了，被地主的杀伐手段吓怕了，奴性惯了，对地主本能有一种惧怕，让这样的老农民和地主“谈判”，简直难于登天。这点，剧作通过王德锁将这种心理很好地展现出来。此番王德锁与赵剥皮的PK，王德锁完败，然而第二场并不收笔，又酣畅淋漓展现了另一番PK：王德锁还没来得及出门，贫农丁丑已经大步流星进门，主动找上门和赵剥皮谈判写新租约，丁丑腰杆硬气得很“取出你的笔和砚台吧”！丁丑这个敢于斗争的年轻农民让刚才观众因为王德锁被欺负而窝囊的情绪散去不少。丁丑完全不吃赵剥皮哭穷这一套，果断打断他的假惺惺“反正你家的狗食也比我家的饭食强”！丁丑年轻气盛，还有一股子愣劲，尤其是他敢于直面赵剥皮，和王德锁见赵剥皮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唯唯诺诺，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赵剥皮哭穷不成，又来硬的，你减租我就不把地租给你，不租给你就是不租给你，还耍起了无赖——“你把我老汉的头割了”，说着把头向丁丑伸过去，“反正是我这个死老汉”，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叫丁丑也没了奈何。这种软绵绵的恶，其可恶程度丝毫不逊于黄世仁！第二场，赵剥皮与王德锁、丁丑轮番过招皆以胜利告终，已经将他为富不仁的形象塑造得相当精彩了。

第二场是将赵剥皮放置于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阶级立场中描写，第三场则将赵剥皮放置于地主阶级内部，拿开明地主刘日新来和赵剥皮作对比，进一步让赵剥皮的形象丰满起来。刘日新作为赵剥皮的衬托形象，识大体，审时度势，按法令办事；有善心，有良知，“佃户们实在也是恓惶得不行”；自己也参加劳动，照护田地打粮食。刘日新尽量开导赵剥皮地主减租也吃亏不到哪里去。可赵剥皮哪里听得进去刘日新的开导，拿定了老主意决不减租。此时的观众心里一定在嘀咕：一个如此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地主老油条怎么才能让他让步减了租呢。

第四场是众农民在张保元家里开农会，商议减租的事情。依托农会这个大家庭，大家各自讲说遭遇，翻历史旧账，主要是六个人讲说了与赵剥皮打交道的过程中六种不同的受骗受欺的遭遇。这六种典型遭遇是五段唱、一段白，尤其是唱即叙事，充分发挥了唱段的叙事功能。整个过程王德锁不过短短七句话：我没啥可说的，我的问题提出来你们也解决不了……王德锁被赵栓儿和赵剥皮洗脑，此时还是要和地主讲良心，觉得减了租自己良心上过不去。我的德锁大爷，真真快把观众给急死了！

第三场是地主阶级内部开小会，人心不齐，没有形成共识；第四场是农民阶级内部开小会，除了赵栓儿这个“内奸”，除了王德锁的观望，其余人态度一致并且坚决，众人团结起来制定比较统一的规程。而这两场都是为了共同迎接第六场全行政村的减租大会。这其中最重要的症结就是要让王德锁发生突转，让王德锁脑筋转过弯来，让他主动减租、敢于减租，这也是本剧最核心的叙事点，于是有了这第五场：眼见别人家减租后的好光景，李氏又是窝囊鬼、又是没出息唠叨王德锁，直言王德锁还不如她这个婆姨。王德锁火了，摔了烟袋发脾气，两口子吵起来了，戏剧气氛已经窒息到了极点。此时，张保元又前来劝说。

全剧贯穿性的大戏剧矛盾，一个是在根据地减租减息政策推行的过程中，比较尖锐的阶级斗争和矛盾，以外部冲突呈现；一个就是主人公王德锁的发自内心想减又不敢减的内心煎熬、内心纠结、内心冲突。减租的好处清清楚楚，道理明明白白，但王德锁还是用片面的理由让自己确信不能减租，他也希望家人认同。叙事聚焦方式是让剧中其他人都明白，只有王德锁一个人不自知、看不清，这样非常容易集中调动观众的观赏心理和情绪。内心冲突在外部冲突的冲击作用下，在王德锁心里形成了难解的疙瘩、心结。

王德锁只关注自己租种地主的那片地，只记得自己曾经蹲监狱的那点糟心事，只往坏的方面想，而张保元主要是打开王德锁的思路，让他放眼大局、放眼全区，进行更广泛的对比，尤其是揭穿八路军战败撤退的谣言，让王德锁真正相信共产党是可以依靠的，农民组织是可以依靠的，旧势力不会卷土重来，局势不会再反覆。文学形式上白多唱少，句式长短相间，灵活自由，以便劝说之用，中间还穿插了不规整的唱夹白，让劝说的场面更自然，减少劝说的说教之气。其实张保元他们并没有使用神乎其神的好办法和谈话技巧，既宣传政策，说的也是体己话和实在话，就这样解决了这个老大难的戏剧矛盾，让王德锁脑子里的弯绕到正途上了，不免看上去过于平庸和普通了。但对于王德锁来说已经算是釜底抽薪了，因为王德锁这死脑筋，说减租的好处来刺激王德锁这招压根不管用。李氏动不动就搬出张保元减租后过上好生活的事例讲说减租这好那好，却适得其反，不仅没有劝说效果，还特别容易引起王德锁反感。也许就像金庸小说里那难解的蒸笼棋局，看似死局，其实只需轻轻拨动一颗棋子就能盘活全局。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也为山西各大抗日根据地的文艺创作指明了方向。《王德锁减租》的几位剧作者响应号召，深入扎根农村，在农村和群众一起斗争、工作和生活，从当时的农村现实生活中挖掘素材，剧中的人物、情节以及戏剧场面不是无的放矢的，而是有生活依据的，显得生活化，具有真实感。因而，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顽固老农民产生了转变，张保元的对症下药还是可信的，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第六场是减租大会，是人物众多的大场面戏，也是重头戏。观众最想看地主赵剥皮如何灰头土脸败下阵来答应减租。这一场非常生动地再现了减租大会上汹涌澎湃的群众运动，众人团结起来，赵剥皮招架不住了。赵剥皮想拖延，被众人团团围住不让走，不说清楚休想走；讲理吧，他的歪理说不通；讲法吧，他的行为不合法。减租不是要彻底打垮地主，但赵剥皮也成了纸老虎，大快人心。相比详写了赵剥皮的被迫减租，写王德锁只寥寥数笔，王德锁和赵剥皮的史诗性大对决也没有正面描写。想必在那留白处理的对决中，诉诸于观众的丰富想像力应该是这样的：王德锁在情绪高涨的农民同盟的支持下硬气起来了，赵剥皮节节败退软蛋起来了。这空白文本中的一硬一软，依然在全剧前后形成鲜明对比，富有戏剧性。这正体现出《王德锁减租》的主题宣传价值、政策宣教意义：减租是兼顾各方利益的，是巩固抗日统一战线的，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度国难。减租成功离不开地主阶级的开明配合，绝不是要斗争地主，置地主于死地。

《王德锁减租》，又名《减租生产大家好》。减租的事情告一段落，该说说怎么闹生产了，减租不是目的，闹了生产过好日才是目的。第七场就是关于怎么计划着闹生产，让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王德锁家里要种菜、种粮、开荒地，在区里的支持下他还想尝试种植棉花。王德锁在全剧中并没有特别能入心或者抒情性的唱段，几个叙事性小唱段都是心情压抑的，第七场终于迎来了一段格调欢快、计划生产的唱段。1944 年10 月，杨戈曾在《抗战日报》上发文《谈〈王德锁减租〉》，文中指出：“减租后，订生产计划，赵栓儿参加变工，刘日新买牛显得累赘，似乎变成不得不如此的尾巴，因之不能使观众耐心的看下去。这恐怕是作者太顾及政治内容上的全面性（为了表现减租后的群众的生产情绪和实际行动），而忽视了戏剧结构之故。”

《王德锁减租》主要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来刻画人物性格，成功塑造了几个十分具有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胆小谨慎，人的话不听，相信鬼话，鬼架上乱跑的王德锁；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当狗腿子当得洋洋得意、自得其乐的赵栓儿；年轻有为、踏实正派的农会干事张保元；直爽勇敢的愤青丁丑；狡猾顽固、贪得无厌、睁眼说瞎话的大地主赵剥皮，他们个性鲜明，充满生气，是在抗日根据地农村那样的特定社会环境中产生的代表性形象，他们都具有现实生活原型，是具有一定性格概括力的类型人物。王德锁妻李氏，一天絮絮叨叨，“你看人家——”“跟上你八辈子也过不成个好日子”“咱村里顶数你没出息”，她是既做不了丈夫的主，又忍不住唠叨的农村婆姨，这语调 、这口气简直太熟悉了，已经超越了具体时代，也许此时正有无数家庭在上演类似的一幕。

丁丑和赵剥皮吵架，生气的丁丑就直接蹲在一边；王德锁闷闷不乐就蹲在凳子上，这两处“蹲”字，瞬间盘活了戏剧场景，带入性很强。从人物语言、行动、性格、细节，编剧们处理得非常具有生活实感，全剧还有多处这样类似“中国蹲”的用词造句方法和细节描写，像地主婆的富贵病也描述得活灵活现：地主刘日新的老婆在减租生产之前，吃好的穿好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动也不动弹，可就是觉得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瞎矫情；像赵剥皮的贪婪本性、冷酷无情也多角度描写，无论赵栓儿怎么替他卖命，他都不会给赵栓儿格外恩赐，还一心想着怎么从饭都吃不饱的赵栓儿身上揩油，同时也让赵栓儿的形象可恨、可笑、也可怜。全剧的戏剧节奏处理也做到了有张有弛，赵栓儿是丑角的人物设定，他的桥段很容易产生诙谐感，像赵栓儿向赵剥皮“汇报”工作，赵栓儿的办事不力让赵剥皮气急败坏，这两人造成了一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喜剧感。

虽然《王德锁减租》展示了一个比较理想化的结局，但剧作在减租过程中对农民精神枷锁的描写很真切也很深刻，有些枷锁是别人给加的，有些是自己给自己加的。农民翻身解放，不是简简单单联合起来把地主斗争了就万事大吉，思想解放也极其重要。一些迷信落后的宿命论思想，对农民也有很大的摧残。这些现实在中国农村社会具有极大的普遍性，即使在今天，有些思想枷锁也仍然潜伏在农民身上、国人身上，因而王德锁的形象具有了类似阿Q一样的深刻性，使得《王德锁减租》具有了一定大众化和民族化的意义。

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前怕狼后怕虎、抗饥荒、圪扯、泼藕粉、抬起，《王德锁减租》的戏剧语言是地道的山西农民口语。民间谚语、歇后语穿插其间，通俗、朴实、生动，具有山西地方色彩，乡土气息浓厚。人物语言也做到了一定程度的个性化，有区别度，能较好地反映人物性格，王德锁话不多，是块石头疙瘩；王德锁妻子比王德锁机迷多了，她的言语表明她很精明，正如赵剥皮对她的评价；赵栓儿一片好嘴，不愧“玉石嘴”的绰号：赵剥皮在穷人面前哭穷，背地里天天吃人参，心口不一。

这正是因为几位编剧熟悉、了解农民，对农民有深厚的感情，深谙农村的言语、做派、习惯，才塑造出适合农民欣赏习惯、鲜活灵动的戏剧场景和人物形象。与根据地当时很多应时应景的活字报性质的剧目相比，《王德锁减租》算是比较成熟的一部，也是眉户剧的荣光，它演出了一万多次，观众达二十多万，无愧是晋绥观众百看不厌的好戏。当年，七月剧社带着《王德锁减租》在河曲沙梁演出后，群众说“咱们这儿的减租不彻底，要是早来演的话，咱们早减彻底啦”！“咱们村的王德锁还没转变过来哩，张景没来看戏，该让他看看，对，再演一次，非再演一次不行”！于是，剧社答应了群众的要求，第二天又复演了此剧。当时，许多地方干部都说：“演一场戏比开几天会的作用都大”。它场场演出都能产生强烈反响，大大激励了群众和战士的情绪和斗志。

在晋绥革命根据地，很多文艺工作者都为《王德锁减租》这部戏付出过辛劳。据不完全统计：马骉（饰赵栓儿）、白纯瑞（饰王德锁）、杨威（饰赵剥皮）、高鹏（饰赵剥皮）、黎莎（饰王德锁妻子）、于峰、卫士英、石文、冯如秀、刘云（饰赵剥皮）、张朴、张其（饰张保元）、张焕（饰赵剥皮）、徐丹、斯尔（饰王德锁妻子）、鲁焰、焦锦钰、郝力民（饰赵剥皮）等人都出演过《王德锁减租》；铁可曾导演《王德锁减租》；伍陵曾导演《王德锁减租》；张涵、李忠、范文、柳淮南、音波、郭湖曾经为《王德锁减租》伴奏；张达雄曾担任《王德锁减租》的鼓师；林杉、洛林为《王德锁减租》编配了眉户曲调；苏云曾为《王德锁减租》做制景和舞台装置工作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