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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日休在吴诗作中的江南风物及其文化元素

2021-01-16景遐东方宇菲

关键词:诗性太湖道教

景遐东,方宇菲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皮日休早年隐居鹿门山,后于咸通年间客居苏州。据皮日休《太湖诗并序》,咸通九年,皮日休28岁,应博学鸿词科不第,自京城东游,“浮汴渠道至扬州”,然后渡过长江,经润州到苏州。[1]咸通十年,应辟入苏州刺史崔璞幕,与苏州诗人陆龟蒙结识。直到十二年三月崔璞罢职,皮日休仍在苏州,次年,即咸通十三年皮日休离开江南,到京为校书郎。乾符五年皮日休38岁,高骈到江南担任镇海节度使,日休随高骈军到江南担任毗陵副使,这是皮日休离开江南六年后再次到江南,主要活动于常州、润州一带。次年,黄巢起义,大军攻掠浙西地区,高骈军败,皮日休为黄巢军劫持北上,遂永离江南。[2]由皮日休一生的经历来看,他自咸通十年到十三年在苏州的生活是较为闲适的,其间在崔璞幕下任闲职,有充足的时间游赏山水,读书吟诗,生活十分闲雅。这段生活对皮日休诗歌产生较大影响,直接导致其诗风转型。胡震亨《唐音癸签》认为皮日休的江南经历对其诗歌有很大影响,到江南后诗风为之一变:“未第前诗,尚朴实无采,第后游松陵,如太湖诸篇,才笔开横,富有奇艳句矣。”

皮日休在江南时多与文人以及僧道隐士交游往来。其中与陆龟蒙的交往最为密切,两人结识后多有酬唱。他们看重彼此的才情,陆龟蒙在《读〈襄阳耆旧传〉因作诗五百言寄皮袭美》中称皮日休“将生皮夫子,上帝可其奏。并包数公才,用以殿厥后”(P1)。皮日休也对陆龟蒙多有赞美,称他“十载江南尽是闲,客儿诗句满人间”(P1719),客儿是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小名,这里比陆龟蒙,可见他对陆氏诗才的赞赏。可以说二人彼此欣赏,志趣相投,情谊深厚,余成教即称二人“皆有一种相视莫逆之心”[3]。

皮日休除了与陆龟蒙等文人隐士交往,还常常与僧人道士往来,《开元寺客省早景即事》《冬晓章上人院》等都记录了他游览寺庙的所见所闻。他与中外僧人也有诗歌相赠,如《闻开元寺开笋园寄章上人》《夏景无事因怀章、来二上人韵》《送圆载上人归日本国》《庚寅岁十一月新罗弘惠上人与本国同书请日休为灵鹫山周禅师碑将还以诗送之》等。他与修道隐逸于江南的张贲来往密切,《唐诗纪事》中记载张贲“寓吴中,与皮陆二生游。”[4]张贲,字润卿,华阳人,张贲大中年间进士及第,后为广文博士。咸通前至江南,先隐逸茅山习道,后寓居吴地。皮日休《醉中即席赠润卿博士》称赞他为“适越游吴一散仙”。张贲与皮陆二人的交往密切,三人多有唱和,《松陵集》中收录了不少张贲的诗歌。

皮日休在江南生活闲适,交游广泛,其间创作的大量诗歌清新自然,表现出诗人的悠闲生活情趣和隐逸思想。这些诗歌对江南的风光、历史、民俗等均有涉及,极具江南文化色彩。

一、皮日休诗歌中的江南风情

皮日休由楚入吴,吴中地区的许多事物对他来说都十分新鲜,他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描写了许多江南特有的现象、景物、风俗等,可以说是对江南风貌的多方位展现。

1. 对江南景物、名胜的描写

吴中地区山清水秀,不少文人墨客在此徜徉山水,留下了不朽诗篇。皮日休在吴中三年,时常游览江南的山水名胜,创作了不少描绘奇山秀水的佳篇,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组诗《太湖诗》,组诗写诗人游览太湖的经历,刻画途中所见之景,如《初入太湖》:

闻有太湖名,十年未曾识。今朝得游泛,大笑称平昔。一舍行胥塘,尽日到震泽。三万六千顷,千顷颇黎色。连空淡无颣,照野平绝隙。好放青翰舟,堪弄白玉笛。疏岑七十二,嵷嵷露矛戟。悠然啸傲去,天上摇画艗。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雪阵吼,须臾玉崖坼。树动为蜃尾,山浮似鳌脊。落照射鸿溶,清辉荡抛破。云轻似可染,霞烂如堪摘。渐暝无处泊,挽帆从所适。枕下闻澎湃,肌上生瘆瘷。讨异足邅回,寻幽多阻隔。愿风与良便,吹入神仙宅。甘将一蕴书,永事嵩山伯。(P458)

诗人横渡太湖,观赏太湖胜景,这首诗描绘了太湖碧波千顷的辽阔壮美,与高山云霞相互辉映;又描写太湖在狂风中水流涌动、浪花翻涌的奇绝之景。

又如《入林屋洞》一诗细致描绘了诗人进入林屋洞的过程和洞中情景,初入洞口“其门才函丈,初若盘薄硎…...有时若服匿,偪仄如见绷”,极其狭窄幽深;洞中则“俄尔造平淡,豁然逢光晶。金堂似镌出,玉座如琢成......云浆湛不动,璚露涵而馨”,景色奇异。(P476)诗人还融入林屋洞的历史神话故事,增添了神秘色彩。《桃花坞》“清风吹重岚,碧埃青勃勃。青阴减鹤睡,秀色治人渴”,描绘了一个清幽秀美的世外桃源;(P528)《晓次神景宫》则展现了太湖区域的道教神秘色彩。皮日休的其他写景诗如《胥口即事六言》《虎丘寺西小溪闲泛三绝》等都描绘了如诗如画的江南图景。

吴中地区不仅山水秀丽,而且具有厚重的文化底蕴,皮日休在江南期间还经常登临游赏古迹,并多有诗作。如《馆娃宫怀古》:

艳骨已成兰麝土,宫墙依旧压层崖。弩台雨坏逢金镞,香径泥销露玉钗。砚沼只留溪鸟浴,屟廊空信野花埋。姑苏麋鹿真闲事,须为当时一怆怀。(P1325)

诗歌追溯吴国灭国历史,感叹馆娃宫遗迹尚存,吴国却早已覆亡,江山更迭,物是人非,抒发了深沉的历史兴亡之感。《练渎》诗则根据吴王开练兵场的旧传,写练渎的来历和修建原因,描写吴王的奢靡生活,慨叹吴国覆灭的结局,借此讽刺夫差骄奢淫逸最终身死国亡的悲剧,颇有借古讽今之意。总之,江南地区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在皮日休诗中都得到了细致生动的展现,这为他的诗歌打上了江南文化的烙印。

2. 对江南气候的描写

江南地区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温暖湿润,降雨充足,尤其是春末夏初的梅雨最为突出。皮日休有《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诗:

全吴临巨溟,百里到沪渎。海物竞骈罗,水怪争渗漉。狂蜃吐其气,千寻勃然蹙。一刷半天墨,架为欹危屋。怒鲸瞪相向,吹浪山毂毂。倏忽腥杳冥,须臾坼崖谷。帝命有严程,慈物敢潜伏。嘘之为玄云,弥亘千万幅。直拔倚天剑,又建横海纛。化之为暴雨,潈潈射平陆。如将月窟写,似把天河扑。著树胜戟支,中人过箭镞。龙光倏闪照,虬角搊琤触。此时一千里,平下天台瀑。

写降雨时天气阴暗压抑,暴雨瓢泼而下时,雨脚如箭簇般射向大地,使用比喻、拟人、夸张等修辞手法,生动细腻地表现了吴中梅雨奇特的天气现象。“如将月窟写,似把天河扑”;“龙光倏闪照,虬角搊琤触。”等句,运用神话,想象丰富,气势奔放。

阶前平泛滥,墙下深趢趚。唯堪著笞笠,复可乘艒宿。鸡犬并淋漓,儿童但咿噢。勃勃生湿气,人人牢于锔。须眉渍将断,肝膈蒸欲熟。当庭死兰芷,四垣盛薋菉。解帙展断书,拂床安坏椟。跳梁老蛙黾,直向床前浴。蹲前但相聒,似把白丁辱。空厨方欲炊,渍米未离薁。薪蒸湿不著,白昼须燃烛。(P133)

诗人又回到现实,描写鸡犬、幼儿的狼狈状况和房屋、粮食、薪柴的潮湿状态,表现连日苦雨所导致的潮湿阴暗及其对人们生活的严重影响,真实贴切。另外,如《苦雨杂言寄鲁望》“吴中十日雨涔涔,岁蒸庳下豪家苦”(P2304)等都生动地描绘出了江南梅雨天气的特点。

3. 对江南饮食的描写

江南地区自古以来稻作和渔业发达,典籍中早有记载,《史记·货殖列传》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5]食鱼和稻米是江南地区自古以来的饮食习惯,皮日休诗中有许多关于当地饮食的描写。如:《醉中即席赠润卿博士》之“桃花饭熟醉前醒”(P2046),《夏初访鲁望偶题小斋》之“野客病时分竹米”(P1444),《酒病偶作》之“隔街闻卖蛤蜊声”(P2143),《新秋即事》三首其三之“且向江南问鳆鱼”(P1727)等。还有鲈鱼鲙和莼菜羹极具代表性的江南特色食物。鲈鱼鲙是江南名菜,皮日休对其极为喜爱,诗中多次提到,如:《南阳广文欲于荆襄卜居因而有赠》:“鲈鱼自是君家味,莫背松江忆汉江”;(P1776)《新秋即事》三首其一:“共君无事堪相贺,又到金齑玉脍时”(P1727)所谓金齑玉脍就是鲈鱼鲙。在《吴中言怀寄南海二同年》中他甚至感叹“三年谩被鲈鱼累,不得横经侍绛纱”,(P1608)足见其对这道美食的钟爱。莼菜羹也是江南名品之一,《世说新语》载“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6]皮诗《夏首病愈因招鲁望》“买得莼丝待陆机”(P1411),即化用这一典故描写病愈后邀约陆龟蒙的情景。

茶叶是江南的重要物产,是江南饮食文化的重要方面。唐时江南多出名茶,其中湖州顾渚山紫笋茶尤得茶圣陆羽称赞,并成为贡茶。[7]皮日休组诗《茶中杂咏》对茶坞、茶人、茶具以及煮茶等茶事做了全方位的记录,成为反映唐代茶文化的重要文献。皮日休《茶中杂咏并序》说“昔晋有《荈赋》,季疵(陆羽字)有《茶歌》。余缺然于怀者,谓有其具而不形于诗,亦季疵之余恨也。遂为十咏,寄天随子。”(P871)可见这组诗乃咏茶以补前代茶文学作品之不足。其中《茶人》:“生于顾渚山,老在漫石坞。语气为茶荈,衣香是烟雾。……日晚相笑归,腰间佩轻篓。”(P881)采茶人的形象极为传神,字里行间可见诗人对他们的好感。《茶笋》:“袖然三五寸,生必依岩洞。寒恐结红铅,暖疑销紫汞。圆如玉轴光,脆似琼英冻。”(P883)紫笋茶颜色紫红,形态晶莹光滑,正是茶中上品。《茶舍》:“乃翁研茗后,中妇拍茶歇。相向掩柴扉,清香满山月。”(P886)翁研茶,妇拍茶,关上茶舍柴门,茶香四溢,山月清朗,意境淡雅清幽迷人。

总之,皮日休入吴后的诗作对江南的风光习俗等做了全景式的描绘,这是其诗歌具有浓郁江南风情的重要原因。

二、皮日休诗歌中的道教内容与隐逸情怀

江南地区自古其俗“信巫鬼,重淫祀”,[8]这种文化特征为道教在江南地区的发展与壮大奠定基础。唐代以前,江南的道教就十分盛行,唐时茅山宗的影响则遍及全国。茅山风景秀美幽静,为道教圣地。茅山宗自南朝陶弘景创立,并成为道教上清派的中心,唐朝茅山出现了王远知、潘师正、司马承祯、李含光等宗师,颜真卿《有唐茅山元靖先生广陵李君碑铭》称“茅山为天下道学之所宗”[9]。唐时太湖中包山也是道教徒重要修炼之处,前引皮日休《太湖诗序》云“闻震泽包山,其中有灵异,学黄老徒乐之,多不返”。(P458)包山,即今苏州洞庭西山。皮日休此行的目的,除了观风景外,还有对道教修炼处包山的向往,更是为排解多年不得志的抑郁。此外,江南地区道教文化发达还表现在道教洞天福地数量众多,十大洞天江南占其六,苏州太湖林屋洞列为第九;三十六小洞天中十二处在江南,七十二福地中有十九处在江南,茅山为第一福地。而且民间许多遇仙得道的传说也发生在江南。[10]皮日休在吴中三年,颇受江南道教文化的影响。

1.皮日休在江南的道教活动

皮日休入吴后受茅山宗影响颇深,他虔敬道教,与当时江南道士过往甚密,经常造访道观并参加斋戒、祝祷等道教活动,其集中有《三宿神景宫》《入林屋洞》《上真观》《上元日道室内焚修寄袭美》等诗可证。他在诗歌中多次提到服食白芝、清精饭,如《上清观》:“衣巾紫华冷,食次白芝寒,自觉有真气,恐随风力抟。”青精饭是江南传统食物,又称乌米饭,用糯米染乌饭树法之汁煮成的饭,颜色乌青。乃道家所创斋饭,食之可延年益寿。陆龟蒙《四月十五日道室书事寄袭美》诗有“乌饭新炊茅臛香,道家斋日以为常”,(P1423)皮日休也有《润卿遗青饣迅饭兼之一绝聊用答谢》记录青精饭的制作方法:“传得三元饣迅饭名,大宛闻说有仙卿。分泉过屋舂青稻,拂雾彯衣折紫茎。蒸处不教双鹤见,来唯怕五云生。”且在诗自中注“此饭以青龙稻为之。南稻茎微紫色。”(P2137)青龙稻产于江南,道家制作青饭的重要原料。

道教上清派修炼讲究以存神为主,发展到茅山宗时,更注重炼形、养神。斋戒是道教的一种修炼方法,习道之人通过斋戒去除妄念,达到养神、存思的效果,皮日休生活中经常斋戒,《入林屋洞》云“斋心已三日,筋骨如烟轻”;(P476)其《奉和鲁望四月十五日道室书事》:

望朝斋戒是寻常,静启金根第几章。竹叶饮为甘露色,莲花鲊作肉芝香。松膏背日凝云磴,丹粉经年染石床。剩欲与君终此志,顽仙唯恐鬓成霜。(P1426)

斋戒是寻常之事,不饮酒、不食荤,以此去除杂念,达到修炼目的。其《孙发百篇将游天台请诗赠行因以送之》云“紫府近通斋后梦,赤城新有寄书来”,写斋戒后梦入紫府,游仙之时,接到孙发的书信。(P1352)

祭祀祝祷是重要的道教活动之一。咸通十一年,皮日休游太湖,作《太湖诗》22章,《太湖诗序》云:“十一年夏六月,会大司谏清河公忧霖雨之为患,乃择日休,将公命,祷于震泽。祀事既毕,神应如响。”(P445)组诗中的《包山祠》云:“积雨晦州里,流波漂稻粱。公惟大司谏,悯此如发狂。命予传明祷,祗事实不遑。一奠若肸蠁,再祝如激扬。出庙未半日,隔云逢澹光。......我愿作一疏,奏之于穹苍。留神千万祀,永福吴封疆。”(P569)止雨祝祷,结果“神应如响”,应该是雨过天晴。说明祝祷之事进行得十分顺利。另外,《入林屋洞》“腰下配金兽,手中持火铃。”(P476)“金兽”“火铃”乃道教法器,可见祝祷之情状。

2.崇道与皮诗中的隐逸情怀

江南一直以来都是文人雅士寄情山水、隐居修道的好去处。江南地区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如画,自古就是士人漫游隐居的目的地,而且江南有隐逸的文化传统,张翰、葛洪、陶弘景等都是江南地区有名的隐逸之士,到了唐代中后期,江南经济日益发达,加上北方战乱不断,许多北方士人纷纷选择江南作为避难隐居的场所。另外江南地区的佛寺道观众多,历史文化遗迹众多,人文气息浓厚,还有道教的洞天福地,江南地区是有着形成隐逸风气的历史文化原因的。[11]皮日休在江南最容易感受到的就是这里的隐逸风气,江南隐士先贤的精神对他必然有所影响,同时他身居闲职又受到当地名士的尊重,不仅有时间游山玩水,还能结识许多高士,与他们一同习禅修道,过着半隐生活,可见江南地区的隐逸文化深深影响着皮日休,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隐逸。他的诗歌中处处可见隐逸之趣,这种隐逸情怀与江南地区道教文化的繁盛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皮日休在仕途失意时来到吴中,江南地区道教之风深深吸引着他,他积极参与道教的祝祷、斋戒等活动,阅读道教经典,与道士交往,使道教的虚空淡泊之风渗入到自己的生活中,王锡九先生认为“陆龟蒙虔敬道教,并不是为了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宗教徒,而是为了从中获得精神上的超脱。”[12]皮日休也是如此,他在《太湖诗序》中直接说包山“学黄老徒乐之,益欲一观,豁平生之郁郁焉”,《初入太湖》诗中说太湖“好放清翰舟,堪弄白玉笛”,作为一位失意文人,他选择用道教进行自我超脱,同时道教的思想体系和虚空淡泊的人生哲学也对他的生活和思想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种思想渗入诗歌创作中,就表现为隐逸情怀的显露。如《吴中言情寄鲁望》:

古来伧父爱吴乡,一上胥台不可忘。爱酒有情如手足,除诗无计似膏肓。宴时不辍琅书味,斋日难判玉鲙香。为说松江堪老处,满船烟月湿莎裳。(P1149)

诗歌显然塑造了一个爱山水、爱诗酒且习道养神的隐士形象,这既是诗人自己闲雅生活的写照,也是诗人理想中的生活状态。

皮日休诗歌中多次表达归隐山林的愿望,如《销夏湾》“京洛往来客,日曷死缘奔驰。此中便可老,焉用名利为。”(P565)作家为太湖销夏湾的清凉气候和远离俗世的清幽景色所吸引,他想到那些奔走于京城道路上的人,最终往往中暑而死,自己则希望隐居太湖终老,抛弃世间名利;再如《忆洞庭观步十韵》写洞庭观景色幽深和山中居民的古朴生活,诗末云“自此将妻子,归山不姓庞”,流露了隐居山林之意。《寄怀南阳润卿》“何事对君犹有愧,一蓬冲雪返华阳。”(P1883)表示对张贲冒雪返回华阳习道的赞赏和自己尚未能抛弃世俗隐居习道的惭愧,诸如此类表达诗人隐逸心志的诗句不胜枚举,可见皮日休对茅山宗的虔敬态度和对隐逸的向往十分强烈。

皮日休许多诗歌多有对江南历史上的高士、隐逸人物的吟咏,如严光、张翰、支遁、梁鸿等。

严光,东汉著名隐士。他与汉光武帝刘秀是旧日同窗,光武帝登基后,严子陵即隐居于富春江畔,以钓鱼为业,朝廷多次征召不起。他是中国隐逸文化中一位具有典型意义的隐士形象。皮诗《奉和鲁望独夜有怀吴体见寄》:“濯足将加汉光腹,抵掌欲捋梁武须”(P1192);《酒中十咏·酒星》:“唯忧犯帝坐,只恐骑天驷”(P816);《添鱼具诗·钓矶》:“狂奴卧此多,所以踏帝腹”(P758)等,皆用严子陵之事。皮诗还多次提到严光隐居之处,并借此表达自己的隐逸之思,亦可见皮氏对严子陵高蹈风范的赞颂。如《太湖诗·上真观》:“俨对无霸阵,静问严陵滩”(P556);《奉和渔具十五咏》:“编此欲何之,终焉富春渚”(P737);《鲁望以轮钩相示,缅怀高致,因作三篇》其一“七里滩波喧一舍,五云溪月静三更”(P1532);其三“孤蓬半夜无余事,应被严滩聒酒醒”(P1539)。

西晋张翰为吴中名士,前文提及的鲈鱼脍、莼羹即用其典,此不赘述。支遁,东晋高僧,曾隐居于支硎山。《吴地记》载“支硎山在吴县西十五里。晋支遁,字道林,尝隐于此山,后得道,乘白马升云而去。”[13]皮诗常提及支遁,如《宿报恩寺水阁》:“可怜此际谁曾见,唯有支公尽看来。”(P1588)《开元寺客省早景即事》:“如何尘外虚为契,不得支公此会同”(P1182),皮日休抒发了对支遁的向往和远离俗世的隐逸之情。

除此之外,江南渔樵生活也是皮日休诗歌经常描写的内容,正如陆龟蒙在《樵人十咏并序》中所称“世言樵渔者,必联其命称,且常为隐君子事”;(P774)皮日休以渔樵为主题的诗歌均或隐或现地体现了其隐逸趣尚。其《奉和樵人十咏》组诗最为突出,《渔具诗》虽是写江南的捕鱼活动,但诗歌实际上显现出一种随心任意的闲适感,他写渔民下网时是“闲来发其机”(P730),写钓筒“从浮笠泽烟,任卧桐江月”(P734),正是皮日休闲适心境和隐逸趣尚的显现。咏樵之诗更可见出诗人的隐逸之趣,《樵谿》之“山高谿且深,苍苍但群木”;《樵家》之“门当清涧尽,屋在寒云里”等,描绘采樵人居住环境的宁静优美。《樵叟》:“不知冠盖好,但信烟霞活。富贵如疾颠,吾从老岩穴。”《樵子》:“因知负樵乐,不减援琴兴。”表现采樵人生活的闲适古朴和无忧无虑,即便是写樵径樵火,也要与官场仕途对比,《樵径》:“不似名利途,相期覆车辙”;《樵火》:“堪嗟宦游子,冻死道路傍”,名利游宦之艰难险恶而渔樵悠闲安乐。总之,皮日休对江南渔樵生活的表现,正是诗人渴望远离尘嚣、追求简朴的隐逸知趣的体现。

三、皮日休诗歌中的江南诗性文化

江南具有区别于其他地域的诗性审美文化,刘士林在《西洲在何处——江南文化的诗性叙事》中提出“如果说在北方文化圈中的诗性精神主要是一种诗性伦理品质,那么那种以诗性审美为根本内涵的中国诗性文化则只能是江南的特产。”[14]江南的诗性审美文化正是它的魅力所在,皮日休在江南的温柔烟雨和诗性文化的浸润下,逐渐消解了政治带来的失意痛苦,将视角从家国天下转移到山水风光和日常生活。客居江南期间,游赏山水是皮日休最为惬意的事情,这种游赏是具有诗性审美精神的,他总能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发现独特的诗意,皮日休游赏太湖时路过明月湾,对此地的自然景色和山民生活都作了诗意的描绘:“柳弱下丝网,藤深垂花鬘。松瘿忽似狖,石文或如虥。钓坛两三处,苔老腥斒斑。沙雨几处霁,水禽相向闲。野人波涛上,白屋幽深间。晓培橘栽去,暮作鱼梁还。清泉出石砌,好树临柴关。”(P532)有学者认为“江南诗性主体有着对美的敏感,这种敏感使他们能够认识到美,体会到美,从而生发出对美的至性至情”[15],皮日休对日常生活中小景物的美的发现和重视正可以说明他正是处于诗性审美文化视野中,如《所居首夏水木尤清,适然有作》:

病来无事草堂空,昼水休闻十二筒。桂静似逢青眼客,松闲如见绿毛翁。潮期暗动庭泉碧,梅信微侵地障红。尽日枕书慵起得,被君犹自笑从公。(P1449)

诗人病中无事,将居所的景物观察地细致入微,庭院中桂静松闲、潮期暗动、梅信微侵等细微景物都落入诗人眼中,化而为诗便都成为自然赋予的诗意。江南地区季节变化明显,诗人对苏州一年四季的风景变化、树木荣枯都有所描绘,春有《松江早春》、夏有《夏景无事,因怀章、来二上人》、秋有《新秋即事三首》、冬有《冬晓章上人院》,不同季节的景物在皮诗中都各有表现。此外,他将身边的细微事物也写入诗中,《公斋四咏》分别吟咏官署中的小松、小桂、新竹、鹤屏,对这四种物品的由来、形貌都做了细致描绘,并赞颂它们的内在品性。《病中庭际海石榴花盛发感而有寄》描绘庭院里海石榴花盛开时的灼灼风姿。春橘、纱巾、孔雀等看似平常的事物也都成为诗料写入诗歌之中。

江南文化是一种诗性审美文化,它本身就具有诗性品格,江南在人们心中始终都是一个具有诗意特征的文化载体,是一个诗意的生活空间。皮日休《胥口即事六言》二首:

波光杳杳不极,霁景澹澹初斜。黑蛱蝶粘莲蕊,红蜻蜓袅菱花。鸳鸯一处两处,舴艋三家五家。会把酒船偎荻,共君作个生涯。

拂钓清风细丽,飘蓑暑雨霏微。湖云欲散未散,屿鸟将飞不飞。换酒帩头把看,载莲艇子撑归。斯人到死还乐,谁道刚须用机?(P2315)

诗歌淡淡几笔勾勒出江南水乡的秀丽淡雅,诗中所呈现的超然尘外的诗意生活正是江南人所独享的。这种诗意的生活方式使诗人的精神得到极大放松,不仅赋予了他诗性的审美眼光,也给他提供了诗意的人生哲学。如前所述,皮日休入吴后生活闲适,这种悠闲恰好给他的诗意生活提供了机会。游赏山水、读书吟诗是他此时的生活主题,江南诗性文化对皮日休的影响也藏匿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徐修矩家藏书丰富,皮日休便趁拜访徐家的机会借阅藏书,此后手不释卷,一年之内就读完了所有书。皮日休本就爱读书,他借阅徐家藏书或许是出自文人爱书的本能,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江南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他真正实现了以闲适的姿态和心境读书,这正是诗性精神的表现。

诗酒风流也是皮日休诗性生活的重要内容,在其江南创作的诗歌中甚多。最值得注意的就是以皮日休为首唱的《酒中十咏》。酒与文人一直保持着十分紧密的关系,但它真正渗入文人的灵魂,与文学创作紧密相关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时期也正是刘士林先生所说的江南文化的轴心期,酒也正是江南诗性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诗性生活的载体之一。《酒中十咏并序》中“余饮至酣,徒以为融肌柔神,消沮迷丧。颓然无思,以天地大顺为堤封;傲然不持,以洪荒至化为爵赏。”(P807)诗人认为饮酒可以使他消解内心的忧郁苦闷,使身心疏放闲适。而后他在《酒中十咏》中详细谈了制酒的工具,酒楼、酒旗等,可见他对酒文化了解之深。前文已经述及皮日休诗歌中江南茶事内容特别突出,茶文化也寄托了一种高蹈脱俗的人文精神,它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诗性境界,这也是茶历来受到文人青睐的重要原因。茶和酒是江南诗性文化的载体,构成了江南文化的组成部分。皮日休对酒和茶的喜爱与欣赏,正体现他对诗性文化精神的一种理解和认同。

四、皮陆唱和与江南诗人唱和传统

皮陆诗歌唱和是晚唐江南地区影响较大的文人活动,二人共同编辑了收录唱和诗作的《松陵集》,皮日休为之作序。据《松陵集校注》统计皮陆唱和诗歌总数大约有624首,其中皮日休首唱,陆龟蒙和作的约有416首,数量是非常多的。虽然世人对皮陆唱和的诗作向来褒贬不一,清贺贻孙认为“皮陆二子,清才绝伦,其所为诗,自有可传,必欲炫才斗巧,以骇俗人,则亦过矣。”[16]皮陆唱和确实具有逞才斗巧的因素,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吴中唱和使皮陆二人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诗名。皮陆唱和发生在有着悠久唱和传统的江南地区,他们的唱和既有踵武前贤的一面,也呈现出一些新的风貌。

江南地区的唱和传统由来已久,比如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宴集,中唐时期浙东、浙西的大规模文人唱和,留有《大历年浙东联唱集》《吴兴集》,元稹白居易在越州和杭州之间的唱和也是美名远扬。浙东文人唱和中多有描写江南风物的诗词,且对联句的发展起到了推动性的作用;浙西文人唱和留存下来的诗歌则内容丰富,有宴集、送别、登游等各种题材。[17]皮陆显然在这些方面有所继承,他们的唱和诗大都不出纪游、咏物、宴会等内容,也多有诸如叠韵、离合等逞才斗巧的游戏文字,如皮日休有《奉和鲁望叠韵双声二首》《怀锡山药名离合二首》。另外,皮陆对元白唱和也多有继承,这主要体现在他们近体诗平易浅近的诗风与元白相近,以及他们对元白唱和次韵的继承。唐人唱和主要有三种用韵方式:依韵、用韵、次韵,次韵是最为复杂精密的,最考验诗人才力。次韵之风始于元白,在元白之后,皮陆唱和中的次韵诗较多,《松陵集》中收录次韵诗104首,在松陵唱和所留存的诗歌中占比较大。清人吴乔认为“步韵,元、白尤少,皮、陆已多”。[18]皮陆唱和中大量创作次韵诗,还有追和次韵,显然是对元白的继承,而他们的次韵创作对后世唱和诗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皮陆唱和诗的特点主要有:第一,皮陆唱和不是由地方官员发起组织的,而是由于文人交往、彼此欣赏而形成,皮日休《松陵集序》:“居一月,有进士陆龟蒙字鲁望者......余遂以词诱之,果复之不移刻。由是风雨晦冥,蓬蒿翳荟,未尝不以其应而为事。”(P1)皮陆唱和的起因是二人在吴中相见后,彼此欣赏,以诗唱和,并逐渐吸引了更多文人加入这一活动。皮陆唱和影响逐渐增大,吴中郡守崔璞并非此次唱和活动的主角,这与之前的浙东、浙西两次大规模唱和活动以当地官员为主角有所不同。

其次,皮陆唱和虽题材众多,游赏山水林亭、习禅修道、宴游交友、赏花饮酒烹茶甚至是相关器具等都有生动记录,从皮陆的唱和诗中,可以瞥见晚唐文人闲适生活的全貌,还反映了唐代江南人民的生产生活,这无疑是对唐诗题材的拓新。当然,皮陆唱和诗中的表现隐逸和文人悠闲生活是更具有代表性的,这些诗篇以清雅闲逸的隐逸情趣构成了皮陆唱和诗的清新洒脱的风格。无论是通过描绘山水佳处来表达隐逸心愿的诗歌,如《太湖诗》《四明山九题》,还是关于江南渔樵酒茶的描写,如《渔具诗》《樵人十咏》《钓侣二章》,或是表现他们习禅慕道生活的诗篇,如《开元寺佛钵诗》《四月十五日道室书事寄袭美》,亦或是记录游览林亭,设宴待客,朋友往来的日常生活,都表现了晚唐文人的隐居生活和隐逸情趣。

第三,皮陆唱和诗形式丰富,[19]往体、今体、杂体,众体兼备,有些唱和诗铺陈排比,体制宏大,如皮日休《鲁望昨以五百言见贻,过有褒美,内揣庸陋,弥增愧悚,因成一千言,上述吾唐文物之盛,次叙相得之欢,亦迭和之微旨也》乃长篇巨制。杂体、联句问答诗很多,《松陵集序》云“杂体各三十八首,联句、问答十有八篇在其外。”(P1)更有有离合、叠韵、回文、反复、风人等体式,还有四声诗、三字离合、全篇双声叠韵等新创体式。

总之,皮日休入吴后的诗歌创作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其诗中渗入明显的江南文化元素,诗充满吴越江南风情,具有清新自然的风格情调,同时也展现了此时江南文士的诗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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