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山西书法家的交往与应酬
2021-01-16罗阳
罗阳
引言
近20年来,这部出版于2003年的傅山研究专著仍然是学界公认的研究傅山全面立體的重要专著。通过研究傅山与魏一鳌、戴廷等人的往来,了解傅山与当时仕清汉族官僚的关系,和他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下如何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艺术成就。
书名透露给我们两个关键信息,“交往”和“应酬”。在传统的书论中,似乎查找不到关于书法家生活和应酬相关的字眼,而作者也没有运用艺术史常规的研究方法,而是运用了艺术社会史的研究方法。
艺术社会史的研究,西方开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过去对形式特征的分析,研究社会机制和艺术的关系,赞助人和艺术创作的关系也被学者们所关注。西方艺术史中,艺术品的交易是由明确地签订文字合同的传统,具体到画作的艺术特点、使用的材料、交货的时间、价格的要求等,所以研究赞助人和艺术创作的关系有可靠的历史文献。相比之下,中国古代文人书画史却没有为我们留下很多这方面的文献资料。最大的问题是,赞助人与艺术家之间的界限模糊,为研究带来难题。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在中国书画的社会史研究方面取得了一些值得关注的成果,作者将研究中所列举的中国书画的交易方式总结为“人情酬酢”与“间接的买卖”,这也是中国社会文化的特点。但基本上所有的研究不论从文献和画作的时间还是从跨度、内容、都偏重对于理论现象的理论阐释。
那么作者又是如何运用文献来展示作为人情酬酢与艺术家社会交往的明末遗民傅山的呢?在开始进入分析前,我们还是先来了解一下傅山以及他所生活的时代。
傅山(1607〜1684),山西太原阳曲县人,初名鼎臣,后改名山,号朱衣道人。他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书法家、诗人、医学家。一生跨越了两个朝代,动荡的历史深深的影响了傅山的后半生,也影响了他的书法创作。晚明时期,国家内部的政治、文化斗争日趋尖锐,外来文化的进入、印刷业、科技萌芽,社会巨变促成了一个蓬勃多元的文化环境。从心学中衍生的个性解放思想蓬勃发展,而外来的军事压力也渐渐增大,这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心理。一些书法家努力在艺术中追求“奇”的特质,使这一时期的一些书法作品具有表现性、戏剧性、娱乐性,狂放书风成为书法发展的主流,包括以傅山为代表的异体字的出现。
历史上,傅山作为“遗民画派”的代表之一,是最早开始探索碑学书法的人,他独辟蹊径研究子学,开拓了新的学术研究领域。正是他提出了著名的“四宁四毋”的书学主张—即“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在中国书法美学理论探索与研究的道路上影响深远。
本书在结构上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主要围绕傅山与魏一鳌的交往展开,通过对其早年的生活和对傅山经历的影响的几个阶段反观清初明遗民的社会活动以及与仕清汉族官员的关系,下篇重点谈到“应酬”这一社会现象在中国书法艺术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傅山与戴廷的交往为例铺展开来。
一、清初明遗民的社会活动以及与仕清汉族官员的关系
《丹崖墨翰》是傅山致魏一鳌的十八通信札手卷,也是前文提到的有关魏一鳌资料的重要来源,是研究傅山生平与艺术极其珍贵的作品,对我们了解傅山在满族入主中原最初10余年的生活有极大的帮助。1990年,这份手卷被香港收藏家叶承耀购得并珍藏。作者在1992年、1993年通过高美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馆长)和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刘九庵的引荐,作者得以观摩和研究。通过仔细的研究和分析,作者对傅山因涉嫌参与组织反清活动被捕的著名事件—“朱衣道人案”进行了历史还原,对于他与傅山不一般的关系进行了侧面的论证。
明末清初社会动荡,政治局势错综复杂,受地方政府的欺压,旧王孙与地方势力的冲突不断,坚持效忠旧王朝的移民们在地方上非常孤立,经历战乱,一般民众非常希望尽快回复政治经济秩序,对于理想中的民族利益并不在意,消极抵抗和隐退成为少部分遗民们抗争的政治手段,从者不多,遗民们的处境大多十分困难,令人寒心。
尽管傅山家族曾与地方政府及官员的关系相当,但家道中落,傅山仍然不得不以行医和卖字为生。通过在三立书院的好友白孕彩,傅山结识了魏一鳌还有其他官员。魏一鳌不仅免去他在老家的一些土地赋税,还为傅山在太原郊外购置房屋,而作为傅山所能回馈的便是为魏及朋友作书画或看病。
魏一鳌是明末的举人,入清后,被新政府派到山西做官,魏自小就有很强的正义感,他“一年平定,百年徇声”的政绩也令人赞许,这之后他曾罢官,作为山西省布政司参军,3年后得到推荐并被提拔为布政司。我们从他的经历中不难想象他与傅山志同道合一见如故的原因。
作者收集了大量的信札往来,通过这些书信分析了傅山与这些官员之间的往来,有一些是至交,一些则纯属君子之交。正是因为傅山信中提到的一个关键人物魏的证词,这一史料过去未被发现,所以史学家一直以来忽略了魏一鳌的作用。
白谦慎认为,在傅山与清政府看似表面的交往关系中,傅山通过魏结识了许多清政府官员,有不少是为了单纯的寻求政治保护的目的,透过对这十八通信札手卷作者不仅还原了傅山与魏一鳌等清初汉族官僚的关系,也以此来观察傅山的生活和思想以及清初汉族官僚和明遗民的社会关系。当然,手卷时间跨度近10年,书风也有相当大的差异。书写的时间很可能不够准确,仍需要进一步考订研究。
17世纪60到70年代,在山西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学术圈,戴廷是北方很重要的艺术收藏家之一,也活跃其中,因他的努力,山西的许多文献包括傅山的著作得以流传。
傅山也经常在他的“丹枫阁”借书,他的学术活动得益于戴的帮助。而傅山的许多书画作品是由戴经营出手的,作为回报,傅山也常为他题画、刻印作为回报。
与西方的艺术赞助人不同,中国的赞助人大多也擅长书画,他们对自己所欣赏和赞助的艺术家充满弟子对老师般的敬意,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甚至在很多时候是艺术家的品位影响了收藏家的趣味。
二、“应酬”这一社会现象在中国书法艺术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作者将不是为抒情写意,而是为了应付各种外在社会关系,维系友情、人情,物品交换买卖而书写的作品都视为应酬作品。在古代,许多应酬作品是用来进行人情交换、维系关系的,并没有直接的经济动机,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礼尚往来在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书法中的应酬和中国社会中的各种社会关系。作者运用对于人际关系细致入微的描述,甚至超过对艺术家艺术的讨论这一研究方法,来揭示人际关系在艺术品的周转经营中的重要性。
例如傅山,他就留下了大量谈论应酬书法的文字,他的书信也因为他的书法名声得以保存。但也不是所有的应酬作品都涉及金钱和物质交易,有些也是作为人情的交换。中国的人情往来中,有时并不是等价交换,全凭心意。在傅山居住的村子,乡亲为他做鞋子换他的书法,傅山也因乡绅的帮助感到温暖。
作者用大量的篇幅研究应酬书法和其中的文字,将清初这一特定历史时期作时间的限定,包括字体、内容、用印题款等,这就解释了为何明末清初行草作品最多,因为书写速度快。对傅山来说,楷书是作為重礼答谢的,而隶书是不轻易作为应酬作品的,选择何种字体来应酬也能反映一个时代对某种字体的珍重。
清初,碑学尚在萌芽,能欣赏傅山书法艺术的人不多,到了清代中后期,碑学兴起,篆隶作为应酬书写明显增加。作者提到,在应酬技巧中,个人化和私人化是必须要考虑在内的,条屏多是为老友所作,还有包括为不认识的人作书,比如求字者的性情啊、背景啊,都要一一询问清楚,令求字者满意。做得多了,也会生发忿忿之言,随着傅山名气的增加,求字的人也络绎不绝,在复杂的人际关系往来中,傅山也在循环往复的不断为了完成应酬而应酬,来不及应对就托自己的儿子或侄子代笔。代笔所带来的弊端在于如被认出,傅山的名字就和声誉连在一起。
在傅山所生活的年代,他的名字已经成为文化影响力和社会功能的象征符号,名字和艺术质量往往并不关联,拥有一副傅山的字,足以向世人证实自己的高雅情趣,因为在清初,过境的文人无不拜访傅山。于是,为了减少应酬,有的不得不找寻借口拖延。本来充满情趣的艺术活动,被这种没完没了的应酬淹没。
中国书法的应酬以回报为原则,除了作为礼节,还有其他因素制约,如交往时间、介绍人为谁、对方的鉴赏水准、大众的期待,等等。旧时,文人书画的商品化程度不高,又缺乏现代的画廊机制,艺术的生产条件、流通方式都呈现出与西方艺术品生产不相同的种种特点。
如果以应酬书法这一类型的书写来看傅山的作品,过去很多人研究傅山的作品时就发生了偏差,我们会将他的作品与政治倾向或喜好相挂钩,实际上,在信札和自述的描写中,为了应酬的写作可能只是草草应付,与心境无关。举个例子来说,傅山频繁的书写杜甫的诗,与杜诗在明末清初文坛的地位有关,如果仅仅从题款的内容文字来判断创作意图,不弄清楚他和受书人的关系,在理解上就有可能出现偏差。
同样题材的作品呈现出风格完全不同的书风,这说明文字内容有时对书法风格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被世人誉为个性书家的他并不是一个不受外界制约的享有绝对自由支配力量的主题,他仍然是传统规则和文化环境的产物。
总结
以往对于傅山的研究,主要重视傅山作为遗民的高风亮节和不屈清廷的据理抵抗,傅山与清朝官员的往来和交往被有意或无意的忽略了,似乎我们并不愿意我们心目中那个保存民族气节、一生都在致力于反清复明斗争的明遗民是靠清官员接济度日的斗士,这也妨碍我们从客观的角度研究傅山,这种并不全面的研究视角则普遍存在于对明遗民艺术的研究中。而魏一鳌只是众多与傅山交往甚密的汉族官员中的其中之一,在他们的关系中,帮助与接受,特别是对于傅山度过清初最艰难的时期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多少成全了那些尚有民族气节却因各种原因出仕异族造成的内心愧疚的一种补偿。这样的研究方式开启了一条不落西方学术臼的思路。作者借由对应酬和交往问题的提出,引起人们对书法艺术背景化的研究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