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巧成拙和歪打正着
2021-01-17杨新
杨新
友人夜访,持画一幅求鉴。此画绢本,青绿设色。纵97.6、横45.8 厘米。于水边沙际,画红蓼一枝,夹以竹叶杂草,中藏卧鸳鸯一只。款书“乾隆二十二年七月抚宋人画法。白莲女史方婉仪。”下钤“婉仪”白文联珠方印。
当我审视完画幅之后,友人急问:“如何?”我不禁脱口而出:“可惜呀,可惜。”
友人愕然,追问:“到底是真是假,什么可惜呀可惜的。”
看他急成那个样子, 我故意逗他:“ 这款字是假的。”
“什么?款字是假伪?”他真急了。
“且不说这题字与方婉仪不类,”我指着画面说:“你仔细看这墨色新啊,还浮在绢面上,这是新装裱后写上去的,而且这里还有一个错别字。”
“这画我挂在家里,每天都看好几遍哪个字错啦?”友人有点不服气。
我说:“你看这个提手边一个‘無字,念fu,抚摸、抚养的‘抚。它应该是‘木字偏旁才对,念mo,是‘模的异体字。用在这里表模仿、临模之意。
古人是不会搞混的,不假而何?”
“完了。”友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自言自语道:“这画买假了,充了冤大头。”
见其如此,我连忙说:“我可没说画是假的啊!这画不但不假,而且还是一幅好画。非方婉仪可能梦见。”
“怎么啦?”友人又来神了,“这款字是假的,那画还真的了?”
“不见得。”我说:“这画本来不假,只是没有款字,也没有收藏印,而且绢面比较暗旧,落到了现代人手里。他们怕卖不出去,就一一添了得伪款伪印。为什么要添方婉仪呢?这是因为方婉仪是罗聘的夫人,有名气,而作品比较少见,易于蒙混过关,就像你这样似懂非懂的人,最好蒙了。”
“您别这样说我了,怪不好意思的。”友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向我作了一个揖道:“那么,杨先生,请问这幅画是什么時代的呢?又是何人所作呢?”
进门的时候,他叫我“老杨”,这回却叫我“杨先生”了,弄得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于是便说:“别忙,我先找两幅图片出来,你自己先看看,琢磨琢磨,我们再来讨论讨论,我相信你有判断能力。”转身我从书架上取出两本画册,翻到一幅宋徽宗的《红蓼白鹅图》。这两件作品都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友人拿着图片,反复与画幅对照,头不住的一低一抬,好半天,突然以手猛拍桌案,大叫道:“哎呀!”我连忙止住:“小声点,邻居都睡觉了。”他强压住激动的心情,低声说:
“你看,你看,那枝红蓼,笔法、色彩是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人画的,只是姿势相反不同而已。宋徽宗,宋徽宗啊!”
友人喜出望外,有点儿得意忘形,我不得不给他泼点儿凉水,便说:“你这人,不左即右,何以见得宋徽宗呢?”
友人辩道:“你看这幅《红蓼白鹅图》,上面有‘宣和殿宝,又有明耿信公和清内府诸印,流传有绪啊。这幅画是宋徽宗真迹,那我的这幅也应当是宋徽宗真迹。”
“可是《红蓼白鹅图》并没有宋徽宗签名画押啊!即使有,也还要判断是否代笔,是否后添。再说‘宣和殿宝也有伪造的可能。所以,《红要白鹅图》只能说它是一幅宋画,甚至是一幅宋徽宗时代的宋画,而不能说是宋徽宗的真迹。还有啦,《秋塘双鹅图》也与此一样,也没有作者题款,为什么不根据《红蓼白鹅图》说是宋徽宗真迹呢?我看后者的判断比较客观,说它是宋人就好了。”
“依你说,我的这幅只能说是宋画了?”
“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们还要考虑一个问题,看它是不是明人的摹仿本,我曾经见过有明人临摹的《红蓼白鹅图》,以及多种明人仿造的宋徽宗《白鹰图》。”
我这么一说,友人又有些狐疑了:“你的意思这是一件明人仿宋作?”
“不,我只是提醒你,看问题要考虑得周全些。”我指着画面要他看:“你刚才的比较,只是枝枝叶叶的外在形式。鉴定书画,要一眼看到骨子里去,那就是书画家的创意和用笔。他们在创作时,是自作主张呢,还是在听别人指挥?如这枝红蓼,用笔流畅,那叶片的反正卷折,运转自如,比《红蓼白鹅图》还要生动有致。再看这只鸳鸯,造型多准确,其线条勾勒,可以说是稳、准、狠。特别是他的喙和蹼爪,细致有力。鸳鸯原来的设色非常艳丽,可惜因年深日久,多次装裱的冲洗,都脱落了。从现在羽毛上残存的白垩和石绿,以及蹼上的红赭,依稀可见昔时风貌。从整幅作品来看,画家的技巧熟炼,对物象的观察,精细入微,表现随心所欲。这只有直接师法自然,才能作到如此生动传神。如果明人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早已是自己署名了。可画上为什么没有作者款印呢?明人仿宋,或者将明人作品上的款字去掉冒充宋人。这样的作品我也见过,那风格是很不相同的。如工笔花鸟画家中,边文进和吕纪,他们也在追模学习宋人,吕纪也画过鸳鸯图,你自己可找些资料来看看,能是一样么?再说如果是明人有意作伪宋画,那又为什么不同时伪造款字或伪造收藏印呢?这不是劳而无功吗?目的何在?这不符合作伪规律。”
友人听得有些入神,同时也在思考,于是又问道:“那么你说,在这三幅画上,这枝红蓼为什么这样相似?”
我说:“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一种装饰画,或挂于殿堂,或悬于家室,起着装点的作用。画家地位低,一般不落款,特别是在宋代,有许多无款画。可是一种式样出来,受到人们的欢迎,这三幅画是出自一人之手,画家也可以重复自己的作品。宋代邓椿《画继》上记载,当时有个画家叫刘宗道,‘作照盆孩儿,以水指影,影亦相指,形影自分,每作一扇,必画数百本然后出货,即日流布,实恐他人传模之先也。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与这三幅作品还不是一回事。在这三幅作品中,虽然红蓼有些相似,但更多的地方是他们的不似。《红蓼白鹅图》好像是《秋塘双鹅图》左半部分的重复,但是鹅的毛色、背景都不相同。红蓼的姿态虽大致相同,而其枝干的伸展布局,花、叶的多寡剪裁,还是不一样的。至于此幅与它们相比,又差距更大一些。它的枝干挺拔,弯曲度要小,而且又相配一枝矮小的作陪衬。因为前两幅是长方形构图,此图则是狭长方形构图,它们的姿态是根据各自的构图需要布置的。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在此幅中有一片垂叶,耷拉着下来,那是因为它的根部碰断了,这在前两幅中是没有的。这一株蓼花,有许多断枝,叶子也虫噬得多,因而显得更加苍老,这是为了表示深秋之意。其下有一只睡卧的鸳鸯,这不禁使我想起杜甫的诗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新燕子,沙暖睡鸳鸯。状物写景是一样的,只不过季节不同罢了。这里我也凑四句诗送你:‘秋日胜春光,蓼花别有香。西风摧折叶,自是护鸳鸯。”
友人听罢,哈哈乐了起来:“经你这一分析解释,这不但是一幅宋画,而且还非常有意思。比方婉仪要早出六百好几十年,自然价格就大不一样了,这回我算检了个便宜。怪不得一开始你说‘可惜、可惜,好好的一幅宋画,落到不识货人手里,乱添伪款,这不就糟踏了吗。回去之后重新装裱,我把这行款字挖掉。”
“别价。”我连忙说:“这也是历史,就像一个人遭到了场灾难,留下了伤痕。你怎么抹也抹不平。这张画上,你要是挖过窟窿,后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会胡猜乱想,还不如留着好。这款字也不是毫无用处,上面不是写着吗:‘橅宋人画法。就他那个作假水平,凭什么说是‘宋人画法呢?我推测那一定是旧装裱的题签上,写着是宋人的什么画。宋人离我们时代太久了,全是怕拿出来卖,无人敢认,故而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女性画家来添上,看来好似天衣无缝,殊不知却弄巧成拙。你刚才不是说捡了个便宜吗?进门的时候还挺后悔的呢,这叫什么便宜?叫歪打正着!”
不知不觉已过午夜了,友人要求在画上题跋,说明情况,我婉言谢绝了。一是画面地方小,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另是怕再一次损害作品原貌,却只答应将这一席对话记录下来,立此存照,以遗友人,兼及诸多同好。2994A8A0-274C-4F35-8122-1AAFC7342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