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罪书》中的“回心”与忏悔
2021-01-16胡洪春
胡洪春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上世纪90年代,在市场经济大潮下,中国当代文学发生了“转型”,乔叶成功地在文学市场化潮流中占有了一席之地,以著名的散文家跻身主流文坛。在有些散文的书写中,乔叶僭越了散文文体规则,表现出了小说叙事的欲望。2001年,乔叶把这种欲望彻底变成了自己写作的主题,开始转型小说创作,《紫蔷薇影楼》《我是真的热爱你》《那是我写的情书》《我承认我最怕天黑》《最慢是活着》《月牙泉》《打火机》《妊娠纹》《失语症》等作品纷纷问世,成功地把散文化的感情倾诉转变为叙事性的故事表达。这些作品也逐渐形成了乔叶的小说风格——以女性敏锐的视角关注当代社会中女性的情感危机。乔叶延续了她散文中情感的倾注,给读者讲述了一个个在生存挤压中挣扎的女性故事。她们试图在欲望和人性中寻找平衡点,追寻自我的价值和情爱。然而,自古以来,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在社会文化和伦理道德的双重规约下,追求个体价值与意义的结局往往都逃不掉悲剧的色彩。乔叶笔下的女性依然没有逃脱这样的宿命,呈现了“女性疼痛”、“情欲痛苦”、“婚姻出轨”、“命运悲剧”等特点,她们的人生往往交织着“那些最深沉的悲伤、最隐匿的秘密、最疯狂的梦想、最浑浊的罪恶”(1)乔叶:《我和小说》,《我承认我最怕天黑》,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4页。。
在时代环境和个体生命经验中,70后女作家们的小说都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集体呈现出了社会转型中女性的青春物语与生存困境。这是她们的文学标签,但是也往往被认为是她们的写作缺憾。比如,一些研究者指出乔叶小说中的“消费”痕迹,“在很多描述女性出轨的片段中,乔叶渲染的笔触显得津津乐道,甚至无法保持应有的价值中性,因而即便是一些具有劝诫意味的篇子也往往在阅读效果上呈现出‘劝百讽一’的悖谬情境。乔叶的创作态度无疑是认真的,追求的文学品格是纯正的,但这样的叙事很可能在通俗文化的场域中被粗暴地消费掉。”(2)吕东亮:《乔叶论》,《小说评论》,2013年第3期。
2013年,长篇小说《认罪书》出版,乔叶说这是“写得最辛苦的作品”。作品面世后获得持续好评,并成为“2013年度人民文学奖”唯一上榜的长篇小说。我们从作品的主题、叙事、思想等各个角度看到了乔叶的“回心”,作品在对女性的书写上围绕着“忏悔”核心主题完成了道德的拷问、历史的反思和人性的审视,达到了以往作品所没有的锐度、深度和力度。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伤痕”、“反思”、“寻根”等各式各样的文学叙事中都贯穿着一种“忏悔”主题,作家们试图在历史的悲剧与荒诞中找到忏悔的理由,以建构起关于恶与罪的深层认知心理和救赎方式。
《认罪书》显现出了乔叶小说创作的成熟,这种成熟摆脱了之前作品中叙事的不足,以一种“原罪”意识直击人性最深暗的角落,这是一种“文学的自觉”,一种对自我创作更深层的探索。竹内好说“回心以保持自我而反映出来”(3)竹内好:《近代的超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12页。,《认罪书》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正是这种“回心”式的创作,彰显了70后一代作家直面社会历史的勇气与担当。当乔叶以长篇架构起历史与现实,在层层迷雾中照亮“个人”与“历史”间的伤痕与裂隙时,其实就已经具备了挖掘贯穿时空、文化与社会的隐秘人性的能力。乔叶可谓70后女作家成功崛起的例证。
《认罪书》虽然只书写了三位女性悲惨的情感与人生,但是已远远超越了乔叶以往对女性命运的讲述。它从个人化、碎片化、情感化的叙事,正面切入并未亲历的当代中国历史,并以极具质感的突破向50后、60后作家致敬,让读者欣喜地看到了中国当代历史书写的丰富可能性。乔叶以强大的勇气和自信去开拓文学的叙事空间,以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金金为追溯视角,层层剥开被历史掩盖的人性罪恶,将深藏于人心的各种虚伪和阴暗暴晒在聚光灯下,让普通大众的一幕幕“罪与罚”轮番上演。这样的人性之思呈现出了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知青文学”等不同的精神意指和审美指归。要认罪,先知罪,小说对所谓“罪恶”的反观、反省与反思,穿越了世代轮回和历史表象,跨越了性别和身份、文化与政治,深入到了蕴藏于人性深处共通的“罪恶”之源,这是对人性进行精神和心理的多重拷问。正如乔叶自己所言:“这部小说也是以往不关注历史的 70 后作家向历史进军的作品。对于我个人来说,是由关注私人自我的日常生活的‘小内’,转向面对群体、面对人的精神内部生活的‘大内’。”(4)奚同发:《乔叶:〈认罪书〉希望阅读中能停顿一下》,《河南工人日报》,2014年1月7日。这种向“内”转再次和竹内好所说的“回心”相吻合,“如果说转向是向外运动,回心则是向内运动”(5)竹内好:《近代的超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13页。。
《认罪书》的封面和扉页上写道:“要认罪,先知罪。也许,只有先去真正的理解,才有可能抵达真正的谴责”,“我要在这里认知,认证,认定,认领,认罚这些罪。”细读小说,整个故事的推进是以环环相扣的“罪恶的循环”来展开的:梁知对金金的爱是为了弥补对梅梅的罪;金金对梁新的爱是为了报复梁知犯下的罪;而婆婆、梁文道、秦红、王爱国、钟潮对梅好和梅梅都犯下的难以饶恕的罪……整个小说中所有人身上都背着一副重重的罪恶枷锁,并试图完成无力的忏悔和救赎。在小说中,罪恶与惩罚是叙事的中心,忏悔成为人们在知罪之后面对罪恶时的心理状态和认知方式,也成为故事情节推进的内在动力。小说借梅好、梅梅两代女性的悲剧命运,连带出了爱人、亲人、友人,以及陌生人等林林总总的恶的面孔。历史的恶是由无数冷血如野兽的个人汇聚而成的,正是由这些点点的个人的恶所组成的群体的恶,最终把两代女性推向了毁灭的万丈深渊。
“中国太多乐感文学,却少有罪感文学,具有深度的罪感文学,不是对法律责任的体认,而是对良知责任的体认,即对无罪之罪与共同犯罪的体认”(6)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中信出版社,2011年,第61页。。在《认罪书》所有人的生命中,“罪”几乎都是一种笼罩性的力量,面对所犯下的罪行,每个人都理应知罪和忏悔,但一些人的忏悔却苍白而无力,另一些人则处心积虑地把罪恶推给时代。与梅梅长相酷似的金金让梁知不得不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他试图通过善待金金来弥补对梅梅的伤害,却亲手制造了梅梅、安安和梁新的悲剧;梁知的母亲张小英是两代女性悲剧的制造者和参与者,但是她却一直都在回避,即使在临将去世之际也不忘为自己的罪行开脱,“方才那糊涂人说叫我赎罪,我有啥罪?可以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做过啥亏心事,你出去问问,谁不说我心太好,太软善”(7)乔叶:《认罪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47页。。官至厅级干部的铁卫红在被同学问到是否还记得当年打倒老师的事情时,他笑着说:“有这事?”即便有人作证,他也依然拒绝承认。文化名人盛春风是“全国最出风头的收藏家”,但是对当年侮辱伤害他人的事实,也是百般抵赖。乔叶以细腻的笔触,打捞出了半个世纪历史中的种种病象,她不仅揭开了人们虚伪的面具,让他们露出了狰狞恐怖的真面目,而且让散落在历史与日常生活中人性之恶一一显形。沿着群体与个体的斑斑恶行,乔叶在一代代女性的悲剧中,抽丝剥茧,挖掘恶的源头。她拆穿恶的外衣,质问恶的主体,进而建构起了超越历史的善与恶、罪与罚的认知图式和救赎机制,为人们走出历史阴霾和人性泥淖提供了参照和镜鉴。就像小说中所写:“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有越来越多的人懂得了忏悔,就会知道,忏悔所意味的绝不仅是个人良知,也绝不仅是自我洗礼和呵护心灵,更不仅是承认过错请求谅解的姿态,从更深的意义上来说,忏悔意味的是我们自身的生存质量,意味的是我们对未来生活所负起的一种深切责任。”(8)乔叶:《认罪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65页。
“回心”是竹内好对“文学鲁迅”得以形成的合理性解释,而“文学的自觉”则是作为文学家鲁迅形成的“回心之轴”的决定性契机。由此返观乔叶的小说写作,我们不妨说,在乔叶的创作生涯中,《认罪书》也正是这样的一次“回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