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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教育”:不平等呈现、资本传递与再生产路径探析

2021-01-17予,贾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子代场域阶层

刘 予,贾 敏

(南京农业大学 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一、影子教育:席卷全球的文化现象

20世纪末,影子教育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流行于东南亚各国及地区,并凭借其强大的资本增殖、绩效输出而迅速席卷全球,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Stevenson&Baker通过对日本高中生补习情况调查,首次提出“影子教育”概念,认为其是发生在正规学校教育之外,旨在提升学生学业成绩的教育活动。[1]Mark Bray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概念补充,认为影子教育是一种伴随主流教育系统的存在而存在,其规模和模式随主流教育系统变化而变化的教育现象。[2]虽然是对正规学校教育的模仿,但从性质来看,影子教育主要体现的是私有性、补充性,并以家教或补习班的组织形式面向基础教育阶段的中小学生。

影子教育在东南亚儒家文化圈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庞大的规模,儒家文化中对“勤奋”“努力”等自致性因素的强调配合严苛的教育选拔传统,成为了影子教育得以滋生、繁茂的营养土壤。[3]自21世纪全球化加速以来,各项发展指标、能力成就评估加剧了国际教育竞争,也悄然改写了学校教育发展的正常逻辑。尤其是在人力资本理念和消费文化的双重影响下,教育作为一种经济投资的属性愈发凸显。影子教育作为能够有效提高教育回报率的工具,走向了全球扩张的步伐,各国参与程度介于10%-80%不等。[4-5]而作为影子教育“大本营”的东亚,现如今几乎每个城镇家庭都陷入了这场教育消费革命的席卷。据相关调查显示,中、日、韩三国的中小学生参与过影子教育的比例分别为64.3%、50%、71.3%。[5]如此高比例的参与率使得影子教育正在逐渐脱离其本质定位与属性,演化成一种普遍乃至畸形失控的文化现象。

影子教育在中国的雏形最早能溯源至古代的书院、私塾。建国以后,随着教育国有,这类教育形态一度销声匿迹。近代意义上的影子教育发迹于20世纪80年代的市场化改革,彼时国家为解决教育供给不足问题,建立了与市场经济接轨的多元办学体制。影子教育由此获得了国家层面的合法性认可,开始扎根在教育需求充盈的沿海城市,国内学界对影子教育的关注和相关研究也是起步于那时。①

二、影子教育:野蛮扩张下的不平等呈现

教育公平是人类社会的共同追求,是社会公平的重要基础。基础教育作为教育体系的初始环节,其公平性更是深远影响到个体的代际流动与社会地位获得。教育公平一般包含三层平等意涵,分别是权利平等、机会平等、结果平等。[6](P351)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基础教育创造了“跨越式”的瞩目成就,不仅从立法上保障了适龄儿童接受教育的权利平等,还通过一系列教育扩张政策基本实现了机会平等。但是,机会平等之中还应有“数量”与“质量”两层之意,教育扩张虽然在低水平教育中实现了大范围入学平等,却难以降低同阶和进阶教育中围绕“质量”所形成的不平等竞争。尤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教育市场化进程很大程度上强化了以“城乡分野、区域分化、代际差异”为特征的分层结构,进而影响教育结果的最终呈现。[7-9]影子教育作为这轮市场化进程的产物,通过与当前有关的制度安排、政策实施相“迎合”,不断融入乃至改写基础教育阶段不同阶层个体的成长轨迹。必须警惕的是,影子教育正在成为家庭社会资本影响学生获取更高阶段优质教育机会的“新中介”,成为有别于传统家庭、学校,进行资本代际传递与阶层再生产的“新场域”。[10-11]

在中国,优质学校教育的稀缺和以考分为导向的选拔系统助燃了家庭对于补习需求的狂热。影子教育的功能是通过提供有偿的课业辅导来对学生的学业成绩施加影响,以此增加他们在升学过程中的竞争优势。“成绩”作为一种教育结果,能够直观体现影子教育所塑造的不平等程度,也是学界早期研究的焦点所在。针对影子教育的成绩效应,国内已经积累了数量颇多的实证研究。部分研究借助现有大型统计数据,诸如CFPS、CEPS、PISA等历年调查,通过相关变量筛选和计量模型建立,分析出基础教育阶段,学生参与影子教育对于学业成绩提升是显著有效的。[12-15]也有研究使用了地方性的小样本调查数据,其结果分析虽然在个别学科、年级上呈混合不明乃至消极态势,但从总体上看,影子教育确能有效影响学业成绩,“参与与否”显著影响到了升学过程。[16-18]此外,综合目前研究成果,即便是只聚焦参与影子教育的学生群体,其在不同层面也开始呈现出分化倾向。无论是宏观视角的城乡、区域、阶层,还是中观视角的重点/非重点、公办/民办,甚至是微观视角处于同班却不同成绩区间的学生等,其有关影子教育的参与形式、参与频率以及最重要的功能效应都是存在差异的。并且,这些差异大部分都指向一个关键变量——家庭阶层所处的场域位置及其对应的社会资本存量。

与推崇公共理性的学校教育不同,影子教育作为市场化产物,自有其运作的资本逻辑。这套逻辑创造的符号支配加上中国式特有的“起跑焦虑”所汇成的消费实践,正促使影子教育异化为带有区隔色彩的高昂商品。[19]家庭“社会资本”成为个体能否获得影子教育、获得何种质量层次的影子教育以及理解上文所述种种差异的核心概念,它更是一柄能够仔细窥视不平等生产路径的“放大镜”。

三、影子教育:再生产视角下的全新场域

当代法国思想大师Bourdieu最早在社会学领域提出并界定了“社会资本”,其所构建的基于“场域—资本—惯习”运作的实践理论体系超越了传统“结构与行动”的二元对立,更是精妙解构了“学校教育作为一种符号暴力是如何完美伪饰其背后精英阶层主导的世代传承秩序”。[20](P685)此外,Bourdieu在对法国中产阶级与工人阶级家庭教养行为的观察中,进一步揭示了社会资本尤其是文化资本与阶层分化、阶层再生产之间的关系。Bourdieu终其一生致力于锁定那些隐而不显的暴力运作形式,祛魅那些所谓的神话叙事,进而对抗支配底层苦难的符号暴力。[21](P226)他所坚守的左翼理想和所留的丰富著述对于后世影响之深远不言而喻,尤其是以其为代表的再生产理论,更是成为理解与反思当下中国教育不平等现象的最重要的西方社会思潮之一。[22]

社会资本在不同的空间中投射出不同的生产路径。在传统教育分层研究中,家庭和学校作为个体早期社会化进程的必经阶段,也始终都是观察资本代际传递和再生产的重要场域。家庭是个体最先接触资本传递的场域。家庭社会化过程包含着家人通过言传身教、环境熏陶、经济投资等方式为子代积累具身化和客体化状态的文化资本,子代的学习能力也是自此开始分化;学校作为家庭和社会的过渡,承担着文凭认证的功能。原本意在促进阶层流动,实现个体全面发展而存在的学校,如今在权力与资本共谋的运作逻辑中逐渐演替为阶层分流、维护阶层再生产的场所。这是因为不同阶层家庭所含有的社会资本在由家庭传递到学校的过程中,其作用在子代身上所发挥的效应也是具有阶层偏向的。具体来说,优势阶层既可以通过经济资本直接改变机会配置结构为子代攫取优势教育资源,也可以通过文化资本的传递增强子代的学习能力进而使其在学业和升学中保持优势。

有别于西方的教育制度及其所形成的环境,中国的教育发展是在一个变迁的社会和制度结构中进行的,其所形成的具体环境与西方社会相比差异性很大。[23]那么Bourdieu的论述放置本土语境下是否契合?国内大量研究结果表明再生产假设不仅是适用的,而且还有助于发现某些历史时期,因制度变迁、政策扭曲实施等宏观因素所产生的不平等效应叠加。大部分学者是通过对社会资本进行本土操作化,分析各类资本对于学校教育获得的影响,也有学者建立了“家庭—学校”双重再生产模型分析文化资本的作用路径与阶层效应差异。[24]总的来看,文化资本作为不易受结构性因素影响的内生性资本,始终都能保持稳固的再生产路径;经济资本作为易受结构因素影响的外依性资本,其释放的不平等效应随着教育市场化进程和“学区”制的成型而得以强化。

教育机构是随着世纪之初“教辅热”的出现而进入研究视野的,早年学界对其关注集中于成因、性质、对学业成绩的影响、与学校教育的关系、国际比较等方面。随着教育消费市场的进一步扩张,以及减负政策扭曲实施所释放的“公瘦私肥”负效应,学界开始聚焦于影子教育和家庭社会资本之间的关系。从获得机会上看,影子教育作为市场定价物,在经济资本上就对弱势阶层的可获得性形成了排斥。从生产效应上看,子代在影子教育中所能收获的效益受到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双重影响,并会随着家庭阶层背景的上升而累加。总体而言,由于影子教育之于学业成绩上确有成效,因此其能在家庭社会资本和优质的进阶学校教育获得中发挥关键的中介作用。现如今,不同阶层家庭围绕影子教育展开的激烈竞争正蔓延至超越基础教育的各个人生阶段(如:学前教育、考研培训等),补习支出在城镇家庭教育消费中的比重不断攀升,教育机构开始成为每个城镇孩童童年必经的“暑期噩梦”。因此,教育分层的研究场域已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家庭与学校,学界也开始呈现聚焦于社会资本在这个全新场域是如何流动与再生产的质性研究旨趣转向。有学者建立了“机构—学校”的路径分析框架,[25]也有学者搭建了更完整的“家庭—学校—机构”三重再生产分析框架,展现社会资本在各个组织中传递与再生产图景。[11]

四、影子教育:再生产视角下的社会资本传递路径

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作为Bourdieu“社会资本理论”中两个最重要的资本形态,正是基于二者之间能够互生互化才形成了完整的再生产链。从已有文献梳理看,过多集中对文化资本的探析,没能形成经济资本于其中的完美穿插。基于能力与条件的限制,本文无意构建更为宏大的嵌入于制度变迁、结构变迁的分析框架,而是更聚焦于影子教育这个场域,试图进行相应补充。

首先,影子教育作为市场产物,其定价机制使家庭经济资本成为了第一道最为粗暴的准入门槛。据2017年《中国家庭教育消费白皮书》的调查显示,补习支出在整体教育消费中占比几乎最大,近三成的中小学生在辅导班(纯学业型)上年花费在1万元以上,而当年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5万元。[26]除了传统形式学业辅导班外,还有其作为外延的兴趣班、游学等动辄上万起步的昂贵项目没有计算入内。从2019年刚结束的暑期来看,影子教育更是频频以“碎钞机”“半年工资供不起孩子一个暑假”等负面形象登上各大热搜。为了避免子代“夏季失落”(Summer Loss),②每个城镇家庭都在四处弥漫的集体焦虑中步步陷入这个由市场编织的一场非理性且无止境的博弈困局,最后异化成“家庭的失落,市场的收割”。

家庭经济资本能够限制弱势阶层对于影子教育的购买能力、需求期望、态度认知,进而直接排斥掉部分底层群体。虽然也有研究显示,在中国社会,基于特殊的“自觉共情”效应,不同阶层家庭在影子教育获取机会上的差异实际上微乎其微。弱势阶层家庭会竭尽一切可能,最大限度地为子代提供支持,帮助其顺利跨过经济资本设置的第一道门槛。[27]但是大量实证研究揭示,即便是在参与影子教育的群体内,家庭资本依然在强力影响不同阶层子代从中收获的效益。当下中国,影子教育业已成为带有区隔色彩的消费品,“区隔”会分别从物质关系和符号关系两个层面展开,③对不同阶层内的不同主体施加影响。[19]正如Bourdieu所作的生动比喻:自带“区隔”的消费者对商店的组织形式很熟悉,他们根据分类与风格在店里徘徊,“巡航”于社会空间之内,而为其保驾护航的,就是对“游戏规则”的知晓。[21](P133)

优势阶层特别是精英阶层,其中大部分作为现有教育体系中的既得利益者,在长期的生活经历中已经熟稔体系内的运作规则,并将其内化为自身的文化资本进行代际传递。因此,在经济资本充裕的情况下,他们往往能结合子代兴趣和未来考试所需,为子代灵活搭配形式多样、内容不一的补习产品。比如:优势阶层家庭能在短期内有目的性的筛选、整合繁冗的市场资源,为子代搭配“线上+线下”的补习形式,并且往往购买的都是“一对一”高质量教辅;从内容来看,既有作为“影子教育”内涵的语数英等传统学业类教辅,也有作为外延的旨在提升体能与修养的体育类、艺术类等兴趣类教辅。而作为参照的弱势阶层家庭,限于资本限制,能为子代提供的教辅产品比较单一,一般从众式选择就近的“大班教学”式甚至只负责托管的教育机构,在内容上主要都是传统学业类教辅。此外,不同阶层家庭父母在信息渠道、培育认知、协作参与等方面也有很大差异。比如:优势阶层家庭在工作生活之余发展了丰富的弱连带关系,这些连带往往指向更高阶层的社会网络。家庭不仅能在这个网络中掌握到大范围的市场信息以期优质匹配,还能通过交流、共享与模仿的方式,不断强化对正确培养的认知,进而积极介入到影子教育场域,时刻把关子代的学习进程;而弱势阶层所形成的高同质性的强连带关系网不仅削弱了信息获取能力,而且也阻碍了认知上的阶层跨越。家庭所关注的往往只是“是否参与”这个行为,却不太费心思于后期整个行动过程,在介入上呈现消极被动。

最后,机构场域中的“区隔式”再生产过程虽是经由家庭的选择、参与等环节所强化的,但真正的内因还是不同阶层子代于其中的行为表现,这种差异的形塑推手即为家庭文化资本。从参与的动机和态度来看,优势阶层子代能够带有目的性地参与到补习过程中,他们大都明晰自身缺乏什么,参与补习是为了从中获取什么。有的子代甚至是主动要求家庭为其提供影子教育;而弱势阶层子代对于影子教育往往带有较强的拒斥性,他们的参与更多是家庭强迫或是盲目从众。动机与态度会严重影响到知识获取的效率,加之机构场域中带有的语言话述具有阶层文化上的迎合性,优势阶层子代能从中感知到和背景性经历中相吻合的熟悉感,从而更得心应手的融入进机构场域。

五、未来研究展望

综上所述,无论是从机会获取还是教育结果来看,影子教育都表现出强烈的阶层复制性。更悲观的看法是,在教育竞争最为激烈的东部沿海,影子教育所传递与再生产的阶层优势效应已更甚于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家庭—学校—机构”其间盘错交汇的关系共构了完整的再生产图景,缺少任何一部分,都会降低再生产理论对于中国教育不平等现象的解释力。有关家庭、学校方面的研究,无论是基于数据呈现或是机理解析,国内学界都已做出大量努力。影子教育作为上世纪末涌现的产物,有关其研究也是近十年来才逐渐增多。笔者认为,目前,在这方面研究尚属不足之处:其一,关于影子教育的兴起,现有研究多是从“需求—消费”视角加以解读。正所谓历史的惯性不是归咎于个体的非理性,恰是个体在面对历史所赋予的社会环境中作出“理性”选择共塑了当下的“病态”。当前,影子教育滥觞的“病态”或能从我国的教育选拔体制沿革和不断加码的减负政策实施中寻找到“病根”,进而构建更加宏大的嵌入于制度变迁、结构变迁的分析框架,对教育不平等进行全面性解构;其二,研究家庭社会资本在机构场域内的流动、再生产以及阶层效应差异的研究为数不多,亟需更多的实证研究对其进行佐证、补充,挖掘到更为隐秘的细节线索。这个相比前者应该更值得学界重视,因为彻底修复由宏观制度所造成的病态环境需要长期的试点改革,采取补偿性措施缓释影子教育的不平等效应才是当下最需要的。

注释:

①“影子教育”作为外来概念,直到2008年才首度被我国学界加以引介。在此之前,国内更倾向使用“教育机构”“课外辅导”“补习教育”“培训班”等称谓。下文中部分语境更适合这些本土化称谓,因此不作区分。

②“夏季失落”现象早年由欧美学者于研究中发现并加以界定。该现象认为:在暑期期间,高社会经济地位家庭与低社会经济地位家庭的子女在学业表现上的差距会拉大。到了正式上课期间,这种差距又会缓和。但是到了下一个假期,这种差距又会拉大。

③物质关系即客观化的地位,它会限制个体的能力与行动;符号关系即内化于个人的观念和鉴赏力,形成于个体对生活世界的体验和积极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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