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长安四年造像塔散石述论
2021-01-26朱己祥赵梓媛
朱己祥 赵梓媛
(四川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1)
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收藏有一件武周长安四年(704)佛堂形组合式造像塔散石(图1),青石质,作竖长方体,高70cm、宽46cm、侧宽18.5cm,编号1478,系早年征集于河北,具体出土地不明。该石长篇铭文保存完好,浮雕图像基本清晰,是一件纪年明确的重要造像塔遗存。过去学界常称之为“武周造像”[1]124-125,多忽略其铭文内容,未能辨识其实际用途。有鉴于此,笔者立足于实地调查所得资料,首先阐释其铭文与图像内容,进而参照河北同时期、同类型造像塔,分析其形制、造塔目的和出土地等问题,以期让学界准确了解该石情况,弥补过去研究中的不足。
一、铭文内容
该石前壁浮雕图像,右、后、左三壁分别刊刻6列、14列、6列铭文(以实物自身为基准,全文皆同),三者前后相续为一篇。铭文通篇以楷体为主,间有行体,有竖线界格,现根据实物录文如下:
铭文中异体、通假字多有使用。其中,“随任太州功曹”句“随”通“隋”,与隋文帝初封于随(今湖北随州)的历史背景相关。如《康熙字典•阜部》所述“:杨坚受封于随,及有天下,以‘随’从‘辵’,周、齐奔走不宁,故去‘辵’,作‘隋’。”[2]1346隋唐碑刻中二字往往通用。铭文中有多处使用武则天所造新字,如(人)、(年)、(月)、(日)、埊(地)、(天)、圀(国)、(授)、(初)等,直观反映了武则天时期的历史背景①。
根据“发愿为亡考敬造石像浮图一所七级”句可知,该石为七级造像塔构件,系武周长安四年(704)七月六日,李悊携合家眷属为亡父发愿兴建,立于家宅以南三十步位置。李悊之父于长安三年(703)四月四日在家中去世。其高祖李宝有上柱国勋号且北齐时曾任越州行参军,曾祖李高隋时先后任太州功曹、相州录事,祖父李兴先后任许州长葛县令、苏州武安令和胡州康城令。李悊出身下层官僚之家,家境较为殷实,有造塔的经济能力。
二、图像内容
该石前壁辟圆拱形龛,龛高42.5cm、宽30cm,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高35cm,龛内浮雕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佛高肉髻,具桃形头光,结跏趺坐于束腰莲座,着右肩半披式袈裟,左手上举施无畏印,右手下垂抚膝,通高(含头光与莲座)31cm。佛座覆帐,其束腰位置雕刻四根蜀柱。佛左、右两侧为二弟子,二弟子着双领下垂式袈裟,袖手立于长茎莲台,通高(含莲台)分别为15.5cm、17cm。二弟子外侧为二菩萨,二菩萨具桃形头光,佩戴项圈和手钏,肩挎帔帛,上身赤裸,下身着裙。内侧手分别上举,执莲蕾和莲花,外侧手下垂执帔帛,跣足立于长茎莲台,通高(含头光与莲台)分别为24.5cm、25.5cm。下部分高6cm,龛内中部浮雕具座圆形香炉,炉身有三个圆孔。香炉左、右两侧雕刻一对侧面观蹲狮,双狮朝向中部并回首前望。
其一,本实例前壁圆拱形佛龛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浮雕尊像一铺,下部分浮雕蹲狮及供物,此种作法在河北中南部的唐代佛堂形组合式造像塔中多有出现(图2)。如武邑县孙家村出土唐仪凤四年(679)马君起造像塔,该塔仅存佛堂形塔身(图3),由前、后二石块组合而成,其后石前壁圆拱形佛龛也分为上、下两部分(图4)②。上部分佛所在莲座的束腰雕刻四根蜀柱,二菩萨均外侧,手下垂执帔帛,下部分浮雕一对朝向中部的蹲狮,这些图像细节与本实例大体相同。可知,本实例为同类造像塔的佛堂形塔身后石,原初塔身由前、后二石块组合而成,其前石右壁也应刊刻铭文,以与上述铭文前后相续为一篇。
图3 武邑孙家村唐仪凤四年(679)马君起造像塔佛堂形塔身
图4 武邑孙家村唐仪凤四年(679)马君起造像塔塔身后石前壁佛龛线描图(笔者绘)
其二,隆尧县出土有两件关系密切的实例(图5、6)③,为同类造像塔的佛堂形塔身后石。二者圆拱形佛龛的上部分浮雕一佛二菩萨,下部分浮雕蹲狮和扛举圆盘供物的坐姿力士。其图像组合、人物造型和佛龛大小,与武邑孙家村仪凤四年(679)塔(同图4)更为接近。然而,二者佛龛的下部分蹲狮与供物同处横长方形龛内,不同于武邑孙家村仪凤四年(679)塔辟成三壶门状小龛作法,显然与本实例更为接近。由于双石的具体年代不明,故本实例可为二者年代的界定提供有力参照。综合判断,双石年代界于武邑孙家村仪凤四年(679)塔和本实例之间,即7世纪末叶的可能性最大。
图5 隆尧出土唐代造像塔散石之一
图6 隆尧出土唐代造像塔散石之二
其三,本实例前壁佛龛内浮雕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为同类造像塔的惯用作法。如内黄县理固村唐代造像塔(图7)④,其佛堂形塔身后石前壁辟圆拱形佛龛(图8),龛内尊像虽残损严重,其与本实例的共性却十分明显。一方面,二者的图像组合相同,均高浮雕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且弟子高度约为菩萨高度的3/5强。另一方面,二者的人物造型接近。佛具桃形头光、结跏趺坐于束腰莲座、着右肩半披式袈裟,乃至双手姿势大体一致。二菩萨的装束和姿势也基本相同,皆佩戴项圈、手钏,身挎帔帛,内侧手上举执莲花,外侧手下垂执帔帛。内黄北与邯郸所辖魏县相邻,唐时同属河北道南部,故本实例可为理固村塔年代的界定提供有力参照。据此推测后者年代与前者大体相当,可能为8世纪初叶前后。
图7 内黄理固村唐代造像塔
图8 内黄理固村唐代造像塔佛堂形塔身后石前壁佛龛线描图
图9 邢台开元寺出土疑似唐代造像塔残石及线描图(图片引自《邢台开元寺金石志》第29页)
其四,邢台开元寺亦出土有一件关系密切的造像残石(图9)。该石前壁圆拱形佛龛内浮雕一佛二弟子二菩萨,其尊像的组合与造型同本实例及内黄里固村塔(同图8)非常相似,年代也应较为接近(即7世纪末至8世纪初)。过去学界将其界定为北朝造像龛残件显然有误⑤。同时,笔者曾在该寺天王殿左侧花圃,发现唐代造像塔的塔檐残件。塔檐作叠涩线脚式,“挑三收二”、正反叠涩五层,符合同类造像塔的常见塔檐作法(同图7)。综合推测,该石极有可能也是同类造像塔的佛堂形塔身后石。因笔者两次赴邢台调查时,均未得见该石原物,难以作进一步判断,故暂且存疑。
其五,本实例及内黄理固村塔、邢台开元寺出土疑似造像塔散石中,二弟子的身体比例通常较小,高度仅为菩萨高度的3/5强。此种作法或意在表现人物所在前后的空间感,也可能因为佛、菩萨的地位比弟子更为尊贵。相同情况还见于赞皇县治平寺唐开元二十八年(740)释净明造像塔等诸多同类实例[3]276。
图10 邢台南贾乡村唐垂拱二年(686)造像塔
图11 平乡大里村武周延载元年(694)造像塔散石线描图
图12 隆尧出土唐代造像塔散石之三线描图
三、形制、造塔目的和出土地
正如上述铭文所记,本实例为“浮图”构件,其佛塔属性毋庸置疑。以往将它泛称作龛像的说法,一方面忽视了铭文内容与载体间的关联,另一方面是因为原初所在造像塔其余构件佚失,对于非专业研究者而言,仅凭现存构件难以确认其实际用途。
(一)形制
尽管原初所在造像塔其余构件佚失,然参照武邑孙家村仪凤四年(679)塔(同图3)、内黄理固村塔(同图7),以及邢台县南贾乡村唐垂拱二年(686)造像塔(图10)⑥,依然可以还原它的本来面貌。该塔的第一层塔身应由前、后二石块组合而成,根据“敬造石像浮图一所七级”句可知,原初作七级密檐式结构,面貌大体与邢台南贾乡村唐垂拱二年(686)塔(同图10)接近。同时,“紫凤朱虬,栖蟠其侧;飞仙化佛,扶护其傍;密迹金刚,维持警卫”句表明,原初佛堂形塔身的前石前壁辟有塔门,塔门两侧设置金刚力士,塔门上方装饰蟠龙、鸾凤、飞天与化佛。这些图像因素在同类造像塔中十分普遍,如平乡县大里村武周延载元年(694)造像塔散石(图11)⑦、隆尧县出土唐代造像塔散石(图12)⑧等。
上述相关造像塔的第一层塔身,由前、后二石块组合成竖长方体。塔身外部的塔门、力士、蟠龙、飞天和化佛,与塔身内部的佛、弟子、菩萨等图像配置在一起,与塔身整体组合成微缩佛堂空间。形体虽小却不失庄严,是为此类造像塔最本质的特征。这类造像塔盛行于初唐晚期至盛唐时期,集中分布在中原东部。河北地区有据可查的同类实例(含散石)26座(件),分布在盐山、武邑以南的中、南部地区(同图2)。其中唐高宗至武则天时期10座(表1),集中于邢台及其周边地区。
(二)造塔目的
根据上述铭文内容可知,李悊携合家眷属兴建此塔,主要有两个目的。
表1 河北地区唐高宗至武则天时期佛堂形组合式造像塔实例
其一,为天皇、圣嗣祈福。希望“天皇圣嗣永保隆基,月殿日宫长垂朗耀”。其中,天皇指唐高宗⑨,“天皇”后两字磨泐。观察实物可知,极有可能为“圣嗣”,应指唐中宗李显⑩。李悊合家为天皇、圣嗣祈福,既符合佛教“报四恩”中“报国王恩”观念⑪,似又具有光辉自家门面的作用。该塔兴建于武周长安四年(704)七月六日,是武则天在位的最后一年,彼时唐高宗已去世十年,距离神龙元年(705)正月恢复李唐国号尚有五个月,铭文只字未提武则天(天后或圣神皇帝),显得十分敏感和特殊,可能反映了民间思复李唐的潜在情绪。
其二,为亡父祈福。即“欲报所生,过崇追福”,也有为去世和在世亲属积累功德意图,即“七代灵祠凭此福因,现在衔生霑斯利润”。在李悊等人看来,建立这样一座佛堂形组合式造像塔,其功德等同于建立一座庄严的佛堂、寺院。故铭文就将该塔称作“仙宫”,其实际开支却要节省许多,社会中下层的殷实家庭可以承受。这种观念在同类造像塔铭文中非常普遍,如平乡大里村延载元年(694)塔记“卜兹胜壤,树此支提”[8]71。
这类造像塔之所以将第一层塔身组合成微型佛堂,目的就在于使之兼具佛殿功能,方便满足施主礼佛需求。正因如此,本实例原初所在造像塔建于李宅以南三十步位置,按唐制五大尺为一步,一大尺长约29.5—29.6cm,则三十步不足45m[9]117-129。此种设计迥异于诸多同类实例配置在寺院佛殿左右两侧前方作法,显然是为了方便李悊家人缅怀亡亲、礼拜祈福。这相对于前往寺院而言无疑要便捷许多。类似情况也见于内丘小驿头村万岁登封元年(696)塔(两座),其就建立在功德主周弘德的家宅左方位置⑫。
(三)出土地
本实例具体出土地不明,仅能根据图像及铭文推测其原始出土地。
一方面,本实例前壁圆拱形佛龛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浮雕尊像一铺,下部分浮雕蹲狮及供物,其图像组合与隆尧出土同类造像塔散石(同图5、6)最为接近。考虑到隆尧为唐祖陵所在,邢台也是河北地区同类造像塔的发展中心,推测本实例原初所在造像塔受到邢台地区同类实例影响。另一方面,“前瞰漳川,□临尭堰”句暗示,本实例可能出土于邯郸东南部漳河流域(同图2)。唐代漳水下游主要分为两股:一股北流,经今临漳、成安、肥乡、曲周、平乡,走滏阳河,至衡水以下经武邑东北流,截永济渠,东北入海;一股南流,经魏县至馆陶入永济渠[10]62。结合武邑孙家村唐仪凤四年(679)塔、平乡大里村武周延载元年(694)塔等相关造像塔推测,本实例出土于漳水北股地区的可能性更大,即临漳、成安、肥乡和曲周一带。北股地区不仅与邢台距离接近,唐时也盛行同类造像塔,如成安县郎堡村圆铭寺唐太极元年(712)霍宏泰造像塔[6]833、广平县清漳村唐开元十五年(727)秦献造像塔等[11]8785。
后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李静杰教授及博士生吴禹力、研究生郑才旺,河北博物院林章芹、郝建文先生,深州市文物管理所邢恩泽先生,隆尧县文物保护管理所李方先生,四川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本科生王鑫均为本文的撰写提供了诸多帮助,谨致谢忱!又,本文所有未标明出处的尺寸数据、照片和线描图,均为笔者实地测量、拍摄和绘制。
注释:
①武则天于永昌元年(689),下令改元载初以示维新,创制十二个新字并颁行天下,且援用于《大云经疏》等佛教经疏之中,直至长安四年(704)。十五年间陆续增改,凡有十八字。见:(北宋)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0页。施安昌:《从院藏拓本探讨武则天造字》,《故宫博物院院刊》1983年第4期,第30-38页。
②佛堂形塔身后石高104cm、宽78cm、侧宽30cm,其佛龛高65cm、宽33cm。见:朱己祥:《唐仪凤四年马君起造像塔考释》,《敦煌学辑刊》2018年第1期,第93-106页。
③实例一高86cm、宽64cm、侧宽39cm,其佛龛高58.5cm、宽33cm。实例二高85、宽59.5、侧宽26cm,其佛龛高60cm、宽45cm。现藏隆尧县碑刻馆。
④该塔现存七级,作密檐式结构,通高317cm,其佛堂形塔身后石高84.5cm、宽60.5cm、侧宽28cm,佛龛高55cm、宽44.5cm。见:朱己祥:《内黄县理固村唐代造像塔年代及来源考》,《中国美术研究》2018年第2期,第13-18页。
⑤该石残高34cm、宽39.5cm、侧宽19cm。见:冀金刚、赵福寿:《邢台开元寺金石志》,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28、29页。
⑥该塔现存七级,作密檐式结构,通高460cm,其佛堂形塔身前石高114cm、宽80.5cm、侧宽43cm,后石现已被盗。
⑦该石高86.5cm、宽61.5cm、侧宽34cm,现藏河北博物馆。
⑧该石高80cm、宽50cm、侧宽24cm,具体年代不明,现藏隆尧县碑刻馆。
⑨《旧唐书》记载唐高宗永徽六年(655),“废王皇后而立武宸妃为皇后。高宗称天皇,武后亦称天后。后素多智计,兼涉文史。帝自显庆(656-661)已(以)后,多苦风疾,百司所奏,皆委天后详决。自此内辅国政数十年,威势与帝无异,当时称为‘二圣’。”《新唐书》更明确指出,“上元元年(674),高宗号天皇,皇后亦号天后,天下之人谓之‘二圣’。”见:(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5页。(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81、82页。
⑩《旧唐书•卷6 •则天皇后本纪》:“(中宗)嗣圣元年(684)春正月甲申朔,改元。……(载初元年,689)九月九日壬午,革唐命,改国号为周。……乙酉,加尊号曰圣神皇帝,降皇帝为皇嗣。”第116、121页。
⑪(唐)般若译《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二:“世出世恩有其四种,一父母恩,二众生恩,三国王恩,四三宝恩。如是四恩,一切众生平等荷负。”见:《大正藏》第三册,第297页。众生平等担负“报四恩”责任,故在民间兴建的造像塔上出现“报国王恩”情况不足为奇。
⑫李五魁、贾城会主编《内丘历史文化精粹》:“遂于宅左方□□石浮□□□。”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19-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