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消逝与“原版”的溃败
——《英格兰,英格兰》中的记忆、历史与身份认同
2021-01-17王乐
王 乐
(山西大学商务学院 外国语学院,太原 030031)
《英格兰,英格兰》(England,England)是当代英国文坛巨擘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1998年入围布克奖遴选名单的长篇历史幻想名作。整部小说由三章构成:序曲“英格兰”既是小说的起点,又是女主人公玛莎·柯克伦生命的起点。在这一章,作者以第三人称讲述了玛莎的童年及其对自身童年记忆的评述;第二章“英格兰,英格兰”是整个三部曲的主体与高潮。英国商业巨子杰克·皮特曼爵士在英格兰的怀特岛郡修建了一座英格兰精华主题公园,名曰“英格兰,英格兰”。中年的玛莎作为项目特别顾问就职于此。乐园对英格兰知名的自然、历史、文化景观进行了逼真复刻。这个英格兰的“仿品”令世界各地的游客心驰神往、趋之若鹜。在取得巨大商业成功的同时,它还取得政治独立,成为与英国平起平坐的主权国家,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声势日隆;在尾声“安吉利亚”中,暮年的玛莎在权利斗争中落败,回到同样在竞争中衰败、凋零,业已更名为“安吉利亚”的“老英格兰”。
在这个诙谐与严肃、繁荣与衰败、追求与失落并存,个人与民族命运交织的故事中,巴恩斯表达了对记忆与历史真实性、准确性的质疑,并对企图借助记忆建构个人身份和通过挪用、粗化、扭曲记忆和历史来建构国族身份、实现民族复兴的做法进行了深刻反思。在质疑与讽刺背后,是作者对身处后现代语境下的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切关注,及其对自身民族文化发展现状的忧虑和对未来复兴途径的深刻思考。
一、 不可靠的自传体记忆与个体身份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数千年来,人类从未放弃对自我意识、人的本质与生命规律的思考。了解自我的本质与生命的来龙去脉是人类共同而永恒的心理需求。明确的自我认知让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拥有自己独特的坐标与清晰的面孔,为一闪即逝的渺小生命增添了一丝存在的分量。人借助记忆,尤其是与个人人生实践和生活细节相关的自传体记忆,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起来,从而获得对外部世界以及内心世界的统感。可以说,在自我认知过程中,“记忆是最深刻也是最不可或缺的参照”[1]1,“只有记忆才能建立起身份”[2]33。失去记忆,人将恒久地处于此时此地无法自拔。“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储存自传体记忆,我们怎么能紧紧把握个人的身份”[3]。然而,在《英格兰,英格兰》中,女主人公玛莎的个人记忆不再是对过去的真实表征,而是可以用来缓解失落痛苦的麻醉剂,因而在个人身份建构过程中也不再是切实可靠的根基。
玛莎在父亲离家出走后,不断尝试借助完美的个人记忆重塑幸福的童年,并籍此发展和建构完整的自我身份。英格兰拼图是玛莎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意象。在记忆中,每当大功告成之际,总会有一块拼图丢失。眼前不完美的世界令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倍感挫败与失望。父亲的到来总是伴随着最后一块拼图的出现,此时“她的拼图,她的英格兰,连同她的内心重又变得完整”[4]6。在这段有关生命早期的记忆里,玛莎无忧无虑,偶然的失落与无措也因父亲的在场而烟消云散。这段记忆之所以重要且反复出现,是因为玛莎可以凭借它来显示自己的家庭关系,尤其是与父亲的关系,可以判断自己是被爱而不是被忽视。对玛莎而言这些记忆是否准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助于建构起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自我。
玛莎从未放弃对童年记忆的追寻,她一次次地回味这段往事,但同时她毫不隐晦地承认,这份美好的回忆“并非未经加工提炼”[4]6。在玛莎看来,人只能拥有这些加工修饰过的记忆,能为人所触及的原初时刻,即所谓的“真实”并不存在。人类的记忆只是一连串的谎言,过去和真实是无法到达的彼岸。回溯过去,人们企图在回忆的尽头找到历史的真实,却发现记忆的深处还是记忆。“现在的记忆是对早先记忆的记忆,早先的记忆之前是更早之前的记忆”[4]3。而人的第一段记忆往往只是“温馨的想象”和“精心的设计”,是一个个“构思精巧,天真烂漫的谎言”[4]4。显然,玛莎对于记忆有着自觉的反思。她意识到记忆虽能或多或少储存下过去的痕迹,但当人根据自己当前的需要对其进行整合时,记忆就会扭曲失真。记忆的这种被建构以及可以反复重构的特性使它变得不再可靠。即便如此,玛莎却从未停止追求本真、完整与秩序的脚步。于是,她一边质疑自己的记忆,一边建构着幸福的童年与完整的自我,在两种逆向力量的揪扯中自我抚慰,继续把记忆的幻象视为自我身份确认的重要依据。“回忆固然并非总真实,我们却不得不认为我们的回忆是真实的”,因为它是“赖以绘制自我认同图像的材料”[5]。这也是后现代时代,在上帝死后,在真实性和确定性缺失后人类感受到的普遍焦虑和无奈窘境。正因希望所系,当这份记忆无法得到证据佐证和他人认同,甚至被证据推翻时,人感受到的是焦虑、困惑、空虚乃至愤怒。当玛莎消失多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并表示对女儿年幼时玩拼图游戏的情景并无印象,也不记得自己总是帮她找到最后一片丢失的图块时,玛莎内心的痛苦和愤恨超越了对其抛妻弃女行为的憎恨,她将因此“一直记恨他”[4]25。有关拼图游戏的自传体记忆承载了玛莎童年的喜怒哀乐和她对父爱、完整、秩序与安全的向往。父亲的记忆缺失使玛莎的童年记忆失去了佐证,撕裂了她通过回忆苦心建构起来的完美童年以及自我身份,那个被关爱、呵护的小公主的身影也变得可疑而模糊。
童年的记忆犹如美梦一场,并不牢固,哪怕“你梦了一整夜,或更久”,醒来时依然要面对遗弃与背叛,就算暂时忘却,就算“这些事件搅起的情感涟漪”“渐趋平淡”[4]6,伤痕却已深深刻下,一生挥之不去,让玛莎追求幸福的脚步异常艰难。玛莎内心渴望真实简单、爱情友情、善良乐趣和美好的性爱。对于这些平凡美好的心愿,她一边追求一边却又觉得愚蠢。每当她想敞开心扉,内心却充满焦虑。玛莎在与保罗的恋情中感受到短暂的真实感和确定感,她渴望能在爱情中“成为她自己”[4]205。然而,与恋人缠绵温存之际,她会被突如其来的忧郁所笼罩。经年累月,潜意识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你不配”[4]79。玛莎最终陷入一种死循环:幸福在于忠于自我、终于本性,但如何才能把握自我和本性?依靠童年记忆来确认自我的方式并不可靠。如果自我和本性无法确认,爱情、友情,以及所有的幸福又从何而来?
玛莎,这个生活在后现代时代的佩内洛普,一边建构个人的自传体记忆,并企图以此为依据实现个人的身份认同,一边又质疑和解构自己的记忆,最终陷入无法确认、无法自知的焦虑。这种焦虑和困惑在怀特岛的主题公园愈演愈烈,在衰颓不堪的故土“安吉利亚”依然挥之不去。她在“内心挣扎了一辈子,最终不过是别人眼里的样子”[4]259。至此,“我是谁”的终极发问似乎不可能再有答案,又似乎已经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就是“我说我是谁我就是谁”,“他们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
二、重构的民族史与国族身份
在第二章中,巴恩斯对进入第三个千年的英格兰进行了大胆的历史想象。他将虚构的故事置于现实中,模糊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从叙事手法上巧妙呼应了小说主题。女主人公玛莎追寻本真、努力确立自我身份的同时,也在不断探究本民族的记忆、历史和国族身份。她通过建构理想的童年记忆来确立自我身份却困惑迷惘的一生也成为“民族身份命运的寓言”[6]。在其供职的“英格兰,英格兰”这个亦真亦幻的主题公园里,玛莎对记忆和历史产生了更深刻的质疑,对个人及国族身份的追求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
进入第三个千年,曾经称霸世界的“日不落”帝国早已土崩瓦解。然而,当今英国丧失的不仅是大国、强国的地位以及对海外殖民地的控制,尤令其国民不安的是巨大的心理落差和自我定位以及民族身份的日渐模糊。19世纪下半叶起至20世纪,在殖民地人民奋起反抗的过程中,英国引以为傲的核心价值观,独立、自由、主权、宪政等英国国族身份关键词成为殖民地反击的利器,又是母国被攻击的靶标;在当代世界现代化和全球化趋势的裹挟下,英国不得不将一部分主权让渡给欧盟等各类超国家机构,或与其他国家“共同行使自己的部分权力”[7],同时还要面对“次国家层面的新型地方主义的有力竞争”[8]。在后帝国时代,面对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没落,英格兰民众该怎样弥合巨大的心理落差,如何定位自我的民族身份?面对被冲击的传统核心价值观,面对与世界的融合与妥协,英格兰应如何自处于世?如何克服丧失身份的恐惧?“几个世纪以来建立起的英格兰坚强独特的个性是否就此消失?”[4]38英格兰是否只能“扮演一个衰落的标志?”[4]39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有人悲观,有人逃避。小说中的重要人物英格兰商业巨子杰克·皮特曼爵士则不无自豪地认为,英格兰悠久的历史文化和旧日的辉煌就是他们的优势,是别国渴望的未来,在当下“极具市场价值”[4]39。自诩为爱国者的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把英格兰“伟大的历史”[4]39、昔日的荣光包装成畅销产品兜售出去,让帝国的辉煌再现于世,让英格兰人扬眉吐气,“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4]34。显然,杰克爵士的商业运作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社会、政治、文化和心理动因,是世纪末后帝国时代英格兰人集体心理的投射,它反映出“当前社会群体希望与特定的历史传统建立某种延续性的需求”[9]20和对明确的国族身份的渴望。正是在上述民族情绪和产品定位下,“英格兰,英格兰”精华主题公园项目在怀特岛如火如荼地展开。英格兰最重要的历史文化景观与人物通过精心设计的实景模型在怀特岛逼真再现:大本钟、莎士比亚墓、罗宾汉和逍遥帮、多佛白崖、黑色甲壳虫、伦敦大雾、英格兰旧日的农耕生活、勃朗特的乡村和简·奥斯汀的故居、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逊博士,甚至英国皇室也迁居小版白金汉宫。游客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遍览英格兰的古往今来、方方面面。
民族身份认同“建立在一种对‘集体回忆’的呼唤之上”[2]3,历史在身份认同中“占据着重要地位”[2]5。然而,项目从筹备伊始到成功运营,时时处处都在对英格兰的国族记忆与历史进行任意简化、主观筛选和篡改,消极方面被人为剔除,历史被包装成符合消费者品味的商品。这使得以历史彰显英格兰国族身份的做法变得格外令人生疑。主题公园的标志“贝琪”本身就源自怀特岛当地一个疑点重重的传说,其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决策者杰克爵士“喜欢这个故事”[4]122。这无疑是对主题公园这一英格兰“仿品”的嘲讽,也赋予“英格兰,英格兰”其名更强烈的反讽意味。公园营建之前,项目组搜集到世界各地“高品质休闲”[4]59的潜在买家列出的五十条有关英格兰的关键词。最终,那些令杰克爵士“沾沾自喜”[4]85的内容,如“皇室”、“大本钟”、“罗宾汉和他的逍遥帮”被保留下来复刻到主题公园,而令他“灰心丧气”[4]85的条目,如“势力”、“虚伪”、“背信弃义”,则从方案中剔除,因为它们是“问卷技术失误”[4]85得出的结果。最终出炉的是经过杰克爵士亲自筛选调整的英格兰精华。历史的真实性早已不在项目组的考虑范畴,“如果合适,它就是真实的。如果不合适,可以修改”[4]45。历史不再神圣不可侵犯,如果需要,连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情妇都能“稍加粉饰”以“符合第三个千年的家庭价值观”[4]93。
面对项目组对历史的随意重构,项目组官方历史学家麦克斯博士有过愤慨和反抗,但最终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只是调查大众对历史的理解,帮助项目组迎合他们的口味与层次。不幸的是,“许多人记忆历史的方式就像他们回忆自己的童年一样,自以为是,瞬息万变”[4]82。甚至英国主体族群的代表,那些具有英格兰血统,受过良好教育,掌握了一定专业知识技能,拥有稳定工作的白人中产阶级,对其民族史上的重要事件黑斯廷斯之战都不甚了了,只知道一个年代,几个名字,此外便是随意的修改和添油加醋的猜想。麦克斯博士认为,爱国就要充分了解祖国的历史,而讽刺的是“与爱国主义同床共枕的是无知,而非知识”[4]8杰克爵士四处标榜的也只是一种肤浅廉价的爱国心,它建立在肆意践踏、篡改国族历史的基础上。在这里,作为英格兰主体族群的一员,巴恩斯表现出对自身历史文化的忧患意识和自省精神,同时也对现代社会政治机制中知识分子的历史职责进行了深刻反思尽管整个公园的营建以经过精心筛选和修改的历史为基础,但英格兰民众对此并不以为意。人们“喜欢仿品胜于原件的习惯已经确立”[4]53,因为“面对现实的复苏,面对比当下更强大更意义深远的现实,出于生存的恐惧和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只有消灭原作!”[4]54这与玛莎回忆童年时的逃避心理如出一辙。现实犹如人类无法捕捉驾驭的野兔,人们对它无能为力,唯有绞杀烹食。公众希望现实像一只笼装的宠物兔,由人喂养,任人观赏摆弄[4]133。如果真实令人恐慌无力,人们宁愿用盲目的自我崇拜来完成民族的自我型塑。在怀特岛,英格兰过去和现在所拥有的或不曾拥有的以最好的姿态呈现在游客面前,“满足了你对英格兰的所有想象,但更加方便、整洁、友善和高效”[4]184。它给人带来的满足感、舒适感与存在感早已压倒了对真的追求。“一个国家的历史记忆永远不是单纯的过去,它是让当下得以存续的理由”[4]6。这无疑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意淫,却给国人带来无上荣光。外国游客也更青睐方便的“仿品”。“仿品”完美如斯,何必大费周章地去观赏“原版”。在“我们这个时间匆促的时代”[4]179,在被商业化操作所麻醉的时代,这个“快进版的英格兰”[4]164很适合大众口味。在汹涌的消费浪潮中,商品本身已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他们看中的是“商品的品味,即所谓提高消费者社会意识和时尚感受的商品效应,即商品的符号价值”[10]3。这些都是落魄的“原版”英格兰无法提供的。
“英格兰,英格兰”不仅取得巨大的商业成功,甚至最终脱离母体独立建国,获得了主体性的地位。严格来讲,这一阶段的主题公园已不再是英格兰的“仿品”。这个通过现代电子技术精确复制和逼真再现的世界“已成为真实本身,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11]。杰克爵士终于如愿以偿地建立起一个可由其操控的现实世界。而在这个真实与虚构失去界限的世界,岛国居民则开始经历“人格分离”或“人格附着”[4]197。皮特科公司聘请的演员“很乐意充当现在的角色,而不想当自己”[4]198:扮演国王的变得傲娇;不列颠之战的飞行分队坚持在跑道旁的铁皮房过夜,以应对规定时间才会发动的突然袭击;扮演走私犯的真的开始走私;扮演约翰逊博士的演员更名塞缪尔·约翰逊,且举止渐趋癫狂,被解雇时因其约翰逊博士身份被剥夺而痛苦异常;作为项目核心和岛屿“自我表征”[4]222的逍遥帮也开始“人格滑坡”[4]223,他们直接在岛上猎取食物、偷盗蔬菜,甚至反对项目组对罗宾汉神话的“重新定位”[4]222;负责突袭罗宾汉老巢的指挥官居然产生了“真实的职业焦虑”[4]228;就连一直对项目组心存不满的麦克斯博士也越来越忠于岛国项目,并将自己的生活全盘移植到怀特岛上。在这里,“人们在认识论上对于自己到底是谁已经混淆不清”[10]110,他们产生了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在岛国居民中,真实与虚幻似乎只在玛莎眼中尚存一丝界限。即使在执掌大权之际,她也认为整个项目纯属建构出来的赝品,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赚钱方式”[4]192,与真实毫无瓜葛。但也正是这一层隔膜与清醒的认知使她无法在挪用、重构历史的工作中“寻求到支撑个人身份的某种确实性”[12]。怀特岛上的人生让玛莎陷入更深的迷惘,对记忆与历史心存更深的怀疑,对明确的自我以及国族身份的渴求也成为一种难圆的梦想。
最终真实终于被彻底遗忘,人们记得的只有“英格兰,英格兰”。“自由落体”[4]202般衰落的“原版”英格兰在经历了经济崩溃和人口流失后已退回蒸汽时代,沦为人们口中的“老英格兰”,“退缩到一种近乎禅的境界”,“像喧嚣溪流里的一颗卵石”[4]35,任由时代冲刷,甚至连名字都失去了。曾经的英格兰,现在的安吉利亚,将自我封闭起来,最终以一种“自绝于世”、“自绝于时代”[4]253的方式,以一种鸵鸟心态争夺到了自己的“统治地位”[4]35。与此相呼应的是,替换已故的杰克爵士出场的“仿版”在怀特岛上风头日盛,导致老杰克爵士陵墓的游客量持续下滑,这是又一次“仿品”对“原版”的完胜。在权利斗争中落败的玛莎于风烛残年之际重归故里,却发现这里已然不是记忆中的“田园牧歌”[4]256,这里有编造民间故事的高手,有对历史记载“满怀敬意”[4]247却善于“发明传统”[12]1的中学校长。这一切让玛莎不禁怀疑是否所有历史与传统都和主题公园如出一辙,吉伯特山下的村庄关于绞刑架的传说也只是几个世纪前为了吸引游客而编造的噱头[4]265?在记忆中,在怀特岛,在故土,玛莎始终踩不到坚实的土地,脚下只有可随意建构和重构的流动幻象,落叶无以归根,走到哪里都是外乡人。
在复制、粗化、篡改、建构历史的过程中玛莎也曾推波助澜,但站在圣阿尔德温教堂,她却感到一种净化和渺小生命的严肃,这种小小的严肃在于“赞美原始的意象:回到它、注视它、感受它”,“即使它从未发生”[4]286。在这里,作者借主人公道出了自己一以贯之的矛盾心理,“我不信上帝,但我想念他”[13]。这与他对待历史的态度不谋而合:历史不再可靠,但又是唯一的依靠,人们依然需要真实与确定性带来的踏实与尊严。
三、结语
巴恩斯的《英格兰,英格兰》带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作者借女主人公的一生和怀特岛的荒诞故事质疑了记忆的真实性、准确性,以及通过记忆来确认和建构个人身份的做法,对生活在后现代时代的个人因身份认同危机而引发的焦虑表达了深切的关注。同时,巴恩斯作为英格兰主体族群的一员,嘲讽了国民通过简化和复制民族史来重塑民族国家集体身份的做法,表达了对“消费文化大潮下民族身份发展走向的担忧”[9]20,同时对民族国家未来的发展道路进行了有益思考。作为民族国家的英国如何面对历史,如何自处于当下,如何走向未来?小说没有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英格兰,英格兰”式的发展路径和安吉利亚式的退行都不能建立起英国人的乌托邦。但巴恩斯的写作与追问本身便是对乌托邦的追求与探寻。在后现代语境下乌托邦也好,历史与真实也罢,都已不复存在,但人类依然需要信仰,即使它们只是“假兔子”[14],穷追不舍的过程便成就了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