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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美核谈判的特点与前景

2021-01-18吴晓春

东疆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数据分析

吴晓春

[关键词] 朝美核谈判;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数据分析

[中图分类号] D815.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21)03-0038-08

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朝鲜和美国围绕朝鲜核问题进行了激烈的外交交锋。双方举行了数百次谈判,美方在谈判的同时采取了各种应对措施,朝鲜方也数次腾挪进退,谈判却始终在和谈与僵局的怪圈中打转。朝美核谈判为什么如此艰难?其前景究竟如何?本文将尝试回答这两个问题。

目前国内外学术界的相关研究成果呈现出以下特点:其一,独立主题研究很少,学者们多将朝美核谈判作为朝核问题的一部分展开研究。其二,时效性强,热衷于剖析正当其时的热点问题,较少关注朝美核谈判的整体进程。其三,研究方法以定性研究为主,罕见定量分析。其四,极少从朝鲜历史和社会的维度探析朝美核谈判恶性循环的原因。笔者目前已收集到的以“朝美核谈判过程”为主题的研究资料为数不多,且多以提供朝美核谈判的原始数据或勾勒核谈判粗略经纬为主。它们以资料简编的形式呈现,提供了美国和朝鲜进行核谈判的时间、地点等基本信息,分析与评论很少,一些数据与细节也有待验证与推敲。

综合上述情况,本文拟采取定量研究方法对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基本数据进行分析,从数据出发探索朝美核谈判过程的特点,预测其前景。笔者首先界定了朝美核谈判、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两个变量,以定义为据赋予变量指标值,接着绘制出朝美核谈判和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直方图(数据截至2019年),对直方图中各指标值进行了统计学的描述,由此勾勒出朝美核谈判过程的特点,判断其趋势,然后以峰会外交理论为据,分析了朝美首脑峰会的影响。最后,笔者尝试从朝鲜历史和社会的角度探索朝美核谈判前景堪忧的原因。

朝鲜核问题是全球政界和学术界的热点问题,也是东北亚安全问题的核心,世界安全的头号难题。它使中、美、俄、日几个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国家都卷入其中,更关系到我国东北地区乃至整个国家和平发展的前景。朝美核谈判是解

决朝鲜核问题的关键。进入21世纪以来,东北亚格局、国际格局发生了大转变,朝美两國都做出了新的核战略选择,作为朝核问题核心的朝美核谈判涌现出许多新特点。因此,对该主题展开历史的回顾与分析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朝美核谈判和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定义

本文摘选了朝美核谈判和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作为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两个变量。①从字面理解,朝美核谈判即朝鲜和美国就朝鲜核问题互相磋商、交换意见、寻求解决途径和达成协议的过程。这一定义表面合理,实则语言模糊、空泛无物。它没有说明与区分朝美核谈判的谈判主体、形式、内容等信息,既没有准确、充分地表达朝美核谈判的内涵,也不利于朝美核谈判过程轮廓的勾勒。

从谈判主体看,朝美核谈判除了朝美两国政府内参与谈判的在职官员,还包括一些非官方机构和个人,如在第一次朝鲜核危机中发挥关键作用的美国前总统卡特、两度奔赴平壤的美国学者塞利格·S·哈里森、数次会晤的朝美专家团、为朝美官员搭建会谈平台的纽约爱乐乐团等。然而,考虑到非官方机构和个人在谈判过程中仅发挥了转圜作用,受身份、角色所限无法切实展开相关议题的讨论,更无权签订协议,所以朝美之间的1.5/2.0②轨道对话不在本文的统计数据之列。

从谈判主体数量看,朝美核谈判既包含双边,还包含多边谈判。本文以朝美两国时任官员共同参与作为朝美核谈判的先决条件,所列数据包含了朝美两国时任官方代表参与的双边和多边会谈。

从谈判方式看,朝美核谈判有公开谈判、秘密谈判、直接谈判、间接谈判等。1988年美国发现宁边核废料处理设施,当年10月在中国的帮助下与朝鲜开始了长达三年共18次秘密外交对话,就双方可能接受的底线进行了反复交涉。[1](98)1990年双方开始公开谈判后,也时有媒体披露两国秘密谈判的消息,如在中国政府牵线下朝美两

国在2006、2008年进行的北京秘密会谈。这些秘密谈判可谓“有秘密之名,无秘密之实”。它们在发生的当时是秘密的,结束之后再择时由政府或媒体披露时间、地点,内容或成果,实质是世界周知的“秘密谈判”。因此本文统计的数据既包括公开谈判,也涵盖秘密谈判。

间接谈判指谈判一方或双方不直接出面参与,而是通过中介人(代理人)进行的谈判。在朝美核谈判过程中,朝鲜官员多次指摘韩国和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在某些时刻、某种程度上扮演了美国代理人的角色,称老布什政府向国际原子能机构提供情报简报,指示、敦促国际原子能机构展开相应内容的谈判,以确保谈判结果符合美国的预期。由于本文数据采纳的先决条件是以朝美两国时任官员为谈判主体,所以本文没有纳入间接谈判的数据。

朝美核谈判的主题除无核化,还包括其他议题,如朝鲜半岛和平统一、朝鲜战争中美军遗体的归还、对朝鲜的制裁与人道主义援助、朝美双边关系、朝韩关系、朝美在对方国家互设联络处、朝美领导人会晤的安保、后勤安排等等。这些议题实际是朝美核谈判的捆绑议题,很多时候关于它们的讨论与核谈判同时进行,它们既推动了朝美核对话的发展,还和不同层级的谈判(一般依据谈判者的行政级别划分为工作级别和高级别)一样,本质上都是围绕朝核问题展开的,不可能也无法与核谈判割裂。因此,本文纳入了朝核问题相关议题的谈判数据。

由上所述,本文采取的朝美核谈判的定义是:朝鲜和美国两国于1989年开始的由两国时任官员参与的,就朝核及其相关议题召开的、各层次的公开或秘密的双边或多边谈判,在谈判内容上它包括朝核问题及相关议题,谈判主体上以朝美两国时任官员参加为基准,包括双边(美、朝)、三方(中朝美、朝韩美、朝-国际原子能机构-美)、四方、六方会谈,谈判方式上包括公开、秘密、直接谈判,但没有纳入朝美1.5/2.0轨道对话和间接谈判的数据,也没有纳入朝美领导人的电话、书信、电报、传真等途径的交流。

本文另一个变量“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数据完全来自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超越平行线”项目数据库[2]。朝鲜军事宣示包括宣布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宣布不再遵守有关朝韩非军事区停战协定、宣布新的朝韩海上军事分界线、宣布禁航区、披露铀浓缩计划。其军事行为包括导弹试射、核试验、情报人员渗透、扣押韩国船只、越过朝韩陆地或海上军事分界线、和韩国士兵在陆地或水域交火、与日本船只交火、拦截或击落美军直升机、火箭发动机试验。

二、朝美核谈判的特点与前景——基于直方图的数据分析

以上文朝美核谈判和谈判期间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概念为据,笔者通读了蒙特雷国际研究所詹姆斯·马丁防扩散研究中心编纂的《朝核问题年表》(North Korea Nuclear Chronology)、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超越平行线”项目数据库的资料“朝美核谈判1990-2018”(U.S.-DPRKNegotiations from 1990-2018)和《朝鲜挑衅行动》(North Korean Provocations),以及美国军控协会防扩散政策研究室主任凯尔西(Kelsey)Davenport主编的《朝美核武器和导弹外交年表》(Chronology of U.S.-North Korean Nuclear andMissile Diplomacy)[3]四份数据材料,将之分类整理,摘出其中相互矛盾的数据,并与美国政府网站、国内政府、权威媒体网站的信息进行比对和核实,制出如下题为“朝美核谈判和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直方图。直方图坐标横轴为年份(1989-2019共31年),竖轴为次数(0-25次),蓝色柱体为朝美核谈判的次数,橙色柱体为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次数,柱体中央标注了具体数额。它说明了1989-2019年间美国和朝鲜每年举行核谈判的次数以及当年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次数。笔者拟对这些数据进行区间衡量和图形描述,以及集中趋势数量的分析,藉此说明朝美核谈判的特点与前景。

首先,直方图中有三种柱体样式,蓝色单柱、橙色单柱和橙蓝同柱。橙蓝同柱体代表同一年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橙柱)和朝美核谈判(蓝柱)发生的频次数,区间(1989-2019年)叠加计24柱(年),区间占比24/31年≈0.77。蓝色单柱体代表当年朝美核谈判频次数,区间(1989-2019年)叠加计2柱(年),分别是1989年和2018年,区间占比2/31年≈0.06。橙色单柱体代表当年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频次数,区间(1989-2019年)叠加计4柱(年),分别是1991年、2015年、2016年和2017年,区间占比4/31年≈0.13。橙蓝同柱体的区间比值(0.77)远高于橙色单柱体区间比值(0.13)和蓝色单柱体区间比值(0.06)。这初步说明朝美核谈判过程的主旋律是双线条的,一条线是橙色柱所代表的矛盾与对抗,另一条则是蓝色柱所代表的沟通与和谈。朝美核谈判常与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同时发生,单纯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或者单纯双方和谈的情况很少出现。

直方图中橙蓝同柱体的橙、蓝二色柱的数额呈反比(除1990和1992年持平)。如果同一年中蓝色柱体数额大,则橙色柱体数额小,反之亦然。也就是说,同一年内如朝美核谈判举行频繁,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频次就少,如1989、1992、1994、1995、1997、1998、1999、2000、2002、2004、2005、2006、2007、2008、2011、2018年。而如果同一年内的朝美双边或多边和谈减少或停止,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频次就会相应增加,如1991、1996、2001、2003、2009、2010、2012、2014、2015、2016、2017、2019年。这似乎表明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是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晴雨表。每当朝美核谈判陷入僵局,朝鲜就会增加军事宣示与行为的频次,反之则减少或停止。它还说明了朝鲜对美国政策的灵活性:在处理与美国的关系方面,朝鲜不是一味强硬冷淡。当两国坐到谈判桌前时,朝鲜会减少军事宣示或行为,从态度上“示好”。

在直方图中,朝美两国谈判次数依时间为序分别是14、4、0、2、19、11、11、4、13、14、16、11、1、4、6、9、10、4、12、15、1、0、2、2、0、1、0、0、0、16、5,共31年,207次,总平均数为207/31年≈6.68①。平均数的概念既可以反映一组数据的一般情况,也可以用它进行不同区间数据的比较,以辨别小区间的差异大小。朝美核谈判在不同美国总统任职期间的小区间平均数值分别为:老布什时期20/4=5,克林顿时期99/8≈12.4,小布什时期61/8≈7.6,奥巴马时期6/8=0.75,特朗普就任前三年21/3=7。奥巴马时期的小区间平均数远低于总平均数。老布什时期的平均数虽然略低于总平均数,但老布什政府主要通过国际原子能机构与朝鲜沟通,如果纳入国际原子能机构与朝鲜会晤的数据,老布什时期朝美核谈判的小区间平均数值将远高于总平均值②。其他三位总统任期内的小区间平均数均高于总平均数。这首先说明美国总体上基本保持了较稳定的与朝对话趋势。其次,老布什、小布什、特朗普是共和党人,克林顿和奥巴马是民主党人。克林顿时期的平均数值最高,奥巴马时期最低,这说明美国不同党派执政对朝美核谈判的影响不明显。

朝美核谈判在朝方领导人执政时期的小区间平均数值分别为金日成时期(1989-1994年7月8日)43/6≈7,金正日时期(1994年7月9日-2011年12月17日)140/17≈8.23,金正恩時期(2011年12月18日-)24/8=3。金日成和金正日时期的小区间平均数值都超过了总平均值,金正恩时期的平均数值远低于总平均值。这是否说明朝方与美谈判的未来趋势开始走低?

直方图中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次数的总平均值和区间平均值的比较进一步印证了上文朝方与美谈判未来趋势走低的判断。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的次数以时间为序分别是0、4、1、2、2、3、4、10、4、5、3、1、4、1、9、1、1、3、3、3、2、9、1、4、0、21、13、24、19、0、15,共31年,172次,总平均数为172/31≈5.5,各领导人任内的小区间平均值分别是金日成时期11/6≈1.8,金正日时期65/18≈3.6,金正恩时期96/8=12。金日成时期的小区间平均值不到总平均值的三成。金正日时期上升至总平均值的七成,为金日成时期的2倍。在金正恩时期,区间平均测度值高达总平均值的2.18倍,为金正日时期的3倍多。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频次的倍数级上升说明朝鲜的不满日益增加,其谈判耐心和意愿逐年下降。

直方图中朝美核谈判的众数表明朝美核谈判的前景不容乐观。众数是一组数据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数值,同平均数一样,它也常被用来统计一组数据的典型情况,说明被统计对象中的普遍现象。在朝美核谈判中,数值“0”出现频次最高,共6次,为众数,且它多次出现在区间后期,初步表明朝美核谈判有渐趋归零的迹象。

综上所述,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主旋律是朝美和谈与朝方军事行为多同时发生,且此消彼长。

美国总体上基本保持了较稳定的与朝对话趋势,但朝鲜与美谈判的意愿渐趋走低。朝美核谈判的前景不容乐观。

三、朝美峰会——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可卡因”

2018年6月,朝美核谈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双方领导人在新加坡实现了“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历史性会见。之后短短一年内朝美首脑又二度会晤。尽管双方在河内峰会上不欢而散,但多数学者认为不应草率认定朝美核谈判已陷入“破局”,无果而终的河内峰会不是朝美关系再次走向“对抗”的开始①。似乎与这一结论相印证,4个月后,特朗普成为第一位踏上朝鲜领土的在任美国总统,在板门店韩方一侧的“自由之家”与金正恩举行了闭门私人会谈。如何评价朝美首脑会晤?它是一缕将为两国关系带来舒缓与温和的清风吗?还是一场将给登陆地区带来系列灾害的龙卷风?还是其他呢?

朝美首脑会晤是峰会外交的一种。峰会外交,顾名思义,是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为了外交目的而举行的会议。它源自中世纪的欧洲,有系列峰会、特别峰会和高层“看法互换”峰会三种类型。系列峰会指常规化的定期举行的首脑会议,如美国-欧盟峰会、法-德峰会、东盟峰会等。特别峰会往往有严格聚焦、高度明确的主题,应形势需要而进行。高层“看法交换”峰会是指双边的、秘密的、短暂的(有时仅几个小时),以澄清意图、获得信息为目的的首脑会议,[4](177~194)特朗普和金正恩的会面属于特别峰会的范畴。

与一般的外交形式相比,特别峰会的灵活性更高。一般来说,安排领导人会面相对容易,如朝美领导人板门店会晤由提议变成事实只用了不到48小时,其准备过程因速度之快被媒体誉为“闪电”。特别峰会通常是很显著的事件,以谋划象征性的意图为突出特征,具有巨大的宣传潜力。新加坡峰会可谓历史性的大破冰,两个互相敌视长达几十年的国家领导人坐在一起,握手、会谈、签署声明,这一事件本身就是划时代的。特朗普和金正恩显然都难以抵御这道政治大餐。朝美领导人会晤的消息一传出,他们就成了“自带流量”的大人物,为世界所聚焦。两人在峰会上的举手投足,甚至小到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被放大数倍,被解读无数次。

然而,特别峰会因其符号价值、宣传潜力、灵活性受到重视,也恰恰因此而饱受诟病。批评者首先提出峰会外交徒有其表,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为其一,特别峰会以谋划象征性意图为突出特征,参加峰会的国家首脑并不完全以解决问题为目标,而往往另有他图。朝美第一次峰会、以及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就举办第二次峰会,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双方领导人都面临着国际国内现实政治的需求——特朗普亟需向国内选民显示他在外交领域的纵横开阖,以此转移国内矛盾,为连任造势②;金正恩则希望借此提升国际形象,减少外部压力,促进经济发展。河内峰会结束时,朝美双方没能拿出什么成果。平壤强硬派对金正恩寻求改善对美关系的政策表示不满;特朗普因自己不断升级的伊朗政策和言论面临国内外的压力。于是特朗普临时起意,金正恩迅速反应,朝美领导人板门店会晤仓促成行。戏中主角通过这举世瞩目的一刻对各自局面进行了“可喜”的干扰。金正恩平息了国内反对派的强硬批评,在一定程度上纾解了国际困局;特朗普向国内民众表明,他的对朝外交努力是有效的。但是否能解决实际问题显然不是他们的首要考虑。不仅如此,朝美第三次会晤非但没有在无核化问题上取得多大进展,反而将公众注意力从无核化问题上转移开来,聚焦在特朗普是“首位越过朝韩军事分界线进入朝鲜的在任美国总统”这一“历史性”事件上。无论是特朗普还是金正恩,他们在开始时的简短讲话中都没有提到无核化问题。

其二,特别峰会的规格、礼仪和时间决定了其不可能取得高效。新加坡峰会朝美领导人见面7小时,除去媒体拍照、扩大会议、工作午餐等时间,双方一对一单独会谈仅41分钟。河内峰会双方安排了两次一对一会谈,一次30分钟,一次20分钟,共50分钟。板门店峰会双边会谈53分钟。如果把翻译传话的时间算进来,三次峰会金正恩和特朗普的直接交流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小时,而要在两小时内解决数十年的矛盾无疑是妄想。

专业人士进而指出特别峰会是有风险的,有时可能是对谈判的严重破坏。外事专家对峰会外交的辛辣批评集中在政治首脑方面。法国外交官科敏纳(Philippe de Commynes)认为,因为政府首脑不了解政策的细节部分,他们是虚荣的、自负的、缺乏教育的,所以“两位想要建立良好私交的大王应该永不见面,应该通过优秀而智慧的大使来交流”。[4](178~180)基斯·尤班(KeithEubank)补充说,在镁光灯下,政府首脑要周密盘算以结束谈判是非常困难的,因此峰会外交往往不显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且领导人的个人喜恶和情绪甚至总是招致两大危险:1.做出不明智让步以便达到“成功”;2.草率终止谈判。基辛格指出,更糟糕的是:因为总统是最终的全权代表,在僵局情况下“没有补救办法”,也没有回头路可走。[4](178~180)特朗普被称作“政治素人”,毫无政治经验。从其上任到新加坡峰会前,朝美关系一塌糊涂。“金特一会”虽然为世界瞩目,但其象征意义无疑大于实质意义,会后也没有太大进展。“金特二会”印证了尤班的预言——虽然原因不详,但它取消了联合签约仪式和工作午餐,提前結束,没有达成任何协议。草率终止的“金特二会”使朝美核谈判陷入停滞,朝鲜不断加强谴责美国的频率和强度,开始新的导弹试验,美国继而扣押朝鲜货船,这一局面恰好与基辛格的结论一致。“金特三会”貌似打破僵局,但在留给外界数种猜测与解读之后,朝美核谈判的突破口转瞬即逝,喊话、断联、炸毁对话“窗口”、延长制裁……朝美关系逐步重返困境。

由此可见,特别峰会不是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一股清风,也不全是龙卷风,它更像可卡因,使两国产生短暂的兴奋作用后,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与损害。结合第二部分直方图的分析,朝美核谈判前景堪忧。

四、朝美核谈判前景黯淡的原因之一——“朝鲜崩溃论”之真伪

导致朝美核谈判前景黯淡的因素无疑是多方面的,既有美国因素,也有朝鲜原因,还与国际格局、盟国关系等相关联,对此中外学界已进行了详细探讨。本文拟从朝鲜历史和社会的维度切入,就美国对朝政策的重要执行依据——“朝鲜崩溃论”展开分析。笔者认为,朝鲜国内情况并非美国认知的“即将崩溃或终将崩溃”。朝鲜确实存在各种危机,但不一定就会崩溃。美国对朝鲜国内情况的错误预判影响了美国对朝政策的制定,是朝美核谈判屡陷僵局的原因之一。

美国国内“朝鲜崩溃论”有两层含义。它首先是始于克林顿时期的热炒预言(或曰战略判断)。当时朝美“核框架协议”刚刚签订,朝鲜因自然灾害等原因陷入严重经济衰退,粮食、能源极度短缺,社会出现不稳定因素。克林顿政府据此作出朝鲜经济严重衰退、青年集体脱北、制度不稳定、政权行将崩溃的判断。之后美国政府高级官员也不时公开发表类似看法。“朝鲜崩溃论”同時还是美国对朝战略的一种(或曰战略目标)。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军事手段不是解决朝鲜问题的有效方法,应利用网络渗透,通过信息传递促使朝鲜发生变化,最终导致朝鲜崩溃。

预言也好,战略也罢,从克林顿时期的“朝鲜崩溃”预言至今,二十多年已经过去,朝鲜政权稳定,导弹技术得到发展,人民生活水平逐年上升。朝鲜很早就开始核武器和弹道导弹的研究,目前已是事实上的拥核国家,2017年更成功试射了射程远及美国本土的洲际弹道导弹。据《人民日报》驻朝鲜记者莽九晨报导:“2019年1-4月,朝鲜在全国范围内改建和维修370万公里公路,新建或维修120多座桥梁,修筑52.34万立方米河川堤坝,维修98.9万立方米堤坝,疏浚760多公里区段河道。”平壤街头新的住宅楼拔地而起,商店和零售网点相继开张,新商品陆续上架,行人衣着鲜亮多彩,朝鲜经济社会正发生着“喜人的明显变化”。[6]朝鲜的现状显然离美国的“崩溃”预言相距甚远。是什么导致了美国对朝鲜局势的误判呢?

美国政府长期以来对朝鲜的轻视和对朝鲜民族精神的无知是其误判朝鲜的根源所在。美国和朝鲜之间的实力相差悬殊。美国是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各方面实力强悍,拥有小国无法企及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情报等资源。朝鲜历史上曾被称为“隐士王国”,至今与世界大部分地区隔绝。它本质上是“易碎”小国:国土面积不大,人口不多,经济不发达,工业和技术非常落后。因此,尽管美国视朝鲜为意识形态和军事上的对抗者,却并不相信封闭落后的朝鲜有叫板美国的力量,其眼中的朝鲜是无足轻重的。虽然朝鲜用核武计划叩开了朝美接触的大门,但美国对于朝鲜是否能研制出核武器始终存在疑虑,因此在制定朝核政策时往往随意而被动,缺乏一以贯之的指导性方针。上文图中朝美核谈判数据在1992~1993年、2000~2001年、2008~2009年、2017~2018年出现了断崖式变化,或直线上升,或垂直下降,其原因就是这四段时间恰逢美国总统换届,后任政府重新评估前任对朝政策后,往往采取了与前任不同的应对朝核问题的行动,使双边关系出现了较大的波动。

前美国中情局行政长官、驻韩国大使曾发出“我们无法理解朝鲜人”的感慨。朝鲜是弱国、小国,“过去和现在一直屡遭不幸,总处在世界强权政治的夹缝之中”[6](67)。它是世界上最不开放的经济体之一,“米饭和肉汤”的梦想70余年都未能实现。“由于多年投资不足、备件短缺和维修不善,(朝鲜的)工业资本存量几乎无法修复。工业和电力产出一直停滞在1990年前水平的一小部分。”[7]在国民经济如此困难的情况下,朝鲜仍然做出核武开发的决定并取得了成功,其信心和决心、力量和支持源自何处呢?

“不屈的独立捍卫者是朝鲜最古老并流传至今的重要国家角色观念之一。”[8](10)朝鲜自卫满时期开始为独立而战,16、17世纪顽强击退日本和后金入侵,19和20世纪在外国势力入侵下持续反抗,抗争过程中多次出现地方官员臣服,普通民众自发组织抵抗侵略的局面。在与日本警察和军队几十年的战斗中,朝鲜民众没有现代武器,常使用铁棍和木棒进行斗争,更有赤手空拳奋力反击者。正是长达一千多年的与强权周旋和对抗的经历淬炼出了朝鲜民族的血性和耐性,使独立自主的意识深入人心。这种不惜代价、誓死维护国家主权与安全的历史、文化的集体记忆就是今天朝鲜核武计划的精神倚靠之源。自美国武装商船入侵平壤(朝鲜将之作为其近代史的开端)到冷战结束前夕,朝美在彼此互动的绝大部分时间内都处于高度对立的状态,两国一直是侵略者和反侵略者、战争中的敌对方、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关系。在朝鲜人民看来,朝鲜战争中美国曾用核武器威胁朝鲜,朝鲜战争后继续对朝鲜进行遏制和制约,美国是强盗,是敌人。曾经他们为实现独立自主,与强权对抗、舍生忘死、坚定执着,今天为了维护国家安全,他们同样可以奋不顾身、一往无前。于是他们支持政府的核武计划,一股强大的集体精神力量由此产生并输送出无法压抑的生命活力。核武计划舒缓了朝鲜民众的安全焦虑,成为他们忍饥挨饿生活的念想,激发出他们强烈的自豪感,是他们不惜代价维护的信仰与忠诚。

在《我们最幸福》中,洛杉矶时报记者芭芭拉·德米克以与100多名“脱北者”的访谈记录为原材料,呈现了六名来自北方城镇清津的“脱北者”的故事。德米克笔下的20世纪90年代的朝鲜,是一个没有食物、没有人权、没有希望的国家。全国面临粮食危机,普通民众由一日三餐缩减到一日两餐,再到一日一餐,食物从大米到玉米到野菜到树皮到其他无名的植物,火车站、汽车站等人口密集的地方每天都有尸体被抬走,几十万人饿死。但是,德米克说,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脱北者”感到自己对国家有所亏欠,希望回到朝鲜。[9](160~174)凤凰周刊出版的《朝鲜病人》一书写道:“实际上,很多在韩国的‘脱北者’仍然认为自己是朝鲜人……我发现很多在中国延吉和图们的朝鲜人仍然保持着朝鲜劳动党党员的身份。”[10](250)前美国中情局官员唐纳德·格雷德在采访中承认,美国间谍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人员招募失败发生在朝鲜。他说,朝鲜人实在太难对付了,很难招募到朝鲜间谍,更困难的是——“即使有朝鲜人同意从事间谍工作,一旦他回到朝鲜,就几乎无法让他做任何事情”[11]。陈清贫在《我在朝鲜的三天三夜》里描述了朝鲜阿里郎表演展现出的令人震撼的斗志与气概,朝鲜老百姓看来平壤旅游的外国人的淡定眼神,朝鲜民众参谒领袖时的热泪盈眶,准备观看导弹发射时满脸的自豪,导游金英美全家和朋友对国家的热爱、对未来的希望……[12]。朝鲜人民有着为世界所叹息和不解的痛苦和悲哀,同时他们也有着为世界所叹息和不解的忠诚和执着。且不谈他们的坚忍和忠诚的缘由,单就民族性格而言,朝鲜民族并不迟钝,也不消极,更不软弱,而是爱国、勇敢、坚强、骄傲的。在历史和文化集体记忆的背景下,经由强力政治宣传和统治,他们被激发出惊人的耐受力、求生的渴望、深沉的忧虑、对美好的不懈追求以及近乎愚者的赤诚。他们的真实才是朝鲜国家的真实。他们像沙粒一样聚合起来,层层压缩,聚结成沉积物,变成岩石,最后化为坚固的磐石。他们决定着朝鲜如何生存、如何发展。这种集体精神力量以及由它激发的民族凝聚力和行动力,就是物质性条件无法压垮朝鲜,朝鲜政权至今安然无恙,核武计划得以实现的根本原因,也是强调个人主义的美国无法真正理解朝鲜的原因所在。

五、结语

统计定量分析一直是国际关系研究中颇具争议的一种研究方法。有些学者从社会现象本身的不可测量性和模糊性出发,提出利用数据评价与判断解决问题将是徒劳的。有些学者提出,即使定量分析可以应用到国际关系研究中,它的准确性也难以保证。

定量分析的确存在模糊性,现代科学的发展也证明在对事物进行量的分析中只能做到相对准确。然而,定性研究的弊端也是存在的。定性研究成果常常显得较为粗糙,它只能判断事物状态,却无法了解事物发展的程度。定量分析恰恰能弥补定性分析的弊端,且只要遵循并采取专门的操作方法和程序,即首先严格界定抽象概念的定义、赋予定义指标,接着确定指标标度,最后在数据比较的基础上进行分析,定量研究也能得出科学的结论。更进一步说,尽管国际现象的统计数字不可能完全准确,但关键并不在于统计是否完全准确,而在于有统计做基础的研究结论远远胜于只知道国际现象的性质或关系而不知道它的程度。[13](200~207)

本文针对朝美核谈判进行的基本数据研究就是基于上述对国际关系定量研究方法的思考。它摘取并定义了朝美核谈判中的两个基本变量——朝美核谈判和朝鲜军事宣示与行为,赋予定义以指标值,确定指标标度,在数据比较的基础上进行分析,以说明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特点,探明其趋势。虽然这两个变量及其比例的变化也许无法十分准确地反映朝美核谈判过程中的矛盾变化,但是对它们的统计与探索已远胜于只知道两国在谈判过程中存在冲突与合作关系而不知其关系的发展变化规律及其具体程度。

《华盛顿邮报》前驻外记者邓·欧巴多夫曾指出:(美国)的“朝鲜认知明显缺乏历史的视角、背景的把握和基础性理解”[14](17,30),这是朝美核谈判前景日趋黯淡的原因之一。朝鲜民族是非常独立、自强、骄傲、坚韧的民族,民族主义尊严这种特质不是用大国沙文主义可以轻易抹去的。朝鲜国家的凝聚力,朝鲜民众深刻的集体意识更是非朝鲜人难以想象的。朝鲜一直以中华文明的真正传承者自居。与西方锱铢必较的商业文明不同,朝鲜文化的度量衡除了尺寸和重量,还有感情、理解与尊重。准确把握对象国的历史和社会情况,以之为据制定政策,同时改变态度和方式,给予对象国多一些理解和尊重,或将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解决当前朝美核谈判的僵局。

参考文献:

[1] 陈显泗、宋德星:《和谐东亚:东亚安全的必由之路》,北京:时事出版社,2008年。

[2] “North Korean Provocations”,2020年1月15日,https://beyondparallel.csis.org/database-northkorean-provocations/。

[3] “North Korea Nuclear Chronology”,2011年2月,https://media.nti.org/pdfs/north_korea_nuclear.pdf。

[4] [英]杰夫·貝里奇:《外交理论与实践》,庞中英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5]《朝鲜经济建设取得新成就》,人民日报,2019年6月19日,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9-06-19/doc-ihytcerk7811505.shtml.

[6] [美]约瑟夫·古尔登:《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于滨、谈锋、蒋伟明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1990年。

[7] “East Asia/Southeast Asia: Korea, North”,2019年4月,https://www.cia.gov/library/publications/the-world-factbook/geos/kn.html.[8] 阮建平、方旭峰:《历史与社会视域下朝鲜拥核动机再探析》,《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9] [美]芭芭拉·德米克:《我们最幸福》,黄煜文译,台湾:麦田出版社,2011年。

[10] 陈祥、郭哲郡、黄山伐:《韩国“脱北者”组织全揭秘》,《凤凰周刊朝鲜系列合辑》,2014年5月30日。

[11]“Interview: Donald Gregg”,2003年2月20日,https://www.pbs.org/wgbh/pages/frontline/shows/kim/interviews/gregg.html。

[12] 陈清贫:《我在朝鲜的三天三夜》,武汉:《知音》杂志出版社,2009年。

[13] 阎学通、孙学峰:《国际关系研究实用方法》,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

[14] Don Oberdorfer: The Two Koreas: AContemporary History,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1。

[责任编辑 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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