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化度寺塔铭传世藏本考

2021-01-17仲威

收藏家 2021年10期
关键词:拓本罗氏原石

仲威

《化度寺塔铭》全称《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唐李百药撰文,欧阳询书。碑立于唐贞观五年(631),楷书35行,行书33字。原石久佚。

化度寺僧邕禅师俗姓郭氏,太原介休人。其祖郭宪荆州刺史,早擅风猷。父郭韶博陵太守,深明典礼。禅师精勤不倦,聪明绝伦,博览群书,尤明老易,雅有志尚,高迈俗情。13岁弃俗出家,受度于西云门寺稠禅师。戒行勤苦,道标方外,声溢区中。隋开皇九年随魏州信行禅师敕征召入京。贞观五年十一月终于化度寺,春秋八十有九。又因碑石残损,铭文不能卒读,故也有人认为此塔铭是邕禅师为信行禅师而建。

《化度》书法结体严谨缜密,气韵清古浑厚,深合体方笔圆之妙。世称《化度寺帖》妙出《九成宫》右,历来被视为欧阳询楷书第一代表作。赵孟《化度寺跋》云:“唐贞观间能书者,欧阳率更为最善。而《邕禅师塔铭》又其最善者也。”虽然《化度》与《九成宫》刻立时间仅相差一年,主体风格相似,但细微处区别还是存在,《醴泉》宏整而近阔落,《化度》道紧而近欹侧。正如何绍基跋《祁叔和戴宋翻宋拓化度寺碑》所云:“《醴泉铭》以疏抗胜,《邕师铭》以遒肃胜,得此古拓观之,可以窥见吾乡率更真实力量,不依傍山阴裴几处。”

一、《化度寺》的传世宋拓本

原塔铭早在北宋初就已经残断,至北宋末年佚失宋代起即有不少翻刻本流传。传至今日著名的宋拓本有7种:吴县陆恭松下清斋藏本、临川李宗瀚静娱室藏本、南海吴荣光筠清馆藏本、大兴翁方纲苏斋藏本、南海伍崇曜粤雅堂藏本、敦煌石室本、吴县吴湖帆四欧堂藏本。但究竟孰为原石宋拓孰为翻刻宋拓一直众说纷纭,难辨真伪,历来聚讼未决。

要研究《化度寺》碑帖的原拓版本,就必须先了解历代聚讼的症结所在。在阐述七种宋拓本的考定分歧之前,有必要先引一段有关《化度寺》原石断佚情况最早的文献记载。明解缙《解文毅公集》云:“(王鲁斋)咸淳己巳(1269)春,又得河南范谔隆兴初(1163?1164)跋尾云:‘庆历初(1041),其高王父开府公讳雍,奉使关右,历南山佛寺,见断石砌下,视之乃此碑,称叹以为至宝,既而寺僧误以为石中有宝,破石求之不得,弃之寺后。公他日再至,失石所在,问之,僧以实对,公求得之,为三断矣。乃以数十缣易之以归,置里第赐书阁下。靖康之乱(1127),诸父取藏之井中。兵后,好事者出之,椎拓数十本已,乃碎其石。恐流散浙右者,皆是物也。

这则记载保留了《化度寺》原石在北宋的流传情况,有助于后人开展版本研究。为便于下文讨论,我们借此先拟定三个时期的宋拓名称。

1.庆历初(1041)以前,原石已经断裂,范雍见到的《化度寺》已是砌石,现在我们暂且将此时的拓本命名为“初断本”。

2.庆历间(1041?1048),《化度寺》断石又被寺僧求宝击碎,又三断,后移置范雍洛阳赐书阁。现暂名此时的拓本为“赐书阁三断本”。

3.靖康之乱(1127)后,唯存出井后拓本数十,此后原石碎佚。现暂名《化度寺》原石最后的拓本为“出井后拓本”。

了解上述原石残损毁佚情况,就有助于我们对7种传世宋拓本的认知。在展开版本讨论之前,还必须提到一位《化度寺》版本研究专家,他就是大名鼎鼎翁方纲。自诩于欧书最有研究,故对《化度寺》考据用功最勤”,曾广泛借阅校勘《化度寺》宋拓本,著有《化度寺碑考》一卷。现今流传的7种宋拓本就有6种经过翁氏考定题践(按:翁氏未见者乃清末敦煌藏经洞新发现的石室本)。

传世7种宋拓《化度寺》版本情况如下:

1.清吴县陆恭松下清斋藏本

2.清临川李宗瀚静娱室藏本

3.清南海吴荣光筠清馆藏本

4.南海伍崇曜粤雅堂藏本

5.清大兴翁方纲苏斋藏本

6.敦煌石室本

7.吴县吴湖帆四欧堂藏本(亦称王孟阳本)

二、有关宋拓《化度寺》版本考据的分歧

1.翁方纲的考证

由于经翁方纲过眼的6种宋拓中,陆恭松下清斋藏本仅存200余字,李宗瀚静娱室藏本才400余字,吴荣光筠清馆藏本600余字,苏斋自藏本不足500字,南海伍崇耀粤雅堂藏本亦仅600余字。翁氏就此推断范氏洛阳赐书阁原石已是断而又断之本,宋时所拓必无近千字之原石本。由于形成这一陈见,所以当翁氏见到王孟阳本(即后来称为“四欧堂本”者),以存字多达930字,且面目迥异于其他5本,就认定王孟陽本为“宋时初翻之本”。翁氏跋王孟阳本云:“此本乃有九百卅字之多,则其为宋刻宋拓复何疑乎!而其所从出之本则是又在范氏以前之所拓也。”(按:翁氏意为其翻刻的底本在原石入范氏赐书阁以前)金石大家翁方纲这一除四欧堂本外其他5本皆为宋拓原石真本的研究结论就是当时的定论,它维持了将近100年,直到1909年罗振玉见到当时新近发现的敦煌本后才得以推翻。

2.罗振玉的考证

宣统元年(1909),罗振玉在北京看到法国人伯希和(PaulPelliot)所获敦煌写卷,并得知藏经洞仍有数千卷文书,乃力促学部查封石室,将所余遗书悉数解送京师,最后入藏于京师图书馆。当时在伯希和寓所,罗振玉还第一次见到了《化度寺》敦煌本起首2页凡39字,随即打开了翁方纲之后悬疑100多年《化度寺》研究的僵局,并将《化度寺》版本研究推上了新的高度。

早在发现《化度寺》敦煌本以前,罗振玉就留心过《化度寺》版本考据问题。罗氏《化度寺》题记中载:“《邕禅师塔铭》三十年来所见凡五本,皆往昔贤定为唐石宋拓者,顾书势皆囫囵,与信本它碑劲健畅发者不同,心以为异。”从中可见,罗氏是第一个怀疑翁方纲考证之人,惜当时未发现有力反证。

宣统元年(1909)当罗氏见到《化度寺》敦煌本后,发现敦煌本与翁氏所定唐原石宋拓真本迥异,它们绝非出自同一碑石,加之敦煌本是宋代以前拓本,可信度极高,故罗振玉轻而易举地将翁方纲的《化度寺》版本考定推翻,认为经翁方纲鉴定为唐原石宋拓真本的5个本子均为翻刻。罗氏题记中又载:“宣统初元,见敦煌石室唐拓残本,笔势全与虞公碑同,始知世传为范氏书楼原石本实非唐石之旧,得解往昔之疑。”民国十二年(1923),罗氏又得伯希和邮寄的《化度寺》英国人斯坦因发现本的影印件。民国十五年(1926)罗氏通过赵叔孺引介得识吴湖帆,又见《化度寺》四欧堂本,这年5月9日,罗氏在题四欧堂本跋中云“湖帆先生出潘文勤公旧藏此本见示,甫一展观,神采焕发,精光十步外,不必一一与敦煌本校量,已可确之为唐石宋拓,且存字多至九百余,为之惊喜欲狂,而册后翁阁学跋因与它本不同,反以此本为宋人复本,以蔽于所习,致使颠倒若斯。然使予不意见敦煌本,亦无由解转往昔之疑,更何能证阁学之惑,是吾人眼福突过古人。”由此可知,罗氏对《化度寺》版本研究的结论是:敦煌本与四欧堂本同出一石,敦煌本为唐拓残本,四欧堂本为唐石宋拓之足本,翁方纲考定的5个宋拓原石本均为宋翻宋拓本。

其实,论碑帖版本的考定,翁方纲的功力远在罗振玉之上,而且《化度寺》又是翁氏碑帖版本考订中用力最深的一种(翁氏有数十年临摹校勘《化度寺》的经历),到头来还是栽在《化度寺》上,我们不能不承认“黑老虎”的厉害。平心而论,在评判翁方纲与罗振之间《化度寺》版本考定差异问题时,应当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翁氏生平不及看到敦煌本的出现,在传世6种朱拓本呈“五对一”(5种同出一石,另一种与前5种则截然不同)阵势排开时,相信“真理”在少数中的毕竟不多。而罗振玉利用敦煌本这一新资料来推翻翁氏“五种宋拓原石论”,不能不说有些偶然的因素。

此外,罗振玉为《化度寺》四欧堂本翻案,得益于新见的碑帖资料,同时亦暴露了罗振玉在碑帖鉴定中的一处失误,那就是罗氏将敦煌本与四欧堂本视为同出石,其实这两本风马牛不相及,应该也是两个不同本子。罗氏这一失误原因可能有二:首先是客观限制,民国初碑帖鉴定条件不如现在可以运用大量影印件同时比对,过去碑帖鉴定完全凭借形象记忆能力,记忆的缺失就会导致误判误定。其次,是主观限制,也许可能罗氏已经看出教煌本与四欧堂本之间的差异,碍于吴湖帆的情面,不便点破罢了。

3.王壮弘的考证

敦煌本的出现,世遂以之为《化度寺》唐原石拓本之蓝本,近半个世纪无人怀疑。直到王壮弘看过四欧堂本后,原先结论开始动摇。

王壮弘早年在朵云轩从事书画碑帖收购业务,数十年潜心碑帖校勘之学,将方若著述的500余种碑帖增益至千种,名日《增补校碑随笔》,成为碑帖鉴定工作必备的工具书。此外,还著有《碑帖鉴别常识》《崇善楼笔记》《六朝墓志检要》《帖学举要》《历代碑刻外流考》等。

王壮弘自述在四欧堂看碑经历云:“1960年余偕张彦生至吴氏嵩山路寓所,先生出‘四欧相示。而《虞恭公》《皇甫诞》《九成宫》三碑,皆未足称精善,唯《化度寺塔铭》开卷便觉精光四射,不可逼视。余与张君于前数碑皆坐阅,至此则骤然肃立,亦不知何故,岂佳拓精彩足以慑人心耶?此拓纸色微呈黄褐,纸质坚韧密似薄型藏经纸。浓墨擦拓,黝黑中透紫光,开卷时墨色四溢,虽有模糊处,而字画端倪皆隐约可寻,细而道劲,精气内含,盖书法、摹勒俱佳,始克臻此。观时,吴湖帆为余言,传世《化度》皆伪本,唯此与敦煌本悉同,当是真本无疑,余与张君皆笑而不答。”当时王壮弘年仅30,面对名家断语,并未轻信。20年后,王先生在其《增补校碑随笔》中提出《化度寺》敦煌本实亦为翻刻,并非原石拓本,四欧堂本为唐原石宋前孤拓的最新论断。1984年,王壮弘又在《书法》杂志发表《欧阳询书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一文,重申了原有观点,并驳斥了“石断于庆历,四欧堂本乃断后拓本”的说法。该文同时指出:“原石庆历前已断,庆历中是断而又断,四欧堂本裂道三,断为四石,乃初断本,非断后又断之石,则其拓当在庆历前,再以敦煌本前数页与之校,所缺失未刻诸字与吴本泐字皆同,可知敦煌本所据之底本亦为断石。敦煌石室秘藏于西夏人征服敦煌前,考西夏进入敦煌,事在北宋景二年(1035),即在庆历前六年,上距五代末五十六年,此拓本(敦煌本)當在更前,其翻刻之事又在前,而翻刻底本之拓,当又更前,加之拓墨、纸质等佐证,(四欧堂本)定为赵宋前拓本,实非谀词。”并最终将四欧堂本定性为原石唐末孤拓本。

但是王壮弘的考定结论并未被普遍接受,20世纪90年代,还有碑帖专家提出反对意见,可归纳为以下三点方法:

(1)认为《化度寺》原石拓本有二,即敦煌本和四欧堂本,即认为敦煌本与四欧堂本同出一石。

(2)敦煌本上“虢者郭也,虢叔乃文王所咨”,两“虢”字均被人涂墨,原因是初唐避“虎”字讳,由此证明拓本是唐初从原石上拓出,不会是后来翻刻。

(3)敦煌本比四欣堂本多“至”“僧”“藩”三字,即认为敦煌本优于四欧堂本。以上观点又使《化度寺》版本研究又退回到罗振玉时代。

三、四欧堂本与敦煌本校勘结果

以上诸种观点的互不一致,其症结点就在敦煌本与四欧堂本是否同出一石。如果同出一石,王壮弘的观点就站不住脚;如果出自二石,接下去的课题就是,究竟孰为原刻,孰为翻刻。鉴于此,笔者对敦煌本与四欧堂本共有的226字作了进一步的校勘。

兹将校勘结果列表如右(☆号为王壮弘已校出者):

从以上校勘结果可知,敦煌本与四欧堂本显然不是同出一石。那么孰为原刻呢?从上述两者间的校勘差异,以及敦煌本存在诸多点画生硬呆滞之字,如:“今”“之”“文”“史”“故”“泰”等字,或捺画僵硬,或笔力软弱,或长短不类,或撇捺不称。结论已经可以不言而喻了,众所周知,欧阳询的楷书在唐楷中以讲究结体著称,但细观敦煌本,字与行的重心多不稳,明显倾斜的情况屡见不鲜。此外,敦煌本最大的马脚露在“權秀华宗”之“宗”上,“宗”字“示”部下钩及左点缺刻,而四欧堂本“宗”字正处原石断裂纹上,“示”部下钩及左点,损。由此可见,敦煌本翻刻的底本正与四欧堂本相类。

四、结语

翁方纲对《化度寺》的考定,得出真伪颠倒的结论原因在于:他原先考定5个本子为宋拓原石,从而形成陈见,束缚了自己的眼光,故当他看到四欧堂本与所谓的原石拓本不一致时,不是去怀疑原有的考定,而是不假深思地将四欧堂本定为翻刻。有趣的是:他还认为四欧堂本在装裱时一定参照过原拓整幅,而且四欧堂本之所从出本还可能是唐拓旧本,真是差一点就要发现真相。当然翁氏的考定失误有其历史的局限,如果他能见到清末民初新发现的敦煌本,必定亦会惑解疑析。

罗振玉对澄清《化度寺》版本是有贡献的。其一,他推翻了过去维持了百余年的翁方纲关于唐原石拓本的考定,这一结论是客观正确的,但这一正确的结论却建立在错误的论据上。罗氏以翁方纲所定原石本与敦煌本有异,并借助敦煌本这一重量级“权威”来推翻翁氏的考定,其实敦煌本亦为翻刻,只不过是唐代翻刻罢了。其二,罗氏考定四欧堂本为原石拓本,这一正确结论又一次建立在错误的论据上。罗氏将四欧堂本与敦煌本视为同出一石,从而推断出四欧堂本也是原石拓本,其实两者显非一石。罗氏敢于推翻了翁方纲这一权威,却不敢推翻敦煌本的权威,致使论证失据,但却歪打正着。王壮弘不囿于前贤的定论,以细审的眼光,严实的考据,提出敦煌本为翻刻,唯四欧堂本是原石孤拓的论断,其碑帖鉴定水平令人叹服。

猜你喜欢

拓本罗氏原石
斯里兰卡发现世界最大单体蓝宝石原石
专家支招科学挑选原石
Superheroes Get Together 超级英雄大聚会
拓本《唐多宝塔感应碑》的保护修复
会宁县博物馆藏《三希堂法帖》考辨
《爨宝子碑》泐文及校碑考正
高句丽好太王碑拓本的分期与编年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