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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滋味长

2021-01-27梅子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20年12期
关键词:蒿子魔芋香菜

◎ 文 | 梅子 编辑 | 吴冠宇

▲ 老秭归县城

▼ 新秭归县城 摄影/魏启扬

我的家乡在群山环抱中,大山是慷慨的,它的馈赠总会在不经意间,在某个角落贸贸然出现。屋场边、竹林深处、菜园地里、果树下,到了时节就冒出来三两株、一丛丛,没有人会为它们的生长和收成而操心,不用松土施肥、打药除草,任其自生自灭。

这些山野的馈赠并非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蔬,它只是点缀,不被特别重视,却有着神奇的力量,走过平淡悠长岁月,守住山乡的童年和思念。

祖母这代人,用她的话说,是吃糠咽菜长大的,经常给我讲她小时候吃观音土的事儿。父母这代人,也吃过太多苦。青黄不接的春季,漆枯饭、狗腥草蒸饭、蒿子蒸饭、黑老壳叶蒸饭都吃过,用莴麻菜和洋芋末子蒸饭,算好生活。最近几年,蒿子变得抢手起来,蒿子蒸饭以绿色健康的名义在小城人民的饭桌上流行起来。有的农家乐专以蒿子蒸饭招徕客人,哪顿饭请客没吃上,就像白来了一趟。

蒿是一个大家族。几十个种类里,有提取了青蒿素的黄花蒿,与科学巨子比肩,世界闻名;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端午节的文化符号——艾蒿,虽然屈原在其诗歌中不待见艾,把它列为臭草,但艾的文化生命力与它的自然生命力一样强大,在历史的淘洗中,始终为老百姓所喜爱,人们在端午节划龙舟纪念屈原,也在门楣上挂艾叶驱毒辟邪,不被屈原看好的艾就这样奇妙地成为了端午文化符号之一。蒿里还有不出名,但以食用价值在民间立下口碑的——白蒿,也就是做蒿子蒸饭的主角。

春三月,白蒿长出毛绒绒的幼苗,采食的最佳季节就到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两千多年前,蒿就被写入诗歌中广泛传唱。食蒿历史,也可谓悠久。

蒿子只能掐嫩茎叶食用,老去的白蒿绵绵的,嚼不烂。蒿子吃法简单。洗净切细,拌上细苞谷面、肥腊肉丁,上蒸笼大火蒸熟,还可以加入切块的土豆、红苕、南瓜同蒸,也可以打鸡蛋汤,或调进面粉做野菜饼。

无论怎么做,白蒿固有的香味都凝聚在其中,绝不减少丝毫。所以在民间,白蒿又叫香蒿。但真正的香蒿并不是白蒿,是另一种蒿类,老百姓这样叫白蒿,算是对它的溺爱吧。

小时候跟着母亲掐蒿子,总将艾蒿和水蒿也掐到篮子里,母亲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准确地将它们分拣出来。要点在一闻气味,二看颜色。艾蒿的茎偏绿,水蒿的茎偏红,白蒿的茎和叶的背面,绿中带白;艾蒿的味道很冲,有浓烈的药味,水蒿带青草味,白蒿闻起来平和清香。童年的气味记忆奇怪而深刻,一旦记住,再也不会弄错。

每到春天,总要吃几次蒿子蒸菜,或者打鸡蛋汤。不吃蒿子的春天,是不完满的。食野之蒿写在《诗经》里,吃蒿是对古老诗意的一次次回望和温习。

元藿

元藿是一门古老的蔬菜,《楚辞》《周礼》《史记》《说文》里,都有它的身影。除了做菜,元藿还有更为重要的使命。

“掘荃蕙与射干兮,耘藜藿与蘘荷”,“醢豚苦狗,脍苴蒪只”,这两句诗分别出自楚辞《九叹·愍命》和《大招》,诗中的蘘荷、苴蒪,就是元藿。楚辞这两句诗中,前者将其与荃、蕙、射干等香草相提并论,后者则以其为香料,用来烹煮猪肉、狗肉。屈原第一次在楚辞中给草木赋予了精神内涵,从此香草美人的概念深入人心,原来元藿亦是香草。《周礼》一书中称元藿为嘉草,其根可以克制瘴气蛊毒,所以用它来祈神,普通老百姓则用它来防蛊。

元藿竟然有这么古老的历史,我一直并不知道,估计我的乡亲们也不知道。在农村,元藿只是种着好玩的,随便栽种在屋场、竹林、菜园边,也有的种在果树下,不用松土施肥、打药除草,任其自生自灭,没有人会为元藿的生长和收成而操心,因为元藿并非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蔬,它只是蔬菜中的点缀。到了吃元藿的季节,人们才想起它的存在。佐餐、祈神、防蛊,已成两千年以前的古事,元藿真的寂静下来了,按它现在的生存状态,基本可以归为时令野菜一类。元藿似乎只在湖北、四川、云南一带被作为蔬菜栽种,尤其鄂西山区,有人居住的地方,就能看到元藿一丛丛自由生长着,不被特别重视,显出几分闲散模样。

元藿生命力旺盛,种下一窝,就能长成一丛,没人照料,它把自己照料得很好,给它一个地儿,哪怕是个石旮旯,到季了也能拿出一个个元藿,是一道让人省心的菜。小时候,舅舅家的元藿全种在屋后的石缝缝里,给我们找元藿增加了难度,也增加了乐趣。元藿的嫩茎被我们从土地里掰断时,散发出特有的香气,仿佛是对母株发出的一声声道别。

第一次看见生姜的植株,还以为是元藿,后来才知道原来元藿是生姜的近亲,也是姜科植物。不过生姜一年种一年收,且花开于茎上。元藿多年生,种一次,一劳永逸,花低调地开在土里,我们吃的元藿其实不是果子,而是元藿花的苞片。中药称元藿的花穗为“山麻雀”,很形象,长到一定时日,一朵嫩黄的花就从像果子一样紧实的红色苞片里钻了出来,俨然一只头上开了花的麻雀。

茅坪菜市场 摄影/魏启扬

香菜 摄影/视觉中国

秭归人喜欢吃元藿,本地青椒炒元藿,味鲜。元藿的深红嫩黄加上翠绿的青椒,赏心悦目。还可做成泡菜,吃时将整个的元藿用手撕成一缕缕的,味道悠长;也可以切成丝,加红辣椒丝做成腌菜,可放很长时间,抓出来红艳清爽,光看看就令人食欲大增。夏天的餐桌上,只要有一盘鲜艳的青椒炒元藿,就能吃饱饭了。用元藿煮肉,只限于楚辞记载,喜欢美食的人不妨尝试一下,尤其是屈原家宴,应该加上这道菜。

盐须

“盐须”就是香菜。盐是没有须的,盐须是香菜的秭归方言读音。盐须算小名,香菜算大名,她还有一个学名,叫芫荽。一说,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了芫荽种子,故又名胡荽。一说芫荽原产于波斯、埃及一带,唐朝时由阿拉伯人传入中国。所以我猜想“芫荽”之名,可能来自音译。芫荽变“盐须”,属语音的历史演变,盐须之名比叫香菜更有道理。

盐须很臭,其臭味跟屁爬虫颇相似,这种小虫子厉害,其味道只要沾上一点就挥之不去。因此,小时候我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盐须,从菜园里经过,总是嫌恶地避让着,生怕沾上她的臭味儿。这么臭的菜反其道而名之,偏偏叫香菜。得知盐须叫香菜的那天,我心里多了一串儿问号。

祖母掌握锅铲把的年月里,一到盐须大发的春季,餐餐饭桌上搁着一碗腌盐须,祖母没有什么高级作料,蒜苗、辣椒酱,洒上盐,拌拌就成了。第二顿,变黑变蔫了,祖母舍不得倒掉,必须坚持到吃完为止。盐须抽苔了,祖母掐回油绿的苔,做成咸菜,过年时做蒸肉的垫头。我不吃凉拌的盐须,也不吃油浸过的垫头,使错筷子都不会伸过去。祖母说我是“刁嘴佬”。祖母还说,春天一打雷,盐须就臭了,臭了就不吃了。我暗笑,不打雷都够臭啦!听到春天的第一声雷响翻个身,一年吉祥。我翻身的同时还能松口气——不用吃盐须了。

有人一直不喜吃盐须,我完全理解。可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从小就厌恶盐须之臭的我,现在却觉得臭菜变香了且特别喜欢吃了呢?我的味觉彻底背叛了我。凉拌萝卜丝,凉拌牛肉,凉拌折耳根,凉拌黑木耳,所有的凉拌菜,必须放盐须,没有盐须的丝丝绿意,凉菜就不叫凉菜了。尤其吃牛肉面,如果汤里少了盐须的点缀,竟有点失魂落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煮火锅,面儿上堆一把翠生生的盐须上桌,搭配得多好看,心里竟生出几分得意。到盐须大上市,干脆做了下火锅的主菜。

味觉为什么背叛了我?就像对一个人,从不喜欢到喜欢,总是有原因的。《说文解字》说:荽,可以香口。《本草纲目》说:胡荽辛温香窜,内通心脾,外达四肢。什么意思?意思就是盐须放在菜疏饮食中,是用来提味的,不仅提味,还提神!那臭臭的香味在心脾四肢左冲右突的,人不就精神了吗?凡是提味提神的东西,都是容易上瘾的。当你习惯了放盐须的凉菜、牛肉面、火锅,还怎么吃不放盐须的呢?至此,终于明白没有盐须的牛肉面为什么让我失魂落魄,终于明白我的味蕾是怎么一步步全盘妥协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盐须”叫“香菜”了。

好这一口的人不用担心成瘾,妥妥地做一个好臭者吧。盐须不是毒品,是菜,也是药。盐须有很多药用价值,加葱白熬水喝,可以发汗治感冒,还可以健胃消食,治食欲不振。

一棵小小的“盐须”,或许并没有研究者说的那么神奇,我等俗人吃货,应做到看“盐须”是香菜,用平常心吃平常菜。某些时候,特别想念祖母的腌盐须,本地辣椒,本地大蒜,都已消失,再也没有办法复原祖母的那盘家常菜了。如果时光倒转,如果还能吃上祖母做的饭,上桌第一件事,我一定挑一大箸“腌盐须”。

魔芋

总有些东西,是你吃过就不会再忘的。从小记住魔芋,是因为魔芋咬过我。

蛇长得再好看,也是令人恐怖的蛇,看一眼就头皮发麻。植物里面也有蛇,就是魔芋。小时候特别怕蛇,也特别怕魔芋。

魔芋自出新芽就一枝独秀,独立的叶茎撑开羽状复叶——一只蓬勃的大巴掌,茎上长着淡粉与褐色相间的豹纹,花哨得眩目。魔芋花更诡异,深紫色的花朵只有一片花瓣,卷曲的形状像眼镜蛇的头,花瓣末端耷拉下来,长着一条细细的线,像蛇吐出的信子。花为蛇头,茎为蛇身,叶为奇异的蛇尾,一株魔芋就像一条直立田间异化成植物样子的蛇。猛然间看到开花的魔芋,总被吓得不轻,不敢直视昂头吐信的魔芋花,赶快绕道而过。魔芋长在地下的块状茎呈不规则的圆形,挖出来大小不一,大的有小脸盆大,小的如婴儿拳头,麻麻癞癞的,一幅故意把自己往丑里长的样子。经过这样一番描述,谁还想吃魔芋?吾乡小民,谁都敢吃。当然不能直接吃,更不能生吃,须做成魔芋豆腐。魔芋豆腐一定要磨好,不然就会咬舌头,被咬后总觉得舌头哪里硬了一块,不够灵活。虽不至于像被蛇咬了一样疼痛,不过也够难受的。

魔芋 摄影/视觉中国

做魔芋豆腐时,一定要戴一双橡胶手套。过去没有橡胶手套,只能硬碰,手被魔芋浆蜇得又痒又肿,还不敢使劲抓,只能用酒精一遍遍揉洗。乡间有狠人,不怕魔芋蜇,磨的次数多了,有了经验,成了“会磨豆腐的人”。怕蜇的人到了过年时节想吃魔芋豆腐,就请不怕蜇的人来帮忙磨豆腐,欠上一份人情。

做魔芋豆腐前,先把魔芋洗净,刮去外皮,刮掉皮的魔芋白白净净的、一脸温柔,但千万不要碰。一块铁皮子,用铁钉打出密密麻麻的眼儿。一个木盆,倒进澄清的草木灰水,也可用食用碱代替草木灰,一般根据魔芋的多少准备水的分量。把铁皮子放进盆里,像搓洗衣服一样把削好皮的魔芋按在铁皮上来回磨成浆,一边磨一边与碱水充分搅拌,此时特别注意,充分搅拌!搅拌不均匀就会形成咬人的“信痒子”(音)疙瘩。将搅好的魔芋浆倒进锅里,加水煮硬,切成块,放进凉水泡起来,魔芋豆腐就大功告成了。看起来简单的活也有窍门,比如碱水的轻重,直接影响豆腐的颜色和口感,有的人磨出来的豆腐白白净净的,有的人磨出来黑黢黢的,有的煮不成形,没有看相,有的煮出来软硬适中,切成四方小块,有模有样。碱多了,成形好,但发黑,碱轻了,颜色白,又不易成形,所以呢,不轻不重才好,如何能够做到不轻不重,全凭经验。磨得多了,经验就有了,在乡里,能够积累到这种经验的人,也算有了一技之长。

可能因为魔芋蜇人不好做,也可能因为没多少闲田种魔芋,一般也就过年或者婚丧嫁娶,家里才会做魔芋豆腐。吃法也单一,把魔芋豆腐切成丝,用开水煮透,捞起来用猪油烩,烩时加点辣椒面大蒜末,越辣越好吃。

现在魔芋摇身一变成了保健食品,大规模种植,一年四季经营,超市、菜市场,随时都能买到魔芋豆腐。吃法也多,炖鸡、下火锅、做烧烤,魔芋豆腐容易入味,感觉怎么做都好吃。第一次吃卤制的魔芋片,立马喜欢上了。把魔芋切成薄片,在冰柜里冻透,解冻后拿开水烫一下,挤去水分,加喜欢的卤料调味,吃起来特别有嚼劲。

想起小时候吃魔芋豆腐的样子就想笑,又想吃又怕蜇,看别人动了筷子,没有异样,才敢放心大吃,每次吃魔芋豆腐仿佛一次冒险。

说到底,还是惊奇古人的智慧,早在两千多年前,祖先们一把草木灰,就把难以接近的魔芋变成了口中美食,管它什么妖魔鬼怪,一胃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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