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形象的文化背景概述(下)
2021-01-16邢鹏
邢鹏
四、衣钵象征正统地位
小说中唐僧获得了由佛祖让观音菩萨转交的袈裟,以及由唐王赠与的钵。这两件器物合称为“衣钵”,在汉语语境中其是佛法传承之正统地位的象征物。就小说情节而言,唐僧作为宗教领袖的地位是获得宗教界和世俗政权双方认可的。这一情节与《坛经》所载的故事又有明显的相似性。
自达摩祖师传来的衣钵,在佛教界一直被作为象征佛法正统地位的信物而被傳承,众人皆知得此衣钵者即为宗教领袖。小说的结尾,当唐僧师徒终于到达灵山见到佛祖之后,佛祖令其一行先去用斋,而后阿傩、迦叶两尊者又以索要“人事”的名义将唐僧之钵收走。唐僧在将钵作为“人事”交给阿傩、伽叶之后才获“传经”—即传法(佛经代表佛法)。这些情节其实对应并暗合了《金刚经》开篇中“饭食讫,收衣钵”之句。《金刚经》记载,佛陀“饭食讫,收衣钵”之后,须菩提才来提问,佛陀方为须菩提开始说法。只不过小说家在此刻意将《金刚经》中的动作主体由佛陀替换成了唐僧一行。如:
(第九十八回)(如来)叫:“阿傩、伽叶,你两个引他四众,到珍楼之下,先将斋食待他。斋罢,开了宝阁,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洪恩。”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众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不同。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却入宝阁,开门登看……阿傩、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
五、唐僧的相貌
小说中以地藏菩萨的形象形容唐僧的相貌。如:
(第十二回)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君臣个个欣然。诚为如来佛子……当时文武阶前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着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这位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来迎。一见他披此袈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来了,各各归依,侍于左右。
佛教以地藏菩萨为“幽冥界教主”。佛典中对其描述和解说内容既体现了佛教的众生平等观念,又包含了对人临终关怀的内容。地藏信仰自唐玄奘译出《地藏十轮经》后就流传开来,地藏菩萨被作为“四大菩萨”之一而广受崇拜。在单体造像方面,明清时期的地藏菩萨像通常被塑造成一尊结跏趺端坐、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捧宝珠的菩萨装形象(图12),亦常见头戴毗卢帽、身着袈裟,手持摩尼珠和锡杖的僧装形象(图13)。
唐朝时来华求法的新罗国王子地藏比丘通常被认为是地藏菩萨的化身,其所处的安徽九华山也被视为地藏菩萨的应化道场而成为了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于是,人们也常按比丘形象塑造着僧装的地藏菩萨像。如浙江省博物馆收藏有2件五代吴越国(907~978)铜地藏菩萨坐像(图14),一尊通高45.2厘米,1957年出土于金华万佛塔地宫,菩萨呈现比丘貌,左手托宝珠,右手上举施说法印,半跏趺坐,左腿下垂踏于莲台上,身后有环形火焰纹背光。底座上刻铭文“女弟子主三为四恩三有造地藏一身永充供养”;另一尊通高46厘米,其形象与前述者相近,其底座阴刻铭文“府内女弟子吴二娘为亡孙十二娘子造地藏一身永充供养”。僧装地藏菩萨像在汉传佛教地区一直流行到明代,如湖北省武汉市博物馆收藏有一尊洪山区九峰山出土的明弘治八年(1495)铸铁地藏像(图15)。又如首都博物馆收藏有一尊高20.5厘米的造像(图16),菩萨单腿盘坐于山石上,面形圆润,神态安详,身着袈裟,左手持摩尼宝珠,右手持锡杖;身侧立二弟子,左为闵长者,右为道明和尚,是地藏比丘居九华山时供养他的父子二人;座下有一犬,称“地听”或“善听”,传说是地藏比丘来华时随身带来的;菩萨像后雕有石柱,下方雕石坡、池塘,塘中有莲花、莲叶;菩萨像的头顶有三世佛像和四大菩萨像。
明代时地藏菩萨像不仅出现在小型造像上,亦见于佛寺的地藏殿群塑及壁画等。如北京智化寺智化殿佛坛之后的太师壁北立面上的明代壁画就绘制了一幅地藏菩萨与十王图像(图17)。地藏菩萨坐于“地听”背上,头戴毗卢帽、身着袈裟,左手于脐前托宝珠,右手于胸前持锡杖。菩萨两侧各有两排站立人像。后排最靠近菩萨的长者和僧人分别是闵公和比丘道明。其余身着帝王服饰、手持笏板者为十王像。
可见,小说中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手持锡杖的唐僧形象应与壁画及金铜造像中的僧装地藏像更为接近。
六、御弟的身份
小说中的唐僧在离开唐朝之前获得了唐王封赐的“御弟”身份。事实上与玄奘结拜为兄弟的是高昌国王麹文泰。据《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八(卷198)·高昌国列传》记载:“高昌者,汉车师前王之庭,后汉戊己校尉之故地。在京师西四千三百里。其国有二十一城,王都高昌……其王麹伯雅……伯雅死,子文泰嗣,遣使来告哀,高祖遣前河州刺史朱惠表往吊之……太宗嗣位,复贡玄狐裘,因赐其妻宇文氏花钿一具。宇文氏复贡玉盘……贞观四年冬,文泰来朝,及将归蕃,赐遗甚厚。其妻宇文氏请预宗亲,诏赐李氏,封常乐公主,下诏慰谕之。”可见作为车师太守的麹伯雅、麹文泰父子与中原地区的唐朝皇室有密切的关系。历史上的玄奘西行途中被麹文泰请到了高昌国并受到盛情款待。麹文泰不仅与玄奘结拜为兄弟,而且为玄奘提供物质、外交等方面的资助。小说中唐僧的“御弟”身份即是由此演绎而来。小说中的车迟国应即是历史上汉车师国(唐高昌国)之谐音。
七、肉边菜的典故
小说中唐僧在“两界山”被猎户刘伯钦请回家中后在用餐时唐僧吃素斋而刘伯钦在其旁吃肉(图18)。这一情节应是对《坛经》中“但吃肉边菜”的演绎。
(第十三回)说话间,不觉得天色将晚。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这等奈何?反是我請长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钦道:“素物何来?”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
《坛经》记载:“惠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至饭时,(慧能)以菜寄煮肉锅。或问。则对曰。但吃肉边菜。”
八、旃檀功德佛
小说中的唐僧在取到真经后被加封为“旃檀功德佛”并被简称为“旃檀佛”。如:
(第一百回)八金刚引他师徒进去……遂叫唐僧等近前受职。如来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此时旃檀佛、斗战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俱正果了本位,天龙马亦自归真。
事实上“旃檀佛”并非“旃檀功德佛”的简称。“旃檀功德佛”是“三十五佛”之一。⑦“旃檀佛”是佛教界特指的世界上最早制作的佛像即释迦牟尼佛立像。相传佛成道以后思报母恩,遂升忉利天为母说法,数月未还。优填王思念佛,乃请目犍连主持用旃檀木雕刻了佛像。佛从忉利天复降人间时曾给此像摩顶授记。3世纪时这尊旃檀佛像从天竺传入龟兹,4世纪时由鸠摩罗什携至凉州,此后辗转流传长安、江南、汴京、上京、北京等各处享受奉祀。元代程钜夫撰《旃檀佛像记》记载了其详细的流传经过。清代康熙年间此佛移供于弘仁寺。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弘仁寺与旃檀佛俱毁于兵火(一说下落不明)。⑧《旧都文物略》一书不仅记载了其像概要而且配有照片(图19):“(旃檀寺)本名宏(弘)仁寺。清康熙初年建,移鹫峰寺大旃檀佛像于此,故称旃檀寺。清康熙帝有《旃檀佛像记》。庚子之年,义和团于此设坛习拳。后寺为火焚。最古之旃檀佛已失去,仅存照片,尤留瑞相耳。”首都博物馆亦收藏有类似的照片(图20)及民国年间的石刻(图21)。
现虽无法看到旃檀像的原作,但历史上多有对其仿制之作。如浙江省宁波博物馆收藏有一尊统一新罗时期(668~901)的铜鎏金佛陀立像(图22),其高28、宽11厘米,出土于宁波市天封塔地宫。北宋时期(986),日本求法僧礼请工匠对当时供奉于汴京(今河南开封)的旃檀像进行了仿制。仿制之像高162.2厘米,其后东传于日本即今天京都清凉寺的旃檀像(图23)。其用中国魏氏樱桃木雕成,着通肩袈裟,衣纹呈水波纹状。其整体造型与前述宁波天封塔地宫出土者相似。另外,据王家鹏《旃檀佛立像》一文,可知北京故宫现存一尊高210厘米的明代仿制的铜鎏金造像。又据黄春和《佛像鉴赏》一书,可知北京雍和宫昭佛楼内北侧靠墙现供奉着一尊清中期宫廷所仿铜质旃檀佛像(图24)。现今,人们将按旃檀佛样式仿制的、着通肩袈裟且袈裟衣纹呈U形水波纹的释迦佛立像统称为旃檀佛像,如首都博物馆藏清代旃檀佛像(图25)⑨。而据古印度造像及藏传佛教造像的样式与造型来看,健陀罗地区的造像(图26)及受其艺术遗风影响的造像(图27)可能更接近旃檀像的原始面貌。
综上,通过前述分析可知小说《西游记》的内容是充满历史文化、佛教文化和明代现实生活内容的。虽然这些内容对于主要故事情节和作品的精神主旨并不起决定性作用,但其恰是小说刊行后能得以迅速被大众所接受并广为流传的背景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