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眼望上苍》的人本主义思想探析
2021-01-16周城伊
周城伊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0)
“黑人女性文学之母”佐拉·尼尔·赫斯顿的《他们眼望上苍》是黑人文学中第一部充分展示黑人女子内心女性意识觉醒的作品。小说描写了黑人女主人公珍妮反抗传统习俗的束缚、追求爱情与自由的一生,并通过其爱情与成长经历投射出黑人群体丰富多彩的生活图景。在对珍妮成长主题的解读中,研究者大多以女性主义视角为出发点,结合生态主义、后殖民理论、身份意识、权力、哲学等诸多方面剖析珍妮成长为一个独立黑人女性的过程,相较而言,从心理分析视角出发,剖析珍妮心理变化的研究较少。国外研究者斯马兰达·斯特凡诺维奇(Smaranda Stefanovici)主要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分析珍妮自我实现的心路历程;而国内研究中,任平[1]、田蓉[2]与马莉莉[3]分别运用荣格的原型批判理论、弗洛伊德及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展现了珍妮突破心理桎梏,成为独立个体的心理轨迹。综合来看,以上研究为本小说黑人女性成长主题研究开辟了心理分析的道路与不同的分析视角,但所使用的心理或精神分析理论都倾向于关注珍妮的成长中对人格面具、本我等心理问题的突破与解决,珍妮的人本心理需求没有得到相应关注。
实际上,小说中的人物更多地呈现出人本主义心理学的特点。赫斯顿的作品与黑人抗议文学作品不同,她主张黑人尽管遭受美国白人社会的迫害,却并非心理扭曲的畸形儿,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可以正常思考、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群体,有独立思考能力来面对挑战与正常生活。正如人本主义心理学关注个人的正面价值取向,以健康的心理和人格作为研究对象,认为“人类具有为自身行动承担责任的自由意志”[4],赫斯顿并非意在表现角色的心理问题,更倾向于描画充满“人性”、有人本需求的黑人形象。根据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人类的心理需要共分为五个层次,从低到高依次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小说中,不同的人物各自反映了不同的需要层次,珍妮的成长历程也是追求不同层次心理需求的结果。
人本心理需求的满足还与权力息息相关。《他们眼望上苍》充满了赫斯顿对于权力的反思。首先,珍妮与小说中其他角色的关系反映出一种微观的权力关系。根据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权力不仅存在于宏观政治之中,还存在于社交关系与家庭关系中[5]。小说中这种微观权力普遍体现在祖辈、性别、阶级及种族之间,并对角色的心理需求满足产生直接影响。其次,社会环境与传统权力观念对黑人角色的规训既是导致这种微观权力关系的原因,也是限制角色心理需求层次的主要因素。《他们眼望上苍》以珍妮为线索将三段生活中对不同层次心理需求的追求与权力关系连接在一起。这三段生活呈现出递进的权力态度及其对心理需求的影响。
以人本主义心理学中的需要层次分析为出发点,结合福柯的权力理论,通过研究小说中权力与心理需求的关系对珍妮的成长历程做出新的解读,以揭示赫斯顿的人本主义观点。
一、缩小的地平线:权力规训下缺席的高级心理需求
“我让你要的不是洛根·基利克斯,而是要你得到保护……在你还是我怀抱中的婴儿的时候,我请求上帝允许我在世上待到你长大成人,他已经让我活着看到了这一天,现在我每天祈祷的是让这美好时光再延续几天,好让我看到你的一生有了保障”[6]。在珍妮的第一段生活中,她的外婆如此劝说她嫁给富有却丑陋的黑人洛根。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外婆的立场主要建立在对珍妮未来经济生活的考量之上,讲究物质生活的富足以及生理与精神上的安全。根据需要层次理论,生理需要“是人类维持生存所必需的最原始、最基本的需要”,包括对食物、水、睡眠和性等的基本需求;而安全需要则驱使人类寻找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在外婆看来,洛根富足的物质基础与经济条件首先能满足珍妮的生理需要,更重要的是洛根在黑人群体中相对强大的权力与地位能防止珍妮受到白人的侵害,带给她生理与心理的安全感。
然而,外婆对于低层次的生理需要与安全需要的追求并不仅仅是人的天性,实际上它还源于黑人奴隶制时代生活经验对她的规训[7]。外婆亲身经历了白人权力主导一切的黑人奴隶时代,被白人强暴生下女儿,也无力阻止女儿继续被强暴。长时间无依无靠、担惊受怕的经历导致安全的心理需要无法得到满足,在她内心留下了永久的创伤,导致了外婆的脆弱(Vulnerability)[8]与对安全生活的渴求。为了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珍妮身上,她转而寻求权力的庇护。“白人是一切的主宰,也许在远处海洋中的什么地方黑人在掌权,但我们没看见,不知道。白人扔下担子叫黑人男人去挑。他挑了起来,因为不挑不行,可他不挑走,把担子交给了家里的女人”。这段经历中的奴隶制观念对她进行了权力的规训,让她选择去依附权力而非反抗权力。首先,外婆将黑人女性定义为无法自立生存的弱者,认为女性无法独自获取生理需要与安全需要。其次,她肯定了白人与男性的绝对权力,试图通过婚姻来获取权力的庇佑,认为只有在“挑得起担子”的黑人男性的庇护之下,女性才能避免白人暴力的权力压制,需求才能得到满足。
外婆对权力的依附固然能够满足珍妮的低层次需要;但由于经验的限制,她将低层次需求放置于中心位置,否定了高层次需求。由于人类在较低层次的需求得到一定的满足后就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需要,在外婆的保护下,珍妮成长中的低层次需要已经得到满足,在这一基础之上,她内心高层次心理需求随着爱情的萌芽逐渐苏醒:“能做一棵开花的梨树——或者随便什么开花的树多好啊!有亲吻它的蜜蜂歌唱着世界的开始”,这一刻象征着珍妮已经超越了外婆的心理需求层次,开始寻求归属与爱的需要。心理需求层次的不一致因此导致了二者在婚姻问题上的冲突。“你有了一个一辈子可以依靠的靠山,那么大的保护,人人都得向你脱帽打招呼,叫你基利克斯太太,可你却跑来和我翻扯什么爱情”。在权力的规训之下,外婆只想到要保证珍妮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及安全需要,由于这种自我设限,在外婆眼中女性只需要满足生理与安全的需求,因此,她对珍妮对于“归属和爱的需求”感到极其不解;但珍妮却认为,外婆是在禁锢她,“把上帝所造物中最大的东西地平线拿来,捏成小到能紧紧捆住外孙女的脖子使她窒息的程度”。小说中曾多次提到“地平线”的意象在这里可以解读为心理需要,也可以解读为人类的发展可能性。人类的心理需求与发展可能性原本是“最大的”、无限的;然而在珍妮眼里,外婆的地平线只能满足低级的心理需求,这是对黑人女性的自我设限。珍妮并不希望得到这种牢笼式的保护,而是向往遥远的地平线——生存以外的心理需求,包括归属、爱、尊重与自立。
由于外婆家长式的教育与权力压迫,珍妮对高层次心理需求在第一段生活中受到了压抑。外婆作为珍妮家庭中的权力上位者,将自己的观念施加在珍妮身上,试图进行新的“规训”。在外婆看来,她施加在珍妮身上的权力也是一种庇佑,让她不受白人与苦难的侵害,但实际上这种“庇佑”却是对珍妮心理与精神需求的压迫,造成了她在高层次需求方面的空白。因此,当外婆去世,施加在珍妮身上的权力压抑消失时,她毅然决然地离开第一段只满足了低层次心理需求的婚姻,转向对她表露出尊重与爱的乔,去寻找远处的地平线,获取高层次心理需求的满足。
二、遥远却模糊的地平线:后殖民权力背景下虚假的心理满足
乔·斯塔克斯是一个不情愿一直活在白人权力之下的黑人。他告诉珍妮,自己“一直想成为一个能说了算的人”,希望建设一个完全属于黑人的城市,代表着黑人族群中的进步势力。他并不以纯粹的生存与安全为目的,而是体现出对尊重和自我实现等高层次心理需求的追求。与外婆及洛根对权力的妥协甚至依附相比,他的思想无疑具有一定进步性,为黑人群体掌握话语权带来了希望。他在城市的建设中也展现出了理性思考、勇于负责、果敢干练等优秀品质。赫斯顿在小说中详尽描写了黑人城在乔的带领下从荒莽之地走向繁荣,肯定了乔追求自我实现的心理、积极进取的能力与态度,以及他给黑人群体带来的精神意义。
珍妮正是被乔所描绘的世界所吸引,在其理想中看到了“归属”“尊重”,甚至“自我实现”的可能性,对高级心理需求的满足心生期待。首先,珍妮在白人家庭的后院成长,虽然衣食无忧,但始终无法真正融入白人同伴或黑人同伴中去,而乔允诺的“黑人说了算”的黑人城带给了珍妮“归属”的向往。其次,在珍妮与乔初遇时,尝到了尊重的甜头:“你根本不该和犁打交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天生就该坐在前廊的摇椅里,扇扇扇子,吃别人特地给你种的土豆”。与洛根像骡子一样对待自己不同,珍妮从乔口中“受到贵妇人般的对待”,体会到了两重尊重需要的满足。马斯洛认为,尊重需要分为内部尊重和外部尊重,前者是个人对自我的尊重,后者则是个人希望得到别人的尊敬,如期许得到别人的赞扬、信任和尊敬。乔对珍妮的赞扬不但满足了珍妮的外部需要,同时还激活了珍妮对自我的尊重,也是她离开洛根的根本原因。最后,尽管珍妮并不爱乔,认为“他并不代表日出、花粉和开满鲜花的树木”,但“他渴望遥远的地平线,渴望改变与机遇”,暗示着乔是勇于追逐自我实现的“高级心理需要”的人,这让珍妮燃起了自我实现的希望。
然而,乔的思想实际也受到了白人社会的规训,并在其影响之下逐渐沦为权力的附庸。他建立黑人城的资本建立在“替白人干活”得来的资金之上,象征着他的思想也是对白人资本主义文化的变相继承。“建成一切的人就该主宰一切”概括了乔的权力观。要创建一个有秩序的、和谐的社会,权力必不可少;但乔对于“权力”的概念完全承袭了白人社会的权力观,超越了权力“恰到好处”的范围,从而建设了一个黑皮肤的“白人社会”。小说中赫斯顿对他向白人社会的拙劣摹仿进行了戏谑:形式主义的点灯仪式、为骡子举行葬礼,还有对建筑的虚荣要求等都在警示他追逐权力带来的负面效果。他对白人社会的盲目摹仿无形中在黑人群体中划分了阶级。他所追逐的权力表面上满足了自己的心理需求,实际上却掏空了背后的意义——村民实际上并不十分尊重他,乔也没有满足他们的尊重需要。
而乔对待珍妮的态度进一步体现了权力的负面影响。珍妮的第二段婚姻并未逃离压迫性的权力关系与权力规训,乔对珍妮心理需求的满足也流于表面。乔的确实现了他对珍妮的承诺——他让珍妮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让她不用下地干活,并在黑人城得到了黑人市民们的尊敬,这些就是乔对“尊重”的全部理解。然而这一理解也是白人社会权力规训的结果,体现为阶级的隔离与女性话语权的缺失。乔将珍妮圈在家中,强调“女人的地位在家庭里”,并且拒绝“上层阶级”的她与“下层阶级”的市民接触,不仅掐灭了珍妮融入黑人群体、获取归属感的希望火苗,也通过剥夺珍妮话语权方式打破了爱与尊重的幻象。在乔的弥留之际,珍妮点出了第二段婚姻中的核心问题:“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你想得到爱和同情的话,你就不但要安抚自己还要安抚别人,可你只安抚自己,从未试图去安抚别人。净忙着听自己说了算的声音了”。由于乔对权力的追逐,他与他者的关系充满了压迫性的权力,因此,珍妮在与乔的关系中获取到的心理满足是虚假的、表面上的归属、爱与尊重。
但珍妮并未停止对高级心理需要的追寻。随着乔因病离世,她摆脱了压抑性权力关系后,又与甜点心(Tea Cake)迈向了第三段婚姻,并最终完成了心理成长。
三、触摸地平线:黑人权力颠覆与高级心理需要的满足
乔过世后,尽管仍然生活在“女人无法独自生活”这一传统观念的阴影下,珍妮仍然坚持独自生活,并非常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她从两段婚姻中认识到,“这些男人并不代表任何她想了解的东西”。如果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解读,珍妮这时已经摆脱了男性的权力压制,也获得了女性独立的思想。但赫斯顿并没有让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还给珍妮安排了第三段婚姻,这体现了小说超越女性主义的意义。从人本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尽管珍妮摆脱了权力的控制,但她的心理需求仍然没有得到满足,珍妮常常感到“在孤独的重压下房子整夜吱嘎作响,哭叫不停”,由此可见,珍妮心理“归属与爱的需求”仍处于缺失状态。
而甜点心的到来给珍妮高级心理需要的满足带来了契机。第二段婚姻的经历让珍妮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不是在黑人城中受到像“日本国的女皇”一样的待遇,她的心理需求从表面、虚荣的尊重转向了对个性与个体意识的尊重。尽管并没有完全摆脱男权思想,甜点心总体上是一个非典型的、颠覆了主流男性气质的黑人男性形象[9],他对待珍妮的态度及与珍妮相处的关系表露出他内心对珍妮自由意志的尊重。他教了珍妮许多在传统观念中只有男性才能参与的运动,包括下棋、打猎、钓鱼,不像乔一样指使或限制她的行为,这种互助互利的生产性权力关系[10]使珍妮在与甜点心的相处中爱与尊重的心理需求得到了满足。虽然珍妮与甜点心的生活最后以悲剧告终,但他对珍妮心理需求的满足以及他带来的权力观念持续影响着珍妮。
赫斯顿笔下珍妮与甜点心的生活具有强烈的黑人性,这一点尤其体现在黑人独特的狂欢文化上[11]。甜点心的生活将狂欢元素和狂欢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劳动之余他乐忠于赌博、喝酒、黑人音乐与舞蹈,拿走珍妮的钱开狂欢派对。在西方传统观念中,甜点心诸如赌博、花珍妮的钱开派对等行为都不符合道德伦理观念,但正是这种反叛的狂欢精神消解了具有压迫性质的权力,创造了一个属于黑人的社会生活模式。这种对权力的消解与赫斯顿对于黑人文化传承和黑人民俗文化的描写一脉相承。她在田地里和大家一起工作、打闹,“马上就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在这儿她可以听,可以笑,如果她愿意,还可以说”。与乔建立的“披着黑皮肤”的白人阶级社会相比,珍妮在真正具有黑人性的社会中,归属的心理需要才真正得到满足。由于狂欢精神具有颠覆等级压迫和王权的能力[12],珍妮在甜点心的带领下对白人社会的权力规训进行了反叛[12],因此,才实现了活在白人控制中的黑人“归属”的可能性。
甜点心与珍妮的爱情结局是悲剧的,却也是必然的,它是珍妮实现女性成长与自我追求的最后一步。尽管珍妮与甜点心的关系是生产性的,也是三段婚姻中最和谐的,但在小说中甜点心的言行中仍然透出男权的意味:“你没法赢女人,她们就是输不起”;“我用不着像一个女人那样得有一口袋钱才去做火车”;他甚至还因为妒忌打了珍妮,而“这并不是因为她行为失检,甜点心有妒忌的理由,可是这减轻了他内心巨大的恐惧,能打她,就再度证明她属于他……以表示他是一家之主”。这证明甜点心并没有完全摆脱男权的思想。通过诸如此类的描写,赫斯顿暗示尽管爱的心理需求得到了满足,珍妮仍没有脱离对男性的依赖。而她最终为了自保亲手结束甜点心的生命,并带着爱与尊重的记忆选择回到黑人城独自生活,才真正完成了女性的自我实现与心理成长:“我已经到过地平线,又回到这里,现在我可以坐在我的房子里,在对比中生活了”。“已到过的地平线”表明珍妮的心理需要已经得到过满足,她已经完成了心理成长的历程。
赫斯顿让第三段婚姻开始,却又必须让它结束。这表明,她认为只有女性主义的观念对于黑人女性的成长是不够的,黑人女性还需要经历爱与尊重,经历黑人文化的社会体验使高级心理需要得到满足,同时也经历悲伤、痛苦与理智的选择,最终才能完成自我实现。
四、结语
在《他们眼望上苍》中,赫斯顿对黑人社会中权力对心理的影响进行了思考,其对于权力的多方面反思最终回归到珍妮个人心理需求的满足,提醒黑人群体警惕权力规训的影响,以及权力对于人本需求的压制,呼吁黑人群体对权力和需求进行重新审视,从而体现了她的人本主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