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爱默生《大黄蜂》中的“诗人”意象
2021-01-17齐聪聪王璐
齐聪聪 王璐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是美国19世纪的思想家、散文家和诗人。作为诗人,爱默生一方面致力于诗歌创作,另一方面也不断完善自己的诗学思想。他曾在散文《诗人》(“The Poet”)中描绘了一个理想诗人的形象—诗人是一个能把常人从现实束缚中解放出来的神,一个富有灵感和智性感受力的哲学家,一个常常借助想象和象征等手法来履行自己使命的命名者。在诗歌中,爱默生把诗人变换为各种意象来展现自己的诗人观,《大黄蜂》(“The Humble Bee”)就是其中一首代表作。从目前国内有关爱默生的研究来看,鲜少有学者从诗人观的角度来解读该首诗歌的意象和内涵。本文将围绕该诗的核心意象—大黄蜂,探寻其作为“诗人”化身—解放之神和先知哲学家的深层内涵。
一、《大黄蜂》的创作及内容
《大黄蜂》(原文参见Ralph Waldo Emerson,The Complete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entenary Edition.Vol.9.ed.Edward W.Emerson.Boston and New York:Houghton,Mifflin and Company,1903-1904.p41~42.译文选自李永毅,《比较之维:诗歌与诗学论稿》,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8~279页)一诗创作于1837年,收录在爱默生1847年出版的《诗集》(Poems)中。这首诗的创作灵感来自爱默生在1837年5月某一天的经历:“昨天我在林中追一只精美的大黄蜂,整个过程充满美好的幻想和韵律。在这悲伤的日子里,那只大黄蜂和松莺仿佛成了最吸引我的事物。”1836年,爱默生的弟弟查尔斯因病在波多黎各去世,爱默生悲伤不已。自然中飞舞的大黄蜂把爱默生从悲伤的世界中带出来,引他进入理想快乐的世界。整首诗共六十三行,六个诗节,全部采用偶句押韵,十分规整。但每行音节数不等,从六音节、七音节、八音节到九音节变化不一,以七音节为主,格律上以“扬抑格”为主,与全诗明快的基调相契合。诗人用大黄蜂的声音和舞蹈串联了一系列场景,从大自然的美景到虚幻的想象世界。根据《爱默生全集百年纪念版》(The Complete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第九卷对该诗的注解,大黄蜂之所以成为隐喻诗人的核心意象是因为大黄蜂飞舞采蜜、酿蜜的过程犹如诗人创作的过程,亦如哲人探寻真理的过程。借用蒙田的说法就是:“‘蜜蜂飞来飞去,酿出自己的蜜;这蜜不再是百里香也不再是牛兰’。诗人就是蜜蜂,他被人群和自然吸引,而后提纯的蜂蜜就是他的思想。”(参见The Complete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entenary Edition.Vol.9.ed.Edward W.Emerson.Boston and New York:Houghton,Mifflin and Company,1903-1904.p418~419)
二、大黄蜂—解放之神
“嗡嗡声”是构成大黄蜂内涵之一—解放之神的重要因素。在诗的开篇,大黄蜂带着“嗡嗡的歌唱”(“burly dozing”)一出场就吸引了诗人:“健壮的大黄蜂,你嗡嗡歌唱/你在的地方就是我梦想的地方”(第1~2行)。这只承载着诗人梦想的大黄蜂引领诗人飞向远方,让诗人在跟随他前进的过程中暂时忘却悲伤,进入到一个充满欢乐的世界。与济慈(John Keats)的夜莺、雪莱(Percy B.Shelly)的云雀和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布谷鸟一样,大黄蜂的嗡嗡声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诗人听到后便愿意走近它、倾听它、追随它,“让我靠近你,做你的倾听者/当你歌唱在灌木和葡萄藤间”(第9~10行)。当它自由地在空中前行,诗人发出诚恳的请求:“求你等着我,等我靠近/包围我,用你嗡嗡的低吟/外面的一切都是苦痛与艰辛”(第17~19行)。在大黄蜂“嗡嗡的低吟”(“hum”)中,诗人实现了空间的跨越,他离开现实世界进入了一个“独居的”(“solitary”)精神世界,一个没有俗世的痛苦,只有欢乐和自由的理想世界。
在第三诗节,诗人连用九个头韵/S/与大黄蜂的嗡嗡声相呼应。首行的南风(“south wind”)作为爱默生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代表了春日的和煦美好,奠定了诗歌欢快的基调。“silver”名词作动词用,从视觉的角度生动地勾画出天空中薄雾散去,阳光闪烁(“shinning”)的画面;“softnes”和“sutble”将南风拟人化,形象地把春风拂面、撩动万物悄悄萌发的感觉描绘了出来。“sod”一词在济慈看来是一个表达死亡的意象,但这个意象同时又暗含着生命力,爱默生在此也是借从泥土到紫罗兰的变化表达生命由静到动,由死亡到萌生的状态。五月明亮温馨的春景图为大黄蜂铺设了背景,在这样的环境下大黄蜂再次出场。
对很多人来说,它的歌唱并不悦耳。但对诗人来说,那“催眠的曲调”(“drowsy tone”)却是一种享受:一方面诗人将大黄蜂视为一个庇护者,因为大黄蜂用自己的声音转移了诗人的悲伤情绪,为诗人构筑了一个无形的与现实隔离的世界,诗人可以自由地在其中独自进行精神遨游;另一方面,诗人自拟为大黄蜂,一个“孤独的”(“solitary”)歌者。它“圆润、轻快的低音”(“mellow,breezy bass”)让原本宁静的世界显得更加安静深沉,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一个歌者,而它处于一种独处的状态。它到底在歌唱什么呢?它在讲述漫长的时间,花朵遍及的河岸,闲适而安静的生活。在這里,诗人借助大黄蜂的歌声再次描述了自己的理想世界—原始、宁静、欢乐、阳光灿烂。整体来看,诗中的大黄蜂之声就是诗人心灵之声的化身,它们都是自由的歌者,凭借自己的声音构造出令人沉醉的世界。
三、大黄蜂—先知哲学家
在嗡嗡声之外,大黄蜂的优美舞姿是构成其核心内涵的另一大要素。从形式上看,整首诗采用双韵,节奏起伏变化,恰与大黄蜂高低起伏、自由变幻的舞蹈形态融为一体。从内容上,大黄蜂舞步流连之处正是诗人创作取材加工之处。它舞动经过的每一处景色都在为自己酿蜜挑选最佳材料。而这充满起伏变化和美感的舞蹈具有筛选转换的作用,它使原本寂寥的荒野顿生欢快,也使人萌生追随之意。
从听觉到视觉的转换发生在全诗第五节,诗人自此描述的重心由声音转到了景象,特别是十三种大黄蜂心仪的植物。
越橘,紫罗兰,
火红的枫树,金黄的水仙,
深深的草,像绿色的旗帜,
与天空相配的菊苣,
耧斗菜盛满蜜的角,
芳香的蕨,龙牙草,
苜蓿,捕虫草,赤莲,
还有野蔷薇,点缀其间。
《大黄蜂》第42~49行
跟随大黄蜂的舞蹈路线图,从越橘、紫罗兰到赤莲、野蔷薇,诗人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大自然的风景画。这十三种植物纯粹美好,都是大自然中未经污秽的,因而可以成为大黄蜂酿蜜(诗人创作)的素材,而其他东西只能作为它飞行的背景图。在后面的诗中,诗人将大黄蜂直接提升为“穿黄色马裤的哲学家”(“Yellow-breeched philosopher”),因为它能从所见植物中分辨出纯净与污秽,因为它的选择已经具有审美—“你只让美丽的东西入眼,你只让甜蜜的东西入口”(第54~55行)。而且大黄蜂是从自身的本能出发,完全不受超脱世俗的种种限制和束缚,从不理会匮乏和痛苦。这与爱默生给诗人“先知哲学家”的定位完全契合。同时,诗人在这一部分采用的表现手法—长串的列举会让读者的阅读速度自然放慢,而后引发读者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曾经被自己忽视、忘记甚至从未关注过的植物身上,并重新建立与这些植物甚至是整个自然的直接关联。此外,这种看起来松散无序的罗列与我们在自然中徜徉的感觉不谋而合,因此,人们能通过对自然界植物的罗列更加直接地感受自然本身的多样表象,进而唤起人们对大自然的关注并引发人们对自然的深刻理解。
诗人“眼见”大黄蜂跳着各种各样的舞蹈,不自觉地进入到理想无忧的快乐世界中,即想象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早已遁入深沉的梦乡/痛苦和匮乏徒然守在一旁/匮乏和痛苦,反复把我们折磨/你(大黄蜂)的睡梦却让他们手足无措。”(第60~63行)在诗中进入了想象的诗人与飞舞的“大黄蜂”完全合为一体。诗人随大黄蜂“飞来飞去”,酿出了自己的蜜(诗),这蜜不再是某种花之蜜,而是诗人的心灵之歌。诗歌创作都是诗人经由“眼见”步入想象,并借助想象之力的成果。虽然诗人在自由的想象中可以排解痛苦和忧愁,但就爱默生而言,他更侧重一种非理性的精神体验而非纯粹的情感宣泄。这种精神体验伴随着宗教的色彩,是爱默生“想象”中的非理性因素,是诗歌创作的重要源泉。
在该诗中,爱默生从听觉和视觉两个维度刻画了春天大自然中一只嗡嗡飞舞的大黄蜂。大黄蜂的嗡嗡声把诗人从现实世界的悲伤与痛苦中解放出来,使其进入到一个欢快的想象世界,这一内涵隐喻诗人借助诗歌解放世人之功用。伴随声音的变幻舞姿带领诗人跨越时空,选取鉴别自然中“入眼”的材料并随后加工为精华之“蜜”,这一内涵折射了诗人“先知”的洞察力和利用想象将所見之物转化为诗歌的创作力。这个具有双重内涵的意象形象地阐释了爱默生眼中的“诗人”形象—解放之神和先知哲学家,也为我们深入理解爱默生的诗人观提供了又一视角。
基金项目:2021年度北京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计划一般项目“爱默生诗歌的诗哲一体化研究”(编号SM202110028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