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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小说中的女“性”意识

2021-01-16

关键词:方明乔叶小说

赵 牧

(广西大学 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1000)

乔叶作为一名女作家,她的小说最擅长表现的是女性欲望,并一以贯之地,将这欲望当作了女性意识的重要内容。以《一个下午的延伸》为例,这篇被乔叶当作小说处女作而反复提及的作品,几乎隐含了她后来最为常见的主题:挑战男女之间性别观念预设,让女性在情色追逐中处于主动地位。在这篇小说中,作为叙述人的“我”调到县委宣传部上班的第一天就迟到了,但这迟到只是一个噱头,它为男女主角的邂逅提供了契机。看似男女主角的情欲角逐,是开始于后来一个下午的谈话,但其实第一天早上的偶遇就已埋下了伏笔。那天女主角原本早早地就来报到,但因为办公室里没人,她才不得已到办公楼后面那破败的花园里转悠,却不料在月季花丛中的青砖小路上鞋跟被卡在砖缝里,她把鞋子拔出来,鞋跟却“以一条漂亮而简洁的弧线”飞了出去。这当然是一个尴尬的时刻,但这尴尬却分明给人一种浮泛而暧昧的诱惑,想像她楚楚可怜地踮脚站在那儿,男主角的出现就被赋予了“英雄救美”的涵义(1)乔叶:《一个下午的延伸》,《青年文学》,2014年第4期。。事实上,男主角后来以权谋私,利用自己作为宣传部副部长的职务便利,给女主角一个进京学习的机会,我们却并不因此而对他增加恶感,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对于这样的顺水人情见怪不怪了,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在最初邂逅时他所表现的从容、耐心和严正的男子汉气概。因为将这类乎好莱坞的邂逅桥段理解为私密关系的开端,女主角在此后的工作中才完全不能认可同事们私下的议论,而把他们所谓的“阴险”当作“有趣”,并在那个下午的谈话中带着某种恃宠而娇的姿态:一边倾听他的高谈阔论,一边释放情感的诱饵,给可能发生的“婚外恋”,设置了放纵而安全的阀门,暗示自己就是那样一个他幻想中的既不向他“要求婚姻”却又真心爱他的人。

从这个略显青涩的故事里,乔叶让这个初涉机关生活的年轻女子完全占据了主动的地位。首先,她所发起的情色攻击,巧妙地回避了道德的负担,似乎他之于她的,就是成熟男性的魅力。如果她还需要承担什么责任,顶多就是“女为悦己者容”的虚荣心作祟:她去北京学习之前专门到他家里致谢,说是“不想欠他人情”,却又偷偷观察他的妻子,以证实自己有关他婚姻生活的猜测。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乔叶后来的小说中屡见不鲜的安排,似乎那些欲望蓬勃的坏女孩,都自持有把人家的原配比下去的资本。其次,她的情色攻击之所以奏效,源于她对于中年男性的理解:在他们“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表象下,潜伏着种种寻芳猎艳的躁动。正因为不安于室,他看起来雄辩滔滔,但却一步步陷入她不经意设置的圈套。并不是这职场小白鼠多么高明,而是他太过自我感觉良好,经不住小小试探,就迫不及待露出自己的底牌:“有时候想想,我现在有房子住,有钱花,在社会上小有地位,家庭也算和睦美满,我就挺满足的。”狡黠的她一下子就从他所谓的“满足”中体察到他的不满足:“你是不是常常需要找一些让自己满足的理由?”这反诘当然是有道理的,但复杂性在于,不满足的底牌也可能就是他投下的一个饵,她自以为聪明,却未必不是正中他的下怀。最后,她欲擒故纵,在紧要关头守住身体的底线,让兴致勃勃来北京的他只收获了一场精神恋爱。这并非她对他的欺骗。她对他也是有欲望的,但他的欲望直截了当,而她却犹抱琵琶。她那些“皇帝也要时不时地下下江南私访一下民间逛逛妓院”的调皮话,显示她知道那些欲望的内容和实质,但她在他说“我真是无可救药”时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对男女之间的心理攻防有点意犹未尽。这一方面暴露了她在情感追求和性欲放纵上的纠结心态,而另一方面,也显示乔叶这时在写作伦理上尚保留了相当的审美洁癖。孔夫子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在这里并非道德训诫,而是一种美学追求,乔叶在这篇小说处女作里,仍刻意与那些方兴未艾的“身体写作”拉开一些距离。

将这篇小说中的女主角放在乔叶所创造的女孩系列中,可以看得出她们近乎一致地对已婚男子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就在这篇小说中,女主角在那天下午的谈话中主动提及前些天听说过的一件事,“有个男人,和你年龄差不多,半个月前和一个女人私奔了”。自信满满的男主角对此煞有介事地发表一通大而无当的议论,但饶有趣味的是,此后不久的乔叶就发表了一篇题为《私奔》的小说。《私奔》中的女孩叫方明华,她同学介绍刘亚与她认识时,就打趣道:“干脆给你做个小得了。你有经验,降得住,我可不敢要,她太厉害了。”后来方明华与刘亚成为同事,就利用下乡的机会主动勾引他,并成功唆使他跟她私奔到一个远在千里外的小镇。相比《一个下午的延伸》中女主角心思的缜密,方明华有些没心没肺,她的一张嘴是厉害的,却并非总处心积虑。有一次下乡,刘亚问她为何不回家,她回答是不想在家里遭爸爸嫌弃,于是刘亚安慰她“做爸爸的都这样,心里疼你,外头却不好带出来的”,不料她竟脱口而出道:“留着这话,将来你女儿恨你了,我倒可以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这话里所包含的深长意味,撩动了刘亚的躁动不安的心,但方明华随后的“脸红”,说明她此时只不过是一次不经意的失言。方明华的确是对刘亚有一种好感,但这好感,最初还是朦胧的,带有些幽怨的成分。谁家少女不怀春呢,但乔叶毕竟不是琼瑶,而方明华也并非充满古典诗意的闺秀,她因为跟刘亚妻子的一次见面而激起了竞胜心,处心积虑要把刘亚从他妻子那儿抢过来(2)乔叶:《私奔》,《牡丹》,1998年第1期。。

结果是方明华如意了。刘亚跟她一起到了千里之外的小镇,但在刘亚眼里,“千里之外的这个小镇和他常年下乡的那些小镇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言外之意,她所精心设计的远方并没有多少诗意。而且相比妻子的温顺,方明华更多强势和猜忌,明知自己抢的是别人的男人,却还一心一意想吃独食。这可能是刘亚在心理上打退堂鼓的一个原因。所以,他最后给家里偷打的那个电话,表面上是报个平安,但也可能想把这难以独立应付的困局推给家庭及其周边的人。武侠小说里常有的结局,是男女侠客厌倦了江湖上的恩怨而远遁世外,但乔叶的小说,却将私奔放在了开始,接下来的故事虽也充满悬念,比如刘亚父亲并不主张他们就此分手,而是以方明华给他生个孙子作为接受她的前提。这源于计划生育和传宗接代矛盾的设计,显然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但也从根本上提醒我们,在乔叶的男性观里,所有的伦理禁忌都不能抵挡他们的自私,他们可以给女性设置那么多规矩,但这些规矩不过是用来满足他们的欲望的。

很大程度上,婚姻是一种社会治理的需要,它其实是反人性的。乔叶之所以在小说里让那些“坏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擒获中年已婚男性,根本上就是因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拥抱至死》中的王和规在单位里春风得意,他想把这感觉延伸到家里,但老婆陈晓红却自持个性和独立,所以,对一个小她十岁的小姑娘投怀送抱,“上了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下了床还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他一脸纯洁无辜的信任”(3)乔叶:《拥抱至死》,《青年文学》,2008年第12期。,自然一点免疫力都没有。婚姻是一种建立在平等关系上的契约,老婆没有义务对他曲意逢迎,但急于围猎他的“坏女孩”却可以采用这样的策略。所以,那种所谓的“纯洁无辜”或不过是一种假象。比如《锈锄头》中的企业家李忠民,就也遇到了一个小女孩,餐桌上听他讲起当年的下乡故事禁不住哭了,这让他感觉很受用,老婆相亲时也曾这么泪眼婆娑,但他觉得“老婆的泪是心疼他,然而更是心疼她自己”,而这女孩却只是“心疼他”。“能被这么一个女人纯粹地心疼”,他毫不犹豫地收她做了小,并维持着被仰望也被心疼的幻觉,但一个窃贼的到来打碎了这个幻觉,因为这让他有机会发现女孩不但私存四十五万元,而且偷藏着“一个男人的玩意儿,青筋暴露,昂首挺立”(4)乔叶:《锈锄头》,《人民文学》,2006年第8期。。当然,这“男人的玩意儿”是假的,但它和那些私存的金钱一起,足以证明“瞒和骗”才是这些成功男士维持“成功”幻觉的前提。

不但是成功男士需要维持成功的幻觉,窦新成也需要。窦新成是《紫蔷薇影楼》中的一个嫖客,当然,他公开的社会身份是某县卫生局的行政科长。这在他所在的小县城还算是有社会地位的,但在深圳和西安这两个他曾嫖过娼的地方就泯然众人也。有那么一次,他在西安嫖娼被抓了现行,求爷告奶的,才没被通知单位。悲剧的是,“从被抓住的那一刻里,他就无比恐惧地预感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都好像不行了”。在乔叶看来,一个才四十出头的人就雄风不再,这实在是值得同情的,所以,她就让回乡妓女刘小丫帮助解决这一难言之隐。刘小丫之所以顺从这一安排,是因为窦新成曾是她的主顾,她很担心他揭穿自己昔日的身份,毕竟在这小县城里,她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一样说得过去的生意,而她也只能“有脸”才能维持这费心经营的一切。这其实挺悲催的,但接下来却有着皆大欢喜的结局:原来窦新成不但重振雄风,而且刘小丫竟也很是享受与他床上的疯狂,因为做妓女的那几年,“她的胃口被撑大了”,夫妻生活中的例行公事已满足不了她,这昔日的嫖客却将“往事一幕幕被挑开了,一场场的疯狂,一场场的无耻,黑地儿泛着各色繁花,一股股涌到她的面前”(5)乔叶:《紫蔷薇影楼》,《人民文学》,2004年第11期。。

从刘小丫的旧“日”重现中,我们发现那些曾经不费吹灰之力就一个个攻陷中年男性的婚姻堡垒的“坏女孩”,也随着乔叶一起步入中年,变成她们原来所鄙视、所轻贱、所挑战的怨妇中的一员。这时节,她们在情欲生活中还重复着“坏女孩”阶段的恶作剧,只是搭手唱对台戏的,除了个别初出茅庐的小鲜肉,大多数还是久经情场的老戏骨。为说服自己,《打火机》中的余真一再强调久惯情场的胡厅长宝枪不老,却忘了权力在其中充当春药。吕东亮曾指出,“乔叶小说中的婚恋男女在权力关系中往往是不对称的,女性恋慕的对象往往是权势集于一身的充满魅力的政客”,这不但是迎合了市场的趣味,而且粉饰了权贵阶层霸道而贪婪的情欲(6)吕东亮:《乔叶论》,《小说评论》,2013年第3期。。像这样搁置道德立场,拿一根老枪杆作为自我疗愈的工具,乔叶不但高估了情场偷欢的正面价值,而且很可能让余真陷入自我欺骗的幻象,以为偷一次情就可以重拾荒唐的青春旧梦了。真实的情况恐怕是《随机而动》中的格子,她离婚后遇到丧偶的老何,他们一次次约饭,一次次手机调情,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老何从来没有对她提出过“非分之想”(7)乔叶:《随机而动》,《文学教育》,2018年第12期。:文字的越轨却可能隐藏了中老年男子的性无能。但问题是原本勾不起任何波澜的夫妻生活,这时却成为回避不了的难题。但她毕竟不是《我承认我最怕天黑》中的刘帕,那个也离婚的女人夜夜重复“手指上的舞蹈”,而她,却只能用手机上的各种新闻推送来打发时间,经常是“漫无边际地想着看着,格子睡意朦胧。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手机架像一只奇异的胳膊,正虚虚地向自己抱过来”。

《随机而动》并没有详细交代格子离婚的原因,但依据乔叶在《失语症》《我承认我最怕天黑》《拥抱至死》《零点零一毫米》等小说中的描述,我们不难想到厌倦于平庸乏味的婚姻生活之外,性的不满足很可能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以这样的方式看待婚姻,在乔叶的小说中是一以贯之的。不同的是,以往的“坏女孩”系列中,遭遇此困境的往往是表面光鲜的成熟男人,而当这些“坏女孩”变为“美熟妇”,天道轮回不爽,报应也随即而来。但她们显然并不以为自己也像那些作为昔日手下败将的家庭煮妇一样黯淡无光,但年华即将或者已经老去的恐惧感却也挥之不去。《妊娠纹》中的女主角因为害怕婚外恋的对象发现自己生孩子的印记而放弃了约炮的行径,而正式约炮之前,有一次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小美女跟一脸凶相的女摊主对骂,女摊主骂小美女“浪得慌”,小美女回敬道:“我浪自有人喜欢,你再浪也没人看得上”,她为此深受触动,回到家就问镜中的自己:“我能去偷情吗?”因为在她看来,年过三十的已婚女人,“她能做的坏事,除了偷情,还有什么?最合适的方式,也最让她愉快的方式,似乎只有偷情”(8)乔叶:《妊娠纹》,《北京文学》,2010年第10期。。

毕竟已经不再年轻。有一次,《随机而动》中的格子与老何在路上看见两个女孩子袅袅婷婷的背影就禁不住感叹:“年轻就是好,水果一样鲜美啊。”说的时候,她其实是注意老何的反应的,但老何回家后才给她发微信说:“各有各的好,你的水果期也一样鲜美,现在你是果脯期,是更耐品的甜。”对这挖空心思的奉承话,她不能当真,却又想当真。毕竟跟老何关系暧昧不明,若是婚姻存续期间,他可能没耐心奉承,而她估计也没耐心等待。在婚外情或婚外性中,她们往往大度而包容,但对婚姻内的一星一点却可能歇斯底里,这几乎成为乔叶笔下的“美熟妇”的共性。《零点零一毫米》中的“她”在出租车司机的强暴中体味到久违的高潮,回到家就怀着挑衅把这情况告诉丈夫,并在他的盘问下将自己提供避孕套的细节也和盘托出。身处危境中的自保,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却被她拿来当作检验丈夫胸怀的试金石。那晚睡在书房的她有两次去卫生间路过他们的卧室,第一次她没听见丈夫的呼噜声,她想:“确实也够他琢磨的。”第二次他的呼噜声震天响,她又自问:“他把事情想明白了吗?”(9)乔叶:《零点零一毫米》,《作品》,2017年第1期。徐洪军敏感地指出,她把事情扔给丈夫,以一种玩赏心态看他的“表演”,而且无论他怎样反应,“她都不会满意:睡不着的时候,她会嘲笑他心胸狭窄、男权思想;睡着的时候,她会觉得他浅薄、没心没肺,没把自己放在心上”(10)徐洪军:《以女性主义拷问人性,抑或相反》,《郑州师范教育》,2019年第4期。。这等阴暗心理,乔叶似没有指责的企图,反倒顺着女主角的心思而尽情暴露丈夫的愤怒、狂躁、苦恼、纠结以及最后的隐忍和谅解。为什么她能轻易地谅解出租车司机的非法侵犯,却对于丈夫的内心隐痛并为隐痛所作的挣扎耿耿于怀呢?这中间,出租车司机在强暴中给了她高潮,而丈夫却“银样镴枪头”,就被当作一切原因的原因,而她不加隐瞒地告知一切,也似乎成为存心离婚的阴谋了。出租车司机的强暴,不但给她提供了高潮,而且提供了离婚的理由。如此看来,一贯挑战性别成规的乔叶,并不打算改变对男女婚恋问题的判断,而为强调女性欲望,是不惮将“美熟妇”变成“恶毒妇”的,这其中《黄金时间》中的女主角,因为嫌恶丈夫的慵懒、乏味和无趣,“从没有好好地真正地亲过她”(11)乔叶:《黄金时间》,《花城》,2014年第1期。,就在他突发心梗时,刻意错过最佳营救时机,则为此提供了最佳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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