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从芝麻田飞回来
2021-01-25张道发
张道发
入 秋
变声期的小公鸡很不安分,它们在柿子园里不停地追逐母鸡,翅羽扑出轻响,尘土上叠满凌乱的爪印。
一阵风路过门前的丝瓜架,摘走了架下的八九朵丝瓜花。丝瓜在变老,这时光中缓慢的钟摆,嘀嗒着多少世事的沧桑。
邻家的酸枣由青转红,再过些日子,秋风将打落它们,有一些会噼噼啪啪滚落到我家的院子里,被我和馋嘴的雞们一起分食。
倘若在有月光的夜里,听见熟枣坠落时寂静的回声,心事会在一两声犬吠中浮得很远。
入秋了,时光将放慢脚步。树也开始落叶了,虫蛀似的枝干吱吱作响,但依然挺立在风中。
牛背鹭
牛背鹭骑在母牛背上找虱子吃,风从后面吹翻它们的羽毛,小小的牧童一声不响。
母牛埋头在河边吃草,带露水的草很嫩,牙齿磨草的声音很好听。她偶尔用前蹄挠挠脸上被牛蝇叮出来的痒,望一眼远处的村野,眼眸有鸟影疾速闪过。这是农历的五月中旬。
不一会儿,就能看见河上飘过来青荇叶一样的野鸭子,恰好两只,一波一波地浪过来,叫唤声像六七岁孩子随意弹出的稚气的琴声。
带水汽的风一阵阵送来玉米叶的清香,一群野蜂结伴飞过河面,在对岸那棵棠梨树上做巢。
水影里也有嗡嗡的一群蜂飞过,惊着了说闲话的野鸭,身下的波纹一下子密了,有银白的小鱼跳动。
牛背鹭从背上跳到牛角,一左一右立着,它们彼此相望,显得很默契。
天下所有的大事都跟它们无关。
太阳从远林踱出来,河边上的草叶在收拾露水,母牛的蹄子沾着青草和泥,她吃矮了周围的草,剩下几朵野花不时触碰她的脸。
小河沿南岸玉米林夹出的小路上,有人哼着老歌向这边走来。牛背鹭扑啦啦惊飞了,母牛没有抬眼相送,她知道,它们绕一个圈还会飞回来,站到自己后背上。
霜 晨
当白霜静静来到我的村庄,稻谷已回到暖和的屋顶下,和猫咪一道打起鼾声。
霜是昨夜来的,它涉过松岗河和一道道起伏的丘岗。那时月色正好,狗叫声传遍邻近好几个村子。
这一场浓霜上留下野兔浅浅的脚印,应该是两只野兔吧,它们从村外的板桥下溜出来,沿着稻茬田散步,也许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此刻,只有兔粪粒零星散落。
更远的地方,松岗河闪着粼粼亮光,有人牵牛从堤边的棠梨树下走过,抽烟、咳嗽,远村的鸡鸣被喜鹊的欢叫声压低了。
在我家的院子里,山芋已堆进墙角,上面覆着薄薄的泥土。尚未枯干的芋藤叶被山羊慢慢嚼着,母亲蹲在一旁剥棉桃,棉壳和母鸡散落一地,杨树落下最后几片枯叶。
屋顶的黑瓦间,麻雀们在轻声絮叨,霜正准备起身离去,田野在朝阳下冒出丝丝热气。
月光在虫声里漫上来
黄昏的晚些时候,人们从庄稼地里起身回家。他们跟在一阵汗津津的风后面,脚步迟缓,一脸惯常的沉默。
月光在虫声叫出的寂静里漫上来。
最初的夜色中,谁在小声咳嗽,谁在小声叹息,谁的纸烟味搅动清新的夜气。
猛地,狗叫声稠密起来,吠乱了刚被虫声熨平的夜色。
一村的树叶哗啦啦荡漾,这时候的村庄恍如一只停泊的小船,拔锚就走。
霜降第二天
霜降的第二天,在东岗村一间小瓦房里,一只母羊即将分娩。
她疼得直哭,走过这里的人都停下脚步,侧耳听听这哭声。一个妇女小声对自家男人说:羊和人是一样的,这哭声……那沉默的男人有些动容,加快了步子,疾速穿过眼前浓厚的暮色。
母羊分娩的哭声追赶着晚归的每个人,他们在哭声里各有所思,直到几只羊羔咩咩地落在干草上。
这户人家屋顶的晚炊升起来了,灶火焐得羊羔身上暖烘烘的,羊羔跪在母羊身下,吮吸着变软的奶头,咩咩叫唤,茸茸的小腿慢慢有了气力。
乳羊投在白粉墙上挨挨挤挤的影子,看上去那么小,小得惹人心疼。
寂静的春天
背阴处的积雪已经化尽,有草芽幽亮的光在泥地里闪烁。
松岗河上的波浪明显变小,画出层层细腻的纹理,从冬天渡过来的小野鸭,背上的羽毛呈麻黄色,偏瘦的小身子又长大了些。
泛青的芦苇里游出来另一只野鸭,脚蹼划得飞快,甚至拍出水响。两只野鸭很快游到一起窃窃私语,它们的身后是暂时揉皱的瓦蓝天空。
第一块田地在犁铧下翻出了土浪花,几只灰喜鹊结伴翔过,丢下几粒兴奋的叫唤,低头啃草皮的牯牛看也不看。
田野仍是寂静的。
河坡下,荠菜齐刷刷抬起头,叶子染着最初的嫩绿,村子里的人很快会提回一篮春光。
那时,河上的野鸭可能正在恋爱,蝌蚪甩掉尾巴,涨潮的蛙声将小河挤窄了许多。
野兔皮毛上春色荡漾。
远村宁静蔚蓝。
喜鹊从芝麻田飞回来
喜鹊从村外的芝麻田飞回来,喳喳喳地歇在巷口的槐树上,鸣叫声瞬间煮沸了黄昏。
夕阳将槐树的影子铺满小巷,一溜溜屋影也在猫的叫声中拖长,母鸡们追逐着瓜叶间的虫蚁,觅食的翅膀扑腾出轻微的声响。
放晚学的孩子摁响自行车铃声,肩后的书包哗啦作响,他们故意把阵阵尖叫声悬在暮晚的上空。
第一颗晚星跳出来,与东方的月亮遥相辉映,天空横出一条白云朵铺成的河流。
河的两岸,仿佛也有热腾腾的人间生活。
松岗河边,有妇人在自家菜地上浇水,水花映出天际的红霞和飞鸟,木勺碰在桶里的响声轻轻的,是那种叫人留意的声音。
那些喝饱了水的瓜叶纷纷抬起头来,打量着近处的庄稼,眼神充满平和。
在它们身后,月亮慢慢从河水里浮出来,村庄笼罩在无边的虫声里。
忽然,一阵风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柿树叶上的鸟鸣就一齐倾斜下来,盖住遍地的落花。
落花上有灰尘和鸡鸭的粪便、清淡的香气,以及叶隙漏出的一闪一闪的阳光。
微风过处,细碎的鸟鸣像极了人在低声说话,是那种日常的、温暖的话题,听得人心里软软的。当你凑近来听,这声音又压低了一些。
屋檐下悬挂的竹篮里,韭菜和辣椒各占一半,半张青荷斜盖在上面,不时滴着水珠。
忽然,就闻到邻家菜籽油炸出来的臭豆腐干的香味,晌午麦黄的阳光也变得可口。
从村野疾疾走回村的脚步声,让沿途的花草在风中招手致意,有歌声自河边飘过来,是女童稚稚的嗓音,听不清歌词,但听得见其中欢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