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社成员韦素园佚文考述(上)
2021-01-25柳冬妩
柳冬妩
关键词:佚文 莽原 高晓岚 俄国文学
1925 年成立的未名社,韦素园是其中的核心成员。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说:“未名社的同人,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地、点点滴滴地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于是他坐在一间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办事了,不过小半好像也因为他生着病,不能上学校去读书,因此便天然的轮着他守寨。”作为未名社的守寨人,韦素园与鲁迅关系甚密。韦素园病逝后,鲁迅手书碑文:“君以一九零二年六月十八日生,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卒。呜呼,宏才远志,厄于短年。文苑失英,明者永悼。”韦素园以译介俄国文学为主,加上英年早逝,对其佚文的挖掘、整理与考证工作,一直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1985 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韦顺编选的《韦素园选集》,分“创作”和“译作”两部分,该书附有韦苇整理的《韦素园著译目录》。2001 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汤逸中编选的《栽植奇花和乔木——未名社作品选》,收入了韦素园创作的部分文学作品。2011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黄开发编选的《未名社作品选》,大略囊括了除鲁迅以外未名社其他成员在社团存在期间发表的全部作品,少数几篇发表时间稍早于未名社的成立。2020 年4 月,黄山书社出版了《韦素园全集》,是第一次出版韦素园的著译全集,分翻译作品、创作作品和附录三大部分。遗憾的是,《韦素园全集》和以前的几个选本,还是遗漏了韦素园一些重要的翻译作品和创作作品,《韦素园著译目录》和有关研究文章也都没有提及。现将笔者发现的韦素园11 篇佚文,按发表时间为序,辑录如下:
1.《莫斯科东方勞动大学生活状况》,《学生》杂志1923 年第3 期,署名“素园”。
1921 年韦素园与刘少奇、任弼时、肖劲光、蒋光慈、曹靖华等人一起赴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学习,韦素园的这篇文章非常翔实地叙述了当时的学习、生活状况,是一篇难得的历史文献。在这篇文章里,韦素园表达了他对俄国文学家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马伊可夫等人的敬意,课室墙上和俱乐部小屋里挂着他们的像,让韦素园感到“很高兴”“真幸福”:“这课室墙上面,挂的是谁人照像?他答说:东边是管卡洛夫,以前到过日本。西边是郭克里,著过有《死魂灵》《巡案》。我听这这话,很高兴,我便向他说:《巡案》,我读过了。并且觉著今天认识了这位文学家,真幸福呵!”“俱乐部前,有小屋一间,里面排着几张小桌子,墙上挂的有托尔斯泰和道司托也夫司基像,笔底音容,令人想望无已。”另,1924 年第11 期《学生》杂志刊载了俄国梭罗古勃著《伶俐的姑娘》,署名“素园译”,1928 年韦素园编选自己的译文集《最后的光芒》时将其收入,《韦素园选集》和《韦素园全集》都未收入。
2.《诗二首》,1924 年1 月21 日第24 号《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署名“俄国梭罗古普 素园试译”。梭罗古普,即俄国象征派诗人梭罗古勃。
3.《俄国的颓废派》,1924 年3 月21 日第29 号《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署名“素园”。
这可能是中国最早论述俄国颓废派诗歌的一篇诗论,评述了梭罗古勃(今通译索洛古勃)、灭列日可夫斯基(今通译梅列日可夫斯基)、巴尔芒特、格比渥斯(今通译吉皮乌斯)等人的诗歌,分析了俄国颓废派和象征主义意义上的领域。1924 年1 月11日出版的《晨报副刊·文学旬刊》,刊发了韦素园翻译的梭罗古勃诗歌,《俄国的颓废派》就是由梭罗古勃引起而写的:“我因为发表了梭罗古勃的几首小诗,联想到俄国九十年代(一八九○——一九○○)开始的新兴的文学(诗的方面)运动,有简单说明的必要:因为这事与梭氏是有些关系的。”梭罗古勃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最具艺术成就的现代派作家和象征派诗人之一。据不十分精确的统计,鲁迅在他的全部著述中大约有十余次评论或提及梭罗古勃,周氏三兄弟都对他感兴趣。韦素园也是梭罗古勃的崇拜者,从1923 年便开始选译他的《蛇睛集》。1924 年3 月25 日出版的《晨报副刊》,发表了题为《今年的明天社》的启事,启事称“一九二四年我们有五种丛书一定可以出版”,排第二种的是韦素园译《梭罗古勃诗选》,遗憾的是这部诗集后来并未出版。在1926 年11 月10 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1 卷第21 期上,韦素园在《校了稿后》中坦承:“我很爱那已经装在架柜里的梭罗古勃和那摒弃在现代文坛桌下的卜宁。梭氏现年已老,然而他的昔年的‘幻美的悲哀底故事创造,却至今令我读后,还回味着……至于讲到新俄的文坛,他们作家的努力,也令我异常企慕,然而我所见到的一点作品,怎样也引不起我心中的深的共鸣,我们的精神生活是这样的有距离。”韦素园是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面对复杂的世界,他保持了自己审美和思想上的独立性,懂得自我判断、自我选择、自我质疑的意义。
4.《梭罗古勃诗二首》,1924 年5 月11 日第35号《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署名“素园试译”。诗后附有“记者按”:“此二首与本刊二四号所刊的二首衔接。”
5.《世界大文豪朵思妥也夫斯奇评传》,1925 年第2 期《学林》,署名“俄国萨渥尼克著 韦素园译”。这篇文章发在《学林》头条,长达19 个页码。朵思妥也夫斯奇,即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鲁迅与韦素园都痴迷的作家,韦素园创作的《两封信》和《我的朋友叶素》就是以陀氏复调的方式结构作品。韦素园对陀氏竟至于到了崇拜的程度,他病房的墙壁上,挂着的也是陀氏的画像,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写道:“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在对陀氏等俄国作家的译介上,鲁迅与韦素园有相见恨晚、心心相印的一面。
6.《To——》,1926 年5 月10 日《莽原》半月刊,署名“By——”。
7.《母亲新年晚上的梦》,1926 年6 月10 日第11 期《莽原》半月刊,署名“白莱”。
8. 梭罗古勃诗歌《我的友人》,1926 年7 月23日第1 卷第23 期《世界日报副刊》,署名“素园译”。
9.《两封信》,1926 年9 月10 日第17 期《莽原》,署名“G 线”。
10.《我的朋友叶素》,1927 年12 月25 日第2卷第23、24 期《莽原》半月刊,署名“华芍”。
11. 托思妥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與损害的》,连载于1929 年出版的天津《益世报副刊》,署名“霁野 素园合译”。
韦素园的11 篇佚文中,《To——》《母亲新年晚上的梦》《两封信》《我的朋友叶素》,用的都是化名,需要考证。
《莽原》于1925 年4 月创刊于北京,鲁迅主编,初为周刊,附于《京报》发行,共出32 期,安徽省霍邱县叶集籍作家韦素园、台静农、韦丛芜、李霁野和狂飙社主要成员高长虹、高歌、向培良等人,当时都是主要撰稿人。1926 年1 月,《莽原》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单独出版,又出48 期,1927 年12 月停刊。据王冶秋在《鲁迅与韦素园》(见《狱中琐记及其他》,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 年版)中的回忆,鲁迅在“三一八”事件后上了通缉名单,“先生曾暂时出去避难,五月间才回到西三条的家中,八月就又出走厦门了”,“这期间未名社的出书、校稿和《莽原》的编辑,大多是由韦素园负责的”。也就是说,从1926 年3 月开始,韦素园实际上承担了《莽原》半月刊的主要编辑工作。1926 年8 月鲁迅离京南下,实际上在之前几个月,韦素园就成了《莽原》半月刊的执行编辑。1926 到1927 年,韦素园除用真名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一些作品外,还用化名发表了小说《两封信》《我的朋友叶素》《母亲新年晚上的梦》和诗歌《To——》等。而篇幅较长的自传体小说《两封信》和《我的朋友叶素》,应该是韦素园最重要的文学作品,受俄国颓废派文学影响的痕迹比较明显,富于感伤情调和颓废气息,在精神深处与白银时代的俄罗斯现代文学同频共振。
“G 线”的自传体小说《两封信》
1926 年9 月10 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17 期),用于刊发作品的内页有39 页,前4 个页码刊载鲁迅的译文《凡有艺术品》和石民的译诗《野花之歌》,之后用15 个页码刊发G 线的《两封信》。从文体上看,《两封信》属于自传体书信体小说(书信体散文诗),小说的主体由两封信构成:陵风写给女留学生兰姑的信和母亲写给陵风的信,并描写了陵风写信与读信的情景。从命名上看,韦素园颇费心思,陵风、兰姑和作者G 线,与韦素园在美国留学的女友高晓岚都有直接联系。“兰”与“岚”同音,高晓岚后来也用“高晓兰”发表诗歌作品。“陵风”在汉语里有两层意思:一是驾着风,乘风;二是形容高峻。无论是从字形还是含义,“陵风”与“高晓岚”的名字都有关系。而作者“G 线”是韦素园的化名,这个“线”字容易让人联想到韦素园的“素”字。“素”的本义是素丝,没有染色的丝绸。而“G”是“高”字的声母,“G 线”这个笔名的含义是“高晓岚之丝(思)”。韦素园与高晓岚的恋爱经历,请参阅拙作《韦素园与高晓岚的“两地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 年第12 期)。
高晓岚(1899—1992),是陈独秀原配夫人高大众、第二个夫人高贤萃的堂妹,与韦素园都是安徽霍邱县人。1915 年,高晓岚考入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与现代著名女作家苏雪林成为同班同学,后来又成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高晓岚读过多年私塾,诗书皆工,在学业上与苏雪林暗中较劲,成了苏雪林的学敌。苏雪林在《我的学生时代》(1942 年4 月《妇女新运》第5 期)中,用了颇多的笔墨记述她与高晓岚的学业之争:
她在家塾读过几年的书,文理颇清顺,也能做几句旧诗,写得一笔远胜于我的很有腕力的字——我的书法到于今还是鬼画符,实为永不能补救的缺点——她一进来,同学们便都宣传,××× 现在有了劲敌了,她的第一名恐怕不能永远保持了。……她的文字,也同她的书法一般,峭挺苍凝,不类出诸幼女之手。……她生长皖北,禀有北方之强的特性,从不肯在师友之前示弱……
她鼻红,同学绰号她为“红中”,我脸白,同学浑名我“白板”,一部分年事较轻,性情浮躁的同班生,都附和她,年事较长,举动稳健者,则拥护我。她的羽翼就叫作“红中党”;我的同志,就叫作“白板党”。一班仅有同学十四五名,除几个超然派外,其余则不归杨则归墨。两派人数大约相等,声势亦复相当,于是展开了对垒的阵容,日以寻隙觅衅为事。自古以来,稳健派总像是在朝党,激进派总像是在野党,后者总喜欢以清高自命,对前者横肆攻击。当时我们这白板党觉得红中党行动幼稚,并且毫无意义,所以每当她们对我们有所挑拨,我们老是一味置之不理。一天,红中失去金指环一只,其同党冤诬白板好友某某所偷,闹得那位同学寻死觅活,白板仗义执言,一改平日沉默态度。两方相磨相荡,激起一场掀天动地的风潮。惊动了校长江先生,将全校学生召集训话,红中固被记大过一次,白板也被葫芦提记小过一次。风潮虽云平息,冤仇却愈结愈深,卒业以后,我们两个还抱了一种竞争之心。她升学于北京,我也非升学不可,我赴了法国,她也非赴美不可。直到游学回来,两人重在社会上相见,彼时青春已逝,火气全消。回想过去种种,不禁哑然失笑。我留法学美术,不幸半途而废,她赴美学教育,却大有成就而归。她才干优长,历任女子中学校长,乐育英才,报效国家甚大,而我则仅成了一个弄弄笔头的文人,比较起来究竟红中比白板优胜得多啊!
1917—1922 年,高晓岚就读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国文专修科及其升格后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1922 年女高师毕业后,高晓岚回安庆担任母校安徽省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教务长,但并不甘心。“非赴美不可”的高晓岚终于在1925 年赴美留学,先就读奥柏林大学,后到爱荷华继续学业。1929 年7 月16 日,留美归来的高晓岚被任命为安徽省立第二女子中学校长,该校由安徽省立第二女师改组而成。也就是苏雪林所说的:“她赴美学教育,却大有成就而归。她才干优长,历任女子中学校长。”1930年3 月2 日的《生活周刊》,发表了苏雪林(春雷女士)的《几个女教育家的速写像(二)》,介绍了杨荫榆的事迹,但苏雪林对杨荫榆的最初了解,却来自高晓岚:“朋友高晓岚女士同我谈杨先生的身世,我又觉得这种勇敢坚决的女性,实属不可多得,实值得我们的尊敬。高君说,杨先生在前清时代便是一个先觉的,富有新思想的女子……”与杨荫榆一样,高晓岚也是富有新思想的女子。
从《两封信》的内容看,陵风的原型就是韦素园,兰姑的原型就是高晓岚。
我们先看陵风写给兰姑的信:
万里万里外的兰姑,久违的兰姑:
我怎能把我的心解剖给你看个分明呢?我的心海像狂风下的大西洋一般涛涌着!我有莫可端倪的悲哀在这黑夜里,我有盖世的伤魂将要死直地摆在这里交给你……
哎哟,真要命呵!真要命呵!谁说我不是死直了呢?兰姑,谁料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别后,一年而两年,两年而三五年的離情中,至有今日的哀痛怅惘呢!今天在别人的面前,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生命的悲哀的无聊的无聊了——我,我简直不是人呵!我要给你陈述这个,这样的我是怎样来的呵?哎哟!消磨,消磨,活活地把这些日子消磨,把自己消磨,把自己消磨,这就是我的生命呵!我的生命,虫一般摆在别人的生命的裙边,是麻痹的,枯零的,游离的,孤味的,消刎的,痴笑的,夜哭的,朝醒不成寐的,褴褛的,毛乱的,没理性的,站立起坐无眼自忙的,瞎的,瞎的,乏责任心的,乏进取力的,无所谓的,无希望的,敷衍的,无聊的,——恶人好独,恶物好独,恶神好独——死的,死的,死的!!!……一周如是,五年以来,来年每日,又怎能不是如此!
这只是信的开头部分,陵风向兰姑陈述“一年而两年,两年而三五年的离情”,“五年以来”的惆怅。韦素园与高晓岚1922 年相识于安庆,到1926 年也刚好五年,他们的生活轨迹与聚少离多的恋爱经历,完全投射到小说的男女主人公身上了。小说多次描写陵风给兰姑写信的情景:“陵风写到这里,已觉眉额通湿,不知是汗是水。他闭着眼,紧闭着眼。他搁了笔,他立将起来,他又坐下。”“他在纸端涂着——他这样已经涂满了九张广阔的信纸了。”“陵风支着头,他的双眉紧锁着。他的头葬在两腕中间,他的苦闷他自己拥抱着,拥抱着。他将要发出什么悲剧的哀歌来似的,他却又被他的悲哀关着嘴。”“他默默地无可奈何的哀哭了……苦笑着,望着兰姑的照像哽咽着。”陵风(韦素园)与兰姑(高晓岚)万里相隔的那种孤独感、内心深处的倾诉欲望,借助书信体小说的形式流露出来。
母亲信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也可以锁定韦素园与高晓岚分别是小说中的原型。母亲提到了“距今十三年( 整整十三年)的一个秋夜”,“那时你还差五个月才十二岁”。据此推算,男主人公陵风25 岁,1926 年的韦素园也刚好25 岁。母亲在信中回忆,曾把陵风“送到C 城的中学去继续学业”,这与韦素园长沙求学的经历是吻合的,“C 城”指的是长沙。1918 年,韦素园的大哥韦凤章被任命为湖南省第一区、第四区省视学,兼任湖南省通俗教育书报编辑所所长。韦素园跟随大哥也到了长沙,进了湖南法政专门学校预科读书。母亲还在信中说:“兰姑何时回国?我刻刻盼念着她。不知她近日功课忙否?胖了多少?” 这个指向已经非常明显了。
《两封信》中,陵风不仅自幼喜爱音乐,而且在大学读的就是音乐专业。母亲在写给陵风的信中说:“我也很喜欢听闻你近日音乐进步的成绩。”“你今日于音乐一科的成功,也是极能安慰我的幸事。”陵风读小学时,母亲给他买了一把小提琴,后来被父亲掷得“零星八碎”。母亲在信中重点回忆了这段往事。小说描写陵风给兰姑写信的情景:“他那蓬乱的长发,在悲风中与屋里桌上蓬乱的一切悲舞着,恰成大Symphony 的演奏。”陵风告诉兰姑,他要“进到小姐们的香宫里去,教她们弹小提琴”。而英文“Symphony”,是指交响乐、交响曲。韦素园是否有音乐爱好,我们不得而知。在现实中,高晓岚应该是有音乐爱好的人。高晓岚在美国奥柏林大学的同学谭素兰,是中国最早留洋的女钢琴家之一。奥柏林大学是顶尖音乐与顶尖文理学院紧密结合的一所大学,其交响乐团享誉全美。高晓岚在奥柏林读书时,生活在浓厚的交响乐氛围之中。韦素园将陵风乱发的悲舞比喻成Symphony(交响乐)的演奏,在某种程度上是专门写给高晓岚看的。这是一对万里相隔的恋人留给我们的爱情密码。
小说结尾落款为“一九二六,五,十九。燕大九院”。此时,韦素园的胞弟和同乡李霁野都正在燕京大学读书,且住在同一个宿舍。1925 年12 月,韦素园到河南开封国民军第二军,在苏联军事顾问团做了三个月的翻译。1926 年3 月从开封回到北京的韦素园,可能暂时与韦丛芜、李霁野一起暂住在“燕大九院”。小说最后完成时,正赶上李霁野回乡,韦素园便与弟韦丛芜住在一起。
《两封信》发表于《莽原》半月刊后,韦素园将压了很长时间的剧本《冬天》退还给作者向培良,加上退还高歌(高长虹之弟)的小说《剃刀》,引起了高长虹的严重不满。1926 年10 月10 日,高长虹写了两封信,一致鲁迅,一致韦素园,在《狂飙》第2 期发表。在致鲁迅的信中,他表达了对韦素园的不满:“接培良来信,说他同韦素园先生大起冲突,原因是为韦生生退还高歌的《剃刀》,又压下他的《冬天》。……现在编辑《莽原》者,且执行编辑之权威者,为韦素园先生也。……公然以‘退还加诸我等矣!刀搁头上矣! 到了这时,我还能不出来一理论吗?”在写给韦素园的信中,高长虹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如先生或先生等想径将《莽原》据为私有,只须公开地声明理由……《莽原》须不是你家的!林冲对王伦说过:‘你也无大量大材,做不得山寨之主!谨先为先生或先生等诵之。”高长虹的弦外之音,可能是指韦素园编发了《两封信》,而且退还了向培良、高歌的稿子。1927 年1 月19 日,向培良在《为什么和鲁迅闹得这么凶》(《狂飙》周刊上海版第17 期)中提到了G 线:
至于别的一些琐事,则还是埋藏起来的好,所以我只说《冬天》。最先我写过一封信给素园,说有这么一篇稿子,可以登否。那时我已非常谨慎,而且客气,对于《莽原》,用起先写信询问的法子了。这样的方法我还绝未在别的地方用过。回信说可登,但那一期来不及了,等下期,于是我寄稿子去。下期没有登,来信说稿子长一点,分配不来,等下期。下期又没登,来信说G 线和石民的稿子压好几期了,鲁迅走时说要赶快发表,所以再等下期。后来我见了丛芜,告诉他此篇已收在《沉闷的戏剧》里,快出书了。丛芜问我什么时候出,我说十日付印,他说下期还来得及。但下期又未登,素园却来信说因快出书了,登出不方便,故退还。前一天把《剃刀》退还了。《剃刀》同《清晨起来》另二篇,系鲁迅要去。后来因出《狂飙》,高歌取回了两篇。所以退还的缘故,是因为看见许多点点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话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但现在可以不必举出名字)
“退稿事件”是高长虹与鲁迅论战的一个引爆点,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但G 线的《两封信》却一直没有被注意,“G 线”可能是一条真正的导火线。向培良在文中引述韦素园的话,说“下期又没有登”的原因,是“G 线和石民的稿子压好几期了,鲁迅走时说要赶快发表”。G 线的《两封信》刊载于1926年9 月10 日出版的第1 卷第17 期《莽原》半月刊时,向培良的稿子已经错过两期了,这说明第15 期、第16 期《莽原》已经由韦素园负责编辑。9 月25 日出版的第18 期《莽原》最终也没有刊载《冬天》,韦素园写信给向培良解释了原因:“因快出书,登出不方便,故退还。” 《莽原》半月刊第1 卷第18 期刊有韦素园的译文《往绮玛忤斯去的路》,第16 期刊有韦素园的《〈外套〉的序》、韦丛芜的诗歌《荒坡上的歌者》,第17 期没有署名韦素园、韦丛芜的作品,应该是刊载了《两封信》的原因。发表篇幅较长的《两封信》,与退还高歌、向培良的稿子,形成了强烈反差。韦素园在给向培良的信中提及了《两封信》,向培良不会不关注这篇作品。他可能知道《两封信》的真实作者是谁、原型人物是谁,便向高长虹写了告状信。高长虹指责韦素园的口气,似乎抓住了韦素园的什么“把柄”。《莽原》半月刊是同仁刊物,由未名社主办,发表作品以本社成员为主,适当约请一些外稿,编辑韦素园发表自己的作品并不能算以权谋私“据为私有”。在后来的论争中,鲁迅是站在韦素园一边的,与高长虹等人进行了一场笔战。
鲁迅与高长虹的冲突,是鲁迅研究史上一个争议颇大的公案,焦点问题有三个:一是“退稿事件”;二是对“思想界之权威者”的认知分歧;三是高长虹是否跟鲁迅“争夺许广平”,即所谓“月亮诗”问题。1928 年11 月,大连的《泰东日报》接到读者铁弦的来信,询问高鲁冲突的来龙去脉,编者香冷做了回答,高长虹看到这两封通信后,转登在《长虹周刊》第7 期上,同时加上了他的《附识》。香冷说:“这场战的远因,据鲁迅先生说,完全是为争一个《莽原》‘地盘而起,这在长虹近著的《走到出版界》一书里,大概可以知道是因鲁迅南去之后,《莽原》的编辑责,是由韦素园承其乏的,似乎韦素园是素不大赞同长虹这派的作风的,所以在素园接编辑《莽原》时,曾退回过高歌向培良二人的稿子,长虹因此曾去信质问过鲁迅和素园,这或者要算这次笔战挟嫌的远因吧。”接着说:“鲁迅初主编《莽原》时,大约是由韦素园韦从芜李霁野高长虹向培良高歌等人共同协作的,所以才有所谓争与不争《莽原》地盘的问题。”高长虹在《附识》中说:“铁弦君很留心我同鲁迅的笔战,我觉得这其实没有留心的价值。那次笔战的真相,也除了三两个局中人外,没有多少人能得详知。我自己便是向来没有从正面说出过它的原委,我那时是不愿意说出它,后来更没有顾得说出它。直到现在,我仍觉没有说出它的必要。”(《高长虹文集》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版,第273页)高长虹说笔战的真相只有“三两个局中人”知道,除了高长虹自己外,还有一两个局中人是谁?高长虹指的“真相”是什么?只有三两个人知晓的“真相”,显然不是“思想界之权威者”的认知分歧问题,也显然不是高长虹跟鲁迅“争夺许广平”的问题。这个隐秘的“真相”,高长虹没有说出的“真相”,可能是指韦素园化名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两封信》等作品的问题。
《两封信》是鲁迅要“赶快发表”的,鲁迅是否知道G 线是谁,已经无法得知了,但鲁迅是认可这篇作品的。《两封信》与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出现了同样的句式。《野草》中经常出现一种平行、对峙的语言结构,如《题辞》的开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沉默与开口,充实与空虚,语义上对立的词语,却并置一处。这也是《两封信》中的常用句法:“他将要发出什么悲剧的哀歌来似的,他却又被他的悲哀关着嘴;他是他的悲楚的创造者,他却又给这受造者的威权监禁着,囚困着。他诅咒着自己,他赞美着自己的诅咒,诅咒着自己的赞美。”《题辞》写于1927 年4 月26 日,比《两封信》晚了将近一年,但有着一样的句法,风格非常相似。《两封信》中诸如“死于黑暗,又复生于黑暗”“一面死着一面生活着”,都是对一种“相对而立”状态的真实描述,昭示着一种生存的悖论情境。
《两封信》的复调叙事风格,明显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俄国其他作家的影响,与韦素园的叙事体散文诗《春雨》非常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韦素园最喜欢的俄国作家。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弟弟韦叢芜和同乡好友李霁野都翻译过陀氏的作品。1926 年6 月2 日,鲁迅为韦丛芜翻译的陀氏小说《穷人》写了《小引》:“中国的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近十年了,他的姓已经听得耳熟,但作品的译本却未见。这也无怪,虽是他的短篇,也没有很简短,便于急就的。这回丛芜才将他的最初的作品,最初绍介到中国来,我觉得似乎很弥补了些缺憾。”在写作《两封信》前,韦丛芜已经完成了《穷人》的翻译,韦素园用俄文原文进行了校定。《两封信》与《穷人》都是书信体小说,通过人物视角介入文本叙事,具有极强的仿真性。
某种程度上,韦素园的这篇小说是有意写给高晓岚看的,高晓岚是他最重要的目标读者。鲁迅离京后,韦素园用“G 线”的笔名重点刊发《两封信》,可谓用心良苦,说明他对高晓岚的感情是非常热烈的,对未来是有美好期待的。陵风写给兰姑的信,想必也正是韦素园对高晓岚所说的话,韦素园也应该会将登载小说的刊物寄给高晓岚。这是他的一种内心表达,一种最契合的跨越海洋的对话与示爱,我们今天读后,仍然能够深刻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情感力度。韦素园的自传体小说《两封信》为我们提供了他与高晓岚万里飞书的重要依据和情感档案。
高晓岚的佚诗《寄——》与“By”的《To——》、“白莱”的《母亲新年晚上的梦》
韦素园不仅自己在《莽原》半月刊上用笔名发表写女友高晓岚的小说,而且还用笔名发表高晓岚所作的白话小诗《寄——》。韦丛芜也用化名在《莽原》上发表诗歌,记录韦素园与高晓岚刻骨铭心的爱情。高长虹指责韦素园“《莽原》须不是你家的!”在某种程度上,《莽原》的确变成了“韦家”的。但作为韦素园编辑的同人刊物,也是可以理解的。
1927 年3 月25 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6 期)发表了署名“海兰”的小诗《寄——》:
滴碎人心的春雨,
偏在窗外咽泣;
旅邸愁人,
这般情绪!
暮色苍茫中,
万籁凄清,
夜莺无语。
一九二七年,于奥柏林
虽是首小诗,却发表在刊物的重要位置上。这期《莽原》的头条是李霁野、韦漱园(韦素园)合译的《无产阶级的文化与无产阶级的艺术》,第二篇是台静农的小说《弃婴》,摆在第三位置上的便是这首《寄——》。这首1927 年春天写于美国奥柏林的小诗,发表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作为《莽原》的编辑,韦素园与小诗作者的关系非同寻常。从小诗的两个意象“春雨”“夜莺”看,“海兰”对韦素园的创作和译作都比较熟悉。1925 年5 月18 日出版的第27期《语丝》曾刊载韦素园的散文诗《春雨》。《语丝》创刊前,邀集了十六个人作为长期撰稿人,其中有高晓岚的女高师国文老师周作人,女高师同学淦女士(冯淑兰)及其男友王品清,斐君女士(孙斐君)及其男友川岛。1923 年10 月8 日,周作人日记记载:“俄法校韦素园来访,交予鲁彦十四元。”这是所能查到的韦素园与周作人交往的最早记录。主编周作人在《语丝》上刊发韦素园的《春雨》,高晓岚应该读过这篇作品。《春雨》写在干旱、尘沙飞扬的北京城里,突然下了一场春雨,让“我”想起一个充满诗意的爱情故事。故事叙述完之后,“我随手捻灭了灯,春雨仍滴沥地下着”。“春雨”是个象征,全文借雨写人,用柔婉的笔调叙述了一个少女“春雨”般的初恋,一段“生命上深刻了痕迹的隐情”。与“春雨”相比,“夜莺”则是韦素园译作中出现频率最多的意象之一,如梭罗古勃的诗:“只有夜莺用了白昼的希望,/ 唤动着梦想呵。”珂陀诺夫斯基的散文诗《森林故事》:“夜莺用自己的颂歌纪念它们的结合。”科罗连珂的小说《最后的光芒》,小孩子反复练习“夜莺”的读音。高晓岚《寄——》中的“春雨”“夜莺”意象,与韦素园的作品存在着无缝对接的互文关系。这首小诗文白夹杂的语言风格,与高晓岚诗歌《接素兰自纽约来信,感而写此(十月六日夕)》(载于1927 年冬天出版的第12 卷第4 号《留美学生季报》)里的白话小诗完全一致。“海兰”应为高晓岚的笔名,应该是韦素园为避嫌所起。1927 年元月,韦素园开始因病卧床不起,高晓岚获悉后,顿感“万簌凄清”,听到“滴碎人心的春雨”在窗外咽泣。小诗后面落款:“一九二七年,于奥柏林。”这说明高晓岚1927 年春天还在奥柏林读书。
《寄——》这首小诗,表明韦素园与高晓岚的确存在着诗书往来,而作者署名“海兰”,更与《两封信》里的“兰姑”,形成了互证。几乎在韦素园写作《两封信》的同时,1926 年5 月10 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刊载“By——”的诗《To——》,这应该是韦素园写给女友高晓岚的情诗:
寂寞的是我的诗心,
心巢里栖宿着白翼的爱情,
悄悄地它终于飞去,
飞向你——音乐的灵魂。
是的,爱情的两翼
将扇起你烦恼的乐音;
但是我们各自忍受着吧,
那音波将更加如何波动我寂寞的诗心!
高晓岚当时在美国奥柏林大学留学,生活在浓厚的音乐氛围之中。自传体小说《两封信》的男主人公是一个音乐专科学生。“By——”在诗歌中对音乐的咏叹,与《两封信》对音乐的描写可以互相印证,“我们各自忍受着吧”,也符合韦素园与高晓岚当时的心境。《To——》的语言风格与韦素园的其他诗歌( 包括译诗)也很一致。
“By”的读音,与“奥柏林”的“柏”是一样的,与“白莱”的“白”是一样。1926 年5 月25 日出版的第10 期《莽原》半月刊,刊载白莱的译文《奇谈》;1926 年6 月10 日出版的第11 期《莽原》半月刊,刊载白莱的小说《母亲新年晚上的梦》。《奇谈》是挪威作家哈谟生的散文诗,后来被收入韦素园的译文集《黄花集》(1929 年未名社出版)。“白莱”可以确定是韦素园的笔名。
“By——”“白莱”笔名的来历,也可能与韦素园喜欢的俄国象征派作家白莱意(今通译别雷)有关。韦素园在《俄国的颓废派》中指出:“象征主义的内容,永久是触着‘一些另外的世界。二十世纪的开始(一九○○——一九一五),在这方面,有绝大成功的三家:白莱意,布洛克,伊万诺夫。”韦素园翻译的勃洛克散文《回忆安特列夫》(1924 年12 月17 日、19 日《晨报副刊》),文中和译者附记,也都提到了“白莱意”。勃洛克在文章中认为,最和安特列夫相近的“是几位象征派作家,在私人方面是白莱意和我,关于这一层他不止一次向我说过”。安特列夫的戏剧《人之一生》“深深的击动了白莱意和我”,“白莱意称那透入该剧的底里的东西为‘哀喊的失望。这是真的,哀喊的失望不止一次从安特列夫的心胸里迸出”……安特列夫、勃洛克都把白莱意引为知己。
韦素园用“白莱”“By——”作为笔名,可见他对“白莱意”这位俄罗斯象征主义作家的激赏之情。别雷醉心诗歌的音乐性创造,强调象征隐喻的重要,使得他的诗歌充满着谜一样的气息。搞清楚“白莱”“By——”笔名的来历,认定《To——》与《母亲新年晚上的梦》是韦素园的佚文,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用“By——”的笔名发表诗歌《To——》时,韦素园不曾想到自己半年后便因肺病卧床不起。韦素园因病向高晓岚提出退婚,发生在1927 年春天。这不仅在高晓岚的小诗《寄——》里,也在韦素园胞弟、诗人韦丛芜的诗歌里留下了记录。
1927 年2 月25 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4 期),刊发了作者署名为“W”的诗歌《密封的素简——寄海外的K 君——》:
电光透出红色的灯幔,
红光浮泛在病人的脸面;
呼吸微弱一如床边梅花的气息,
他默想着,注视着密封的素简:
往事有如云烟,
云烟里现出朦胧的江南——
江南的笑语,
江南的亲颜。
十年的沉默都是养料,
培育着心田里的爱苗。
…………
…………
人世几经变迁,
生活几度失颜;
幾度情焰烧灭失望,
几度失望浇熄情焰。
我驰骋于人生的疆场,
日日打着无声的血战;
击罢,我的忠勇的鼓手!
我们的希望是最后的凯旋。
电光透出红色的灯幔,
红光浮泛在病人的脸面;
呼吸微弱一如床边梅花的气息,
他默想着,注视着密封的素简。
1929 年,韦丛芜的第二本新诗集《冰块》收入了《密封的素简》,副题《寄海外的K 君》被删除。毫无疑问,作者“W”就是韦丛芜。“海外的K 君”,应该指的就是高晓岚。此诗写于1927 年2 月17 日,记录了韦素园病中收到高晓岚信件的场景,是一对情侣万里飞书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