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助学活动研究:以1945-1946上海失学救济为中心
2021-07-07李焕江
李焕江
(华中师范大学 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进入20世纪,学生以独立身份,与工商业者、工人并列,成为近代城市社会的重要参与者。因之,学生的失学与救助,也就超越了教育界范畴,成为联动政、商、学界,共同参与的重要社会事件。透过助学活动,可以考察民间社团、政治力量、学生群体面对失学这一社会危机的不同作为,进而研究其行为取向、实力消长。①抗战胜利后,“青年学子生活困苦,普遍贫困化”[1],救济活动愈加密集,涉及战后学生运动与国共博弈的复杂命题。本文拟以1945年上海的失学危机及其救济进行个案考察,探讨危机下民间社团、政治力量以及学生群体不同的救济活动及学生群体政治立场的转向。
一、战后上海的失学危机
战后上海的失学危机,根源在于战后的经济恶化。尚在战时,受日军战时经济统制的影响,上海工商企业开工率愈见不足。以面粉业为例,至1945年8月,上海面粉业整体开工率不足两成,其中民族企业开工率仅9.85%。[2]工厂不能开工,工人只得待业在家,陷入失业状态。国民政府接收上海后,由于对经济缺乏有效统筹,使得上海陷入燃料、原料短缺以及对外交通停顿的境况,停工态势只得延续,失业因之继续。[3]至1945年9月底,“上海工业百分之九十,均陷于停顿。因此失业而无所事事者,达五十万人之多”。[4]
对工薪家庭来说,家长失业意味着收入的丧失,这些家庭的子弟,也就因此离开校门,陷入失学的困境,“大部分的工厂……停止开工……社会机关的原有职员,则大都解雇,形成了广大的失业队伍,而目前全市各校的学生都大半是这般失业者的子弟”。《时代学生》曾刊出学生来信,“我爸爸所任事的工厂已经停顿两个月了,他为了全家的生活,每天在愁眉苦脸”,未免给家长添负担,该生只得“自动退学”。[5]
来信学生出身工程师家庭尚且如此,遑论原本就在失学边缘挣扎的清寒家庭子弟。居住在闸北的王兆球,战争期间历经磨难,“忍受生活精神加倍苦楚”。早在“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其住屋就已为炮火所毁,不得已避居闸北;1942年,住居又遭日本浪人征用以充作扬子蛋业公司农场;1945年,开垦荒地所得粮食,复为日本海军征用,“个粒无收,悲呼痛苦甚矣”。抗战胜利以后,“全家生活费实无力维持”,学龄子女两人只得失学。[6]
除失业以外,上海的通货膨胀、物价波动也愈演愈烈。自1945年8月开始,上海金融市场因应战局变化,涨跌无常:8月11日,“股票市价平均跌去十分之九”“实际交易绝无仅有”;8月18日,黄金、证券市场一度停市,“金股黑市亦形惨跌”。频繁的金融波动,使得上海“工商业往来、透支、放款、押款,一律停止,以致全市死气沉沉”。[7](PJ1)
虽然国民政府于9月13日特派专员到沪接收、整理金融以求恢复秩序,但由于造成金融波动的因素并未消除,上海仍然处于通货膨胀的阴影下。国民政府在战后复员的同时,又继续维持战时军事开支,在两者都需挹注大量资金的情况下,政府只得超发纸币敷衍财政。从1944年到1946年,国民政府的赤字增加了35倍,纸币发行量增加了20倍,通货膨胀迅速蔓延。[8](P426)
同时,就需求面来说,战争结束意味着经济管制的告终,战时累积的钞票有了用武之地,“这些资金迅速转变成对所有可买到消费品的巨大需求”,然而市场所能供应的消费品远远不足,“进口品的输入根本无法马上缓解这种通胀压力”,“僧多粥少”,物价的抬升成为必然的趋势。1945年10月,上海物价重新开始增长;到12月,上海批发物价指数较8月成长一倍以上。[8](P77-78)若以战前1937年上半年的工人生活费为基准,至1946年8月,上海的工人生活费指数增长487倍,与生活密切相关的食物与燃料类分别增长483倍和589倍,可见物价增长之凶猛。[9]
物价高涨,百业萧条。教育界自然不能幸免。上海多数学校经历长期兵燹,维持运转已然不易,公立学校尚得政府经费支持,私立学校在缺乏政府补贴的情况下,因学校运作成本、教师薪酬的提高,只得上涨学费。由于私立中小学生占上海全部中小学生的80%,因此涨费也就波及到上海多数学生。[7](PK15-18)
据上海市教育局规定,各校1945年下半学年学费分三期支付,第一期于开学前后缴纳,第二、三期学费于学期中段缴纳。由于旋风般而来的学费上涨,第二期学费金额相较第一期增长四倍以上:小学由伪币五万元增加到三十万,中学由伪币十五万增加到六十万,大学更是由二十五万增加到一百万,较沦陷时期增加至七倍以上。[10](P34)对工薪家庭而言,缴纳第一期学费已然筋疲力竭,第二期学费的巨大涨幅无异天文数字,“叫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弄钱?”[5]
此后,因11月学费缴纳将用法币,上海市教育局于10月13日决定合并收取第二、三期学费,同时定小学学费为法币1500元,初中为法币2250元,高中为法币3000元。[11]但由于伪币暴跌,一日千里,政府发布的伪币与法币兑换200:1的规定,实际形同具文,“各商店以不收伪币,成任意涨价为抵补”,乃至“五百元票面之伪币,竟有拒收情形”。[12]中下层民众手中的财富在兑换风潮中化为乌有,手中钞票几成废纸,学费缴纳因而更加失衡。兑换法币前,光华大学收伪币84万,分两次缴纳;兑换后改收法币4200元,一次缴纳。由于伪币与法币实际汇率达250∶1,法币4200元,等于伪币105万。学费凭空多出21万,且要一次缴纳,实际增加负担达伪币63万之多,无怪学生“倒抽了一口凉气”。[13]且各校迫于自身生存压力,实际收取数额往往超过教育局规定,如高中学费规定为3000元,大同高中实际收取达3500元。[14]
到10月末,学费继续增长,私立中小学学费较此前增长50%,初中由2250元增加到3375元;高中则由3000元增加到4500元。[11]大学方面,大夏后二期收费达3000元,震旦3050元,圣约翰3500元;光华、之江收4500元,东吴收4800元;学费最高的大同收5600元,复旦收至7000元,均较此前大幅增长,“学生家长负担骤增,因之被迫辍学者甚众”。[15]大同、复旦等校学生无力缴纳学费,人心浮动,影响教学,“一课,一课!今天我是实在没有心思来听讲。笔记簿上涂来涂去只是七千元。”[16]
失业使上海的中下层家庭顿失经济来源,“开源”不得其途;学费上涨则增加家庭负担,中下层家庭不得不削减教育经费以满足衣食所需,“节流”无路。两方面压力下,这些家庭的子女就陷入失学的困境中,抗战结束不足两月,失学学生就逾一万五千人,[17]到11月底更达两万人之多,遍及全市各级学校。[18]这一数字已经接近上海中小学生总数的10%。[7](PK1-K19)这还仅是根本无力缴费者,至于“缴费之中有困难”者,则更不计其数,成为“极端普遍”的现象了。[17]至此,经济不景气累及教育界,使上海在1945年底陷入了失学的危机。
二、民间社团的助学金劝募
社团是近代社会伴随着民族资产阶级兴起而出现的新兴力量,其投身教育公益,意味着“中国近代城市公益事业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并开始呈现比较鲜明的近代化特征”。[19]上海作为工商大埠,各色社团遍布,其中不乏活跃教育事业者,一方面是创办学校,收容、救济遭遗弃的学龄儿童及失学青少年;另一方面是设立奖学金、助学金,或由社团出资,或通过社团发起社会募款,将所得作为助学金或教育贷金分发学生,实现经济救助的目的。前者如宁波同乡会设立之“四明大学奖学金”“虞洽卿奖学金”等;[20]后者如本文稍后提及之助学金募款运动。
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基督教青年会与女青年会陆续建立,成为救助失学学生的另一支力量。由于肩负传教使命,基督教社团对近代中国的教育事业有极大热情,除建立教会学校以外,也积极帮助弱势群体就学。早在1938年,为救济淞沪抗战后激增的失学学生,上海基督教青年会订定补助办法,通过提供补助金,交换学生义务工作的方式援助失学学生就学。[21]
面对1945年失学危机,自11月开始,各社团纷纷发起助学金、教育募款。如朱家骅、钱大钧、杜月笙等要人发起之“杜刚烈士子女教育基金”,旨在帮助地下人员遗属就学,预备募集三千万法币作为教育基金。[22]又如沪上书画名家发起之义卖活动,预备义卖书画作品三百余件,“事前出售代价券,每券计法币五千元,得抽领书画一件”。[23]甚至有报纸传出消息,声言美国方面也有意救济,“美国现已有十一所大学正积极发起筹款救济中国教育界”。[24]
其中赞助最有力、声势最显著者是由《联合日报》、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女青年会、上海基督教学联发起的“征募助金”运动。11月2日,《联合日报》“因鉴于目下各校第二期学费激增,一般清寒家庭实无力应付”,呼吁“迅速抢救失学”,号召“征募助金”,救助失学青年。[25]
发出号召后,当日即邀请颜惠庆、刘鸿生等巨贾及顾毓琇等政府人士举行会议,“贡献所有或所能以助学”。[26]会后成立助学金征募运动委员会作为运动指导,又由上海基督教学联、大学校友集谊会组成事工委员会,做具体工作。11月9日,事工委员会组织学生填表以确定募款目标,同时召集各校代表会议,组织学生参与劝募,陆续参与学校逾70所,足见失学危机波及之广。[27]
11月17日,助学金征募运动于震旦大学礼堂正式开幕,除黎照寰、彭振球等商界、教育界人士与会外,驻沪孙元良部也派遣代表参与,以示携手应对失学。彭振球演说,上海市立中学十所,可提供公费名额不过10%;市立小学四十余所,可安插免费生不过30%,其余学生均需自费,因此所需甚大,“助学金征募运动,需要社会各界来倡导力行”。[28]
会后即开始接收捐款,同时组织学生万人在上海全市义卖助学章,“莘莘学子……本自助助人精神,群起响应参加,与数万清寒学子以援手”。[29]但因抗战后上海整顿市容,取缔沿街摊贩,原定两天的义卖活动仅举行一天即因上海政府出面禁止而告结束。[30]虽如此,但政府方面对助学举动亦表同情,“对此救济失学青年,认为极为需要……殊表钦佩”。[31]
《联合日报》作为助金劝募运动发起方,为沪埠内外瞩目,捐款一时汇集。但该报以篇幅有限,一度婉言谢绝汇款到该报社。直至18日方因读者“促为刊登,情词恳切”,故特辟专栏,刊登捐款信息,公示捐款数额,“望各界人士一本过去数年来踊跃捐输之热忱,慷慨解囊,加惠士子”。[32]
尽管声势浩大,但自11月18日募款开始至11月28日运动告终,《联合日报》接收捐款仅68万,为数并不算多。就捐助者而言,除去同《联合日报》关系密切的美国新闻处外,仅有一自称苦斋主人的匿名捐者有大额捐款,其余多百元、千元小额,且每日捐款数额在最初几天后即呈断崖式下滑。以上表明《联合日报》发起之征募助金运动并未在民众中激起波澜。(详见表1)
表1 《联合日报》捐款接收情况 (时间:1945,单位:法币元)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募款行动对潜在的、能提供大额捐款的政商界人士争取不力,连在运动名中担任誉职务的颜惠庆也仅表示名义赞助。[33]另一方面,运动方对沪市市民发动不力,宣传仅登报了事,难以动员社会基层。且沪市社团助学沉疴丛生,部分民众抱持怀疑态度。过去的助学运动,学校对经费不做公开,以致“校长们竟作巨商,教员们则在饥饿线上打滚”。[28]当然,核心原因还在于社会整体的经济情况。民间社团助学,仰赖社会捐款。无论巨富豪绅还是市井小民,其所以能够捐款,同自身的经济形势相联系,在经济状况不佳的情况下,都不得不以自己为优先,对于捐款有所保留。这种情况下,民间社团在助学当中发挥的效能就十分有限。
三、上海政府“教育贷金”运动
由于经济持续不景气,社团捐款所得十分有限。但失学规模仍在扩大,权衡社会的稳定,政府投入助学也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上海市政府一方面是动用预算补贴失学学生。自1945年12月开始,上海教育局对家庭确属清寒,且“成绩列乙等以上”的私立中学学生补贴学费,初中生每人一千五百元,高中生每人二千元。尚未缴清学费的学生,此项补助缴入学校,充抵学费。[34]此后,补助范围扩大到私立小学,家庭贫寒且成绩乙等以上的私小学生,可向教育局申请一千元的学费补助。[35]第一批参与学费补助的私立中学计65所,于12月21日前发款;[36]私立小学学费补助涉及学校93所,亦于12月下旬发放完毕。
尽管有所行动,但每生一两千元的补助,相较于动辄数千元的学费来说,实在缓不济急。且政府对受补助的范围也有所限制,私校学生受补助的比率,市区学校不得超过在校学生的百分之五,乡区学校不得超过百分之十。[35]
这并非是政府不愿投入教育,实是由于上海市政府财力窘迫。在1945年9月至12月间,上海市政府挹注教育经费超过两亿元。[7](PK20)但由于上海“税收大部分划归中央,市政府留用实占少数”,因而造血能力匮乏,“拟请钧座(蒋介石)予以较长期之补助”。[37]但中央经费并不能足额拨付,1946年初,上海市府及职员前一年之行政费、生活补助费、米代金等仍然“尚未拨付”。[38]
经费不足,上海市府为求危机缓解也只得求诸社会捐款。自1945年11月至次年2月,由上海教育会出面,举办教育贷金运动,“救济贫寒失学儿童,及济助一部分教职员生活”。[39]上海市市长钱大钧、教育局局长顾毓琇等在该委员会担任正副名誉会长,彰显官方立场,藉以增强对社会捐款的吸纳能力。
11月9日,上海教育会组织之教育贷金委员会假上海教育局礼堂召集中小学校长会议,讨论教育贷金问题,决定贷金“由各学校教师学生向学生家长戚友之富有财力者劝募”。[40]借助官方背景,组织沪市中小学生深入城乡,“市内各公私立中小学均得自动参加征募”“参加学校,每校为一队,即以校名为队名,校长为队长,教职员为宣传员,学生为劝募人”,将中小学生及其家庭作为运动中心,利用学生的社会关系推动捐款,将父母、亲戚乃至邻居作为募捐对象。[41]
学生募得款项后交给学校,由校长开具收据,再以学校名义解送教育贷金委会,或者交给指定的捐款接收银行,由银行将信息汇集至贷金委员会。每日收款毕后,由贷金委员会在报纸公布信息,并对于成绩突出之学校作特别报道,由行政单位予以奖励。由于每校每生都得参与,因此所得款项较助学金劝募有所增长。在教育贷金募款全面展开的1945年12月,三家收款银行之一的浙江兴业银行就收到汇款法币700余万,且民众的捐款热情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消退,到第二周,所收捐款数额仍然能够保持稳定增长。(详见表2)
表2 《正言报》载浙江兴业银行收上海教育贷金情况 (时间:1945,单位:法币元)
尽管如此,教育贷金募款也并未达到目标,贷金委员会只得数度展期,继续举办至1月中旬,“尚有多数校队……不能入期结束”。[42]至1946年2月募款告终时,共得捐款法币五千多万,距离订立的一亿法币的募捐目标相去甚远。
在募款进行的同时,学费增长愈加迅猛。1945年第二学期尚未结束,关于下学期学费的争议就已趋炽,或有传闻涨三四倍者,[43]或云小学学费将增加万元者,[44]还有云学费至少一万二者,[45]一时人心惶惶。12月12日,市政会议公布私校收费标准,规定小学最高额六千元、初中九千元、高中一万二千元。[46]相较10月增幅达75%。但各校对此均不乐见,还要求继续增加学费。12月15日,各私校再次举行校长会议,期待市政府能够补贴学校,“请市府按月拨给学校补助费,小学每级两万五千元,初中三万元,高中三万五千元”。否则“请提高收费标准”。[47]大学方面,以圣约翰大学而论,1946年第一学期收学费法币60000元,学杂费15000元,合计收75000元,合计食米达五石,较以往增加五倍不止。[48]
涨费消息一出,学生及家长哗然,申请下年度教育贷金的学生骤增,超过万人。“平均每生以一万五千元计,欲补助一万青年,即需要集法币一万五千万元”,然而“迄今(1月9日)所得,尚不足一千五百万元”。[49]面对众多申请者,无论是民间社团还是政府贷金,都只得加大马力,继续向社会“要钱”,然而经济的持续恶化,殷实之家纷纷“储藏”资金以度过危机,怎还会有精力投身救济。
四、学生自救与助学政治化
不论是社会团体,还是政府组织,随着失学的蔓延,其募款都愈发不能满足需要,青年学生不得已超脱既有的救济体系,走上了自救的道路。
1946年1月27日,上海之江、东吴、沪江、大夏、圣约翰等校学生“因下学期学费必将高涨数倍,失学同学达五千人以上”,因而成立“上海市学生助学联合会”,由圣约翰、之江等校担任正副主席,预备利用寒假时间发起“助学联合会劝募运动”。报名运动的学校起初有六十余所,后增加到九十余所,参与学生逾万人,遍及沪市城乡。[50]
2月1日,运动开始。助学联合会组织学生组成宣传队“往各公共场所宣传”。[51]同时组织助学章义卖、募捐游艺会深入街头,吸引市民捐款。[52]2月4日,助学金劝募掀起第一波高潮,八百余学生走上街头,以“口头歌咏等方式宣传助学运动”。[53]2月5日,配合助学章义卖,助学联合会派出两千三百余宣传队到沪市大街小巷宣传,当日参与宣传活动的学校达98所,学生超过万人。队伍自清晨七点出发,到下午仍在冒雨推销,所印之三十万枚助学章当天即销去五分之四,以每只助学章一百元计,仅该一项,即可获得助学金两千四百万元,“成绩美满”。[54]至7日劝募告终时,所得捐额粗估超过法币一亿元,收效显著。
收到善款后,联合会先存入银行,待账目计算完成后再向社会公布。预备以捐款总额的百分之二作为各校奖金,“专救济该校同学或办福利事业”。[55]为向社会表达经济透明,联合会邀请马叙伦、黄炎培等名人组成保管委员会,规定捐款需由保管委员会盖章通过方得使用。申请助学金的同学,在募款完成后由联合会同人评议,根据家庭经济情况、是否参与助学劝募、学习成绩三方面,分三级进行资助。第一级,可申请相当学费百分之百助学金;第二级,可申请相当百分之七十五学费助学金;第三级,可申请相当百分之五十学费助学金。[56]助学金在评议结束后,即刻发放。
至此,学生的自救运动可以说是经济导向,是学生为争取就学权益而自发的行动。但由于运动过程中,学生不免走上街头,因而很快就吸引了国共双方的关注,成为国共两党角力的战场。
由于国民党军政当局施政混乱,漠视、敷衍学生权益,自1945年9月开始,上海学潮不断,如1945年9月的甄审伪校学生事件,12月20日的欢迎马歇尔事件等。这些学潮使得上海市政府对于学生活动相当谨慎,担忧其冲击社会秩序并给中共地下组织的活动提供便利。因此助学联合会成立后,政府方面很快介入,试探助学联合会的态度,进行“压力测试”。2月5日助学金劝募开始后,上海市社会局表示助学联合会“并未经主管机关核准,亦并无负责人具名”,且认为“本市助学贷金事宜,早由市教育局统筹办理,该会无单独组织必要”。[57]
面对社会局质疑,助学联合会回应,“该会筹委会曾于上月(1月)廿六日呈请社会局备案,卅日又曾以正式大会主席团名义呈请核准”,但由于假期时间短暂,“故不能俟当局核准后再行举办”,同时表示“该会纯系学生互助之组织……亟愿接受政府之领导”。此番回应,表明助学联合会的态度:无意停止募捐。政府方面虽然明面上表示“尚无不合”,但明了学生态度后即采取措施降低运动声量。[54]
首先是压制助学联合会的宣传,降低其舆论影响。在广播方面,对助学联合会已经洽好的电台施加压力,阻止助学联合会借助广播,“九九电台的负责人也接到劝告,要他们不必替助学联合会安排节目”。[58]在报纸方面,政府也利用能够影响的报纸进行区别报道。以《正言报》为例,此前上海教育会发起教育贷金运动时,《正言报》予以广泛的报道,但到助学联合会劝募时,不但对2月4日、5日两次大规模街头劝募活动只字不提,且抓住劝募活动中的失误进行报道,如助学章缺少编号的问题,《正言报》引述署名某清寒学生的话,“上次王同学共收助学章五百只,据事后所知,他仅呈缴二万元,以每只一百元计,其余的三百只不翼而飞,据说已报销遗失,内中有无舞弊,则不得而知”。[59](详见表3)
表3 上海报纸助学劝募消息报道情况(时间:1946)
其次是对参与助学运动的学生进行分化。2月4日,在助学联合会组织学生上街宣传募款的同时,教育贷金宣布开放申请,失学学生可按年级申请贷金。[60]以沪市教育局规定之学杂费规定为发放标准,小学每人可得8000元,初中每人可得12000元,高中每人可得16000元,大学每人可得30000元。[61]上海市政府方面希望以此吸引学生注意力,分化学生。
但究其细节,矛盾重重。至贷金发放时,提交申请并通过核查的清寒学生共7901人,“平均每生以一万五千元计……即需筹集法币一万五千万元”,[49]而实际上教育贷金所收捐款总额不过法币五千万。两者差距悬殊,现有捐款无法满足申请者所需。对此,主办方辩称,“已认未缴者约三千余万元,再缺一千余万元云。下月起将邀请本市各票房每日在黄金大戏院演出一场,预计演二十天,每场收入二百万元……共可收入三千万元,以补不足”。[61]可见虽然经历近三个月的劝募期,但教育贷金实际上仍然尚未满足学生所需。因此,此时将教育贷金匆匆推出,实际意在安抚学生,政治功用远大于其实际作用。
此外,也通过恐吓的方法屈服学生及家长。助学劝募运动展开后,育英中学、金科模范中学、大同附中、民立女中等以“心有外鹜、不守校规、不受训诲、成绩低劣”等理由陆续开除学生,数量多至百人,引起学界震动。[62]这也使得相当比例的学生及家长受到影响,对参与助学运动产生犹疑,“不准再胡闹!……明天就给我辞去代表,学费,你还有办法想”。[63]这一举动引起社会的强烈震荡,不仅学界予以强烈回应,纷纷声援被开除学生,甚至成立“后援被开除同学会”予以支持;而且社会舆论也倾向学生,对于因成绩原因而被开除的理由,即有人回击,“被开除者成绩均在水准以上”,[62]将学生遭开除的原因直指参加助学运动。
在国民党当局行动的同时,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也活跃起来。中共地下党组织、引导学生运动,使助学运动由单纯争取失学学生就学权益发展为争取“民主”,也就是使同学们认识到,战后上海失学危机根源是国民政府统治的不作为,由此推动学生群体心态的左转,“使广大学生在实际斗争中逐步认清蒋介石反人民的本质”。[10](P36)
危机伊始,中共地下党组织就站在学生一方,借由报刊表达对助学运动的支持。1946年2月,《时代学生》刊出“助学义卖”专刊,“市立中学不够收容学生的时候,就有私立学校设立的必要;同样,官办助学不足的时候,就有私办助学的必要”,“中国的社会既然允许,和尚化缘,尼姑化斋,甚至张天师画符,摸道人批乩……那么学生为了要读书……而推行助学运动,总该比提倡迷信更有意义吧!”[64]
面对上海市政对助学运动的打压,中共地下党组织也正面回击:“(沪市政府)放纵特务捣乱,令警察拘捕学生,嘱电台勿借给助学广播,威胁建承校长不以校址借给助学办公,又复登广告,发消息告各界‘切勿轻信’”。对上海当局称“沿街兜捐颇不雅观”,认为“有伤大国民风度”,即发文讥之“一个遍地失学没有人才的国家也配称为大国吗?”[65]
中共地下组织参与助学劝募运动,是在于引导学生超越助学本身,使学生助学的斗争汇集到战后争取和平、民主的大潮当中。通过助学运动,“不单是救助了若干个失学的青年学子,主要的还是试验了一次学生的力量……而且证明了残余的反民主的势力,将逐渐被民主势力所摧毁!”[58]通过学生开除事件,呼吁学生们的注意力应集中到自身的联合,通过联合的抗争来对抗政府,迫使上海当局对助学劝募妥协,“人家助学,他反助学,人家拥护民主,他反对民主,人家奖励学生互助合作的精神,他却疑神疑鬼,说什么作用和背景……我们应该给他们有力的抗议……我们就要大家联合起来检举这种法西斯余孽”。[66]
由此,中共地下党组织使用宣传、鼓动的手段,引导学生从根本上认识问题,矛头直指上海行政当局,“上海几十万学生的巨大的团结力量,这种力量将以排山倒海之势奔向民主的大道”[67],从而使助学劝募运动由追求经济权益演变为民主运动:
还没有踏进会场,就听见宏亮的大众的歌声……台上有一位同学在领导着大家唱“民主歌”:你看,各处民众已动员起来;你听,大家要求民主的保障,……
歌声从每个人的嘴里滑了出来,汇成巨响,压没了所有的喧哗。[68]
五、结语
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认为,危机是“反常发展到一定的严重程度”,以至与现有范式所不相容,最终导致新范式对旧范式的汰换。[69]审视1945年上海的失学危机,根源在于战后的经济萧条,席卷而来的失业浪潮及通货膨胀下的物价飙涨使中下阶层家庭濒临破产,其子女自然也就面临失学的境遇。因此,1945年的失学危机,实际上可以说是经济危机在社会层面的具体表征。但无论是民间社团还是上海市政府,对此深层次的矛盾均无力扭转。尤其是上海市政府,由于自身没有足够的资金阻止失学的蔓延,因此只能求助社会募款,希望以此调动大众的资源,依托社会自身来对危机进行调节。这样的方式并未触及根本矛盾,且与危机下民众避险的诉求相悖,在不断蔓延的失学潮下,自然只得无疾而终。
这也推动学生为争取自身经济、教育权益而走上自救的道路。但这又与政府的诉求相悖。上海市政府所以投入救济,是因失学的危机可能动荡社会秩序,造成政治的危机。学生为自救走上街头,正是政府所不愿看到的,因此毫无疑问地进行了压制。这种心理为中共地下组织所掌握和利用,与学生的要求相呼应,推动了学生政治心态的转变,到运动的后期,学生们的注意力已经逐渐超越单纯的经济诉求,转向追求“民主”的政治诉求上来。
另一方面,失学危机也使得中共地下组织对于学潮在“理想”之外有了现实的切入点。相较于“理想”特质浓厚的政治理念的灌输,关系到每个学生切身利益的就学问题更具现实号召力,正如时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长顾毓琇所评价的,“中共外围上海市学生联合会……即向各校学生发展组织,尤以对清寒学生因过去利用助学名义为号召,因得有大批学生被其利用”。[70]国民党政权施政的无力,犹如“推力”,将求学、求教不得的师生推离自身,而中国共产党对于助学运动的支持与引导,又如“拉力”,将学生逐渐团结到自身,随着“推拉”之间,学生心态的转换,战后国统区以学生为主体的第二条战线由此肇源。
注释:
①助学相关研究可参见:凌自珍.民国时期地方政府的助学贷款:1919-1939年四川自费留学贷费政策探析[J].社会科学研究,2005(4):142-150;贺金林.“青辅会”与战后失学失业青年救济[J].历史教学,2008(3):81-86;陈庆华.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公立高等教育就学援助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14;黄伟.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对战区学生失学救济研究[J].历史教学2016(24):54-63;王旭.战后国共两党在天津的学生导控与教育救助研究(1945-1949)[D].南开大学,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