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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入海流

2021-01-20赵娅楠

吐鲁番 2020年4期
关键词:奶奶母亲妈妈

赵娅楠

依稀记得那是2000年的初春,新年的鞭炮声还“噼里啪啦”地响在耳际,父母早已扛着大大小小的几个包袱,携着刚满三岁的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离开长满大葱的家乡,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叫东营的城市,也是黄河入海的地方,父亲的眼睛里闪着清澈的波光,仿佛那里有金子在闪耀,等着他去发现、去挖掘。一路上,我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在火车的有序晃荡声中,困意渐渐袭来,不多时就睡去了。朦胧中听见母亲笑着对父亲说:“小孩子真有意思,车一晃动,立马就睡,比吃安眠药还管用呢。”父亲“嘿嘿”应和着。那次的车程有多长,我的梦就有多长,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黄色的土地、挺拔翠绿的葱苗,奶奶穿着青黑色的肥大衣衫,在亲切地呼唤我,“凯凯,快过来,奶奶给你凉好了冰糖水,可甜了。”因为梦里这杯甜甜的糖水,我舔着发干的嘴唇,不舍得醒来,但小便憋得难受,又催促我不得不跑向厕所。

后来,我们就在这座城市待下来。父亲叫泉,有着典型的北方男人的挺拔、伟岸,凭借着一身的力气和老乡们的介绍,很快在一个大酒店谋得一份保安的工作。母亲叫玉芬,人如其名,温润如玉,如玉兰花一样绽放着淡淡的芬芳,是十里八村数得上的漂亮姑娘。她比父亲小五六岁的样子,十六岁便被父亲的花言巧语“骗”回了家,因年纪轻轻怀了我,姥姥姥爷忍气吞声地答应了婚事,却再无太多交情,可能心底里对母亲太过失望吧。被娘家人“抛弃”的母亲,是父亲手心里的宝,他怎么舍得那年轻娇美的妻子受一点点苦呢?于是他在附近的一座旧居民区里,租赁了位于二楼的一套小房子,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所。年轻的母亲总是紧紧地攥着我胖乎乎的小手,在漆黑的夜色中等父亲下班回来。那时的日子虽简单重复,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也是最珍贵的回忆。只是那时的我尚且年幼,不知道幸福会悄悄地溜走。如果知道幸福会那样轻易逝去,我是不会松开母亲潮湿的手掌的。

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道的呢?仿佛是我上了幼儿园以后,母亲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悠哉起来。由于父亲工作认真,任劳任怨,颇得领导欣赏,已经慢慢由一名普通保安升迁为保安队长。工作黑班白班倒,薪水越来越高,不回家吃饭的日子也越来越多。我上的是全托,母亲只需要早晨将我送进位于小区内的幼儿园,下午准时来接,就好。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牌桌、麻将桌上消遣掉了。母亲身上不再是茉莉香皂的清新味道,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因长时间夹烟的缘故,皮肤变得发黄,有一股浓浓的烟草味道。我问母亲,“你吸烟了?”她如一头愤怒的母狮子,直愣愣地瞪着我,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再也寻不到半丝半缕以前的温柔波光。我望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人,却吓得连连后退。她毫不理会我的委屈与胆怯,叉着腰,右手食指如箭一般指向我,“你是狗鼻子啊?你这个死孩子。你要是敢告诉你爸爸,看我不打死你。”我知道她在骂我,可我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便会“呜呜”地大哭起来。母亲会急得跺几下脚,转过身来,蹲下去,牵起我的小手,语气和顺了许多,“凯凯,不要哭了,妈妈给你买糖吃,不要告诉爸爸,妈妈打牌的事,好不好?”我一听到有糖吃,哪还记得什么叮嘱,只会不住地点头,刚才的泪水早就不知道流到了哪里。

可是,即使我没有告诉父亲,父亲也知道了母亲沉浸牌桌的事,他们两个经常背着我吵架。我躲在被窝里,把头蒙上,依然能听到他们不断升级的争吵,以及随之而来的杯碗碎地的声音、椅子砸在门上的声音、父亲摔门而走时“砰”的一声以及母亲“窸窸窣窣”低声痛苦的声音,我假装睡着了,可是那么大的动静,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好奇地围观,我又怎能睡得着?也许,大人们总会觉得小孩子没心没肺,会不管不顾地睡去。其实,小孩子有眼睛,有耳朵,有心思,只是没人愿意听孩子的意见罢了。

我上中班的时候,隔壁楼道的一位矮矮胖胖的王阿姨会经常来我家,每次都会买来一兜兜的水果和成箱的牛奶。水果甜甜的,牛奶酸酸的,母亲让我喊“王阿姨”,我也会甜甜地喊,“吃人家的嘴短”,还真是这个意思。母亲打开电视,让我看着动画片,喝着牛奶,她们俩就挨挨挤挤地在沙发上小声地谈论着什么,我听到最多的词汇就是“传道,做善事,普度众生”,这些词听起来和身边的那些话语总是不同的,带着隐秘的色彩。她们总是在发黄的灯光下压低了嗓门说着这些话,使得她们的身影总显得有些神神秘秘。

我总是盼着王阿姨来,她一来,我就有好吃的了,都说孩子和嘴最近,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是我没想到,几次零食过后,换来的竟是母亲的不辞而别。

2001年除夕刚过完没多久,一天早晨,太阳暖烘烘地照在我光溜溜的屁股墩上,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喊了一声“妈妈”,屋子里静极了,没有任何一点动静。我害怕了,母亲从没有将我单独放在家里过,今天怎么这样反常啊?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哪里都没有妈妈。我想把门打开,门却锁得死死的。我想爬上窗子呼喊,四岁的我离阳台和窗台把手都太远了,我搬来凳子,也只露出小小的头,偶尔看见楼下走过一两个形色匆匆的路人,或是听见远处有鞭炮的响声。外面的世界和屋子里好像并无两样,都是死寂的。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有妈妈的世界,就是地狱一般黑暗的存在。

好在楼下的一排玉兰树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只见枝枝叉叉上缀着很多个毛茸茸的青绿色花苞,我猜想过不了多久,春风一吹,它们就会吐出玉色的如灯盏似的花瓣,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母亲的名字就取自这些美丽的花树,看着这些玉兰树,仿佛看见母亲站在玉兰树下,与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什么。母亲,一个如孩童般爽朗的人,一个并不遮遮掩掩的人,可是这次离去,却像一个谜一样。我猜不出谜底,只能望着那些深绿油亮的叶子发呆。

我感到身子有些冷了,爬上床将掉在地上的衣服套在身上,幼儿园的老师教过我怎么穿衣服,可是平时都是母亲帮我穿,并不觉得穿衣服有多难,这天,我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胳膊伸进袖筒,使裤子没有缠住腿。穿好衣服后,鼻尖上已经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阳光一照,他们反射出碎碎亮亮的光,真有意思。肚子里已经饥肠辘辘了,它们好似无头的小火车,在“咕噜噜”地打转转,我开始翻开每一个箱子、每一个抽屉,找吃的喝的。可是,家里好像被打劫过一样,干净得没有一个馒头、一盒饼干、一个苹果,只有饮水机里还有半桶水,厨房里还有昨天剩下的半块儿方便面,那一定是妈妈吃剩下的。我就着几口凉水,将那半块儿方便面“嘎巴嘎巴”地吃下,然后就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等妈妈回来。她可能去买菜了吧?过了一个年,冰箱里的食物都吃光了。她可能正在回来的路上,手上拎满了水果和零食……我就这样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楼前幼儿园放学的铃声把我唤醒,醒来时,夕阳已经快要西沉了,红色的余晖将道路、房子、行人全都包裹在了一层红红的暖意里,我也好想走在夕阳的余晖里,那一定很温暖。我大喊了一声“妈妈”,屋里依然没有回音,我去拉拉门,依然锁得死死的,我拉开冰箱门看看,里面还是空空如也,只有白色的灯光茫然地照着空洞的塑料隔板。

母亲怎么还没回来?她去了哪里?我好想大哭一场。可是想想,就算哭也没人听到,还是算了吧。我打开电视看动画片,里面的广告好多,那些又香又诱人的美食,把我肚里的馋虫又激起来了。“好饿啊”我喝了一杯凉水,继续回来看动画片。可是,不多会儿,我又饿了。我趴到阳台上往下看,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只有路灯在深深的夜色中发出微黄的光。看样子,母亲今晚是不会回来了。父亲在哪里呢?对面的大酒店灯光璀璨,巨大的荧光屏在夜色中如一道霓虹,照亮了半边夜空。我望着那片璀璨的灯光,多么希望能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多么希望他能看到我们小小的家,以及家中小小的我。

可是饥饿真的很难受,我摸摸自己的肚子,里面软软的如一团泥,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阳台白色编织袋下的一堆沙子,连忙把编织袋掀开,露出了一大捆白绿相间的大葱,这肯定是奶奶让人捎来的。这样根根茁壮、翠色欲滴的大葱,只有老家才有。母亲肯定是想把这些葱储藏的时间长一些,便照着老家的习惯,将大葱埋进沙土里,时不时地泼洒些水,这些葱便能继续鲜绿多日。“太好了,终于有吃的了。”我拔出一棵大葱,和自己一比量,这葱可比我高多了。“我还没有一颗葱高。”心里真是不服气,把打蔫儿的葱叶撕掉,剥去干枯的有些透明的外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大葱甘甜可口,只有一丝丝辣味,吊着敏感的味蕾,脆脆的口感比起啃青萝卜又多了一丝甜意,让人欲罢不能。吃着大葱,就想到了蹲在老家门口,一块儿煎饼,一根大葱,就是庄稼人的一顿饭。忽然想念老家的房子,房子里头发花白的奶奶,奶奶家摞满大葱的院子,以及院子外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葱地。

一根大葱下肚,饥饿不在,我便趁着肚子里还有粮,钻到被窝里。在梦里,我在葱地里奔跑,和小伙伴们在葱地里捉迷藏,和大葱比着身高。邻居大姐姐从大学校园回来,给我们讲着她的恋爱,一个外省的男孩追求她,她不答应。男孩非要她给个说法,姐姐说,“你还不如我家的葱高。”男孩黯然离去,我们大声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把自己笑醒了,醒来一看,昨天落下的太阳,今天又红艳艳地挂在天上,屋子里还是和昨天一样静寂,我轻轻地呼唤着“妈妈,妈妈……”依旧没有应答。桶装水已经被我喝光了,我便搬来小椅子去接自来水喝,清清凉凉的自来水带着一股氯气味道,不能和家乡清冽的井水相比,更不能和奶奶凉好的白糖水相比。但一想到家乡的大葱,便又来了精神,有葱吃,对我来说,是件幸福的事,起码饿不死。虽然我还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但求生的本能让我对食物和水充满了热爱。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阳台上的一整捆葱都快被我吃完了,母亲还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是第几天,我隐约地听到钥匙开动门锁的声音,继而是有力的开门声以及焦灼的脚步声,是父亲,他喊着我的名字,“凯凯,凯凯,你还好吗?”我有气无力地说:“爸爸,我饿。”“好,好,好,好儿子,你知道饿就好,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父亲抹去眼角的泪水,抱着软绵绵的我,急急地跑下楼,打车去了一家干净的餐厅,为我点了爱吃的红烧肉、酱猪蹄和水晶虾仁,又要了玉米浓汤和米饭,我高兴地狼吞虎咽,父亲却筷子都没动一动。我说:“爸爸,你也吃。”他笑着说,“爸爸不饿,爸爸看凯凯吃,就很开心了。”

吃完饭,父亲问我想去哪里玩?我说想去看看黄河入海的地方。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是吗?凯凯和爸爸想到一块儿去了,走,儿子,咱们这就去。”

来到这座城市一年了,每天都能听到大海的涛声阵阵,闻到海风吹来的咸咸的味道,却从没见过大海,更没有见过古诗中“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那样经典的场面。父亲总是说工作忙,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可是今天,他终于有时间带我来看大海了,却把母亲弄丢了。

我问父亲,“妈妈去哪里了?是不是不要我了?”父亲说,“都是爸爸不好,妈妈不是不要你了,是不要我了。她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她想出去转转,手脚在她身上长着,我也管不了。以后就是咱们爷俩过了。”

红色的夕阳下,父子俩走在连绵起伏的白色芦苇丛中,静静地向着那片人群攒动的海边走去。只见黄河如一只走了许久已经疲惫不堪的巨龙,将最后一丝气力倾吐在粘稠的滩涂上,就算是将自己的使命交付完成。剩下的,就是沉静宽广的大海以湛蓝的胸襟无休无止的接纳。粘稠的黄色和透明的碧蓝色交融的景象,如画家调色板上一黄一蓝两抹交相辉映的色彩,装点了每一位看客的眼睛,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黄河与大海可以跨越几千里山川融合在一块儿,黄色与蓝色也可以相拥在一起,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看到黄河入海的那一刻,父亲将我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哭了。如果父亲之前带母亲来看到如此壮阔的场景,不知母亲是否还会忍心离开我们?我想父亲肯定也在懊悔,没有陪母亲看“白日依山尽”,也没有陪母亲看“黄河入海流”,可能母亲也需要陪伴吧。即使她仍旧被父亲如玉一般捧在手心里,没有了顾盼的眼光,玉石也会光芒消散,变成一块儿冷冰冰的石头。否则,那个跟着父亲背井离乡、一路向北的母亲,怎么就轻易地离开了家?

父亲只是重复地说着自己不好,他可能不想给我幼小的心里播下“妈妈是个坏女人”这样邪恶的种子,又或者母亲在他心里仍如少女一般活泼可爱,他不忍心亵渎了这份珍贵。可我还是从周围邻居的对话中,知道了母亲究竟去了哪里。她被迷信的王阿姨洗脑了,跟着王阿姨南下去普度众生了。大家都觉得好笑,“女人执拗起来真可怕,连自己的老公和孩子都照顾不了,还能去普度众生?”“成天买了水果就往我家里来,坐着不走,非要和我讲道法自然、芸芸众生等,自己的儿子却在家里吃葱,差点儿吃出人命来。”“她还是太年轻了,不懂事啊。”邻居们的话里带着嬉笑怒骂的色彩,我也渐渐知道了母亲的荒唐行为,但在心里,我对她的依恋并没有随她离去而削减,反而越来越强烈。可我不会表达,我只会哭着大喊“妈妈,我要妈妈……”父亲没时间搭理我,扔给我一个旧式的老年手机,里面只存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他的号码,一个是奶奶的号码。我想妈妈的时候,便给奶奶打电话,只有奶奶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会接我的电话。我在电话这边哭,她在电话那边哭,她总是用略带沙哑的嗓子安慰我,“孩子,别哭了,你再哭,奶奶的心就碎了。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不能去照顾你,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奶奶的耳朵也越来越不好使了,以后给奶奶打电话,声音大点儿,要不奶奶听不清,干着急啊,孩子。”我大声应和着“好,好。”

父亲的工作比以前更忙了,他现在负责采购,听他说这是酒店最吃香的工作,他说再工作一两年我们就能在这座城市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说会为我留一间,我愿意装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他说……

他说了好多好多,那么多幅美丽的画,却没有母亲的影子。他的工作确实太忙了,没时间接送我上幼儿园,便在幼儿园对面的储藏室里为我租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安置好一张小床,一台小电视,一个饮水机,一张小桌子,几个小凳子,如此而已。他在我脖子上挂了一条绿色的长绳子,上面拴着一把钥匙,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他每个星期会过来一趟,给我送来一些面包牛奶水果等吃的喝的,再给我留些零花钱,便匆匆离去。不到五岁的我,便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觉得无聊了,便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实在憋闷的话,就给奶奶打电话,她总是在电话那头高声讲着身边有趣的事,仿佛她的生活总是如花儿一般明丽清香。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守着那个小小的院子和几块儿普普通通的葱地,却好像比百万富翁还豪气、开心。这让我不再痛恨委身于此的储藏室。

但储藏室矮小逼仄,总让人透不过气,我便总是在小区里溜达,有时和孩子们打闹,有时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小区里的人慢慢地都认识我了,“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爹。他妈跑了,他爸也不管他了,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住在地下室,真可怜啊。”“一个靠吃葱长大的孩子,以后怎么办啊?”仿佛我靠吃葱度日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我成了人们眼里的可怜虫,幼儿园的老师们有时见我穿得脏兮兮的,会帮我洗衣服;给我盛的饭也总是满满的,生怕我饿肚子。楼上的爷爷奶奶包了水饺,会盛一碗给我;谁家孩子的衣服鞋子穿小了,也会洗干净后放到地下室门口。他们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我越明白一些道理,越不愿说话。别人问什么,我都不再回答,后来小孩子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小哑巴”。慢慢地我的真名被大家集体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皆知的“小哑巴”。

时间过得飞快,2003年转瞬即逝,2004年即将到来。即使一棵无人挂念的小草也会拼命生长,别说我这样一个吃葱长大的孩子了,马上要上小学了,我依旧待在那所小小的地下室里。听老师说上小学要报名,必须在本地有房产证并且是附近区域的才能来幼儿园旁边的这所小学上学,我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一无所知,只能待在阴暗的地下室,看着动画片打发时间。

那个夏天中最热的一天,父亲开了一辆崭新的轿车来看我,他兴奋地说:“儿子,两年前我给你说过要在这座城市买一套属于咱们自己的房子,我真的做到了,就在这个小区新开发的楼盘,你过来,我指给你看。”从地下室出来,室外的阳光照得眼睛生疼,自从放暑假后,我有好长时间没出来了。室外的风热热的,咸咸的,扑在脸上有一种令人发痒的讨厌感,远不如地下室凉爽。父亲的手一指后面崭新气派的高层楼房,“28层,儿子,我们的家就在28层,你看见了吗?”湛蓝的天空下,新房子的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晶亮的光,仿佛美人鱼身上细细的鳞片。

28层?可我现在上完幼儿园了,仍然只能从1数到10,再往后我就不会了。几个老师曾经小声议论过我,是不是这个孩子吃葱吃傻了?我也总觉得自己和他人好像不一样。

“咱有房子了,你就能在这里名正言顺的上学了。”他从车上递给我一包零食、奶奶托人捎来的一捆大葱和一个篮球,就着急地开车走了。回到地下室,打开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我自顾自地吃起来,这些食物和他带来的自以为天大的好消息都没有让我有一丝开心,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倒是这个篮球挺有意思,我越拍它,它越往高处弹起。它不嫌我身上有大葱味,不怪我乱发脾气,和我有来有往的互动着。在地下室呆够了,我便在小区的空地上拍球玩,几个大孩子会故意欺负我,但我从来不还口也不还手,他们打着打着便觉得没趣,“打一个哑巴,没意思。”就不再打我了。

一天傍晚,我抱着球来到了父亲说的新房楼下,伸长了脖子往上数,哪个是28层呢?数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数不准。数得脖子生疼了,便坐在花坛边拍球。这时,父亲的车疾驰而来,片刻之后,一个漂亮的姐姐从车上下来,父亲笑着迎上去,手不由得揽住了漂亮姐姐的腰。

我大喊一声“爸爸!”吓得他赶紧把手从漂亮姐姐腰间抽回,他转身寻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花坛边小小的我。那个姐姐好像是个大学生,青春靓丽,富有朝气。爸爸在她面前,明显苍老了许多。只是这个姐姐好像并不喜欢我,她用一只手捂着嘴,皱着眉头,小声地对父亲说:“这个‘小哑巴’会说话啊?你让他离我远点儿,我可闻不了大葱味。”说完这话她竟然得意地笑了,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可笑的。

“凯凯,这是你新妈妈。”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漂亮姐姐纤长的手指便“啪”地一声打在父亲肩膀上,努起嘴,身子也晃头也摇的撒娇道:“人家刚毕业,才二十多岁,哪有这么大的孩子。再说了,我嫁的是你,这房子你说了我们一家人住,可没说要带这个拖油瓶。你要是让他来住,我就和你离婚。”

“好了,倩倩,别动不动就离婚,结婚才几天啊。”

“爸爸,你结婚了?”

父亲的脸红得发紫,如一只胀气的红气球,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眼神四望地闷声发出“嗯”,这就算是答复我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场笑话。

“你和妈妈什么时候离的婚?”

“三年多了,费了很大功夫才和她联系上,在老家离的婚,办完手续她就走了。”

“她没问我?”

“问了,问完就走了,她已经走火入魔了,不是正常人了,你别生她的气。”

我转身就跑了,看着慢慢西沉的红日,我向着它快速奔去,可是我越追,它下沉得越快,仿佛太阳上拴着一根绳,有人轻轻一拉,它就不见了。朦朦胧胧的黑色渐渐袭来,不争气的泪滴漫过脸颊,滴落到地面上,只潮湿了一会儿,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了。我虽然是大家眼里贱如草芥的“小哑巴”“傻孩子”,可我还是知道伤心的。

九月一号开学的时候,我如愿以偿走进了这所小学,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因为个子矮小,我被安排坐在第一排,但我身上浓浓的大葱味,总是惹得老师不情愿地捂鼻子。开学没几日,老师们便摸清楚了我的情况,因为我总是迟到,上课时总是有气无力,作业也做得乱七八糟,甚至连名字也写得少了几笔。这不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小学生应该有的疲乏,应试考试的要求比幼儿园可是严格得多,我成了令老师们头疼的“熊孩子”。父亲被叫来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不耐烦也一次比一次加重,终于有一次,他把我如拎小鸡一般拎出学校,将我重重地扔在柏油路上,右脚在我身上狠狠地跺了几下,我捂着生疼的膝盖委屈地哭起来,他脸色发青,眼睛里冒着火,仿佛要把我吃掉才解恨,“我知道你狠我,我也是没办法,倩倩刚大学毕业就嫁给我,我比她大了十多岁,人家已经委屈了,怎么能让人家还没当过妈,就当后妈呢?你爸这个年龄,能找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不容易啊?你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全靠家里的几个伯伯们轮流照顾,我每个月还要给他们一部分钱。上有老,下有小,我有多难,你知道吗?你就给我省省心,好好学习,好不好?为了让你上学,这么贵的学区房我都买了。”但下句话他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我替他说了出来。“是,这么贵的学区房你买了,我却还是住在地下室,这么多年了,我就没住过有阳光的房子,我没吃过热乎乎的饭,你除了带来零食和大捆的葱,你还为我做过什么?没人为我洗衣服,没人告诉我夏天到了该换薄衣服,冬天冷了该加被子,我有爸有妈,可我和电视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又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的面色明显缓和了下来,“凯凯,对不起,站起来走两步,看看腿没事吧,我刚才没控制住脾气,是我不好了。”他扶起我,看我歪歪扭扭地走着,知道骨头应该没事,才松了一口气。“等再过一段时间,我和倩倩好好商量,把你接过来,咱们一起住。”“爸爸,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谎了?那个漂亮姐姐怎么会容下我?”任夕阳把影子越拉越长,任父亲在身后喊我的乳名,我头也不回地朝着地下室走去,生活教会了我什么是倔强。

我的成绩仍然没有太大起色,老师们对我都是摇头再摇头,仿佛对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我上课时也想认真听,可我觉得老师讲的那些知识离我好远,就像天上的太阳那么远;还是零食、大葱和动画片里的人物离我近。

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到父亲的楼下,希望看到父亲,又害怕被倩倩看到,所以总是鬼鬼祟祟的样子。不久,就看到了倩倩圆滚滚的肚子,仿佛和我手中的篮球一样圆。她在前面缓缓地走,父亲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她却是一脸嫌弃的样子。她是嫌父亲老吗?可她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和父亲在一起呢?我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陪我们遛过弯吗?我小小的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装满了猜疑和嫉妒。

2005年,一个凉爽的秋日,父亲给我带来了一兜红鸡蛋,我知道这是老家的风俗,生了孩子的家庭给亲戚朋友报喜用的“红鸡蛋”,又叫“喜蛋”。父亲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倩倩给你生了个妹妹,高兴吧。”

“妹妹?长得像谁?”

“当然像你了。”

“真的?”

“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起名了吗?”

“小名叫心心,你们俩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开开(凯凯)心心。”

那天晚上,漆黑的夜色中,我脑子里却被那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小人儿占据着,我想象着她粉嫩嫩的小脸蛋、小胳膊,乱踢乱动的小腿,多么可爱的场景啊,想着想着,我又睡着了。

一整个冬天,我都没有碰到过倩倩下楼,可能她和心心都比较怕冷吧。春天到了,楼前的连翘花开成了黄色的瀑布,樱花如雪簌簌地飘落,梨花白惨惨,桃花红艳艳,杏花粉浅浅……小区的花儿好像走秀的模特,轮番上阵,展示着自己独特的美,可我最想见的却是如花苞一般可爱的妹妹。大门口的喇叭里总是放的那首歌“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真像我的心里话。在那个温暖的春天,我没有等到想看的身影。

夏日浓浓的柳荫下,远远地,我便看到了身材臃肿不堪的倩倩和她手中的婴儿车,但心心长什么样,我仍然看不到,她应该就开心地躺在那张婴儿车里。只远远地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乖乖地待在地下室小小的床上,潮湿又凉爽的风从开着的门里灌进来,我忽然觉得地下室也不错,特别是海边的地下室更是凉意袭袭,老家的夏天,黄土路晒得热滚滚,人走在上面就像火炉里的烤地瓜一样。这样想着,心情便平静了许多。

时间跑得飞快,一转眼我都上四年级了,老师要求写作文《我的妈妈》,看其他同学潇潇洒洒地奋笔疾书,我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语文老师曹老师不解地看着我,那温柔的目光让我恍惚间想起了母亲。曹老师的个子和母亲差不多,身形也相似,一笑起来都是粉嫩嫩的模样。曾经,母亲也是这样温柔地看着我,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睛未必如曹老师的清澈。曹老师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孩子,写自己的妈妈,怎么会写不出来呢?”

“我没有妈妈,我不会写。”我把笔一扔,跑出了教室,身后是同学们肆无忌惮的笑声,我感觉那笑声都快要把房顶掀翻了。曹老师紧紧地追在我身后,直到我也跑不动了,一下子扑倒在绿色的草坪上。气喘吁吁的曹老师一把扶起了我,我就势趴在曹老师的肩膀上。曹老师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在我的背上,让我记起了儿时妈妈也曾这样拍着我入睡。只是,那些温暖的时光被黑色的夜晚所取代,我幼小的心里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

曹老师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她将我揽在身子一侧,拥着我走到了学校的操场看台。她指着红色的塑胶跑道对我说:“我们的生活就像这个跑道,有些人跑得快,有些人跑得慢,有些人跑着跑着就不见了,有些人还会再相逢的。小凯,生活哪有那么多的如意啊?但每个人都应该尽力奔跑,才不负来这世间一趟。”望着我似懂非懂的眼睛,她继续说着:“你的妈妈纵有错,但她给了你生命,陪伴了你的幼年时光,她还是有恩于你的。每个人都有太多的不得已,也都有犯错的时候。我们试着去理解她吧。同样,我们也试着去理解你父亲、你远在老家的奶奶,好不好?原谅别人,有时候就是给自己松绑,不要背负着仇恨生活,那样太累了,孩子。”曹老师说了很多很多,那些字一个一个地牢牢镌刻在我心里,我时不时的就要把这些话翻出来,细细体味一遍。但所有的句子,都不如那声暖暖地一个词语“孩子”,更让我潸然泪下。是啊,我还是个孩子,除了奶奶打电话时会声音苍老地喊我“孩子”,谁还把我当成孩子?曹老师的一声呼唤,一次抚肩,一次畅谈,就轻易地将我背负多年的仇恨的外壳脱掉,也许,爱能感化一切吧。

一天放学后,我依旧在小区广场上拍着那只已经掉色严重的篮球,忽然一个紫色的小皮球滚过来,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追着这球,脚步还不稳当。我捡起球,蹲下身子递给她,她亮亮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晶莹,她看着我竟然“嘿嘿”地笑了,我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心心,快谢谢哥哥。”倩倩的身材比刚生完心心时瘦了不少,但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记得她第一次见我时,我才上一年级,是个子小小的“萝卜头”,现在我比从老家带来的葱高了许多,她肯定没想到我会长这么高。

我悻悻地走了,走了老远,我转身看心心,她还在冲我笑呢。她知道我是她哥哥吗?她知道我们血管里流淌着一样的血吗?我把作文题目改成了《我的妹妹》,竟然第一次很流畅地写了几百字。第二天,曹老师竟然表扬了我。我的作文第一次受到表扬,真是喜忧参半,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体会。

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倩倩和心心,也没有见到父亲的车,父亲总是行色匆匆地为我备足一星期的食物就默然离开,不愿与我多说一个字。仿佛我是动物园里不招人待见的动物,只有等着被围观和投食的命运。

2008年,对国人来说最难忘的日子就是北京奥运会了,广播、电视里全是奥运会的盛况,道路两侧飞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人们谈论着紧张的比赛日程,金牌榜上的中国金牌数量一再惊艳世人的眼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中国都被奥运会点燃了。炎炎夏日,当我告别喧嚣的人群回到地下室时,发现父亲如一尊雕像似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小凳子上,一脸胡子拉碴的落寞样,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无精打采。没等我说话,他先开口了,“儿子,我和倩倩离婚了。房子、车子都卖了还贷款了,我一无所有了。”

“心心呢?”那些房子、车子本来就与我无关,我在意的是那个只见过一面之缘的妹妹。

“她被倩倩带走了,我本来不想把心心给她,可我又没能力照顾。”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之前的工作是酒店采购,工资高,油水多,负担一个家庭的房贷、车贷是没有问题的,但这种差事是肥缺,酒店不会让一个人在这种位置上一直干下去。加上我总是忙工作,掏空了身体,腰肌劳损严重,连心心都抱不动,你说我还能干啥?酒店就把我调到仓库当起了管理员,工资一个月才2000多,车贷都不够,更别说房贷了。倩倩因为这,非要和我离婚。离就离吧,我这点儿工资,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忍心让她们娘俩跟着我受苦呢?把房子卖了,还完房贷、车贷,所剩无几,都给了倩倩和心心。我又回到了八年前刚来这座城市时一无所有的地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位沧桑的男人,我拍拍他的肩,说,“谁走了,谁又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地球不照样转吗?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不也是好好的吗?没有谁离不开谁。放宽心,最起码我一直在你身边。咱们去黄河入海的地方转转吧。”

“好,好,你这小子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夕阳下的大海变得沉稳了许多,湛蓝的海水如天空一般澄澈。黄河,这条在中华大地上蜿蜒流淌数千里的河流,卷着滚滚浪涛和厚厚泥沙而来,一路上披荆斩棘、慷慨激昂,在见到大海母亲的那一刻,却卸下所有委屈和包袱,就那样一股脑地投入到湛蓝的臂弯里去。母子相拥的那一刻总是那样让人动容,父亲拥我入怀时,我吃了一惊。他上次抱我时,还是七年前母亲离开,我被困家中一周时。七年后,当另一个女人又一次离开他时,他终于想起了我。只是我的身高已经快追上他,瘦瘦的我如一棵挺拔的青葱正欣然生长着,即使无人守护,即使在黑暗的地下室,但谁都无法阻止我生长,就像谁都无法阻止父亲老去一样。他颤颤巍巍地走在白色芦花飘飞的柏油公路上,白色的芦花,黑色盘绕的公路,黑白相间中更加重了他的形单影只。我却觉得他好像老家冬日荒地里被人遗忘的老葱一样,缩着身子在寒风中挺立,只为开春结出椭圆的如葡萄粒形状的种子,那是葱的使命。仿佛,也是父亲的宿命。

我小跑着追上他,“爸,问你一个问题,树有根,那人有根吗?”

父亲恍然一愣,“有啊,人也是有根的,要不怎么有一个词语叫‘落叶归根’呢?老家就是我们的根。”

“嗯,黄河都入海了,咱们也该回老家看看了,我想念那片绿油油的葱地,也想奶奶了。”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用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朝着夕阳下的余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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