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鼻》中人物的心理解读

樊 天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福建 福州 350202)

1916年刊载的小说《鼻》可以说是芥川龙之介的成名之作，适时23岁的芥川自此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1]。文学大家夏目漱石赞赏《鼻》这样的作品再多一些的话，芥川足以成为文坛上无与伦比的作家[1]。小说家山本有三夸奖芥川《鼻》这部精短之作足以选入教科书。

《鼻》的主人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寺院住持——禅智内供。内供长了一个异于常人的大鼻子，长达五六寸，从嘴巴上方一直拖到下巴，酷似一根香肠从脸庞的正中间耷拉下来。因为这长鼻子，给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帮忙，用棍子把鼻子掀起来，使它不落入汤内。鼻子一直是内供的一块心病，内供最害怕日常谈话中出现“鼻子”这个词，常常觉得别人在偷偷嘲笑他的长鼻子。内供还尝试各种方法，希望能让自己的鼻子短一些。而当内供成功把鼻子弄短后，旁人却笑得更加露骨。内供十分不解，更后悔把鼻子变短。一天清晨，当内供醒来看到自己的鼻子意外地恢复以前又长又丑的模样时，如释重负[2]。这样滑稽的结局安排也恰恰讽刺了主人公因强烈自卑而失去自我，以及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所带来的伤害。

一、自卑心理

自卑心理是指认为自己比别人差的感情，主要指不安、害怕失败、无力感、缺乏自信、嫉妒、羡慕等情绪表现。心理学家将自卑心理的表现形式分为逃避心理、补偿心理、优越感心理和妄想心理等。内供以旁人目光为准则，亦步亦趋，根源在于其内心的自卑。

1.逃避心理

过了50岁的内供，从沙弥时期开始，一直从事内道场供奉工作。内供本应专心致志地修身养性，但其却很在意自己的长鼻子。其实，比起鼻子带来的不便，真正给内供带来痛苦的是被鼻子伤害的自尊。内供时不时趁没有人的时候就摆弄摆弄鼻子，想让鼻子看起来比实际短一些。还会特别在意别人的鼻子，偷偷地打量别人的鼻子，希望能找到和自己一样鼻子的人。现实生活中没有，内供就遍查典籍，想从书中找到，来获得一丝归属感，这恰恰反映了内心的孤独感。内供一开始就无法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缺陷，还拼命掩饰来隐藏内心的自卑。作者通过细致的心理描写，在讽刺的同时也表达了一种理解和同情[3]。内供的自卑使其一直渴望从人们的目光中逃离。

2.补偿心理

补偿心理是指在身体和精神上有自卑心理时，通过在其他方面的优势来消除自卑心理引起的紧张等心理活动。例如，身体有缺陷的人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价值，会以在其他方面超越他人为目标，比正常人更加努力，更加追求成功[4]。内供未必是因为自己长着异形的鼻子才出家的，但却是因为鼻子产生的自卑，而更想证明自己，激励自己努力向上，这才占据了内道场供奉的地位，以谋求精神上的平衡。在一定程度上，内供鼻子的缺陷使其更有成功动力，更想获得众人的尊重，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自卑。

3.优越感心理

有自卑心理的人需要在补偿心理上重新获得信心，重新认定自己的存在价值。极少数人往往会有一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好的想法，也就是沉浸在所谓的优越感之中。身居内道场供奉之职，对内供来说是莫大的光荣。这样高的地位让内供重新有了自信，有了优越感。因此，当弟子为了治好内供的鼻子，不小心在言语和行为上冒犯了内供的鼻子。内供虽然知道弟子的好心，但是当自己的鼻子被当作物品来践踏时，还是感到很不愉快[5]。内供本应该很高兴地接受弟子僧的治疗，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优越感，内供露出不信任的表情，极不情愿地看着弟子从自己的鼻孔里拔毛取脂。

4.妄想心理

妄想心理是指基于没有根据的判断，只是根据事实的经验和逻辑来建立主观信念。在身体和精神上有自卑心理的人多会陷入妄想心理。有自卑心理的人，自己越是在意什么，觉得别人也会在意什么。比如，当内供鼻子真的变短的时候，内供对着镜子满足地眨巴着眼睛说道：“这样的话，肯定没有人会笑我了。”[5]但事实上，《鼻》的前半部分内容完全没有周围人嘲笑内供的鼻子的描写，可以说这些嘲笑可能只不过是内供自己的妄想罢了。

内供的确活得很失败，无法正视自己的缺陷，一直被负面情绪所影响，没有自我意识，被世俗牵着“鼻子”走。

二、利己主义心理

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是一种只追求自己的利益，不考虑给别人带来麻烦，为所欲为的态度，也叫自私。内供失去自我的原因根源在于自己的自卑心理，而周围的社会环境对其影响也是极大的。根据角色特点，接下来从百姓们的优越感、寺僧的同情和傲慢、武士的冷眼旁观来分析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1.百姓的优越感

内供作为池尾一带的高僧，本应受到众人的尊敬，而百姓只对内供的鼻子感兴趣。内供的鼻子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内供鼻子掉到粥里的故事，传遍了整个池尾。百姓甚至猜测内供或许是因为长着那样的鼻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做他的妻子，这才出家的吧。百姓为自己没有这种怪异的鼻子，而不自觉地产生了优越感。为了守住这种优越感，镇上的人们不希望内供从不幸中解脱出来[6]。因此，内供的长鼻子消失后，非但没有得到百姓的祝福，反而被更加放肆露骨地嘲笑。这种对摆脱不幸的人产生的敌意，正是百姓利己主义的表现。

2.寺僧的同情和傲慢

寺庙的僧人对内供有这样的鼻子表示由衷的同情，也明白内供的内心十分在意鼻子，想方设法地让鼻子变短。而当内供的鼻子变短后，内供在吩咐事情时，只要其转过身去，弟子们马上就偷偷地笑起来。有一天，内供听到狗狂吠的声音，就走到外面一看，一个淘气的小和尚，拿着一根长木棍，追着一只长毛狗，就像刻意说给内供听那般：“我不打鼻子，我不打鼻子。”[7]正因为寺僧采取了这种态度，内供长鼻子的存在和消失都是不被人们所接受的。内供并不理解这嘲讽的原因，只是怨恨这结果，即便变成了正常人的鼻子，其又想变回过去又丑又长的鼻子。可见，周围人恶意的议论和嘲笑给内供带来了极大的精神痛苦。

3.武士的冷眼旁观

日本武士是一群行动果敢的人，倡导忠诚、信义、廉耻、尚武。因要事前来池尾寺院的武士本应见多识广，至少不会像看小丑一样地看着内供吧，说不定还有能力帮助内供走出鼻子的困扰。但是，对于内供的不幸，武士冷眼旁观，并没有施以任何帮助。不仅如此，当内供鼻子变短后，武士摆出了一副可笑的表情，明明有要事前来，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内供变短的鼻子看，跟看什么滑稽的东西似的。在一个人不幸时候的同情不一定是善，但在一个人摆脱不幸以后，不为之高兴却反之奚落，就一定是恶了。

不管鼻子长与短，都逃不开周围人的议论和嘲笑，这也是内供烦恼的外部原因。在内供没有强大内心的前提下，周围人的态度足以扭曲内供的心理。内供是可悲的，但更可悲的是这种社会风气，那正是长在人们心中无形的长鼻子，这鼻子的丑陋是内供鼻子的无数倍。

三、自卑心理与利己主义心理的原因分析

《鼻》所反映的人的自卑心理和利己主义，除了自身内心不够强大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即日本的“耻”文化、集体主义和人自私的本性。

1.“耻”文化

在日本人的生活中，“耻”文化作为道德的绝对基准，一直占据很高的地位。日本人很在意社会对自己的评价，以社会的评价和他人的评价作为自己行为的指针。但以“耻”文化为基调的文化意识，带来的是以他人为本位的理论思想。因此，日本人总是把社会对自己的评价看得很重，甚至作为自己思考和行动的出发点。总是以他人为中心的论调，使得人们缺乏自我意识和个性。太过重视他人的批评是导致自卑心理的原因。内供为了缩短鼻子而煞费苦心，试过喝老鸦爪子汤，涂老鼠尿，用开水烫再用脚踩，他都能忍受，还一再表示不痛。因为比起鼻子的痛，害怕别人嘲笑的“耻”意识一直在精神上折磨着内供。内供的自卑心理使其陷入痛苦的循环漩涡。

2.集体主义

集体主义使日本人的行为具有强烈的统一性。日本人认定自己是某集团的成员时，就会忠诚于集体，全心全意，所有成员都互相配合，保持统一性。集体主义以强烈的归属感为基础，如果被排斥在集团之外，就会失去归属感，从而陷入不安。内供为了找到与自己有同样鼻子的人，费了很大的劲，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如果能找到那样的人，就如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内供内心的痛苦和反抗越强烈，他的孤独感表现得就越明显。鼻子是个人追求的自我意识和集体主义的社会意识之间产生的矛盾和对立心理的集中表现。在这样的矛盾和对立中，个人追求的自我意识是无力抵抗集团主义的社会意识的[8]。内供摆脱长鼻子，引来的却是集体的嘲笑，正是集体主义促使了群集心理和抱团效应产生，内供不幸地成为被孤立的那位。“鼻子”是自我意识对集体意识无可奈何的屈从。

3.人性自私

自私是一切生命的本性。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无法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立场，感受他人的疾苦。为了内供鼻子的事，弟子特意从医生那学来了缩短鼻子的方法。让鼻子变短的机会终于来了，内供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试试，但表面上却装作很不情愿，百般推却。其实是希望弟子极力相劝，好让其装作勉为其难地去尝试一下这个方法，弟子也十分理解和配合[9]。弟子的存在本来应该是让内供宽慰的存在，但当内供躺在地上，仰望弟子用脚不断用力地踩着自己的鼻子时，在内供心中，弟子这仅有的善意也被摧毁了。内供的自尊被践踏得体无完肤，使得对弟子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内供虽然处于受害人的立场，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内供的自私也展现得淋漓尽致[10]。的确，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这也是人性自私的一种表现。

四、结语

芥川龙之介初期作品《鼻》是一部以“他人的不幸”为主题的精彩的短篇小说。人是充满卑俗的自尊心、虚荣心和私欲的，越是追求人性中的真善美，便越能感受到人性中丑恶的一面[11]。尊重人性自私这一特性的存在，摆正心态，不要带有偏见，保持一个合理的度，既不要损人，也不要太过利己。对世事万物抱有善心，正确对待利己主义，在自我和社会矛盾中谋求平衡，得以持续发展。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别人的指责和看法本质上是不重要的，只有自己想通了、强大了，外界自然变得明朗了。有自卑心理的人应该正视自己的缺陷，客观地看待自己、认识自己，妥善处理好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培养良好而坚强的人格。毕竟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外界必会尊重你的。小说最后，主人公内供最终无奈地与现实和解，实际也是另一种的自我救赎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