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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怨
——《乐府诗集》怨诗研究

2021-01-16王美荣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歌行乐府诗乐府

王美荣

(广西大学 a.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b.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中唐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诗》迄于周,《离骚》迄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1]元稹认为乐府这些类题都是从《诗经》《离骚》演变而来。又云:“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1],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属于“选词以配乐”,主要为叙某事或借叙事表达某种感情而作,“怨”就是其中之一。而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等是“因声度词。” 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引《宋书·乐志》云:“汉、魏之世,歌咏杂兴,而诗之流乃有八名:曰行,曰引,曰歌,曰谣,曰吟,曰咏,曰怨,曰叹,皆诗人六义之余也”[2],郭茂倩认为“怨”这一类名从汉魏时期就已经经常使用,但是郭茂倩只是简单陈述,并没有对这一类名进行辨析。《乐府题名研究》引明徐师曾《文体明辨》观点,曰“愤而不怒曰怨”[3],愤慨但不至于发怒,隐忍不发就是怨。由此可知,“怨”诗是在汉魏时期就经常使用的表达怨愤的歌词。

《乐府诗集》共收诗5 290首,“怨”题诗共108首。钟嵘《诗品》评价曹植诗歌“情兼雅怨”[4],也就是“诗歌要抒发个体情感,情感抒发以悲情为主,悲情不宜极端,抒情文辞要优美”[5],以雅限制怨,有节制的情感抒发。乐府“怨诗”也体现了“雅”的特点,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怨而不怒。那么乐府诗“怨”诗之雅表现在哪里,本文将从“怨”的词源学,“怨”诗本事主题,以及叙事等方面探究。

一、辗转委曲的“怨”字形义与《乐府诗集》中的“怨”题诗

“怨”字本身就有压制节制的含义,使借以为诗题的怨诗本身就注定有含而不露的“雅”的特点。

“惌”是《字通》中提到的,“怨,通蕰。《荀子·哀公篇》富有天下无怨财。注怨读为蕰,言无私财蓄也。集韵或作惌。”[9]而这个字其他人也没有验证,本人猜测 “” 一样看成是“怨”的一种错误断字,这里不做阐释。

由此可看到“怨”字体现了主体之间的臣服关系,即被号令召集到一起跪拜,然后受命去做某事,为被号令者被权利所压迫时隐忍辗转委曲的情绪。人们用“怨”字来作为诗题,诗歌内容的哀怨婉转自在其中。

二、《乐府诗集》“怨”诗悲伤哀婉的本事主题

本事是乐府诗的重要构成要素,从本事可以看到“该曲产生的题材、主题、曲调、体式、人物等许多情况”[10],是“一个作品创作所依据的历史事实或故事情节”[11],是乐府诗本义、主题、题材的直接载体。乐府诗根据本事创制后,后代不断拟作。本事奠定了这一系列乐府诗的基本走向。

《怨诗行》下的题解叙述了“怨”诗的三个本事:《琴操》所载卞和献玉蒙冤,该故事形成于战国时期;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该故事形成于西汉;周公推心辅政而遭谗,该故事形成于周成王时期。到汉代,人们感于现实遭际,借此作诗吟咏。这些本事故事中有个共同特点即悲哀,悲其求而不得,哀其无可奈何,只能化作胸中怨气,长吟怨诗。故事本身就带有情感节制的“雅”的特点。后诗歌本事不断扩大增多,但这个主题特点基本未变。根据内容可分为:

1.蒙冤屈志

这个主题主要从卞和、周公故事生发而来。臣怨君不识忠心,然又无可奈何,隐而不发。魏曹植《怨歌行》“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奠定了其后蒙冤屈志诗的基本走向。后也以男女比况君臣,借班婕妤之事,写君臣际遇。如梁简文帝《怨歌行》“持此倾城貌,翻为不肖躯”,唐代长孙左辅《宫怨》“掩鼻谁忧郑姬谤”及翁缓《婕妤怨》“谗谤潜来起日忧,朝承恩宠暮仇雠”等。他们将婕妤被弃归结于诽谤,与周公、卞和之事相通。在唐代出现了借昭君故事写士人不遇的诗,如张籍《昭君怨》《明妃怨》。为人臣者渴望得到重用,却遭受诽谤不被信任和赏识,志向抱负不得实现,借咏叹卞和或周公甚至婕妤蒙冤屈志这样的本事来抒发自己心中怨气,含而不露,增加诗的内涵深度。

2.始乱终弃

这个主题主要从班婕妤故事生发而来。君恩难继,或写广泛的男女之情,始乱终弃,爱而不得。曲折又有悲情的故事引起广泛共鸣。魏曹植《怨诗行》“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女子哀怨的心情,如高楼上流转的明月,飘忽不定,长吟“君怀长不开,贱妾当何依”,女子幽怨之情跃然纸上。由班婕妤故事生发《婕妤怨》《长信怨》。后来又有从陈皇后冷落长门故事衍生的《阿娇怨》《长门怨》,以及广泛的宫怨主题,如《玉阶怨》《蛾眉怨》《宫怨》《杂怨》。古代宫廷妃嫔在年轻貌美时进入帝王家,年老色衰时被抛弃,被新人取代。曾经的宠幸不在,只能独守空叹,怨君恩凉薄。或写丈夫变心,新人代替旧人。

3.天命无常

汉末魏晋之际社会动乱,个人性命朝不保夕,在他们眼中“死”已经从汉代纯然个体的直接消亡演变为一种附带社会价值和个体价值的生命消逝,或感叹功业未就或感叹生命的有限。人们开始天命无常,时间有限,人生艰难之叹,带有朴素唯物主义色彩。《怨诗行》古辞“天地一何长,人命一何促”,用天地的无限衬托个体生命的有限短促。晋梅陶承其绪,“晨悦朝敷荣,夕乘南音客”,晨、夕对比之间,写人生的无常。晋阮瑀“暮兰不待岁,离华能几芳”,用花期短暂写生命短暂。到东晋陶潜“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表达对生命的思考,接下来“逢世阻”“丧其偶”“长抱饥”“无被眠”等词无不感叹生命的艰难。沈约《怨歌行》“时屯宁易犯,俗险信难群”写在世间生活的不易,“遽沦班姬宠,夙窆贾生坟”,借班婕妤和贾谊的例子写生活的变幻难测。孟郊《杂怨》3首,其一中“树有百年花,人无一定颜”,全诗将花和人对比,花的多次开放和人容颜的一次性凋零作对比,写人生的有限。其二中“浪水不可照,狂夫不可从”与其三中“忆人莫至悲,至悲空自衰”讲述人生道理。与无限的宇宙相比,我们都太过渺小。面对容颜的衰老、生命的消亡,我们感伤又无可奈何,而战乱又加重了这种无常性,因此,汉末魏晋之际这种忧嗟生命的故事特别能引起社会的广泛认同。后世不管是乱世还是治世,这种感叹生命有限、功业未成、忧嗟生命的诗歌都很多。

另外,一些“怨”诗中抒发的感情比较特殊。如庾信《怨歌行》“回头望乡落泪,不知何处天边”,借女子远嫁他乡自比,写自己在北周为朝臣对南方故土思念而不得回的怨恨。晋傅玄《怨歌行朝时篇》“自伤命不遇,良辰永乖别”,表达女子对逝去爱人的思念,是悼亡诗。由《湘妃怨》中舜与娥皇、女英的本事所表达的也是对爱人逝去,心无所依的怨恨,陈羽的“二妃怨处云沉沉,二妃哭处江水深”及孟郊“玉佩不可亲,徘徊烟波夕”,都是一种怀念。《楚妃怨》中楚庄王夫人忠心劝诫楚庄王,助楚庄王完成霸业多表达的是一种寂寞的等待,“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冷”,无人陪伴的凄凉油然而生。《雀台怨》是借祭奠曾建立丰功伟业的魏武帝而建的铜雀台表达英雄功业易逝的悲哀。《寒夜怨》是梁陶弘景表达与陆机“雪夜远思君,寒窗独不寐”一样的相思之情。

唐出现的新乐府词,往往借乐府古题讽刺现实社会利弊,而与古乐府自我抒情不同。《吴宫怨》有卫万、张籍各一。卫万诗借夫差勾践之史事,抒发历史兴衰更替的感慨;张籍诗借吾王夫差,写奸佞侍宠,忠介之士心忧朝政。崔颢《邯郸宫人怨》通过写宫女初长成到君王盛宠,最后流落归乡“嫁与西舍金王孙”的经历,抒发王朝变迁下,普通人物命运更迭的残酷。

历代乐府“怨”诗本事生发出的蒙冤屈志、始乱终弃,以及天命无常,都是人们极力追求,渴望拥有,然又无可奈何,不能强求下悲哀婉转的情感表达,带有“雅”怨特点。

三、《乐府诗集》“怨”诗悠远绵长的叙事特点

乐府怨诗重叙事,感情蕴含在叙事中,通过层层叙事展现出来,突破了传统诗歌,如《楚辞》《诗经》等悲歌慷慨的直接抒情言志方式,以叙事为主,这也造成乐府“怨”诗相对含蓄节制的“雅”的特点。汉魏平和冲淡,或直接铺叙整个故事,情感随着绵长的叙事而逐渐深化。如晋梅陶《怨诗》先总写人生之艰,“僶俛五十年”,然后铺叙生命之艰,“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世道之艰,“炎火屡焚如,螟域恣中由”;生活之艰,“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最后委婉表达自己愁绪,也是通过叙事展开,先是夜不能寐,“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然后将情感视觉化,“离忧悽目前”“于我若浮烟”,而后感叹生命无常“钟期信难贤”。通过反复铺叙,虽不激烈,但绵长的怨情已不断渗入。或抓住本事中某个典型意象,进行叙事。班婕妤《怨歌行》从“团扇”入手,通过叙述制作团扇,随身携带使用团扇到秋天团扇被弃的故事,来写被抛弃的怨情。即使像《怨诗行》古辞,反复铺叙天地的无限,人生的有限和无常,“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竹”,这种天命之“怨”,这种无可奈何之情在叙事中深入人心。汉魏乐府“怨”诗的叙事特点,使得诗素雅质朴,情感辗转缠绵,含而不露。

六朝乐府对本事只是简单概括,然后重复铺排渲染,“专就古题曲名的题面之意来赋写的作法”[12],整体风格浓艳密丽。晋傅玄《怨歌行朝时篇》由开头“十五入君门,一别终华发”触发的相思之情,其后“胡与越”“铁弦感触柱”“纨与素”“孤雌翔故巢”“流落光景绝”等多重相似的比喻不断重复。同是写男子不顾念恩情,宋僧惠休《怨诗行》为“君堂严且秘,绝调徒飞扬”,曹植《怨诗行》本辞为“原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君怀常不开,贱妾当何依。”汉魏乐府温柔敦厚,六朝乐府之浓艳立现。

唐乐府叙事以本事所蕴含的情感为统领或从乐府本事所蕴含的情感中抽象出更普遍的情感,写本事或新编故事。但都偏向自我抒情,刚健有力,文人化倾向严重。有唐一代,旧题乐府拟作,蔚为风气。唐代李白、孟郊是盛唐、中晚唐代表人物,大力拟作乐府。唐代李、孟二人乐府“怨”诗最多。李白有乐府“怨”诗5首,分别是《怨歌行》1首,《长门怨》2首,《长信怨》1首,《玉阶怨》1首。如著名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写宫女月夜久坐,夜不能寐,不断望月的故事,没有一字抒情,怨情却萦绕整首诗。孟郊有5首乐府“怨”诗,分别是《怨诗》1首,《杂怨》3首,《湘妃怨》1首。《怨诗》:“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本欲写相思之深,却不直接写情语,而是写女子与男子“试”泪深浅。这样看似无理取闹的行为,却从侧面将女子的情深写到极致。《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评价曰:“妙在不露”。

汉魏乐府、六朝乐府到唐乐府,都重叙事,“怨”情通过叙事传达,含而不露,这也是乐府“怨”诗“雅”怨的特点。

“怨”从构字之初便有被压制的含义,被压制的臣子蒙冤屈志之时会怨,妻子被丈夫抛弃时会怨,个体生命受到威胁时会怨。这种怨的内容又通过绵长叙事,形成整个怨诗悲伤的氛围。与“怒”相比,“怨”是儒家中庸节制思想的体现。从汉乐府古辞到魏晋南北朝到唐,人们对自我认知加深,自我情感表达增多,人们“怨”的对象也更加宽泛,从君主、丈夫到天命,最后有时只是面对一些无法挽回事物时一时抑郁的有感而发。“怨”诗也从乐府中的怨诗逐渐形成一种凄怨的风格,被广泛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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