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的散文诗
2021-01-25章德益
章德益
寂寞得太久
寂寞得太久,身上就开始长木耳。
木耳上的菌丝绵密而又细长,像我细密的思绪。
夏天,总有探险的人到我生命里游玩、避暑,顺便采一些木耳。我的心是他们休憩的小木屋。
我身体里曲曲弯弯的小路常把他们引向更远的风景。他们在那里,会因发现更古老的钟乳洞或者更秘密的小路,而去那里探险。有一些人再没有回来。他们失踪在那里。在我内心的最寂静处。
没有回来的失踪者慢慢成了我的文字,从我笔下被句子抬出,埋葬在我的纸里。
而对那些失踪者的追忆,形成我身体内部新的钟乳洞。
一笔生意
活着,人是天使与魔鬼间的一笔生意。是肉体与灵魂间的一笔生意。
腰带与领带讨价还价。钱包与公文包讨价还价。高跟鞋与牛皮鞋讨价还价。激素与道德讨价还价。白日梦与黄粱梦讨价还价。现实与梦讨价还价。
生意做成了。但不知是魔鬼赚了,还是天使赚了?
有多少天使是魔鬼的回扣?有多少魔鬼是天使的利润?被零售或被批发的人,被透支或被计算成小数点后余额的人,永远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自己一粒骨灰的最终定价。
小旅馆
时间路过我,但不定居。我是时间的小旅馆。
旅馆门开着,只为了迎来送往庸常的日子。
生活是每天的常客。灵感是偶然的过客。世界是素昧平生的左邻右舍。宁静是灵魂的贵客。人间是每天擅自闯入的迷路者。
我经营我自己。每天用语言把日子装潢一新。书本是食物。头脑是卧室。躯壳是阁楼。内心是地下室。思想是炉灶。回忆是厨房。灵魂是餐厅。旧梦是下水道!
永远有一座梦中的花园环绕这家旅馆展开。花园不大。却有四季的花朵同时盛开。
多少年,生活只是路过,而非定居。生命只是路过,而非定居。灵魂只是路过,而非定居。语言只是路过,而非定居。
我是我自己的过客。生是前门。死是后门。
雕刻一颗泪
雕刻一颗泪,或者说,雕刻一滴苦咸的水。
柔弱的泪却有着最坚硬的核:痛苦。
宁静的泪却有着最恣意的澎湃:情感。
纤弱的泪却有着最动荡的激情:沧海。
瞬间的泪却有着最恒久的光明:日月。
把它雕刻成一只鸟吧,让它穿越生命的小巢,飞翔在火山之上。把它雕刻成一颗树种吧,让它植根于大地,完成春夏秋冬的梦的循环。把它雕刻成一枚熟透的果子吧,从它内部取出生命的核:心。把它雕刻成一枚砝码吧,用沉重的泪血称量出世界的恶与善。
而我更想把它雕刻成一颗地球仪。一颗泪滴形状的地球仪。脉络细微,却广覆宇宙。地球仪虽小,却在人类的掌心里珍重地旋转。旋转。这颗泪滴本质的地球仪。这颗易碎而无常的地球仪。又苦又咸。八十亿人类就是这颗泪滴里的八十亿粒盐。
数一数伤口
数一数伤口。
一个伤口是一扇紧锁的门。两个伤口是两扇敞开的窗。三个伤口是三只夏天的鸽笼。四个伤口是四只塞满旧书信的小皮箱。五个伤口是五只供一家人围坐的小板凳。
一生留下多少伤口?不清楚。只记得伤口与伤口的叠加是尘世的路,穿越身体的有限,抵达梦的无限。
无法追忆伤口的形状。也许像花蕊,也许像果实。中间的岁月都是落花与枯叶。
晚年的身体像一本影集合拢了全部的相片。伤口是其中的底片。每一次冲印都是身体对灵魂的显影。每一次显影都是灵魂对岁月的复制。
底片是黑暗的。但收敛在它内部的光朦胧着可能的存在。
家的恍惚
走在自己家里,你常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是在……别人家里?
想,自己能成为自己是多么难。自己的家能成为自己的家是多么难。自己的生活能成为自己的生活是多么难。要穿越多少墙壁,多少拐弯,多少走廊过道,多少门窗楼梯,多少蛛网、迷宫与镜子,才能抵达……也许的自己。
一扇自己的门。但不确定。敲门。也许就听见万里外传来陌生人的应答声。
一道自己的楼梯。但不确定。你常常沿着它进入別人的锁眼,别人的镜子,别人的呼吸,别人的迷宫。
一张自己的床。更不确定。你常常在自己的床上做别人的梦。或者在别人的梦中被别人梦见。
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吗?
你一直在猜。一圈圈地迷路。一次次地恍惚。
在……家里?
图书馆
词更像是砖块。你用它建造图书馆。你建造,在纸内。但造着造着就发现造进了自己的体内。你并不吃惊,因为书与人本来就是一体。你就因势利导地顺着身体的地势继续造。造走廊,造门窗,造灯柱,造书架。在体内。终于,两侧的走廊排满了书。头上灯火通明。你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阅读。读自己的生活,读自己的孤独。读生活的影子与影子的生活。
多少年后,你抬头,发现世界早已大变。发现自己其实只造了一座貌似图书馆的笼子,或者说一座书的监狱。你被书羁押在里面囚居了大半生。接受书的拷问与书的审判。
黄昏时分,窗外有一个人牵着一只宠物狗从图书馆外走过。宠物狗汪汪叫了几声。你抬头,隔着雕花玻璃窗看到了他。但是细看——那人,不就是自己吗?一个被灵魂牵着在语言里遛狗的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