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光转,美人易碎
2021-01-17朱袁婷
朱袁婷
文章通过中国人思想里对于女性“祸水”的思考与反问,拷问女性实为被后人书写历史时嫁祸,成为“哀之而不鉴之”的牺牲品。作为现代女性,应给予世人一个全新的视角,可以和男性一样飞翔。
“七巧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每每读《金锁记》这里时我都在担心,这美丽的玻璃标本会不会破碎?
历史隙罅里的飞尘附着晚霞的余红,泛黄城墙后的褒姒,恰似后人壁画里的一般,肤如凝脂,齿如瓠犀,不顾城下的兵荒马乱,一展红颜,而一旁衣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无神的双眼泯灭在历史无情的火光中。
烽火戏诸侯是儿时父亲给我讲过的历史故事之一,周的灭亡让愤怒的人们“赐”给了褒姒一个响亮的头衔—“红颜祸水”。史书中“祸水”一词最早出自《赵飞燕外传》,这个绰约的女子在史家的笔下同样被妖化成败国的祸水。
我自入其中思忖。没有幽王的溺爱与昏庸,褒姒何尝有机会一戏四方威武诸侯?如此就说这位每日愁容的女子是“祸水”未免牵强。可就算是洗白了一个褒姒,中国人思想里对于女性“祸水”的这一观念也从未被磨灭,吴三桂因为陈圆圆,上演了一幕绝世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于此我更是疑惑,为何自古女性,特别是容颜姣好者的地位与评价都是低下庸俗而不入流的?
中国历史的长河已经翻滚五千年之久,其传统思想,特别是儒家理学里的“禁欲苦行”和“男权至上”的观点早已深入中国人的骨髓。儒者董仲舒所提倡的“君臣。父子、夫妻”纲常无一不把女性无情地放到了社会最底层。苍茫历史的车辙下,女性的印记即使存在也会被后人淡化甚至随意涂抹碾压,在部分史家的眼中,女性如同跳梁小丑,在男权万花筒的照射下,所有的细小琐碎被无限重复、放大。所以她们开始小心,开始谨慎。
这样即使有些明了,可以理解红颜小心之故却不能阐释“祸水”之由。
有人说,叶嘉莹是一个穿裙子的“士”,她漂泊天涯失去父亲,又在垂暮之年失去女儿、女婿,直接道来便足以令人鼻酸。杀死感情的叶嘉莹,早已褪去莲花,只葆有一颗莲心,只为传递诗歌中生生不息的力量。何为情?《礼记·礼运》篇云:“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情,是人性之本初。叶嘉莹曾读到一首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的诗偈,“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当一个人四顾茫然,面对生命永恒的无常时,可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她说,我在极痛之余,才有了彻底的觉悟,对庄子的“逍遥无待”与“游刃不伤”的境界,也有了一些体悟。庄子有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在一首《浣溪沙》的词中,叶嘉莹写道:“已是苍松惯雪霜,任教风雨葬韶光,卅年回首几沧桑。自诩碧云归碧落,未随红粉斗红妆,余年老去付疏狂。”“任教风雨葬韶光”,这让我想起那个同样备尝人世艰辛的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境界。先生曾在《唐诗宋词十三讲》中提及中国旧有诗人怀才不遇,寄托情绪的含蓄表达方式,好比最早采用此艺术手法的屈原“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好比缠绵无题的李商隐“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等等。在他们的诗中往往会出现女性形象,这些温柔美丽的女子会怀怨等待丈夫归来,会感慨韶华流水匆匆,会叹息美貌消解无人赏……这些“害羞”的诗人把自己比作女子,在朝廷上的种种不得志移花接木到家庭里女性的悲伤失意中。同样是失意,可中国女性的痛持续得未免太久,久到不得志的诗人只需用一生去哀怨,而身材娇小的她们需要用几千年去呐喊。即使换个角度考虑,是那个时候诗人已经触摸到了女性卑微的地位与情思,试图含蓄地展现,但这种形式怕还以表现自己作为臣子的不得志被后人理解。
女性就像是诗人笔下运用自如、随意掌控的借用手法,被后人书写历史时嫁祸为祸水,成为“哀之而不鉴之”的后人推卸责任的牺牲品。悲哀的历史跨度中,她们默默承受着“祸国殃民”的重量,以至于到民国鲁迅先生笔下变得逐渐麻木,变得小心谨慎到卑微单薄。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命运一共给了她三次重击,在这三起三落中,一次次从希望走向绝望,不厌其烦地复述自己多舛的命运。祥林嫂平凡而又很不寻常,她安分而又倔强,她颇有主见而又十分糊涂,她不服从命运而又不自觉地维护既定的命运。先生从对祥林嫂的命运进行了一波三折的刻画。
张爱玲曾说过,你如果了解从前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一朵盛开的鲜花是不会无缘无故就变成了一丛刺,一丛让人不能亲近,害人又害己的刺。这里面肯定有风霜的侵蚀,有雨雪的相逼。张爱玲笔下的七巧曾是个漂亮的姑娘,年轻时曾迷倒多少人!为何命运转折变化那么大?曹七巧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她嫁给残疾人做妻子,欲爱而不能爱,早年丧父的她几乎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30年。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不但破坏儿子的婚姻,致使儿媳被折磨而死,还拆散女儿的爱情。“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张爱玲将现代社会两性心理的基本意蕴表现得淋漓尽致,拉开了两性世界温情脉脉的面纱。这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哀。苏童所创作的小说《妻妾成群》中,颂莲秉承了新女性的单纯、敏感、多思和对生活理想的追求,但面对强势的男权伦理话语权,只能顺应自己性格当中的软弱之处,选择了屈服以及妥协,体现了封建时代大部分女性的共性。
我的外婆丧父时八岁,丧子时三十一岁,丧偶时六十八岁,人生的三大不幸均被她碰上。周围的人说她是扫帚星,是祸水。老太太刻着皱纹的脸上溢着笑,丝毫不减年轻时的风韵,常人很难从她的眼角眉梢寻见岁月的吻痕,但我自懂事便知道外婆是小心的,是属于中国女性延续几千年的那种小心。小心地生活,就像我的外婆在小心地生活,外界的舆论对她而言就如同子弹穿凿皮肉一般,使她痛苦,所以每当我留意外婆一直遵守中国传统甚至有些封建的行为与思想时,我就特别想上前,想去抚平外婆脸上的皱纹,自我安慰地想,也许这样就能温暖她内心的伤疤。
至此我稍理解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理解了张爱玲先生塑造的曹七巧,理解了苏童绘下的颂莲。她们开始也许并不小心,但在“吃人”的压迫环境中,有人一直被摁在水底,漸渐习惯在水里自由地呼吸,有人向往美好却被现实击垮扭曲了心灵,有人努力挣扎呼吸,却被黑暗掐住喉咙……暗潮涌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无论是不是想要战斗的战士都会被一视同仁,被炮火轰炸。
这样的责任推卸一直持续,在时光的流转下,这些借口被改编,成为规则纲常,变成无形的枷锁,捆绑着一代又一代的女性。现在我们看似挣开了枷锁,但已在水中浸泡太久,恐怕一时难以干净抽身。大到女性政治上的稀缺,小到老奶奶对礼教的坚持,无一不显现着水渍残留的痕迹。
不仅仅在中国,世界上都留有余露。最近由郑裕美、孔刘主演的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韩国上映的同时也遭到热议,看似简单的产后抑郁症,但影片的细节中无一不显示着女性摇摇欲坠的地位。在那样的社会环境里,必须是妈妈带孩子,产后的女性想再升职基本没有可能;产后请求休假的父亲更是被同事耻笑,连同公司保安都用淫秽的方式去消费女性职工……男权主义在韩国一度盛行,只要公众人物携带或阅读有关女权主义的书籍便会被抨击、抵触。想要工作自立的妈妈们被世俗封在玲珑剔透的玻璃标本中,只允许被欣赏,却不被给予飞翔的自由。
七巧的标本鲜艳而凄怆,时代救不了她;如今的玻璃标本依旧坚硬,但好在一直有人试图通过影片、小说的形式,试图用文字的力量去改变,试图用热水融化冰冷的玻璃,换蝴蝶一双翅膀。
时光流转,美人已逝。留给我们的,仅有这一生的机会,同样身为女性的我反而更加自信,过去给予男性机会,让他们的表演悉数展现在舞台上,但当我们慢慢走进时,给予世人的是一个全新的视角。我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飞翔。
我依稀又看见外婆的背佝偻在朝阳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