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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礼教岩缝中绽开的个性解放之花
——杜丽娘的人物形象分析

2021-01-17杨睿思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柳梦梅封建礼教杜丽娘

杨睿思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明朝中期,商业经济蓬勃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市民阶层壮大。统治思想界多年的程朱理学遭到质疑和反对,而新学、新思想的代表李贽,其肯定人的天性,主张个性解放的思想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要求,在市民阶层和思想界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在这一背景下,汤显祖创作了惊世之作《牡丹亭》。《牡丹亭》中,杜丽娘高举人性大旗,积极冲破封建礼教,争取个人幸福。在杜丽娘的不断抗争中,我们既看到了封建礼教的严酷与虚伪,也看到了封建礼教的软弱与矛盾。而聪明坚强的杜丽娘正是利用封建旧思想的自身矛盾,为其幸福争取到合法的地位,在那个封建社会为自己开辟出一片生存空间。

一、杜丽娘情之所起

《牡丹亭》中杜丽娘情之所起,应起于《闺塾》,其证有三。

第一,塾师陈最良讲解《关雎》,被丽娘的侍女春香胡缠恼怒而让杜丽娘写字,此时春香捧上“薛涛笺”和“鸳鸯砚”。“薛涛笺”是唐代名妓薛涛所制,用于与当时名士往来唱和诗词。这种小笺的创制者及用途,都是被封建礼教所不齿的。而杜丽娘身边出现这样的物件,说明了作为青春少女的杜丽娘在天性上就带有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反叛色彩。而“鸳鸯砚”则更显露骨,侧面反映了杜丽娘所隐藏的对求得佳偶的渴望。这是其天性中自然之情的流露,暗合了开端陈最良讲的盼望着“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她”。[1](P16)

第二,若对证“一”还有如下疑问:是否杜丽娘的家境优渥,所以她自然有这些风雅之物,而她本人却不解其意?那么她接下来与塾师陈最良的对话完全可以推翻这一点——末:“许多眼?”[1](P16)旦:“泪眼。”[1](P16)倘若杜丽娘不解鸳鸯之意,又怎么答得出“泪眼”两字?若是解了“鸳鸯”之意,又将鸳鸯砚留在身边,岂不是萌动的青春在刻意追求么?从这一证可以看出,杜丽娘的潜意识已经由天然之情跨越到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以及对正常男女爱慕之情的渴望。

第三,杜丽娘面对塾师陈最良和春香冲突时的一举一动,也证明了她天性中朦胧初生的情愫被《关雎》勾起。在陈最良听春香说起桃红柳绿的后花园,发怒要打春香,被春香夺走藤条时,杜丽娘并没有责打春香,只是给足塾师脸面便罢。等塾师一走,她问春香的头一句就是:“我且问你,那花园在哪里?”[1](P17)此时,她不关心塾师陈最良为什么发火,而关心“园子在哪里?”这足以证明从小对她进行的封建礼教的教育已然失败。她内心深处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天然之情已经开始萌动。她不满足于坐守幽闺之中,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名门大小姐了。

以上三点,足以证明杜丽娘在情之初起之时,就不甘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萌生了对个性解放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是人性的正常发展,作为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她的这种朦胧的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对爱情的向往才是符合人的成长规律的。这种天然的渴望,也将是她在之后一系列行为中的推动力。

二、杜丽娘情之所动

杜丽娘情之所动,动于《惊梦》。受《关雎》的影响,杜丽娘萌生偷偷去后花园游玩的想法。她在游园前很直率地对春香说:“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1](P26)可见,她内心对自然也是对人生自由的热切向往,对束缚她的思想和行为自由的封建礼教深深地厌恶。预示了在接下来的游园中她必然会和寂寥园中姹紫嫣红惺惺相惜,触动心底封存已久的天然之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1](P26)当杜丽娘漫步于废弃的后花园时,看到无数奇花异草在寂寂的高墙之中争奇斗艳却无人欣赏,自然而然地与花草产生了共鸣。她从这些花草身上看到自己以及无数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女子的悲惨命运。至此,杜丽娘对自由和爱情的渴望又热烈了几分。

在凉亭小憩时,杜丽娘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1](P27)面对沉重如山的封建礼教的压制,她不满于命如一叶,就必须要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奋起抗争。然而,作为封建社会的女子,对外没有掌握社会权力的资格,对内没有掌握家族权力的机会。只有从这个家族中走出去,才会使自我命运有新的可能,而如何走出去,只有结婚这一条道路。因此,杜丽娘唯有自己去找寻走出去的机会——自由恋爱,自由结婚。而此时的杜丽娘还被关在深闺之中,她无法从现实中找寻到心仪的男子。但她主观上的需求是极其强烈的,于是这种强烈的需求便反映到她的梦里,在梦里构造了一个男子——柳梦梅。

三、杜丽娘情之所钟

做梦本平常,而杜丽娘对梦中之人一见钟情:“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1](P37)并且梦醒后,仍朝思暮想就不平常了。这是因为杜丽娘从小生长在深闺,从未见过除父亲和塾师陈最良之外的男人。青春萌动且自我意识觉醒的她,见到同样青春焕发且丰神俊朗的书生,怎能不顿生倾慕之情?

“如果说遇到柳梦梅之前,杜丽娘的自我意识才初步萌芽,没有具体的意象,那么经历了一场‘春梦’回来的杜丽娘,‘情’变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寄托了。……所以从梦境中回来的她,精神恍惚,从此茶饭不思,心心念念牵挂的只有梦中情郎。”[2]

“情怅然”是因为杜丽娘被压抑的天性已经觉醒,梦中之人成了被禁锢在封建礼教高墙内的杜丽娘的唯一寄托;“泪暗悬”是因为明知面对磐石般的封建势力自己的努力终将是黄粱一梦,却不肯向现实妥协,依然要冲破压制,追寻美好的爱情。这是杜丽娘与封建礼教分道扬镳的开始。

杜丽娘思念成疾,久病不愈,在梦中之人不知有无,自身又每况愈下的困境之中,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写真。她要把自己美丽的容貌摹画出来,让后人知道她的美!在那个女子都不能有名字的社会里,杜丽娘不仅要让世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存在过,还要让世人知道自己动人的容颜。她所摹画的,其实已经不仅仅是美貌,还是她渴望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不屈的灵魂,是无数不甘忍受封建礼教压迫的女子与封建道德的开战书。写真的完成,是杜丽娘与封建礼教彻底决裂宣言的完成。

杜丽娘在完成写真,弥留之际发出“有心灵翰墨春容,当直那人知重”[1](P61)的叹息,与汉乐府《白头吟》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有异曲同工之妙。杜丽娘所有对现实的不满,对自由的向往,对礼教的反抗最终都落在那个美好爱情的象征——“持柳书生”的身上。她希望现实中真的有那样的书生,能看到自己,爱慕自己,与自己惺惺相惜。杜丽娘这一发自心底的叹息,是她与封建礼教彻底决裂的冲锋号,预示了她义无反顾地踏上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而斗争的征程。

人的精神一旦觉醒,便不会消亡,杜丽娘诚如是!“青春觉醒的杜丽娘游园梦梅,压抑已久的情感决堤而出,获得极大的满足,却难堪梦醒后现实的凄清。走不出现实宗法伦理的重重包裹,又回不去梦前的平衡状态,只得病了而后死了。但这不是妥协,不是逃避,而是告别过去的新生。”[3]杜丽娘是用生命的消亡完成自我的救赎,精神的超脱。

四、杜丽娘情之所求

首先,“柳梦梅的的确确不是杜丽娘可以感知的恋爱对象,杜丽娘在对‘情’的探寻以及追求的过程中,表现出一个正常女性具有的情欲,这是人类的生理本能,但就这一过程的艰辛和苦闷,也不难看出她在封建传统束缚下少女意识的萌发以及自我价值的肯定。”[2]所以说,杜丽娘所爱的是一种美,一种自然的美。她梦中的“持柳书生”恰恰符合她对天然之美聚于人身的种种幻想。

其次,杜丽娘梦里出现风流俊俏的书生柳梦梅是人性发展的必然。“柳梦梅是从杜丽娘灵魂深处跳出来的一个虚拟躯体,是其封闭自恋式的产物。……表现的是其自我人格对于青春的渴望。‘青春的渴望’是一种形而上的说法,在梦中无法表达,于是‘自我’采取形而下的表达方式,那便是对于‘性欲’的一种追求,将‘本我’凝缩成‘柳梦梅’。”[4]作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杜丽娘有着青春的萌动,既然没有完全被封建礼教所控制,那么她那悄然生长的人之本性在游园醒情之后,势必会勾勒出心之所向——一个完美的爱慕对象。

再者,柳梦梅出现在梦境中是必然的,但出现在现实中却是偶然的。柳梦梅的形象出现在杜丽娘的梦境中,是她潜意识勾画的产物;有了这个幻影,杜丽娘天性成长起来的情爱才有所寄托,她才会为情爱所寄托的幻影由生而死,在精神上首先取得了对封建礼教反叛的胜利。但这种胜利是不彻底的。作家为了让反叛者的形象完美,于是在现实中出现了一个与梦境一模一样的柳梦梅。梦幻中的柳梦梅与现实中的柳梦梅合二为一,让杜丽娘死而复生,进一步在现实世界完成对封建礼教反叛的胜利。这样,杜丽娘由为情而死到为情而生,在精神上和现实中都取得了反抗封建礼教的胜利,这种胜利才是彻底的。“杜丽娘的寻梦固然是寻找那破碎的梦境,寻找梦中人,但又不仅仅是寻找爱情,而且还追寻梦中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界,追寻一种能够栖息的随意所适、顺乎自然的精神家园。一句话,她在追寻生命的自主、自由的意识。”[5]可以说,杜丽娘心中真正追求的,不仅是与柳梦梅的卿卿小爱,更是脱离封建礼教束缚的爱情背后的那种自由自主的人的生活,即人的自由生存权。

杜丽娘为情而生的过程也说明了这个问题。这一过程以《回生》为分界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冥判》到《回生》。在这一阶段中,杜丽娘是一个鬼魂,脱离了人间封建礼教对她的束缚,凭借着鬼魂的来去自如勇敢地追求柳梦梅,并得到柳梦梅的爱情。这样的她热烈地、不计后果地释放着其对自由与爱情的向往以及源于天性的欲望。“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剪烛临风。西窗闲话。”[1](P96)

第二阶段,《回生》之后。杜丽娘回生成人后,势必要面对现实社会中的封建礼教。她清楚地知道,封建礼教不会承认她和柳梦梅的爱情,同时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她和柳梦梅的爱情也有一定的不确定性。为了维护她的爱情,让柳梦梅对自己不离不弃,她运用智慧继续与整个封建势力进行机智的斗争。面对柳梦梅想要立即成婚的请求,她提出:“鬼可虚情,人须实礼。”[1](P123)这是杜丽娘运用封建礼教维护其正当利益的做法,她要让自己的婚姻在封建礼教面前合法化,表面上似乎是妥协,实质上是争取斗争的主动权,是智慧的体现、个性的张扬。后来的发展也一直在杜丽娘的掌控之下。虽然在紧急情况下与柳梦梅结为夫妻,但她并未打消让世俗礼教承认自己婚姻的念头。她劝柳梦梅参加科举考试,不仅是为了丈夫的锦绣前程,也是为自己的婚姻能够得到承认而增加砝码。因为一旦丈夫功名加身,才有规避风险的资本。可见,“在个人权益的问题上,杜丽娘远超于同时代的女子。虽同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为妻纲’的伦理教育,杜丽娘却并非一味顺从封建婚姻制度,而是对自己应有的权益据理力争。”[3]她知道,只有获得现实社会的承认,她的婚姻才有社会层面的意义,她的抗争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她才能真正争取到生而为人的应得权益。

五、杜丽娘情之所归

杜丽娘情之所归,归于追求个性解放、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彻底胜利,而胜利的关键在于其是否能战胜君权。

杜丽娘生活的时代,皇帝是封建势力的代表,是所有封建礼教维护者中地位最高的人。如果杜丽娘的爱情和婚姻能被当朝皇帝所认可,那么就会被整个封建势力所接受。在《圆驾》中,杜丽娘为了让她和柳梦梅的婚姻取得皇帝的认可,展现出非凡的智慧。皇帝问她,为什么在复活后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私自嫁给柳梦梅时,她的回答是“臣妾受了柳梦梅再活之恩”,[1](P198)她巧妙地把自己与柳梦梅的婚姻说成是知恩图报的产物,绕开了封建礼教的最高维护者对“男女私定终身”的诘问,并让其陷入了自己所维护的“仁义道德”的死循环中,不得不承认杜丽娘虽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出于“报恩”的大义与柳梦梅结合是值得赞扬的事情。杜丽娘的行为是否有辱家门,对皇帝来说是一桩小事,而是否符合稳定封建政权的需要则是一件大事。杜丽娘的这一说法打消了皇帝的内心所虑。因此,皇帝明明知道杜丽娘的婚姻不合礼教,还是给予了肯定。按照封建伦理的君臣关系,其父亲杜宝的妥协也就自然而然的了。

再看杜宝,他为了维护所谓的“家声”,拒不相认回生以后的杜丽娘。但他作为臣子,对皇帝要尽忠,不能违反皇帝的决定。所以,他就必须承认杜丽娘的身份及她与柳梦梅的婚姻。杜丽娘运用君权高于一切的封建等级法则,取得对父权斗争的胜利。她的父亲如此,她的丈夫亦如此。从皇帝肯定她身份和她与柳梦梅的婚姻那一刻起,她与柳梦梅的婚姻基础就不再仅仅是双方的感情那么单薄了,而是注入了政治和家族名望的因素。柳梦梅即使变心,也不敢冒着违抗圣意,冒犯权贵的风险而休妻另娶。所以说,杜丽娘所为有一石三鸟之功,充分显示了她过人的智慧。

“复生后的杜丽娘,牢牢地掌握了生命的主动权,是自己思想和行动的完全主人。”“……她深谙‘聘则为妻奔为妾’,要柳郎‘明媒正娶’做正妻;既嫁为妻,她忧‘夫家七件事儿靠谁’,劝夫君赴科考,求功名;夫既高中,她口念双亲,心忧地位,明认高堂,实为‘正名’,又得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赐婚。她完成了同时代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择偶、进退自主、夫贵妻荣的婚姻美梦。”[3]至此,封建礼教彻底失败,杜丽娘取得了真正的胜利,她不仅得到封建礼教原本不能容许的爱情与婚姻,还让封建礼教在自身的矛盾性中向她妥协,恢复她的身份,肯定她的行为,巩固她的婚姻。

六、结语

杜丽娘生活的时代,君权、父权、夫权是封建礼教压在女子身上的三座大山。杜丽娘在追求个性解放、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过程中,巧妙利用三座大山互相牵制,硬生生地从三座大山的夹缝中闯出一条活路,最终赢得与封建礼教抗争的彻底胜利,充分显示了她勇敢的抗争精神,展示了她过人的智慧。可以说,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是一朵在封建礼教岩缝中绽开的个性解放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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