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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乐器语言交汇之探索

2021-01-23毛竹

音乐世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单簧管琵琶

〔摘 要〕琵琶与单簧管,在东西方各自的音乐语境中,它们都被公认为是演奏技术发展完善、极富音乐表现力、可塑造各种音乐形象的独奏乐器。然而,将二者组合作为二重奏,却是一种较为少见的中西乐器混合重奏形式。如何处理中国乐器与西洋乐器之间的音色平衡,理解二者的相容性及相异性,让它们在重奏中“扬长避短”,体现出各自的典型音响特征,这正是笔者想要讨论的主题之一。2020年,琵琶演奏家齐洁、单簧管演奏家杜星佑在四川音乐学院录制了笔者为琵琶与单簧管创作的《妖怪组曲》。笔者通过分析这部作品中的音色组合技术,由此探讨东西乐器语言交汇之道。此文为四川音乐学院2018年科研资助项目“跨媒体音乐作品《野园组曲》创作实录”(项目编号CYXS2018045)的结题成果。

〔关键词〕中西乐器混合重奏;琵琶;单簧管;作曲技术

琵琶,这种中国传统弹拨乐器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从直项到曲项,从五弦到四弦,从四相九品到六相二十四品,琵琶的乐器形制与演奏技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一直不断变化发展。今天,琵琶作为中国民乐具有代表性的乐器,其演奏技术已近完善,无论作为独奏或合奏乐器,它都极富表现力,可塑造各种音乐形象。

和琵琶相比,单簧管的乐器历史比较短暂,仅有300多年。单簧管从18世纪后半叶开始进入乐队,成为管弦乐队中有固定席位的常规乐器。随着乐器制作工艺与乐器改良技术的日益完善,19世纪,单簧管音乐已表现出兼具抒情性与技巧性的特点,同时,音乐体裁的多样化也让单簧管在独奏、重奏、管弦乐队或管乐队中都表现出不可替代的艺术魅力。

琵琶与单簧管,在东西方各自的音乐语境中,它们都被公认为是演奏技术发展完善、极富音乐表现力、可塑造各种音乐形象的独奏乐器。然而,将它们组合作为二重奏,却是一种较为少见的中西乐器混合重奏形式。“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想要处理好中国乐器与西洋乐器之间的音色平衡,让它们在重奏中“扬长避短”,体现出各自的典型音响特征,就需要充分了解和掌握乐器的演奏性能与音色特点。

琵琶与单簧管都属于音域较宽的乐器,它们的应用音域均在三个半八度左右。现代琵琶一般为六相二十四品,音域从低音A到高音区的e3音。单簧管的应用音域则是从d音到降b3音。二者相较,琵琶音域比单簧管的略低一些。虽然二者的音域幅度差不多,但结合音区和音色特性来比较,就会发现这两件乐器的音色与音响能量的分布有着明显区别。琵琶各音区的声音有着不同的音色特征和能量大小,高音区与低音区的音色对比相当显著:低音区主要在缠弦与老弦上发音,余音较长,吟猱之类的滑音效果较好;高音区发音短促,超过子弦的二十三品,也就是d3音以上,声音纤细,音量偏小,音高感不稳定;中音区主要用子弦与中弦发音,覆盖面约一个半八度,声音清晰饱满,音量较均衡。整体来说,琵琶的音响色调比较均匀统一。

單簧管的音色特性要更复杂一些,在四个不同的音区里,音色差别非常鲜明:“芦笛”音区(Chalumeau),即最低的八度,音响浑厚,弱奏时有一种宁静飘渺的音色气质;“喉音”音区(Throat)位于超吹的音区转换点,发音听起来缺乏充分振动,而略显“苍白”之感;位于中高音区的“小号”音区(Clarino),发音饱满明亮,有近乎小号的音色质感;单簧管最高的八度,也就是极高音区(Altissimo),发音极其紧张尖利,几乎无法弱奏。与琵琶相比,单簧管的力度动态范围更大一些,尤其是在低音区,强奏(ff)与弱奏(pp)之间的动态幅度可达43分贝。

琵琶是拨弦乐器,单簧管是吹管乐器,二者虽然发音方式不同,但都具备完整而成体系的演奏技法。琵琶,从它的名称就可以看出其基本演奏手法:“批”和“把”是右手拨弦的两种方式,即琵琶指法中最基本的“弹”与“挑”。琵琶右手指法除了“弹、挑、勾、抹、剔”等单音技法,还有“摭、分、扣”等双音技法,以及“扫、拂”等演奏和弦的技法。通过“摇指、滚、轮指”等快速弹拨琴弦的技法,可以形成琵琶特有的一种连绵不断持续作响的声音效果。演奏琵琶时,左手主要负责将琴弦按在相位或品位的音高点上,所以,左手技法都是与按音相关,主要有“吟、揉、推、拉”等技法,形成不同幅度的滑音、颤音效果,再加上实按与虚按(泛音)之区别,虚实浓淡的色彩变化为琵琶音色增添了多维度的立体感。

除了常规演奏技法,琵琶还有专门制造非乐音、带有噪音色彩的音色手法。例如,用手指提弦后急速放开,发出类似断弦之声的“提”;右手拇指指甲抵住靠近覆手处的琴弦,食指或中指在下方弹弦,发出类似敲木鱼之声的“摘”;左手将几根琴弦互相绞叠,使之发出金属感噪音的“绞弦”等等。

与琵琶的发声方式不同,单簧管是一种通过哨片激振,让管腔内空气柱振动发音的木管乐器。单簧管的按键系统决定了其音高变换的灵活性,它可以胜任各种华丽的技巧性乐句。与其他吹管乐器一样,单簧管通过演奏不同阶次的泛音,即超吹,来获得较为宽广的音域,所以,它很适合演奏各种快速的大跳音程。

单簧管的音色变化可能性非常丰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单簧管各个音区的音色特性非常突出,例如音色浑厚,带有神秘感的低音区,或弱奏时飘渺似长笛、强奏时又明亮如小号一般的高音区。其二,单簧管的指法系统非常复杂,相同的音高经常有多种指法的可能性,不同的指法又导致同一音高产生微妙的音准与音色变化,所以,利用不同的指法在同音上做音色变换或音色颤音,正是单簧管特有的一种音响手法。

从常规演奏法来看,单簧管是吹奏单音的乐器。实际上,单簧管可以用复音技术(Multiphonics)来制造和音效果。吹奏出复音的发声原理是在不改变乐器结构的情况下,依靠特殊的指法、气息控制、口型变化与哨片压力的改变,让不同阶次的泛音被同时激发作响,由此形成与钢琴和弦效果不同的复音音响。结合不同的力度,这种复音会呈现出丰富细腻的色彩感。

和琵琶一样,单簧管也能制造非乐音的音响效果。例如,手指拍击音键形成无音高或模糊音高的噪音;用舌头弹击哨片的拍舌音(slap tongue);增强气息声而形成气流掠过齿缝的“嘶”声效果等等。

乐器是表现音乐的载体,它同时也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是一种文化美学的体现。每种乐器都因其声学特性、演奏技术的发展以及它所存在的文化语境的演变而逐渐形成一种独有的个性语言。琵琶与单簧管,它们在东西方各自的音乐语境中,都有其惯用的表达方式。欲将二者组合演奏,就须对它们的乐器语言进行比较研究,理解两种乐器语言的相似性与相异性,让它们在重奏中“扬长避短”,既体现出各自的典型音响特征,又能相互容纳,在宏观层面上形成一种融合的音响聚合体。

从相似性的角度观察琵琶与单簧管的乐器语言,笔者整理出三点以供类比:一、快速跨越音区的大跳音程;二、同音的音色变化;三、某些非乐音的噪音音色。

前文分析单簧管的乐器机制时,我们曾谈到单簧管的按键系统决定了其音高变换的灵活性。而且,单簧管是一种十二度超吹乐器,也就是说,吹奏低音区时,在基本指法不变的情况下,只要打开超吹键,就能奏出高十二度的音。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快速的大跳音型会成为单簧管的惯用语汇之一。演奏琵琶时,利用变换琴弦,或是散弦与按弦音来回跳跃形成跨越音区的大跳音程,也是很常见的手法。这种音型会形成单声部与多声部交织的听觉效果,空弦音与按弦音之间形成的“散”与“实”之音色对比,更会加强多声部的立体感。

单簧管在同音上的音色变化,前文已有提及,由于指法的复杂性,同一音可以用不同的指法来制造音准与音色的细微变化。演奏琵琶时,也有某种方式来形成同音上的音色变化。同一音可在不同琴弦的不同把位上发出,琴弦粗细不同,弦的音色就有区别:子弦声音清亮,中弦声音柔和,老弦音色粗犷,缠弦音色低沉而浑厚。按音把位也不同,音色也会有变化:在相位按弦,声音偏柔和,品位上按弦,声音就会偏明亮,把位越高,按弦的张力越大,音色紧张度也随之增加。另外,右手指甲触弦角度与拨弦位置的变化也会让同一音产生明显的音色变化。一般规律是拨弦位置越向下靠近覆手,声音越干硬,反之,拨弦位置越向上,声音越柔和。

关于非乐音的噪音化音响,琵琶与单簧管都可采用非常规演奏技法来获得这一类音响。某些噪音化的音色,会因其声音特性在听觉上形成一种相似的感觉,例如单簧管拍击音键的声音与琵琶压弦止音的拨奏之声。

从音响的结构思维来看,琵琶与单簧管的乐器语言固然有相似的部分,但是,它们总归是两件发声方式不同、声学特性各异的乐器。古人陶渊明曾說:“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曰:渐近自然。”这里所说的“丝”是指弹拨发声的弦乐器,“竹”则是指吹奏发声的管乐器。拨弦乐器奏出的声音是不连续的,吹管乐器却能奏出连续的声音,吹奏发声中蕴含的气息起伏,又不如人声来得更为直接。可见,这段话反映出古人对音色的认识:丝弦不如笛箫,人声又比笛箫更好,因为声音更加接近自然。琵琶与单簧管的声音形态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出最大的相异性:单簧管的基本声音形态是“线”状音色,即使它可以奏出非常短促的声音;琵琶的基本声音形态是“颗粒感”的点状音色,当需要长音来展现音乐的曲线之美时,用琵琶演奏就得用轮指,以聚点成线的方式塑造音乐的线条感。

1、音乐主题简述

日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Toriyama Sekien)绘制的“百鬼夜行”系列画卷里,描绘了207种妖怪。这些源于古老传说的妖怪们,在鸟山石燕的画笔下并不十分恐怖,反而带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与生命力,让人想对它们背后的故事一探究竟。笔者从这些有趣的妖怪故事里选择了五个主题进行音乐创作。《妖怪组曲Ⅰ》是一部为琵琶与单簧管而写的作品。五个乐章的标题分别是:无人居住、风刃、月夜竹林骷髅、幽谷响、姑获鸟。这些乐章标题来源于音乐表现的情景,以及被音乐唤起的情绪。

第一乐章“无人居住”,似有似无的声音虚构出一个被废弃的无人之地,只有“付丧神”们在窃窃私语。日本传说中,年岁已久的器物有灵寄宿其中,因而幻化成精,这就是“付丧神”(Tsukumogami),这些破旧器物因被人遗弃而心生恨意,幻化做各种妖物骚扰人类。

第二乐章“风刃”,与传说中的“会使人受伤的魔风”有关。这是一种叫做“镰鼬”(Kamaitachi)的小妖怪,它以旋风的姿态出现,绊倒行人,用像镰刀一样锐利的爪子将人的皮肤割伤,由于它的动作比风还快,人不会立即察觉自己受伤,只以为是被风刮过。

第三乐章“月夜竹林骷髅”,琵琶与单簧管演绎了《剪灯新话》中“牡丹灯笼”(Botan Dōrō)的故事,一个提着牡丹灯笼的女鬼回到世上和生前的恋人相会。

第四乐章“幽谷响”,顾名思义,就像人走在山谷中听见的回响之声。在日本传说中,深山里住着一种叫“山彦”(Yamabiko)的精灵,它会在山谷里回应人声。

第五乐章“姑获鸟”,是源于悲伤的产女传说。难产而死的女子因失去孩子的执念太深,而变化成妖怪“产女”,也被称为“姑获鸟”(Ubume)。她通常出现在夜晚,腰际染血孱弱不堪,抱着婴儿在路上行走哭泣。

2、音色组合技术

前文中,笔者对琵琶与单簧管的乐器语言从相似性与相异性的角度进行了分析。在实际的音乐创作中,两件乐器的组合法是多种多样的,笔者尝试了多种可能性,在它们各自的既有技巧与手法上发展运用。下面就以笔者创作《妖怪组曲Ⅰ》中的音色组合,略举二例加以说明。

琵琶与单簧管的音区力度特性不尽相同,创作时须考虑二者之间的平衡问题。例如,当二者需要在高音区合力强奏时,可将琵琶安排在比单簧管略低一些的音区,因为琵琶的高音区发音短促而纤细,无法与单簧管高音区的强奏相抗衡。《妖怪组曲Ⅰ》第三乐章“月下竹林骷髅”描述了女鬼与书生的缠绵爱情,琵琶与单簧管始终如影随形,如同二人携手前行。下面的谱例中,单簧管强奏出从高音区向下快速流动的音型,琵琶在比单簧管略低的音区用八度大跳相随。此处的音区设计合理,二者响度均衡,形成了较为融合的音响聚合体。

琵琶与单簧管都有许多非常规的演奏方式,例如琵琶的“提”“扳”“摘”“绞弦”,以及在品外的弹拨等等,可以发出类似打击乐的音响效果。单簧管运用拍舌(slap tongue)、拍键音(slap keys)、气息音(air tones)等非常规演奏技法,可发出各种带噪音色彩的效果。将两件乐器的各种非常规音色加以组合,就能呈现出让人印象深刻、过耳难忘的音响效果。例如,《妖怪组曲Ⅰ》第一乐章“无人居住”中,单簧管与琵琶采用大量的非常规演奏法制造出似有似无的声音,虚构出一个被废弃的无人之地,只有“付丧神”们在窃窃私语。

2019年3月,琵琶演奏家唐华、单簧管音乐家Michel Marang、新媒体艺术家李琨在成都何多苓美术馆成功首演《妖怪组曲Ⅰ》和《妖怪组曲Ⅱ》。2019年10月,在浙江音乐学院主办的全国中青年作曲家新作品交流会上,《妖怪组曲》作为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青年教师新作品展示,引起作曲界的广泛关注。2020年6月,《妖怪组曲Ⅰ》由琵琶演奏家齐洁、单簧管演奏家杜星佑在成都白夜酒吧演出。同年10月,齐洁与杜星佑在四川音乐学院录制了《妖怪组曲》。通过创作这首作品,笔者在一种少见的中西乐器重奏形式上积累了些许创作经验,故撰写此文加以梳理与总结,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吸引更多的音乐创作者、研究者继续深入探索东西方乐器语言的碰撞与交汇。

此文为四川音乐学院2018年科研项目“跨媒体音乐作品《野园组曲》创作实录”(编号CYXS2018045)的结题成果。

注释

①数据来源于杨立青所著《管弦乐配器教程》第六章。

②东汉刘熙《释名》:“枇杷,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

③晋代陶淵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参考文献

①杨立青:《管弦乐配器教程》,上海音乐出版社,2010年。

②林石城:《琵琶教学法》,上海音乐出版社,1997年。

③武际可:《音乐中的科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

作者简介

毛竹,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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