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绿林书屋”
2021-01-26姜异新
姜异新
北京鲁迅博物馆
翻开《华盖集·题记》,鲁迅在文末署“记于绿林书屋东壁下”,这已经是从八道湾搬来西三条寓所一年半之后了。鲁迅的书房不是“老虎尾巴”吗?为什么又叫“绿林书屋”?
鲁迅在北京的14年,经历了很多波折,其中一个重要事件,就是在女师大风潮中因为支持学生而被通缉,还被现代评论派文人戴上了“学匪”的帽子。因为现代评论派都是留学英美的所谓“学院派”,一个“匪”字,表达了对于鲁迅这种没有正式学历、自学成才的文人的蔑视。鲁迅心下想,西汉有王匡、王凤在绿林山起义,今有鲁迅“绿林书屋”,笑傲文化江湖。恰好自己在西三条寓所的后院西边种了三棵青杨,再加上原先就有的两株枣树,果然是在林莽之间。
“老虎尾巴”不足9 平米,是名副其实的斗室,但因为玻璃窗很大,光线充足,通透得很。鲁迅一直喜欢开北窗,然后在东壁下的书桌上写作,他觉得,这样一整天都不会被阳光晒到,不损害视力。在八道湾的时候,他的书房就是这样布置的。
书房东壁下就是鲁迅的书桌,三屉的,桌上放着他喝茶用的盖杯、烟灰缸、闹钟、金不换毛笔、高脚煤油灯、陶猪等。
鲁迅在这里写文章的时候,有个习惯,客人一来,赶紧先把稿子放进抽屉里。有时候,来的这个客人,其实就是来取这稿子的,他也要下意识地做一下这个动作,然后再把稿子重新拿出来。
书桌下面有一个纸篓。鲁迅的“垃圾分类”意识很强,从来不往纸篓里面扔果皮、花生皮之类的东西,如果别人丢进去了,他也会重新拣出来。他只往里边扔那些写坏了的文稿。鲁迅对自己的手稿没有保存意识,随手就扔,甚至曾经包过油条,擦过手……
20 世纪初是中国普遍用钢笔取代毛笔的时期,但是,除了留学日本时,在仙台医专抄的讲义是用钢笔之外,鲁迅终其一生几乎都是用“金不换”毛笔在书写,名副其实的“不换”。这种产自绍兴“卜鹤汀”笔庄的金不换毛笔,价格便宜,小巧轻便,使用的时候柔中寓刚,墨水酣饱,深得他的喜爱。
一个世纪以前的北京,阜成门一带的住家是没有电灯的,《秋夜》里那盏被小飞虫撞得叮叮作响的高脚煤油灯,就成为鲁迅离不开的光源。煤油灯的底座是蓝色玻璃,灯罩是透明玻璃,为了增加亮度,鲁迅还曾自制雪白的纸罩,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的栀子,吸引了那些“苍翠的英雄们在上面喘气休息”。
就是在这张三屉书桌上,就是用这样的金不换毛笔,就是在这盏煤油灯下,鲁迅完成了《野草》《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写下了《彷徨》《朝花夕拾》《坟》中的部分精彩华章,总共200 多篇。他还在这里翻译、备课、校改文稿,为文艺青年写序文。
当然,他也在这里写过情书。
1925年3月11日,鲁迅坐在书桌前,拆开了一封意想不到的来信,是自称“就教的一个小学生”写来的,原来是那个上课最爱提问题的许广平同学。这个学霸女生的钢笔字特别漂亮,一股脑儿地在纸上向先生倾吐困惑和苦闷,请求明白的指引。鲁迅看后,当即拿起金不换毛笔,蘸墨复函。他恭敬地称对方“广平兄”,一边说自己要交白卷了,一边又潇洒地教给广平兄如何混世防暗箭,比如,“刺丛里姑且走走”,“壕堑战”,还有“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鲁迅聪明得很,给了法子,又说没有法子,那语气似乎是:相信了我的人生指南,你很可能就找不到北了。
鲁迅冷静、幽默而又深刻反省的文风,使许广平的思维像春草一样疯长。第二封信开头就抱怨信来得慢。第三封信自称“小鬼”。第五封信便开始介绍自己的成长经历,也引发了鲁迅热烈地追忆往昔,通信话题不再限于社会时世和思想问题,转而面向自身,深入心灵,打算长聊下去了。
鲁迅这次遇到了真正的谈话对手,与充满锐气的生力军互相砥砺,激发灵感。他教给“广平兄”要有韧性,而不是任性,不要热望,不要性急,这都是年轻人的特点。
“广平兄”看先生也很透彻。鲁迅说,我没啥本事,就是只能“用空论来发牢骚,印一通书籍杂志”,如果你感兴趣,快来帮我吧。许广平明确表白,愿意做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推着先生这驾大车向前行。同时,还给鲁迅编辑的《莽原》提出版面建议,写文章投稿。
4月12日,许广平第一次来西三条登门拜访,是和同学一起来的,说是探检“尊府”,看来是对先生的寓所,向往久矣。她很喜欢“老虎尾巴”的大玻璃窗,不愧是国文系的才女,她说:“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火光,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晨夕之间,时或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盖必大有一种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从缕缕的烟草烟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是存在!?”那时,鲁迅还在后院养了一只小刺猬。许广平和女生们特别爱逗弄它。
看了这篇可以打满分的“作文”,想必先生心花怒放,随即回信,亦出一题,曰:既然到后园探检过了,那“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顶,是什么样子?”许广平同学机灵得很,用先生教的课和写的文章来作答。她当时修的文学史课程是鲁迅辑佚编写的《中国小说史》,修的文艺理论课程是鲁迅翻译的《苦闷的象征》。于是,她就说:“那房子的屋顶,大体是平平的,暗黑色的,这是和保存国粹一样,带有旧式的建筑法。至于内部,则也可以说是神秘的苦闷的象征。”
鲁迅说话风趣是有名的,皮肤过敏了不说过敏,而说“满身痱子,犹如荔支”;生无名肿毒了不说无名肿毒,而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哭了,不说“哭”,而说“泪下四条”——除了两条眼泪,还有两条是鼻涕。
鲁许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磨练文笔。鲁迅有时写了五页还不尽兴,后面还要附言。“广平兄”的文风也愈发像先生了。从1925年3月11日到7月底之间,他们共写了四十几封信。鲁迅都是在“老虎尾巴”三屉书桌前的煤油灯下,展信阅读,信笔书写。深夜独坐,也不再觉得屋里森森然了。
到了1929年6月,鲁迅和许广平早已确定爱情关系,鸿雁传书也已达135封。其中1929年5月、1932年11月,鲁迅两次回北平探望母亲,也是在这里,给已经一起生活的许广平写信,传递相思。
1929年5月15日,鲁迅给远在上海怀有身孕的许广平写信,特意挑选了两张精美的笺纸,一张印的图案是红色的枇杷,另一张印的是绿色的莲蓬。鲁迅在署名的地方还画了只小象,高高扬起长鼻子。许广平收到后开心得不得了,说:“打开信来,首先看见的自然是那三个通红的枇杷。这是我所喜欢的东西,即如昨天去寄信,也带了许多回来,大家大吃了一通。”鲁迅担心身怀六甲的许广平太过兴奋,便说:“我十五日信所选的两张笺纸,确也有一点意思的,大略如你所推测。莲蓬中有莲子,尤是我所以取用的原因。但后来各笺,也并非幅幅含有义理,小刺猬不要求之过深,以致神经过敏为要。”
1929年5月15日鲁迅致许广平信(北京鲁迅博物馆提供)
女师大风潮时,许广平曾经被杨荫榆警示为“害群”。鲁迅就叫许广平“害群之马”,还替她剪去头发,并即兴为她画了一幅漫画:一只稚气十足的小刺猬,撑着伞在走路,从此,许广平的昵称就成了“小刺猬”。
如今情书已经是难得一见的文化现象了,何况还是用毛笔写在制作如此精良的笺纸上。回顾情书的历史,可谓经历了一个不断粗鄙化的过程,乃至今天已经完全消失了。而鲁迅和许广平不但写了这样有价值的情书,还如此工整漂亮地抄写出来,还要不停地校改,最后出版。
说起后来整理出版的《两地书》,曾被周作人讽刺为“情书一捆”,其实这么妙的词儿是鲁迅自己先说的,被周作人反引过来,说是兄长在秀恩爱。《两地书》的确非常畅销,但绝不是因为谈风月,其实里面“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平凡之中蕴含着深刻的思想,闪耀着真知灼见。我们熟悉的很多警句,就出自这里。
有人质疑《两地书》出版时经过了删减和精心修订。直到1998年《许广平文集》出版,大家看到了通信原件,才发现果然是光明磊落中的两情绵绵,丝毫没有什么隐私。1933年4月,郁达夫从上海搬到杭州的第一晚,就彻夜细读刚刚出版的《两地书》,陶醉于先生诙谐愤俗的气慨、许女士诚实庄严的风度。深情评价这些长书短简,“味中有味,言外有情。”
1926年初,许广平发表散文诗《风子是我的爱……》,文中把鲁迅比作“风子”,也就是风之神,这是新女性公开发表的爱情宣言。
1936年深秋,鲁迅去世后半个月,鲁老太太第一次给许广平写信,由衷地夸赞:
你因佩服豫才,从以终身,现在豫才棺盖论定,博得各国文人推崇,你能识英雄于草昧,也不失为巾帼丈夫。
虽说是找人代笔写的,但一定是鲁老太太口述授意,写得非常好,让人肃然起敬。“从以终身”“识英雄于草昧”“巾帼丈夫”,这些用词令人莞尔,可见鲁老太太是饱读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新文学之父压根儿没想到,自己在母亲心底,还曾经是三国气、水浒气浓郁的草昧英雄。小说迷鲁老太太刷新了人们脑海中“大先生”横眉冷对的战士画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许广平的确豪气满怀,曾经向鲁迅介绍了自己年少时对革命的浪漫幻想和热烈追求,并且表示愿意“作一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可是,鲁迅却说自己无拳无勇,惟有笔墨,志在开展的是思想革命,而不是实际行动。鲁迅借“学匪”之讽,以“绿林书屋”自嘲,却成为精神界之战士、思想界之盟主,对于许广平而言,这的确是,“绿林书屋识英雄”。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老太太的评价又是非常到位的。
注释:
[1]鲁迅:《两地书·二》,《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 页。
[2]鲁迅:《两地书·八》,《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 页。
[3]鲁迅:《两地书·九》,《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 页。
[4]鲁迅:《两地书·一三》,《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 页。
[5]鲁迅:《两地书·十五》,《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 页。
[6]鲁迅:《两地书·一六》,《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0 页。
[7]鲁迅:《而已集·革“首领”》,《鲁迅全集》第3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2 页。
[8]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九》,《鲁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 页。
[9]鲁迅:《260815 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9 页。
[10]许广平:《两地书·一二七》,《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9 页。
[11]鲁迅:《290527 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 页。
[12]鲁迅:《两地书·序言》,《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 页。
[13]郁达夫:《移家琐记》,《郁达夫文集》第3 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211 页。
[14]1936年11月3日鲁瑞致许广平信,《鲁迅研究资料》第16 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 页。
[15]许广平:《两地书·七》,《鲁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