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二章)
2021-01-20张品成
张品成
长板雪山的石头
长板雪山有人叫亚克夏山,有人也叫马塘梁子。关于它有高度,说法也不尽相同,有说四千四,也有说四千八。但它却是一座得道的雪山,和这一带其它雪山一样,高耸云天,山势陡峭,沟壑纵横,终年积雪,气候多变。
这是中国工农红军于长征途中连续翻越的第三座大雪山,也是红军两大方面军共同往返翻越次数最多的一座雪山。
那一年,这个地方的一些石头被人捡拾集中到一处地方,堆垒了一座墓。
从一尺多深的雪里抠出这些石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队人组织登上了四千多米的雪峰在雪中抠摸,艰难地收集到这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他们要完成一项前人从没做过的事情,要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之顶修砌一座烈士墓、一座纪念碑。
这座墓为十二位无名红军战士而建。
一九五二年七月的一天,解放军某部剿匪部队翻越垭口时发现百米之外的地方有一排排列奇怪的小雪堆。这些雪堆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抠挖开那堆积雪,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具尸体。然后,他们继续抠挖。不出那些士兵的意料,另外的十一座雪堆,也都是尸体。
排列整齐的完整遗骨,一律头北脚南,旁边还有皮带环、铜扣之类军用品。十二具尸体出现在洁白的雪谷之中,还有与他们活着和死去都相伴的十二杆枪。
这十二个军人,死于十五六年前,身上并无外伤,可以推断他们死于冻饿。
这十二个士兵来自哪支队伍?他们生前从属什么军队?十几年前,可能出现在这一区域的武装无非有这几方:一是当地土司武装;二是川军;三是国民党其它军队;四则是红军。
如果是当地土司武装,从逻辑上看,不太可能,他们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藏军还是川军?或者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的哪一支?也不像,据记载,国民党军从没上过山。再说他们有统一的军装,枪支武器也很统一。可这十二个士兵服装混乱,枪支型号也同样杂乱。
士兵的身份就显而易见了,可以判断,这十二个牺牲的军人来自红军。他们是个建制班。十七年前,也是七月,他们负责守卫在长坂雪山的这个垭口。目送了自己的战友从身边走过,消失在视野中。任务完成,他们本可以踩着前面战友的脚印追赶部队。但是,他们已经迈不动步子挪不动身体了。长时间的极度寒冻和饥饿,使他们到了生命的极限。很难想像得到当时的情形,当生命的火焰在十二位红军士兵的体内已是星星残尽,那一刻,他们想着的是什么?
他们不是死于战斗,身上无刀伤枪伤,没有流血,他们死于极度的饥寒。这种死亡的形式,十二位红军士兵绝不会想到。他们当然不想死,但现实很残酷,死神伴着漫天飞雪和狂风在十二条汉子身边咆哮。十二位战士是经过抗争的。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异乡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多想战死沙场,至少死于冲锋陷阵,死在战火硝烟之中。即使不能,就是死,也死在故乡,叶落归根呀,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和祖先躺在那片坟地,不会清冷,也不孤寂。逢清明冬至,有子孙持香烛纸钱来祭扫。但现实的一切,让他们别无选择。
他们死在了异乡,没有坟墓,更没有墓碑。解放军士兵只在这排骨骸边找到一截木片。上面留有的字迹模糊不清,已经无法辨识。木片上当初显然留有部队的番号和十二位士兵的姓名。长坂雪山是不多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共同翻越的雪山之一。我们现在已经难以知道这十二位烈士姓名和所属的部队,但知道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红军。
那一年,解放军的士兵把十二具尸骸收集在一起,用雪地里刨出的石头堆了这座红军烈士墓。几十年后的一九七三年,当地政府派人将这座烈士修葺。
这是世界上最高的烈士墓。
我站在这石砌的烈士墓前,想象着这十二位士兵弥留之际的情形。
远处,山峦叠嶂,白雪皑皑,近处风卷鹅毛,雪已及腰。他们是不是想像过这雪是白米蒸糕?他们肯定抓食过雪团,想像那是白米饭团,但……他们是不是想像过身下的无边雪域是云层,他们躺在祥云之上托神仙送去九天仙境,可……
任何想象已是徒劳,他们互相对视,身体虚弱得已经说不出话,只有通过渐熄的目光彼此传达着信息。他们读懂了彼此的心声。那就是:我们即使走向死亡,也得有战士的尊严。他们对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但可以整齐安详地走向生命终点。他们在雪地上艰难地爬着,爬到了一起。然后仰面朝天,拉直了衣服,戴正了军帽,整齐地排成一排,做出立正的姿势。他们的枪摆在各自的身边,就像往常一样背在肩上。他们的右手移至肩部,做出敬礼的手势。天空,一轮太阳放射着光芒,他们向太阳行着军礼。他们当然不知道好多年后有一支属于这支队伍的歌曲,就叫《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可他们牺牲时却保持着那种姿势。
三年来,我带着团队在拍摄一部关于红军长征过雪山的纪录片。在行将完成时,我们一定要拍到这座海拔最高的红军烈士墓。我已经年过六十,同伴极力劝我不要冒险,但我觉得必须亲临这座海拔最高的红军无名烈士墓。我熟悉的赣南闽西,当年在长征路上,有许多失踪的红军战士。我就想,这十二位士兵是不是就有他们中的哪一位?我得去他们的墓前,我想我得代表他们的子孙后代祭扫。
在漫天飞雪中,我终于来到了那座墓前,我嘴唇发紫,大口喘气,但我还是在大风中喊出想说的那句话:我代表苏区的后代来看望你们了,历史会记住你们,你们将永垂不朽。
我在长坂雪山找到两块石头,饶有兴趣地在阳光下看着,很惊奇那块石头的形状和纹路,看去像一小截断裂的半朽了的木头。可经大家验证,那却是石头。是一块木化石,对于木化石的在这一带的出现,我一点也不惊奇。阿坝一带的地质,经过沧海桑田地理变化,把森林埋入地底,成了化石;也是因了地壳的变化,又把木头震了出来。我惊奇的是此刻我找到的竟然是化石。
我想起那十二位烈士,他们忠魂萦绕雪峰,是不是铸就了这些坚硬的石头?
大神台的石头
大神台是红军在松坪沟翻越过的五座雪山中的一座。
为什么叫大神台?神台是羌人祭神的地方,羌人最隆重的民族节日为“祭山会”,又叫转山会。祭山会就是祭山神,另一重要节日是“羌年节”,又称羌历年,大概就是羌人过新年。这两大活动,分别于春秋两季举办。羌族同胞祭山程序很繁杂,每祭必向神贡献,多是牛羊类祭品。所献牺牲品因各地传说不同图腾不同而不一样,有“神羊祭山”、“神牛祭山”和“吊狗祭山”三种。大典多在神树林一块空坝上举行。一些地方祭山后还要祭路三天。所谓祭路,就是禁止上山砍柴、割草、挖苗、狩猎等一切活动。
转山会的规模有大小,神台就有大小,活动场所亦有大小。
大神台是这一带最大的祭神场所。据说每年一度的转山会,茂县、黑水、松潘几县的羌族同胞都聚集在大神台进行祭山会活动,其规模可观。然大神台也是红军曾经翻越的雪山之一。
民间军史研究专家周军决定将其定为红军翻越雪山考证实地勘察的最后一座雪山。我想,他是有用意的。一是因为松坪沟最初给他的那次深刻印象,几年前,他独自进行考察时,在这里差点被当作骗子抓了起来。二来,肯定是大神台所给予羌人的一种心理慰藉。还有就是对神灵的感恩,毕竟那是神台呀,十七年来一切千辛万苦千难万险,都得有神灵暗中庇佑。
小分队人马做好了翻越雪山的一切准备,计划一大早出发翻越,但前天夜里却下起了雨,周军脸色阴沉,要知道,山下尽管是小雨,但山上一定是大雪。积雪不说,一路的泥泞,马蹄打滑,路上会有危险。
大家常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也确是常有的事。
首先是老弱妇孺,孺此行没有。老嘛,我算是一个。其实我和周军同一年生人,都近六十,周军能上,我当然也不能说老退却呀。妇呢,有两个,一是专门慕周军之名开车专程从北京赶来的赵女士,另一个则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编辑谢雪。周军的意思,考虑到安全的因素,我和两位女同志就不必去大神台了,但赵女士死活不允,她说我驱车几千公里就为这的,说放弃就放弃?我当然也心有不甘,但谢雪编辑的身体确实难以抵挡高海拔和大风雪,想想,还是英雄救美一回,作为留守人员和护花使者吧。
毕竟人生会有许多的遗憾。陪同我们的松坪沟乡干部许成富说:我带你们去另一个神台吧。
岩窝村有几个小组,许成富家在第五组。公路和河流把岩窝村的几个小组串了起来。先前村里还有些人家住在坡上,汶川大地震后,都被动员住到了沟里。然后那些住户就沿了河岸筑建了新房,后又分了组。但还是岩窝村。
五组在沟的纵深处,我往那边看去,应该没有人家。我的判断还真八九不离十。那边的山崖上,确实有过一个小村,叫牙骨寨。为什么取名牙骨?问过许多当地羌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自古来就那么叫的呀,谁知道为什么呢?想想也是,牙骨的名得来也许偶然,不是人的牙骨,也可能是兽的牙骨,反正那个寨子叫牙骨寨。
站在岩窝神台往山谷里望去,两山之间,能看见远处的雪峰。牙骨塞在右边那座山的半山腰上,树木掩映间,能看见那些石垒的屋子。那房屋已经废弃,它的主人们已经搬迁到了山下。关于牙骨,也是有红军故事的。那一年,一个红军伤兵逃脱了敌人的追捕来到了牙骨寨。寨子里的羌人没有通报官府,而是把人留了下来,让这个红军养伤。后人的描述是这样的:这个红军伤势严重,当时已经奄奄一息。牙骨寨的羌人把刀背放在炭火里烧得通红,又把一根沙棘枝横在伤兵的嘴里。“你咬紧了哟。”他们说,“你得忍了哟,为了你一条命。”然后,抽出那通红的刀背,直接往浓血处燎去。不久后伤口痊愈了。那个士兵走时说,“我一无所有,只有一杆枪,我把这枪留给你们吧。”
那杆枪,羌人是留下了,但那个红军,从此不知下落。可无论如何,这个故事是留下了。
我去岩窝神台时许成富一路讲着这个故事,让我着实感动了好一阵。
但主人要我看的还是他们的神台。同样叫做神台,不是雪山,而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沟里。整个两山间的峡谷里拥满了树木,可以看到沟的尽头。但是许成富告诉我,那还早哩,就是骑马,要走完这条沟也得走上半天。
神台就设在沟口,那有一处平坦的地方,岩窝村的转山会每年都在这里举办。
转山会是羌人延续了几千年的盛会,又称祭山会,但也有别的叫法,如叫塔子会或者碉碉会。塔子会从字面上看,一定和塔子相关,碉碉呢?是说的碉楼还是碉塔?这也一定和羌人的某种建筑相关。
可能就是指的神台,岩窝的神台就有一座码尼堆,是白石堆就而成的。羌人多用白石来堆筑他们的神台,故而也叫白石神台。羌族以白石为神,家家都供奉白石。村口有座石碑,上刻有“岩窝村”三字,碑座处有几块好看的白色石头,大概也是用来祈福镇邪。那一天,我和团队的伙伴们登上了易利河卡子雪山,在海拔四千三百多米的山顶,我们也看见了大小不等的码尼堆,那是茂县和黑水的交界处,那些码尼堆,无疑也和白石崇拜相关,但放置在两县的交界处,是不是还有更深刻的寓意?
岩窝村的神台,设在峡谷的豁口处,天然形成一个草坪。有一条溪子从峡谷的那头流出来,码尼堆在几棵神树之间,树是柏树,应该有几百年的树龄了。那天去易利河卡子雪山,一路可以看见参天的古柏,据说先前沟两边都是原始森林,八十年代伐木取材,过分开采使得生态有所破坏,近几年重新封山境况才有所好转。但这几棵树显然没人敢轻易砍伐。沿着山坎,还有一条木制的长廊。我觉得岩窝村的转山会真的是很有规模的,竟然还有这么正规的长廊。后来知道,茂县为了开发旅游,把转山会作为一项文化活动向世人展示,原定在大神台进行大型的转山会活动,因目前大神台交通住宿还有安全等实际情况,便把转山会重点也是样板定在了松坪沟,松坪沟又把重点和样板定在岩窝村。
我没有赶上今年的转山会,从许成富的讲述中,知道情形非同一般,叫盛况空前吧,没有参加那场盛会,但从许成富的嘴里,大至知道了那些场面。
羌人的转山会,分别于春秋两季举行。春季祈祷风调雨顺,秋后则答谢天神赐予的五谷丰登,实际上是一种春祷秋酬的农事活动,却始终充满浓郁的宗教色彩,更折射出远古神秘文化的光辉。转山会有大有小,小的是村寨举办,大的就规模可观了,周边县乡的羌人都往大神台去。岩窝寨的转山会较为典型,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转山会是一种祭祀活动,除已婚的妇女不准参加外,全寨的人都要带上酒、肉和馍去赴会。会首由全寨各户轮流担任。届时会首要备好一只黑公羊、一只红公鸡、一坛咂酒、三斤猪肉、一斗青稞、十三斤面做的大馍和香蜡、爆竹、纸钱等,按规定摆好。
由“许”(巫师)主持祭祀,祈求天神和山神保佑全寨人寿年丰,并将山羊宰杀后煮熟,连同其他食品分给各户,过去称“散分子”。最后大家席地而坐,互相品尝各自的祭祀食品。
突然很后悔没有去那座叫大神台的雪山。想想,当年红军到达松坪沟时,也正五月,正是春天大好时光,也是羌人的转山会举办的时候。红军来到这里,当初是怎么样的情形?可以从史料上知道一二。
红四方面军为接应中央红军经江油北川进入川西北高原,迎接正从金沙江畔向大渡河畔北进前来会合的中央红军。但很快,部队被一大片水域阻隔,没有桥也没有路,那是两年前一场特大地震形成的堰塞湖。一九三三年八月,这一带发生了大地震。每年的转山会都是隆重举办了的,对神的虔诚依然,但灾难不期而至。一个建制于唐朝,在川西北有名的叠溪羌城,地震使其陷落五百米后消失。一座自古以来兵家必争的边塞重镇,随着巨大震动的一瞬间就从地图上抹掉了。就是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那场地震,夺去了两万人的性命。幸存的人,也饱受次生灾害的影响,民不聊生。
红军扎制木筏,渡过堰塞湖,那些羌人,一定觉得这一年非同寻常。对于这支军队的到来,他们是不是感觉有神灵的旨意?毕竟大地震后,去大神台寻求神的庇佑,更是众人精神所寄。
他们那时当然不知道,十五年后,这些平常的士兵,普通的军队,却真的打下了天下。
那年大神台的转山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在叠溪海子岸畔捡了两块石头,那是从大山“心脏”震出来的。我在想,它们一到“世间”就目睹了很多的新奇事儿。
好多年后,这一带关于红军的传说有很多,甚至有一座雪山从此被叫做红军棚子。
我想石头一定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