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楚诗人之冠冕”
——喻文鏊研究初步
2021-01-16梅杰
梅 杰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湖北 武汉 430079)
清代文学、学术至乾隆时而大盛,各地出现不同的流派。以湖北而言,自清初逐渐失去文坛中心的地位之后,一直未得风气之先,鲜有大文人,直到乾隆时期,“蕲州陈愚谷先生,与汉阳叶云素先生(讳继雯、志诜之父、名琛之祖)暨先石农公为至交,同以诗文负重望,时称汉上三杰”①,以“汉上三杰”为代表的湖北文人重新崛起于清代文坛,成为一支颇受关注的文学群落。“汉上三杰”之中,论诗文成就,以喻文鏊(1746—1816)最高,有《红蕉山馆诗钞》《红蕉山馆文钞》《考田诗话》《湖北先贤学行略》传世;论学术成就,以陈诗最高,著有方志巨作《湖北通志》《湖北旧闻录》;论官职大小、资产实力,以叶云素(1755—1830)为大,他利用自己在京师的地位、人脉,积极向朝中名流、重臣推许喻文鏊、陈诗的诗文,终使三人在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清史列传》即以三人并列入传)。“汉上三杰”之间还互结秦晋之好。叶云素之子志诜娶喻文鏊之女,生子叶名琛、叶名沣;陈诗之子守仕娶喻文鏊之孙女,生子陈道喻。喻文鏊亦曾记三人间的这种关系,《考田诗话》卷二云:“后余客汉上,陈虞部愚谷假归,就云素为教授其子,余过从甚密,丽泽之益良多。往来汉上者,无不知余三人之交最笃。厥后,云素次子为余季女委禽,愚谷媒焉。”
喻文鏊“十八入学籍,十九饩于学”,但此后科举道路不顺,其亦不以为意,直至乾隆甲辰,年近四十方充恩贡。嘉庆乙亥年始选授竹溪教谕,以老病辞不赴。喻文鏊“自弱冠负乡曲之誉,三十后声望日隆,名流翕然倾心,大吏之慕其名争延致者,无不钦其榘范”②。当时的朝中重臣、封疆大吏或文坛领袖,有初彭龄、毕沅、法式善、曾燠、许兆椿、刘凤诰等均对喻文鏊极为推崇。喻文鏊在当时的文坛,以武汉和黄梅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卓有影响的文学群落,像程大中(拳时)、熊两溟、彭楝堂、王鸿典(西园)、曹麟开(云澜)、南豆滕、陈诗、叶云素、王根石、王瑜(石华)、王銮(徒洲)、王岱(次岳)、赵帅(伟堂)、傅垣(野园)、刘之棠、潘绍经、潘绍观、周兆基、李钧简、秦瀛、张菊坡等都是喻文鏊的知交诗友。在喻文鏊的努力下,由其伯祖父喻化鹄开创的黄梅文派,到他这一代已经大成,而其子元鸿、孙同模嗣响。李祖陶评曰:“匏园(化鹄)文和雅似欧,石农(文鏊)奇崛似韩,铁仙(元鸿)文敷畅似苏,祖孙父子一脉相承,而面目各异,文之所以真也。”③这是对黄梅文派最为精当的概括。与此同时,喻文鏊又以不立宗派的形式,但客观上与弟弟喻文銮、喻文鏴开创了地域性诗歌流派——“黄梅诗派”,这是他为清代诗坛做出的最大贡献。
清代有数首诗吟咏喻文鏊,一为“独立苍茫万仞峰,直教云海荡心胸。长枪大戟谁能敌,除是黄州喻石农”④(佚名),二为“淡烟疏柳句堪夸,一集红蕉是大家。似唐似宋都错了,石农诗瘦似梅花”(方廷楷),可见喻文鏊之影响。喻文鏊“为文必求心得,不规规于唐宋人窠臼。尤善为诗,年三十以后,诗鸣吴楚、东南,海内称诗之家,无不合口同词,推为一时巨手”②,徐世昌、秦瀛也将喻文鏊与顾景星、杜濬这样的大诗人相提并论,认为喻文鏊“足为嗣响”,有清一代“光黄一大家”。而欧阳予倩外祖父刘人熙(同治六年湖南解元、光绪三年进士,曾任湖南督军兼省长)在所著《楚宝》一书中甚至称喻文鏊为“吾楚诗人之冠冕”,这比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中的“在楚人中足为杜于皇、顾黄公诸家嗣响”的评价更高。
笔者追踪喻文鏊及黄梅喻氏文献近二十年,已点校部分成果问世,曾就喻文鏊与袁枚等学术话题进行论述,现辑为《“吾楚诗人之冠冕”——喻文鏊研究初探》发表,以就教于方家。
一、喻文鏊与袁枚
作为乾嘉诗坛的“大家”、“巨手”,将喻文鏊与同时代的袁枚进行比较十分有必要,还有一个原因是喻文鏊也主张“性灵”,蒋寅等当代学者将喻文鏊引为性灵派的同调。那么喻文鏊与袁枚到底有何关系、确实同属性灵派吗?
翻遍喻文鏊、袁枚的著作发现,袁枚对喻文鏊几无提及,但喻文鏊却对袁枚有多处直接提及。《考田诗话》的卷三、六、七、八各提袁枚一次,卷四提两次,卷五提三次,一共九次。除此之外,《考田诗话》与《随园诗话》共同摘引的诗句也有多则,喻文鏊熟读《随园诗话》必定无疑,甚至有一两则内容几乎差不多。至于《随园诗话》中提到的许多人亦为喻文鏊之师友,两人还有一些都晤面过的诗友(如《考田诗话》卷六载:潜山诗友丁珠为喻文鏊世交,曾“谒袁简斋”,又如下文重点提及的王次岳),喻文鏊更不会不知。从这些材料来看,袁枚、喻文鏊二人应当彼此互知,但似无交谊。从喻文鏊提到袁枚处来看,除几处指摘袁枚的谬误外(如卷四指出袁枚将于襄阳与于清端误认为族兄弟关系,为“相沿通谱之陋”,又指袁枚引汉乐府“月穆穆,以金波”为王禹偁《月波楼》一诗之出处,其“自矜得出处”实为误读),其他多为顺带提及,但有两则指涉喻文鏊对袁枚的隐性评价,却不可不重视。
《考田诗话》卷五云:“次岳来为黄梅山长,……其来梅,为毕制军沅所属。……其论诗则推袁简斋,故余赠诗有‘骚坛近日主风趣,买丝都欲绣袁丝’之语。”次岳即王岱,其人颇活跃于乾嘉诗坛,《随园诗话》关于他的记载有多条,其中一条明确提到王次岳曾留宿随园,可见王、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王次岳与袁枚的大弟子、性灵派后劲孙原湘十分投契,两人时常诗酒唱酬,而且孙原湘妻席佩兰、王次岳妻席筠同为常熟席氏女诗人,袁枚对二人亦多有提及。可见王次岳与袁枚主导的性灵派走得较近,当属袁枚一派。喻文鏊与王次岳亦为挚交,《红蕉山馆诗钞》中有关王次岳的诗达七首之多。虽然喻文鏊与袁枚都有共同的好友王次岳,喻文鏊也主性灵,为何王次岳甘为性灵派,而喻文鏊却不愿走近袁枚一派呢?让人生疑的是,喻文鏊这首《赠次岳》的诗,似含有调侃、微讽袁枚之意。“买丝都欲绣袁丝”脱胎于袁枚的女弟子席佩兰赠他的“愿买杭州丝五色,丝丝亲自绣袁丝”,喻文鏊貌似调侃王次岳,实为调侃袁枚及其一派。
何以至此呢?这需要了解喻文鏊本人的诗论。喻文鏊的主要诗论观点集中在《考田诗话》卷一,他认为:“诗能感人,愈浅而愈深,愈淡而愈腴、愈质而愈雅、愈近而愈远,脱口自然不可凑泊,故能标举兴会,发引性灵。”又说“诗以陶写性情”“直固美德,过激亦是一病,真则无往不宜矣。如得其心,则粗处皆精、拙处皆老、浅处皆深、率处皆真。情真也,动人处正不必在多”,可见在对诗歌抒发“真性情”方面,喻文鏊与袁枚是相一致的。喻文鏊尤其强调“真”的重要性,多次指出“愈琐屑愈见真挚”“立言不烦,字字真挚”“语浅言真”“情真语挚,不愧古人立言”等,都是强调诗以“真”为核心。
然而,袁枚一派除了“主真”,为了扫荡诗坛其他流派,他们还“主新”。喻文鏊对此则持一定的保留意见,他认为:“诗真则新,真外无新也。诗中有人在,又有作诗之时与其地,总之其人也,无不真矣,即无不新。人心不同如其面,子肖其父,甥似其舅。审视之,则各有其面目,无一同者,便已出奇无穷。有意求新,吾恐其堕入鬼趣矣。”喻文鏊的“真外无新”“有意求新,堕入鬼趣”直接击中了袁枚及其追随者的病灶。喻文鏊还进步一指出,“不戒绮语,而戒理语,此近来求新者之所为,吾不信其然也”,“近人诗为应酬而作,牵率附会之语,岂有佳诗?”“提唱宗门主风趣,恐多绮语亦粗才”“近三十年来,诸贤务炫新奇,非不新奇也,恐滋流弊耳!”这就简直是在抨击,而要跟袁枚“提唱宗门主风趣”的性灵派划清界限了。袁枚逝后,随园弟子多倒戈,殊不知早在袁枚逝世之前,与他同时代的喻文鏊早已指出了性灵派的流弊。
此外,在对待格调派的态度上,喻文鏊与袁枚也不相同。袁枚主性灵,起初是对沈德潜格调派的反拨,反对诗歌的教化功能,而喻文鏊则认为:“诗以立教,不外日用伦常之理,发之于喜怒哀乐之情,讬之于风云月露之词,傍花随柳、云影天光。道学语未尝不具有风致。”这与沈德潜主诗“必关系人伦日用”同调,而袁枚曾专门针对这一观点进行了大力抨击。
在对待同时期翁方纲主导的肌理派的态度上,喻、袁二人态度大同小异。喻文鏊曾作诗讽刺考据派说:“近来考据家,动与紫阳畔。竟似所看书,紫阳未曾看。”“近代诸贤精考据,劳渠辛苦注虫鱼。不愁破坏文章体,翻笑欧阳少读书。”这也可看做是喻文鏊作为主真性情的诗人对肌理派的调侃。而喻文鏊所说的“道学语”,包括翁方纲主张的“考据入诗”,他竟然认为“道学语未尝不具有风致”,可见喻文鏊对肌理派的全盘批评也有所保留。他反而对袁枚一派的“戒理语,不戒绮语”,表示极大的不赞同。
在《考田诗话》卷七中,喻文鏊谈到挚友张菊坡与袁枚的一段故实:“张菊坡观察书法学子昂,得其神似。蒋心余又称其善画梅,诗不多作。余偶见其诗,亦清稳。守广州时,袁简斋来游,索其诗入《随园诗话》,菊笑曰:‘谁不知予赀郎,而以诗见,毋乃累先生盛名?吾不为也。’”或许,张菊坡“吾不为也”的态度亦正是喻文鏊的态度,他为何没有主动结交袁枚,以跻身性灵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是喻文鏊作为一代大诗人的风骨所在,所以将喻文鏊说成“性灵派诗人”,似乎欠妥,因为他只是一位不立宗派、独树一帜的“性灵诗人”。
二、喻文鏊诗歌创作系年与分期
乾隆五十四年探花、嘉庆年间太子太保刘凤诰在《清诗人喻石农先生墓表》中称喻文鏊“年三十,以诗鸣”。 喻文鏊长子喻元鸿亦在《修职郞授竹溪县教谕先考石农府君行述》中说:“自弱冠负乡曲之誉,三十后声望日隆,名流翕然倾心,大吏之慕其名争延致者,无不钦其榘范。”可见喻文鏊是少年得志,以诗名世。而且,喻文鏊为此过早地放弃了科考应举之路,虽然他“十八入学籍,十九饩于学”。喻文鏊既以诗人自命,就会对自己所作诗歌十分珍惜,他的诗作在生前就得以完整保存下来。甚至正当盛年之时,就开始为自己的诗集进行编定、刊刻。现存《红蕉山馆诗钞》、《红蕉山馆诗续钞》就收录他亲自择定的所有诗作979首。其中,“诗钞”(918首)分为十卷,曾于嘉庆九年(1804)年先行问世;“续钞”(61首)分为二卷,由侄子喻元沆于道光三年刊刻,与“诗钞”一起印行。
喻文鏊的诗歌得以完整留存,这对于一位诗人是一件幸事。可惜的是,此诗钞未在目录里标注作品的创作年代。喻文鏊诗系年的谜题给读者的研究带来不小的障碍。为了搞清楚喻文鏊的作品系年及分期问题,我根据诗歌里的蛛丝马迹,进行了大致的系年并予以分期。
在《红蕉山馆诗钞》之末,有一段喻元鸿、喻元洽的附识,云:“家大人诗,未及匄人作叙,小岘先生见丙午以前诗于云素先生京邸,乃允其请而为之。又十余年,元冲等钞自辛卯,迄癸亥,都为一集,即用以弁首,仍请家大人自跋其后焉。嘉庆甲子夏五男(元冲、元洽)谨识”。按,丙午为乾隆五十一年(1786),辛卯为乾隆三十六年(1771),癸亥为嘉庆八年(1803年)。甲子为嘉庆九年(1804),诗集刊刻年份亦由此来。
《红蕉山馆诗续钞》之末有喻元沆一段跋文:“溥以嘉庆丁卯岁再赴礼闱,讫于丙子先伯父捐馆舍,其不获亲先伯父笑者十年,去夏先慈弃养,匍匐南旋,则距伯父捐馆岁又七年。于兹既抱春晖之悲、益增典宗之感。伯父诗前集十卷久版行,续集二卷,铁仙兄暨过庭弟屡思授梓,因事迁延未果。溥于周期后,从铁仙兄处乞取读之,时滥竽江汉讲习,即携至书院。每一展读,回思当年随侍红蕉山馆课读时,先伯父每一诗成,至意得处,必呼兄弟辈环侍左右,津津讲说,此等光景不可复得也。因为逐字校阅一遍付剞劂,与前集合为一编。道光癸未长至侄溥(士藩更名)谨识。”喻元沆称自己在嘉庆丁卯年(1807)后,一直忙于考进士,考中后又踏上仕途(元沆于1809年中进士,后任翰林院编修,充国史馆纂修),直至嘉庆丙子(1816)年喻文鏊逝世,与其伯父十年未见一面。道光癸未(1823)年的前一年,因母逝世,喻元沆才回黄梅,这时距离喻文鏊逝世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喻元沆于周年后到江汉书院充当讲习,于是借此机会将《红蕉山馆诗续钞》与《红蕉山馆诗钞》合刊于世。
由以上信息看来,《红蕉山馆诗钞》为喻文鏊父子刊刻,《红蕉山馆诗续钞》由喻元沆刊刻。前十卷收录作品时间范围是1771—1803年,续钞二卷收录作品范围是1804—1816年。前十卷还有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即秦瀛作序的1786年。据该序云:“石农虽不得志,跧伏乡曲,亦尝浮江而上,登大别、溯荆门,既又下彭蠡、过小孤山,以达乎皖江金陵、北渡淮、经齐鲁故墟抵析津而止。所至登临、怀古、憑吊、唏嘘,发而为诗,或峣嶅而激壮;或寥邈以荒忽,不名一家。”据检阅诗钞,卷一二三多为有关黄梅、黄冈、武昌之诗,卷四五涉及天门、潜江、荆门,卷六才涉及江淮齐鲁,并有关天津的诗歌。从卷七开始,诗歌涉及河南、山西、陕西一带。这说明,诗钞的前六卷收录1771—1786年的作品。从卷七开始的游历之作,秦瀛在1786年时尚未得读。后四卷创作于1787—1803年至此应亦无疑义。
从卷二开始,喻文鏊与时任黄梅知县王鸿典(西园)、曹麟开(云澜)唱酬颇多,并与安徽泾县举人赵帅(举人)交往频繁。王鸿典于1772年8月来任,次年即丁忧回籍。曹麟开于1773年来任。曹麟开又于1774年延请赵帅掌教黄梅书院。根据以上信息,基本可以推断卷一收录作品的年代为1771—1772年,卷二收录作品年代为1773—1774年。后面亦可得到补证。
卷三有《哭外舅李冶人(本质)先生》、《陈母行》、《送陈愚谷(诗)之蒲圻》等诗。喻文鏊岳父李本质逝世于1775年农历十月二十七日辰时。《考田诗话》载:“愚谷于乾隆甲午中乡试第一,与余季弟同出蒲圻县知县何公光晟之门。乙未(1775)冬,来拜先君子于葆光堂。遂与余订交曰:‘仆识君久矣,君今始识仆耳。’晨夕商榷古今,手把一卷,饮食坐卧不辍,客至不罢,嗔之如故。弥月,与季弟同去,之蒲圻。”陈诗于1775年冬到黄梅拜访喻文鏊,住了一个月后,又与喻文鏊的弟弟喻文銮一起去了蒲圻,当为1776年初。说明卷三收录作品的年代为1775—1776年。卷三还有一诗《示诸弟侄》,云:“我生尚輱轲,三十倏加一。娇女始扶床,但解觅梨栗。阿冲五岁余,登案索纸笔。”此诗作于喻文鏊31岁时,恰为1776年,又说“阿冲(喻元鸿)五岁余”,与元鸿生于1771年亦相符。
从卷四开始,有关黄陂的诗歌陡增,这是因为喻文鏊的二弟喻文鏴(1748—1831)于乾隆丁酉科(1777)成为拔贡,朝考一等,铨选教谕,借补汉阳府黄陂县训导。集中如《黄陂道中》《雪后去黄陂示舍弟》《闻西园过舍弟黄陂学舍》等皆是。这都说明卷四的诗不可能早于1777年,最多起始于该年,但止于何年,则不可知。但卷五《乾隆甲辰,甘肃田五扰通渭,在籍知县李南晖率子思沅、侄师沅守城,城陷死之》体现出新的时间线索,乾隆甲辰即1784年,距离秦瀛作序的1786年才两年。这就说明第六卷收录作品的时间年代是1785—1786年,多为有关江淮齐鲁的登临怀古之作。那么卷四、五的创作年代即为1778—1784年了。至于1777年的作品可能收入卷三,也可能收入卷四,但收入卷四的可能性略大,因为卷四开始的几首诗都提到“秋夜怀云澜刺史”、“廪秋坐寂寞”、“秋夜别吴云衣(森)”,不大可能是1778年秋。后面的诗又提到“愚谷假还携秋岩书由汉上见寄”,是指陈诗1778年中进士后即告假回乡,亦可佐证卷四早于陈诗告假的深秋之诗作于1777年,而非1778年。
弄清楚了喻文鏊诗歌的创作系年,这对于研究喻文鏊诗歌的分期就大有帮助了。根据喻文鏊诗歌的题材、内容,再结合喻文鏊诗歌系年,我把喻文鏊的诗歌分为四个时期:
1771—1776年为第一期(卷一、二、三),可视作为初登文坛、闻名鄂东。“年三十,以诗鸣”亦源于此。其中卷一的早期作品多为拟古之作,带有浓厚的模仿气息。同时,这一时期的喻文鏊堪称乡土诗人,其知名诗篇如《雪霁东禅寺寻六祖能大师舂米遗迹》《对酒行为南讷斋》《黄州江上望武昌县》《登赤壁放歌》《武昌行》《黄鹤楼》《镇沅太守行》《邑令曹云澜(麟开)自画楚江揽胜图》《江心寺望匡庐歌》《登白莲峰顶望匡庐山云气》《题唐六如春夜宴桃李园图》《夜》《观怡亭石刻》等,为喻文鏊赢得了诗名。如《夜》:“明月一林霜,西风薜荔墙。何人调玉笛,流韵满银床。”被张维屏视为杰作,体现了喻文鏊初登文坛就出手不凡的大家气象。
1777—1786年,为第二期(卷四、五、六)。这时的喻文鏊已经在湖北文坛与汉阳叶云素、蕲春陈诗齐名为“汉上三杰”,初步奠定了他继张开东于1780年逝世之后,与叶云素、陈诗齐掌湖北诗坛的地位。其实,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又可分作前期和后期,前期为喻文鏊游历湖北境内之作,后期为喻文鏊游历江淮齐鲁之作。
1787—1803年为第三期(卷七、八、九、十),可视为创作鼎盛期,多为脍炙人口之作。如果说,喻文鏊能在清代文学史留下一笔,这一时期的诗歌真正成就了喻文鏊的大家之尊。
1804—1816年为第四期(续钞二卷),可视为创作晚期。这一时期的喻文鏊不得不面对白莲教起义的社会现实,写下诸如《流民叹》《秋不雨》等关注现实的诗歌,诗风为之一变,惜不多耳!
三、喻文鏊的性灵诗论
作为一代性灵大家,喻文鏊是继张开东、彭楝塘、程拳时之后,主盟湖北乾隆后期及嘉庆诗坛的主要领袖之一。这种地位,不仅是由其诗歌成就奠定的,也不仅仅是由刘凤诰、叶云素、初彭龄、陈诗等人的鼓吹而奠定的,还在于他有自己一整套完整的诗歌理论。喻文鏊的诗论主要集中在《考田诗话》里,同时也散见于他的诗钞。
然而,《考田诗话》的创作年代却极其模糊。蒋寅在《清诗话考》中,仅根据“余于嘉庆十三年戌辰买得王姓鼓角镇双塘坳印坡山,将为吾母卜吉”,推断《考田诗话》创作于1808年前后,这大抵不差,但仍失于宽泛。其实,《考田诗话》并非作于一时,而是贯穿了喻文鏊整个一生。 《考田诗话》卷二云:“南征君昌龄樗野先生,讷斋之尊人,尝次余《寄讷斋》诗韵云:‘金昆玉友妙谁俦,的的人闲薛贾流。却寄新诗当酷暑,恍如冰叚照寒秋。珠囊挈得倾三岛,宝鼎扛来铸九州。为属过庭应问我,更生岁月总担愁。’征君前年八月呕血几绝,故云。”《寄讷斋》应为《别讷斋》,诗云:“十年话忆穷交旧,五月人逢客路秋。”两诗正押韵。前诗又云:“忆初定交时,我年甫十七。汝更少于我,气力堪比匹。我始见君面,眼光似点漆。继復见君心,一云一龙如恐失。潦倒如今已十年,倚门刺绣何纷然。”可见此诗作喻文鏊27岁时,为1772年。次韵之诗亦当作于时年,为此则诗话写作时之“前年”,时南昌龄已有“呕血”之征。则此诗话当作于1774年。《红蕉山馆诗钞》卷二则有《闻南樗野(昌龄)征君谢世》一诗,前后多有喻文鏊与时任黄梅知县曹麟开(云澜)的唱和诗,而曹知县正于1773年来任。诗钞卷三又有《哭外舅李冶人(本质)先生》,而其外舅逝世于1775年十月二十七日辰时(商宏志兄依李氏家谱获知)。两首诗未收入同一卷,亦可佐证南昌龄逝世于1774年。恐怕这是《考田诗话》最早的一则。卷八又云:“秋岩凶闻至,余哭之以诗,有云:‘于我为吟友,公忠实荩臣。几能筹国是,不为哭诗人。’”秋岩即许兆椿,逝世于1814年,可见此则作于此时。同卷提及法式善编选《及见集》收录其诗,又云:“惜今已宿草,不知此选本,犹可长留天地间否也。”法式善逝世于1813年,可见此则作于1813年。喻文鏊所提《及见集》,即《朋旧及见录》,今存稿本,未梓,尚留天地间。至于其他各则,提及白莲教等事,均可判断大致的年代,主要集中于乾隆末期至嘉庆一朝。喻文鏊的《考田诗话》准备早,毕生书写不辍,略晚于他的诗歌创作,是对他和友朋诗作的一种注解,并借此阐明了自己的诗论。
下面谈谈喻文鏊的性灵诗论的主要观点。
喻文鏊的诗论首先是主“性灵”。在《考田诗话》卷一中,他说:“诗能感人,愈浅而愈深,愈澹而愈腴、愈质而愈雅、愈近而愈远,脱口自然不可凑拍,故能标举兴会,发引性灵。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者。”并指出“诗以陶写性情”。在晚年赠钱竹西一诗中,他明确指出“诗世界,自性灵”,可见喻文鏊的性灵主张到了嘉庆末期仍未改变。正因为他主性灵,故而对考据入诗尤其反感,在诗话中批评说:“遁而考据,则性灵愈汨。”并以“露筋祠”为例,说“此等题一落考据家,便索然寡味矣”。
其次,喻文鏊诗论主“真”。《考田诗话》卷一云:“直固美德,过激亦是一病,真则无往不宜矣。少陵云:‘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是不独直可嫌,真亦可嫌。若但云:‘畏人嫌我直。’常语耳!嫌真,则必喜伪,率天下而伪成何世界?下接云:‘及乎归茆宇,旁舍未曾嗔。’幸乡间之不然也。少陵性情无一处不真,不觉于此处逗露出来。世教淪夷,日渐浇薄。至真,有不可行于至亲者,此世变也。”可见,喻文鏊不但主真,还将“直”与“真”区分开来。在他的诗话中,主真之处甚多,如“愈琐屑愈见真挚”“立言不烦,字字真挚”“语浅言真”“情真也,动人处正不必在多”“如得其心,则粗处皆精、拙处皆老、浅处皆深、率处皆真”。他甚至以“真”作为衡量诗人的标准,认为陶渊明之所以“独有千古”,正是在此。卷一云:“余于唐人诗李、杜外,最爱元道州、韦左司、白太傅,谓其情真语挚,不愧古人立言。陶诗之所以独有千古,非三谢之所能及在此。韦诗犹从陶出,道州、太傅则自辟畦径。”
第三,喻文认为“真外无新”。《考田诗话》卷一云:“诗真则新,真外无新也。诗中有人在,又有作诗之时与其地,总之其人也,无不真矣,即无不新。人心不同如其面,子肖其父,甥似其舅。审视之,则各有其面目,无一同者,便已出奇无穷。有意求新,吾恐其堕入鬼趣矣。彼陈陈相因,如富家子乞人腴墓、装裱匠货行乐图、雇衣店借万民衣伞,只因未尝真耳。”为了突出“真”的重要性,针对“近三十年来,诸贤务炫新奇”,喻文鏊提出了“真外无新”的诗歌理论,可谓针砭时弊,对症下药。喻文鏊的担忧是“非不新奇也,恐流弊滋甚耳!”在性灵诗潮的时代,全国提倡性灵的诗人颇多,尤以袁枚一派为多。然其末流,则是标新立异,惯作绮语。喻文鏊对此深不以为然,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他在诗话中指出:“不戒绮语,而戒理语,此近来求新者之所为,吾不信其然也。词章不足为道学病,道学又岂足为词章病哉?”可见,主真性情是喻文鏊最核心的诗论,但为了主真性情,而攻击肌理派以理语入诗,自己则“务炫新奇”,也不是真正的诗人之所为。喻文鏊的论诗绝句云:“提唱宗门主风趣,恐多绮语亦粗才。”则明显是针对袁枚一派的末流渐趋低级、粗浅,发出自己的抗议之声了。他还认为“近人诗为应酬而作,牵率附会之语,岂有佳诗”,可见喻文鏊对乾嘉诗坛性灵诗潮的粗疏、泛滥有自己深刻而理性的认识。
除以上三点外,喻文鏊对“方言、谚语”入诗也有自己的心得。在乾嘉诗坛上,不少诗人对方言入诗以及香奁艳体极为反感,认为不登大雅之堂,除了袁枚公开为之辩护外,喻文鏊也在诗论和创作实践上支持了方言入诗,且没有完全反对香奁艳体。喻文鏊说:“方言、谚语非不可入诗,总在命意超卓,一经炉鞴,自尔风雅。若类于俳优打诨,取办阅者发笑而已,乌足为诗?或以为活法,或以为风趣。‘云山经用始鲜明’,用之者,能使之鲜明,云山犹是也。”对于香奁艳体,他说:“未必尽当弃置,亦顾其命意何如耳。果能寄托遥深,皆诗人兴、比之义。义山‘无题’不礙为出入老杜,同一忠君爱国之心也。”在当时普遍攻击方言入诗、香奁艳体的时代,喻文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为之张目,说明喻文鏊是一个特立独行、不受他人摆布的诗人。他的诗论的核心在一“真”字,性灵、性情也须在“真”的前提之下,只要“命意超卓”,方言、谚语、香奁亦可入诗,甚至“自尔风雅”。
乾嘉诗坛,是沈德潜的格调派、翁方纲的肌理派和袁枚的性灵派争雄的时代,袁枚对沈德潜、翁方纲均有很多驳斥,几乎全盘否定,有极强的门派意识。然而,喻文鏊却保持极大的清醒,对格调派、肌理派既有批评,也有回护。可见,喻文鏊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诗人,他对诗歌一直持有清醒、审慎的态度。这种不随波逐流、目光如炬的态度值得今人学习。对于当时的诗坛,流派纷纭,喻文鏊持淡定的态度,他说:“作诗以性情为主,各抒胸臆,不必以某为某派。”亦可看出喻文鏊的清醒。
喻文鏊的存在,也让我们看到当时的性灵诗潮的复杂性,性灵派不应该等同于袁枚一派,也就是说,“性灵”不该为袁枚所专有。当时整个诗坛弥漫的性灵诗潮,是一个时代的症候,体现了古诗在走向近代化的痛苦挣扎。袁枚固然做出了极大贡献,类似喻文鏊这种诗人也不应该忽视他们的存在价值。正是由于喻文鏊们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多姿多彩的性灵诗潮,同时也就对郑板桥、赵翼是否属于袁枚主导性灵派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如果治清诗史者注意到了性灵派不等同于袁枚一派,也就不必为郑板桥、赵翼到底是性灵派的主将还是副将、偏将感到苦恼和纠结了。研究整个性灵诗潮,将袁枚一派看做另一个整体,郑板桥、赵翼、喻文鏊完全可以不入此派,文学史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面目。性灵诗潮也将得到更完整的体现,至于郑板桥、赵翼、喻文鏊这些诗人在性灵诗潮中的地位和意义,史家完全可以给出不同的答案。
四、喻文鏊论湖北诗人
喻文鏊被誉为“光黄一大家”,在楚人中,足为杜茶村、顾黄公嗣响,海内称诗之家无不推为巨手。他以一布衣之身,自傲于督抚之间,以文学为职志,不失文人本色。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自觉地挑起了总结数百年来湖北文学史的重任,为延续、传承湖北文学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论述、研究湖北文人的文字主要集中在《湖北先贤学行略》和《考田诗话》里。
据《湖北艺文志》记载,《湖北先贤学行略》所述人物,上自清初刘子壮,下逮其祖喻于智,可以说清初百余年湖北文人尽入书内。惜乎此书是否存世已莫可知,但清末民国时尚有人提及。吾邑梅雨田(1818—1893)在《廪生喻润畦墓志铭》中云:“石农先生(即喻文鏊)别著有《湖北先贤学行略》,版毁于兵,其伯祖铁仙(喻文鏊长子喻元鸿)亦手著有《喻子触书》二十卷,未梓。君日虑此二书之或亡佚。暇辄端楷录存,盖志承先绪也,无时弛。”⑤喻润畦即为喻文鏊之曾孙、喻血轮之祖父,谱名焕烈,殁于1883年,享年五十。由此可知《湖北先贤学行略》光绪年间尚存。民国间,卢靖、卢弼兄弟亦曾在著述中有所提及。今人阳海清先生早年曾于文内引过此书,笔者为此十年前就想跟阳老联系,不果。今又见阳老所撰《现存湖北古籍总录》于黄利通《石亭稿》项下批注云:“《湖北先贤学行略》对其人其学作了评介”,却又没有该书的条目,不知何所据。近与阳老通话,无奈其已患病在身,对于此书竟又毫无印象。
《考田诗话》于清道光四年由蕲水掣笔山房梓行,盖因其主人王寿榕(容生)“刻先生诗话以娱家先生”。“家先生”即其父王根石(云),为浠水著名藏书家、金石收藏家。王根石的祖父王国英(心斋)曾任广东转运使,为知名书法家。蕲水王氏之家世渊源由此可知。喻文鏊次孙鼎模之夫人即王根石之孙女、王寿榕之女。《考田诗话》已为张寅彭、蒋寅等学者所论及,并作为词条收入《清代学术辞典》,殊堪可贵。全书亦将收入《清诗话全编》,又将收入《喻文鏊集》,其价值将日益得到体现。《考田诗话》卷一论列作者的性灵诗论,及唐宋元各名家。自卷二起,多论湖北诗人及外省同时代之诗人,是一部较有特色的诗话。现今我们研究喻文鏊论述湖北诗人,亦从此书中而来。
先谈喻文鏊论前辈湖北诗人。
《考田诗话》卷一中有两条涉及清初诗人,一为杜濬,二为王渔洋。其中,杜濬为黄冈人,此则彰显杜濬之遗民诗人本色,不可不记。其文曰:“杜于皇以胜国遗民流寓白门,龚芝麓宗伯招饮。演项羽故事,扮虞姬者固楚伶。坐客曰:‘楚人演楚事,先生楚人,请以一语赠之。’遂提笔书绝句云:‘年少当场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唯有虞兮不负心。’语关名教,不得以骂坐少之。”此一杜茶村“骂座”龚鼎孳之故实,盖为杜濬对龚鼎孳出仕清朝的一种讽刺。喻文鏊认为有关名教,不能因“骂座”而降低对杜濬的评价。可见,喻文鏊很看重诗人的气节。
《考田诗话》卷八云:“国初,广济多诗人。刘醇骥,字千里;张仁熙,字长人;舒逢吉,字康伯;峻极,字渐鸿;王衍治,字恂度;金德嘉,字会公。皆工吟詠。有名杨晋,字子马,名逊之。余尝见其悲高山诗,雄伟悲壮。……诗云:“杀气障天天不雨,中原白昼驱豺虎。无赖少年好英武,拥尉登坛建旗鼓。” “百金市马如人高,马上结束青丝绦。左右驰击双宝刀,搴旗斩将不足数。渺视秦寇同鸿毛,军中昨夜传飞箭。铁骑西来乱如霰,不闻犄角有何营。独引乡兵当一面,健儿身手等闲强。矢石未交先怯战,众寡相持大不如。支吾日久情形见,尉也胆气真绝人。夜叩壘门惟一身,归来笑掷人头卧。不知祸福如转轮,乱流马嘶侵晓渡。山高遥望宁知数,竹筒一吹已会围。塞断孤军归去路。此时拔剑怒冲冠,翻身上马据危鞍。黄巾赤眉有羽翼,有将无兵势难测。兜牟脱处战欲酣,靷带断时死不得。可怜壮士在垓心,援师望绝无消息。高牙大纛坐城中,薄禄微官死山侧。疆圉有事须将材,岂复下僚多屈仰。高山燐火绕忠魂,为尔悲歌泪沾臆。”杨晋的两首诗得因《考田诗话》而留存,研究广济文学者不可不关注。即以喻文鏊一句“国初,广济多诗人”,研治清初湖北文学史者,亦不可不关注此现象。
除杜濬、杨晋外,喻文鏊还论述了晚明至乾隆以前的湖北诗人,如古渊(黄梅诗僧)、王启茂(天庚)、顾景星、释晦山(王瀚)、叶封(慕庐)、王泽宏(昊庐)、王材任(西涧)、陈大章(仲夔)、程光钜(蔚亭)、李冶人(本质)、程正揆(青溪道人)、夏力恕、田舜年、赵士泰(雪亭)、黄利通、刘醇骥、张仁熙、金德嘉、徐元象等,皆可补清代文学史之不足。
再谈喻文鏊论乾嘉时湖北诗人。
喻文鏊对乾嘉时湖北诗人的论说,对于研究乾嘉诗坛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可以拓展今人的学术视野,还对书写湖北文学史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考田诗话》卷五第二则云:“吾楚近时称诗者,南樗野、彭楝塘、段寒香(嘉梅)、程拳时、吴鹤关、李立夫、胡晓山、李蓼滩。至于才高调逸,俊爽无前,最推白莼。……白莼豪于诗,又豪于游。盖其语有兴会,而助以山川奇伟之气。朱石君珪、毕弇山沅、胡牧亭绍鼎诸公,为其诗序推挹甚至。”从以上名单可以看出,乾隆前期诗坛能入喻文鏊法眼者,有近十人之多,可见皆为彪炳一世之名家。喻文鏊最推蒲圻张开东(白莼、白蒪),《考田诗话》对张开东的赞赏比比皆是,如卷二云:“楚人吟咏之富,无如蒲圻张白莼开东,天才敏赡,所历名胜,莫不有诗,当路贵人慕其名,争相接引,以故应酬牵率之作,亦所不免。诗逾万首,钟祥某,删存二千余首。余尝甄录其尤,亦四百余首,而其兴会所至,天然不可凑拍,但觉满纸性灵,一片天籁,有不可以绳尺拘者。或以为谪仙人,或以为广大教主,无不可也。”卷六云:“人每宽于论今,刻于论古,且喜信古人之知,由俗不长厚故也。朱文正公珪谓:‘白蒪独身,闲关载书数千卷,屈折走数万里,其爱古悱恻出于至诚,表章幽逸。尚论忠厚,至谓明妃必不二节,足征性情之挚。’……白蒪坐只轮车,遍游五岳,北踰朔漠,东眺沧溟,宿蓬萊宫者四十日,客岱山之顶四越月而后下。毕秋帆中丞抚陕时,题‘海岳游人’四字赠之。白蒪因自署一帜竖于车上,夜度潼关……”喻文鏊对比他略早的张开东如许推崇,或许正由于张开东也是标举性灵的真性情诗人。无疑地,喻文鏊也是把张开东视作乾隆诗坛上的性灵诗人,可此人亦未与袁枚有何关联,也足以说明当时存在一个性灵诗潮,其内部具有一些复杂性,却未被今天的学者洞悉。
对于汉阳的彭楝塘,《考田诗话》卷二云:“彭丈湘怀,字念堂,一字楝塘,亦汉阳人,事母孝。诗清和润泽,古文亦有家法。汉阳诗人自王孟谷戬后,无有与之齐轨者。”卷七云:“楝塘丈诗境静穆。惜余所抄全编已失,兹检其吴越游览之作录之,以见豹斑。李客山果所谓‘绪密而思,深辞微婉而不激者’也。”可见彭楝塘亦是湖北文坛大家。
卷二又云:“应城程是庵先生大中,字拳时,乾隆丁丑进士。余十三岁见之于黄州先七伯父座上。学有根袛,古文出入于欧、曾,诗以清旷绝俗为工。如《对月》云:山寺月初出,窅然秋气深。空江明独鸟,落叶响疏林。群动有时息,故人同此心。何当具尊酒,乘兴坐梧阴。……皆能不坠王、孟宗风。”卷六云:“江汉间近来称诗者,以冲澹为宗,精求五律,风旨几欲由昌谷、子业,上追青莲、摩诘、襄阳诸公。野园、林庵、白畦皆然,故其诗境超旷,脱去尘坋,皆程丈拳时启之也。今天门熊两溟,寄来《鹄山小隐诗集》,宗法大抵相同,而稍加矜炼,不落活套,七律并佳。”这两条充分指出了程大中在湖北诗坛的地位和重要性,喻文鏊同辈的大诗人傅野园、孙偕鹿(林庵)、谭蔚龄(白畦)皆为其及门弟子,程大中堪称一代宗师。
综观整部《考田诗话》,喻文鏊论列的乾隆年间湖北诗人有:陈诗、喻文銮、南讷斋(豆塍,樗野之子)、南樗野(王泽宏外孙)、王根石、许秋岩(兆椿)、叶云素(继雯)、叶松亭、彭楝堂(湘怀)、程大中(拳时)、张开东(白莼)、傅野园(垣)、曙山上人(黄梅诗僧)、李竹溪、喻文璐、徐愈达、潘绍经、潘绍观、闵贞、喻钟、李小松(均简)、孙偕鹿、王銮(徒洲)、叶恩纶、傅均(成叔)、谭蔚龄(白畦)、熊两溟(士鹏)、李太初(元)、彭秋潭、李丈佐(螺峰)等三十余人。这些人应该是湖北乾嘉诗坛的风云人物,都值得今人研究。
除此之外,《考田诗话》还论列了大量外籍诗人,且主要为乾嘉诗坛名宿,如曹麟开(云澜)、赵伟堂(帅)、张云塍(凯)、王少林(嵩高)、吴森(云衣)、袁枚、王瑜(石华)、王岱(次岳)、陆飞(筱饮)、赵琴士(绍祖)、张道源(菊坡)、张道渥(水屋)、钱竹西、钱以垲(竹西祖父)、秦瀛、徐朗斋、沈德潜、丁珠(星树)、曾燠(宾谷)、赵翼、杨揆(荔裳)、方苞、法式善、杨芳灿(蓉裳)、顾敏恒、吴镇、吴梅村、翟晴江(灏)、李文藻、高密三李、张九钺、王芑孙(惕夫)等,亦多达三十余人,研治乾嘉诗史者可不关注乎?
注释:
①喻的痴:《樗园漫识》,黄梅喻氏家藏民国未刊稿(喻的痴孙子喻本力藏)。
②喻元鸿、喻元洽:《修职郞授竹溪县教谕先考石农府君行述》,收入《红蕉山馆诗钞》,清嘉庆九年(1804)黄梅喻氏刻本。
③见《黄梅县志》卷二十五《喻元鸿传》,光绪二年(1876)黄梅县署刻本。
④喻文鏊:《考田诗话》卷二,道光四年(1824)蕲水掣笔山房王容生校刊本。又见《红蕉山馆诗钞》之《古今体诗卷五》,清嘉庆九年(1804)黄梅喻氏刻本。
⑤梅雨田:《廪生喻润畦墓志铭》,《慎自爱轩录存杂文外篇》卷三,清道光十四年(1888)黄梅梅氏慎自爱轩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