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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变革视域下的文人身份认同与群体书写
——评田安的《知我者:中唐时期的友谊与文学》

2021-01-27成天骄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11期
关键词:友谊文人变革

成天骄

一、“唐宋变革论”与《知我者:中唐时期的友谊与文学》概述

作为海外汉学研究的重镇,北美汉学界近年来对中国文学的综合研究呈现出富有创造力、朝气蓬勃的态势。无论是跨学科利用多样的理论,还是日益精深的文献学与考证学成果,对华语学界的研究者们来说,北美汉学研究从方法到成果,都起到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效果。而在诸多研究中,唐代文学无疑是最受关注的兴趣热点之一,从20 世纪起就涌现出如Edward Hetzel Schafer(薛爱华,1913—1991)、James J.Y.Liu(刘若愚,1926—1986)、Stephen Owen(宇文所安,1946—) 等著名学者,其研究对象涵盖了从初唐到晚唐、从文本细读到考据、从诗歌到词体等多个维度。“域外汉籍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角度、新的参照系来拓展古典文学研究的新空间。”①在蔚为大观的唐代文学研究领域,如何开发出新的考察层面,对北美汉学家们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唐宋变革论”是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在1910 年发表的《概括的唐宋时代观》②一文中提出的,一经出现便受到海内外汉学界的广泛关注与讨论。“内藤湖南所言的‘唐宋变革’主要是指宋代中国已经由贵族社会转向平民社会。他从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广义的中国文化分疏宋代近世的表现。”③唐宋之变指的是中国中世的结束以及近世的开端,在经济政治结构以及统治阶层等方面,唐宋两朝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疏,而作为社会场域中的文学及文学创作者亦然。此后,“唐宋变革论”得以从史学视野进入文学领域,数十年来在北美汉学界产生了一系列有关唐宋文学变革研究的经典著作。如,包弼德所著《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一书,描述了唐宋思想生活中作为文学创作主体的士大夫价值观基础的转变④;宇文所安所著《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一书,探讨了中唐文人面对唐宋转型的先兆产生的文化特质⑤。以中唐为唐宋转型的枢纽已然成为学者的共识。安史之乱所导致的崩塌与重构一定程度上成为社会变革的深层动因。经济上由租庸调制转为两税制,解放了农民的奴隶佃农地位;科举范围进一步扩大,导致国家统治管理阶层的不断下移;在文学文化方面,由白居易、韩愈等平民出身的官僚士大夫率先在生活的审美趣味与伦理道德追求上呈现出与此前较大的差异。因此,中唐文学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唐宋变革”研究这一大的视域下的一个重点关照对象。

Anna Shields(田安) 硕士毕业于哈佛大学,师从宇文所安教授;博士毕业于印第安那大学,师从Stephen R.Bokenkamp(柏夷) 教授。治学期间先后发表的六篇论文均属于唐代尤其是中唐文学层面,如《中唐祭文与创新》、《韩愈赠友诗》等,经过修订整理后被编入其新书《知我者 :中唐时期的友谊与文学》 (以下简称《知我者》)。可以说,《知我者》的问世乃是学者田安对“唐宋变革论”以及中唐文学深厚的研究累积下进行学理性反思而形成的产物。

《知我者》由哈佛大学亚洲中心2015 年出版,是田安继《〈花间集〉的文化背景与诗学实践》之后的第二本汉学专著。其中译本由南京大学教授卞东波与刘杰、郑潇潇合作完成,2020 年9 月由中西书局出版,并被收入童岭主编的“中国中古学术思想书系”丛书。作为北美汉学界第一部以中世纪的中国文人友情为研究中心的著作,田安在“唐宋变革”的前提下关照这一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友谊书写与整个社会场域之间的交互作用,探讨“何以友情书写可以同时反映并型塑中唐文学文化中非常深广的时代转型”⑥,试图以“史中有史”的方式重新型塑文学史,这同样是秉承其老师宇文所安近年来的研究倾向。与此前其他研究的不同之处,首先在材料的把握上作者关注到联句、祭文等以往“唐宋变革”研究视域下较少涉及的内容。其次是作者不仅仅局限于传统北美汉学界“比较静态或传统的‘流派’研究方法”⑦,而是通过友谊关系的解读,得以打破阶级、身份、群体的界限,在更加开放的立场上重新审视中唐文人群体之间的社会关系。此外,在对友谊性质的解读上,作者又回归到不同作家的具体文本,除了把握友谊在社会关系中的工具性作用之外,还关注到其蕴含的情感内容、修辞策略以及思想论争。值得一提的是,田安独特的性别意识同样使得该著成为海外学界有关中国古代男性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唐宋变革”视阈下的中唐文人友谊解读

《知我者》研究视点聚集在8 世纪90 年代到9 世纪20 年代,恰好是狭义上的中唐时期。研究所涵盖的交往范围分别以白居易和韩愈两人为中心展开辐射。作者不仅考察了激起中唐友谊书写新兴趣的理论话语与历史潮流,论述了“唐宋变革”语境下的社会、政治转型与新的友谊关系。在此基础上,作者从社会的各个具体方面入手,深度挖掘社会变革对文人友谊带来的影响。比如,围绕科举考试尤其是行卷这一风尚,探讨了中唐文人在表达友谊的同时所采取的将文化资本转化为社会资本的策略。在对友谊与文学关系的把握上,作者对各类文体的特殊性有所区分,并归纳了中唐文学中的友谊书写在整部中华文化男性友谊史中的地位与意义。与此同时,作者还从作家主体性、性别研究、风格论、家族研究的角度为学界关于中唐友谊的未来研究提供了一些观点与思路。全书视角新颖独特,丰富了学界关于唐代社会群体及中国古代友谊关系的研究。

首先,在“唐宋变革”的大背景下对文学问题进行观照是海外汉学界一贯的研究特色,但通常所关注的重点对象往往是诗歌、散文等“主流”范畴,唱和诗、联句这种本身不占据主要位置的文体,其价值即使在国内学界也都相对受到轻视。像书信、祭文等实用性文体,学者们往往更重视其在考据方面的作用。与之不同,田安充分探讨了这些文体在文人表达友谊时所蕴含的独特意味,进一步挖掘出其文学价值,增加了学界对此类文体严肃性的认识。“游戏”本就是唱和诗与联句的重要属性,同样也是友人之间进行交往的重要方式,而当这种友谊唱和被放在严肃性的场合,或是赋予其政治、思想的内涵时,就得以具备严肃的品格。田安通过对唱和诗、联句中不同创作主体的修辞艺术进行解读,发现对话的双方并非是步调完全一致的同声应和,而是各有着自我主体意识的表达需求,由此可挖掘出文人友谊履践时的复杂性。如,在《唐使君盛山唱和诗集序》中,权德舆通过记录唐次与众多贤士的交游唱和,来表达对朝廷处理唐次事件结局的反对态度;在更像是游戏的韩孟(指韩愈、孟郊) 联句中,二人通过寻求各自声音的独立以阐发自己的诗学、政治思想。与唱和诗、联句的游戏性相对,祭文则是更具严肃性的文学表达,甚至可能因对墓主的过分尊敬而带有谀墓的性质。田安指出,文人在写给友人的祭文中会掺入新的表达意图。如,李翱在给韩愈的祭文中就加入了更多亲密的、个人化的风格,以传递二人之间友谊的亲密与真挚,并淡化了祭文的严肃品格。从文学史意义上说,对友谊的书写推动了文体与诗体的变革,成为“唐宋变革”中的关键一环。田安正是以这种再书写文学史的方式,强调了中唐文体的多元化价值。

其次,彰显了中唐文人友谊书写中的身份认同,为传统的群体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身份认同”(Identity)在海外汉学界备受青睐,是西方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对身份认同的关注帮助文学研究进入社会学领域,从而加深其文化与社会价值。“唐宋变革”的重要标志之一是官僚政治进一步取代血缘政治,贵族家庭在社会中的地位与影响进一步下降。在这一过程中,田安考察了友谊如何成为一种全新的身份认同角度,塑造出有别于以往的关系群体,并加速了血缘关系对社会影响的弱化。在传统的科举文化中,士子们通过行卷以求获得考官推荐,希望将文化资本转化为政治资本。如,通过科举的同届考生之间成为同年,互相共享政治资源以达成互助,尽管成员之间并不是具备共同政治目标的党派,也没有相同的贵族出身背景。在官僚政治体系当中,具备相同政治理想的官员们联合起来以推动政治改革,如元稹、白居易对上层重申采集民歌的要求。而在文学创作层面,则一道捍卫共同的创作主张,如元稹、白居易所倡导的元和体诗歌以及韩愈、柳宗元所推进的古文运动。这些都成为田安论证“友谊”作为全新的身份认同角度的依据。田安认为在群体认同的型塑过程中,中唐文人并没有放弃保持自身的独立价值。如,白居易诗歌中的“二三子”即强调对群体成员的挑选并将自己定位为领袖;韩愈的“富贵各有徒”也暗示自己作为群体活动中“师”的角色。友谊的书写无疑增加了各自身份认同的表达层面,使之呈现出更强的主动性。由此,田安尽可能的将群体的价值放置于广阔的社会场域之上进行考量,避免了传统古代文学中对身份认同研究的价值认识不足的问题。这种将文学群体或政治团体放置于社会场域中来观照其现实意义,其他学者也有尝试,如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就透过明清之际的社会现状以“管窥”江南知识女性群体的文学创作与生活⑧。田安将中唐文人的友谊交往放置在“唐宋变革”的历史进程中加以理性考量,无疑为当下国内古代文学研究指出了可供参考的努力方向。

此外,从性别研究的角度彰显中唐男性文人友谊。西方学者对性别研究、女性研究有着持续的关注热情,北美汉学界有关中国古代的男性研究多集中在明清时期,而且能够打破传统生理性别层面进入社会性别领域,对男性关系的复杂性进行审视,尤其关注到“性关系”同样是男性友谊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力图展现“情”与“欲”等特质对男性关系的侵入。如,黄卫总《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⑨、雷金庆《男性特质论:中国的社会与性别》⑩等书均探讨了男子气概的呈现与男性关系、国家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而韩献博《断袖之情:中国的男性同性恋传统》 (Passions of the Cut Sleeve: The Male Homosexual Tradition in China)⑪、吴存存 《晚期中华帝国的同性恋情感》 (Homoerotic sensibilit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⑫等则关注到男同性恋群体。与这些成果相比,田安的研究不仅填补了学界关于中唐男性研究的不足,更是在观察角度上立足于男性友情中“志”的范围,强调中唐男性友谊的理性化,这使《知我者》具备与其他海外汉学专著所不同的“净性”,即抛弃北美汉学一贯对古代男性同性恋关系的迷恋,而更加关注儒家礼法框架下的男性之间的纯友谊,以此区分中唐与明清男性对友谊认识的差异。田安认为,中唐士人选择在男性友情书写中强调信任与理解的问题——而几乎没有“情”。如在韩愈写给李翱、李翱写给侯高的书信中,一再强调或追求的是对方对自我理想、志向的理解与认同,渴望寻求一位“知我者”。同时,中唐文人在同性社交过程中追求一种“得体感”,即使是在对共同经历的风流韵事的描写上也是如此,如元稹、白居易之间一些相互“寻花问柳”的酬唱终在少数,其目的也更多是为了强化共同的身份认同,与明清才子所书写那种共同狎妓、纯粹追求声色之快感的表达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三、《知我者:中唐时期的友谊与文学》 与北美汉学研究展望

与日本汉学家对细致化考据的偏好不同,北美汉学界多习惯利用新的理论工具阐释古典作品,或从跨领域的角度实现社会场域中文学与其他领域的互动。在与中国完全异质的文化背景下,北美的汉学研究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阐释带来的新的可能。这是拥有与中国同质文化的东亚汉学界所不具备的优势。比如《知我者》中所呈现的对公私领域、文化资本的探讨,就延续了学者杨晓山的《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⑬中所涉及的对文人公私领域的型塑问题,进而区分中唐士人是如何具体看待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中的友谊关系。另外,语言的隔阂反倒使北美汉学家对古典文本的细读给予了莫大的关注,更能发前人所未见,如田安对联句作者们自我意识的解读便是典型的案例。总的来说,《知我者》从友谊文本出发,从公私领域、文化资本、性别研究等角度为读者展开了中唐文人交往的精彩画卷,可以说是一部同时具备学术价值与文学价值的优秀研究著作。

注释:

① 卞东波:《域外汉籍与宋代文学研究》,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 页。

② 参见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1 卷,中华书局1993 年版,第10—18 页。

③ 妥建清:《“唐宋变革论”的历史视野、文化中心史观及其范式意义》,《西安交通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8 年第2 期。

④ 包弼得: 《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 3 页。

⑤ 参见宇文所安:《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版。

⑥⑦ 田安:《知我者:中唐时期的友谊与文学》,卞东波等译,中西书局2020 年版,第4、6 页。

⑧ 参见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

⑨ 参见黄卫总:《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张蕴爽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

⑩ 参见雷金庆:《男性特质论:中国的社会与性别》,刘婷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

⑪ 参见 Bret Hinsch, Passions of the Cut Sleeve: The Male Homosexual Tradition i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2.

⑫ 参见 Wu Cuncun, Homoerotic Sensibilit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Routledge, 2004.

⑬ 参见杨晓山:《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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