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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历史政治学视域下的中国现代国家建构

2021-01-16赵成福

关键词:建构历史国家

赵成福,田 杨

(河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现代国家包含现代性和国家两个认知维度,按照吉登斯关于现代性的预言,“现代性内在就是全球化的……现代性内在地是指向未来的”(1)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54-155页。。现代性是现代化过程中所呈现出的各种特质,是涵盖全球范围又具有地域性特征的聚合体。在人类社会发展从农业社会向工商业社会的历史转向中,现代性是由欧洲发端并主导世界的动态实现过程。与整个人类历史跨度相比照,国家作为一种政治组织,能够在国内和国外发挥主导作用的时间长度十分有限。从现代国家这个复合概念引出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议题,中国在独特的现代国家建构历史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国家建构特征与政治发展类型。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提出“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的“四个自信”理论,中国现代国家建构有其历史本源、内在规律与发展必然。本文尝试从历史政治学的视角梳理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历史过程,在此基础上厘定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特征,从“大一统”概念中缕析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具体维度。

历史政治学产生于学术和实践两方面的需要。一方面,在中国政治学发展过程中,历史政治学是本土学者自主性反思的学术回归。其引起了广泛思想共鸣,引发了大量围绕历史政治学概念、研究方法、研究范式的学术讨论,产生了一批从历史政治学视角对中国政治进行研究的高质量学术成果。另一方面,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随着中国的不断崛起,在国际关系学界中存在着“中国引领论”和“中国威胁论”两种不同声音。前者强调中国在全球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发展中的积极作用,而后者则突出中国对现有“西方秩序”的挑战,有可能引发国际秩序的混乱。当下主流的国际关系理论基础可以追溯至欧洲国家的殖民理论,伴随着殖民经济剥削,欧洲国家强行将政治意识形态与政治发展概念、理论及模式输入殖民地。许多“二战”后获得独立的国家全盘接受了西方政治理论,实行代议制、普选制等西方民主政治制度。不幸的是,这些国家陷入了更糟的情境,民主政治并没有实现,军人干预政治、暴力冲突加剧、民族分裂等问题正困扰着这些国家,“普力夺社会”形象地呈现出这些国家所遭遇的困境。因此,抛弃具有本我特征这一政治传统的行为极其危险,历史政治学即是对此问题的反思与回应。

历史政治学从历史维度提出“大一统”的国家概念,认为中国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中国曾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长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大一统”之国家概念的基因“决定性”与历史政治学所强调的历史“连续性”不谋而合。“决定性”和“连续性”在方法论层面强调,“在对待历史时应该采取宏观的立场,世界上从无一种全然相同的事物在历史上发生两次。每一事物都有它独特之基点,所以在提出因果关系时,我们也应当将历史事迹尽量前后连贯看去,而不应因一时一事偶尔相似即下定论”(2)黄仁宇:《中国大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24页。。由于中国现代国家建构具有“传承性”特征,因此需要采用历史的眼光来分析现代性的形成过程,凭借系统的眼光和区别的态度审视“历史中的中国”是历史政治学的内在要求。

一、现代国家建构的理论渊源

中国学者与西方学者围绕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议题进行了富有启发的讨论,同时也显示出了显著的理论张力与价值差异。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理论可追溯至马克思与韦伯等西方学者论述国家建构的理论脉络中,诸多学者进行了充分的学理分析并构建了丰富的国家建构理论。

马克思强调了阶级在国家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各个人借以实现其共同利益的形式”(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2页。。韦伯则提出了更加系统化的国家建构理论,他在《经济与社会》一书中勾勒出现代国家的形态,“它的行政班子卓有成效地运用其对物理暴力的正当垄断以保障秩序的实施”(4)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86页。。吉登斯在韦伯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现代国家概念:“它的统治在地域上是有章可循的,而且还能动员暴力工具来维护这种统治。”(5)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1页。与韦伯的现代国家定义相比较,吉登斯弱化了垄断暴力工具和合法性的必要程度。其他西方学者对现代国家建构的定义或多或少都依赖于以上经典的现代国家概念。在西方现代国家建构理论视域中,领土完整、权力合法性及社会控制能力等是判断国家现代性的基本参数。除此之外,西方学者们围绕现代国家建构的机制进行了充分探讨,产生了战争说和经济说两种观点。蒂利提出“战争制造国家”(6)蒂利:《强制、资本和欧洲国家:公元990-1992年》,魏洪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50页。,认为战争是民族国家诞生的动力。还有学者提出了经济的解释,将国家建构的动力置于全球范围内,即现代国家诞生于世界体系之中。如沃勒斯坦认为,现代国家是全球经济体系中不同阶级斗争的结果(7)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2卷,郭方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26页。。亨廷顿则更进一步从民主政治角度刻画现代国家建构的动力,他认为,“区分现代国家和传统国家,最重要的标志乃是人民通过大规模的政治组织参与政治并受到政治的影响”(8)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8页。。

西方学界关于国家建构的理论奠定了西方学者对中国现代国家建构过程分析的理论基础。费正清在讨论为何清政府建构现代国家失败时,提出如下解释:清政府没有配合人口和商业的增长适当地扩充政府的机构和人员,仕途上进的门路被堵塞以及官吏们对人民的横征暴敛(9)费正清:《伟大的中国革命》,刘尊棋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年,第77页。,换言之,清朝官僚体系的质量与社会控制需求间不平衡的矛盾,导致了清政府的失败。吉尔伯特·罗兹曼认为,“清朝统治者由于十分担心自己在中国的异族身份,就千方百计监视汉员官僚,从而诱发了以损害中央利益来达成地方权力联合的离心力量,也导致了其他方面的失衡”(10)罗兹曼:《中国的现代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29页。。由于统治者与官僚在民族上的差别,导致了官僚对统治者心怀芥蒂,同时统治者也尽量排斥异族官僚。这一冲突导致了政治恶性循环,政权的合法性受到破坏。孔飞力对耒阳暴乱等三个历史事件进行了剖析,也是从政治参与、政治竞争和政治控制三个维度进行思考的结果(11)参见孔飞力:《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陈兼、陈之宏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以上西方学者都在试图寻找中国现代国家建构失败的原因,从西方理论视角观照中国的现实问题。虽然他们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启发性,但对中国现代国家建构政治逻辑的本质性特征却语焉不详。

还有西方学者提出中国“国家早熟”的理论观点,指出中国在国家形式和政治制度上的过早成熟,使得中国具有很强的集权性,扼杀了市民社会的发展,更限制了资本主义的发展。现代国家建构出现停滞,直到鸦片战争英国人把西方价值观输入中国,中国现代国家建构才得以再次启动(12)参见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张理京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实则不然,中国在秦汉时期已完成了西方国家在一千五百年后才经历的现代国家建构历程。中国以自身发展节奏也可以完成现代国家的建构,例如宋、明两代的经济繁荣和社会发展更呈现出向现代国家建构的趋势。西方学者所认为的西方殖民政策对中国现代国家建构起到了积极作用的逻辑是完全错误的。

较之国外学者,中国学者通过审视现代国家建构的历史过程,提出了不同的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理论。瞿同祖梳理了西方学者对封建的定义,将西方学界语境中封建概念的核心归纳为“只是以土地组织为中心而确定权利义务关系的阶级社会而已”(13)参见瞿同祖:《中国封建社会》,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页。瞿同祖从经济、政治、社会,各种结构对中国的封建社会进行剖析,认为中国的封建社会形成于周,以层层分封与相统属为政治特点,以阶级和宗法为社会特点,逐渐崩溃于秦。,认为中国的封建概念比西方封建概念更有善治的理念。具体而言,中国封建政治制度是夏、商、周政治文明间的传承。中国于周朝实行分封制,在经济上进入到农业时代,土地关系成了一切社会关系的核心,井田制是与之相对应的土地制度。孟子对井田制有过最初的描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14)《孟子·滕文公上》在孟子眼中,仁政的基础是划定井田边界,以井田为基础发展为不离乡土、邻里守望、天下为公的封建国家样态。因此,封建制度作为一种政治形式在西方导致了人的束缚与压制,而在中国则成了人追求幸福生活的一种可能。

民主化程度是西方学界衡量现代国家建构的重要指标。西方民主勃兴于希腊的身份政治,并以英格兰议会民主为成熟的标志,最终发展为美国的选举式现代民主。与之不同,中国自秦汉时期就是一个中央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因此有学者以此为据来论证中国缺少民主,却忽视了中国民主的独特实践。钱穆认为,“秦汉以下,则地方自治确可指说。其时乡县三老,皆由选举,得与县令、丞尉以事相较,此即一种官民协商与官民合作。乡县三老并得对天子王侯直接言事,其地位不为卑下”(15)钱穆:《政学私言》,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42页。。由此可见,中国的民主不是中央与地方、个人与集体的二元对立性博弈,而是以协商、合作与互利的方式实现。如果以民主程度来判断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进程,不如以民主的实质来讨论中国民主政治的先进性及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成熟性。

从中国学者的分析可以得出,传统中国已经包含了以民为本及民主治理等现代国家的要素。自华夏概念形成伊始,中国人就具有自始至终的国家认同感。中国自秦朝时期在政治上已然是一个统一的现代国家,中央政府获得了较强的社会控制力。综上所述,关于中国现代国家建构问题,中西方理论之间明显存在张力。西方学者的现代国家建构理论无疑带有一种西方普世的价值观,他们未能精准地考察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历史与情境。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认真体会西方学者的研究,在精致的概念和逻辑的理论背后,可以感到其中隐含着西方式的价值追求。诚如沃勒斯坦所承认的那样,“今天的我们毫无例外地都是我们生活背景的产物,都是我们的教育、我们的个性和社会角色以及我们活动于其间的结构压力的产物……社会体系及其所有下属机构,包括现代世界的主权国家,都是无数社会群体活动的场所,这些群体互相交往、勾结,更多的是相互斗争”(16)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郭方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9页。。然而,历史和现实的联系提供了跨越这种差异性的可能,“史事和现状‘发生学的关系’愈深,愈有助于现状的解释愈重要”(17)张荫麟:《中国史纲》,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页。。详细地考察历史,以历史政治学之维打开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黑箱”是认识传统国家治理有效性的必由之路。

二、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历程与特征

(一)中国现代国家建构历史:统一与和平

历史记载,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古代中国疆域可以分为东夷、南蛮、西羌、北狄等少数民族部落。自炎、黄二帝联合驱逐蚩尤,黄帝华族(汉朝以后称汉族)子孙成为居于中国的民族主体。尧、舜、禹三帝以“禅让制”传帝位至皋陶,禹的儿子启夺取了皋陶的儿子益的帝位,禅让制度就此终结,世袭制成为夏朝政治权力交接的制度。经殷商至姬发伐纣王建立周朝,周成为封建中国的宗主国。周延续商代分封制,将商地分为三个部分,姬发的三个兄弟管叔、蔡叔和霍叔各封一部。除此之外周还将宗法制度发展至完备。周天子分封诸侯,为各诸侯的大宗。各个诸侯也可以在其国内分封许多小国,这些小国视各诸侯为宗主,称为小宗。以贵族为基础的周朝统治中国近八百年。

春秋时期以分封为基础的贵族地位受到新兴地主的挑战,传统社会秩序无法延续,各诸侯国内外兼并、互相争霸。战国时代七国称雄,国家逐渐走向统一。后续随着贵族的地位逐渐式微,无法有效保证其对土地的所有权。因此,贵族土地所有制遭到破坏,新兴地主开始获得军事和政治权力。原本居于西域的养马小国——秦国,顺应了时代的变迁,经商鞅改革旧制,创立新法,迅速变得强大,在后期的统一过程中采取连横的计策,战胜了六国而统一天下。同时,秦国实行了一系列利于权力集中的政治制度,废除宗室贵族制度,建立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设立郡县制,民族统一的国家初步形成。秦朝短命二世而亡。刘邦抓住了项羽想开历史倒车、恢复古代贵族制度的致命弱点,击败了项羽建立汉朝。“汉朝制度基本上承袭秦制,汉后历代制度又自汉制逐次演变而成。”(18)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序言。秦汉两代的政治制度虽有区别,但初步奠定了中国“大一统”国家的雏形。

至此,中国已经显现出现代国家的元素,从秦汉到鸦片战争前的历代王朝,皇帝、官僚和百姓之间的兴亡之争,士族、宦官和贵族的权力之斗,农业、牧业、商业和工业的经济之谋,汉族和少数民族统治之夺等共同展现了中国历史的跌宕变迁。中国历史经历了分立的三国、八王混战的西晋、少数民族和汉族对立的南北朝、隋朝的短暂统一、国力鼎盛的唐朝、大分裂的五代十国、南北对峙的宋朝、蒙古族统治的元朝、农民起义建国的明朝、满族统治的清朝。值得关注的是,虽然这些历史跌宕起伏,然而其时间长度仅能占中国历史中的短短一瞥。漫漫历史长河中历代王朝都在回望秦汉所建立的“大一统”国家样态,找寻国家与社会之间的最佳契合点。由此可见,统一与和平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历史的总基调。

(二)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特征:连续与传承

通过梳理历史可以得出,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特征具有连续性与传承性。正如钱穆先生曾用诗与剧的比较来凸显中国历史文明的特点:“今于国史,若细心留其动态,则有一可注意之事项,即我民族文化常于和平中得进展是也。欧洲史每常于战争中著精神。如火如荼,可歌可泣。划界限的时期,常在惊心动魄之震荡中产生……中国史如一首诗,西洋史如一本剧。一本剧之各幕,均有其截然不同之变幻。诗则在和谐节奏中转移到新阶段……西洋史正如几幕精彩的硬地网球赛,中国史则是一片琴韵悠扬也。”(19)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3页。

中国与西方现代国家建构形态在历史进程中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前者是和平与统一,后者则是战争与分裂,二者在历史发展中的分野构成了现代国家建构特征的本质差异。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历史是一部从黄帝尧舜统一华夏、周分封天下、先秦百家之兴起、秦统一中国、汉之察举、唐之科第、两宋之书院讲学、元清少数民族统治、西方国家入侵、共产党领导下的民族独立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奋斗史。纵向维度看,基本的国家认同、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贯穿于中国历史。因此,中国现代国家建构呈现出连续性特征。究其原因在于“大一统”的国家建构模式,“没有核心国家,文明便会消亡,正如历史上很多古文明的命运一样。中华文明基因共同体的命运取决于中国,维持中华文明基因共同体的‘以文载道、传道’的文教传统也依靠国家实体而存亡,这个中国实体必须是历史上的大一统或统一的”(20)杨光斌:《历史政治学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政治发展》,《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5期。。国家统一不但保证了文明的传承,影响了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也确立了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连续性与传承性的特征。

三、“大一统”概念中的中国现代国家建构之维

杨光斌从“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三个层面将历史政治学定义为:“以历史连续性为要义,用历史分析的路径,研究‘存在’、研究过去与现在的直接关联性。”(21)杨光斌:《什么是历史政治学》,《历史政治学》,2019年第2期。历史政治学研究范式与理性选择行为政治学研究范式的理论预设截然相反。理性选择行为政治学研究范式认为,当主体(既可以是单个的人也可以是由个人组成的不同规模的政治组织)面对选择时可以从自身利益视角做出理性选择。而历史政治学提出的“大一统”概念为分析中国现代国家建构提供了有效路径,“大一统”概念强调了中国历史发展中统一与连续的主旋律。

近年来,政治学和社会学学者从历史视角以“大一统”的概念来分析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内涵,但学者们的研究对象和学术旨趣不尽相同。有学者围绕宏观历史,通盘考察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历史规律。如杨光斌在谈到中国政治发展时提出,中国现代国家建构具有强烈的历史路径依赖性,“在源头上,先秦政治具有与生俱来的世俗化和官僚制的现代性;在流变的脉络上,两千年历史就是初始的关键节点的路径依赖;在变化的意义上,晚清以来的百年巨变依然在历史连续性意义上发生着”(22)杨光斌:《历史政治学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政治发展》,《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5期。。姚中秋将国家诞生与当下国家进行长时段宏观历史比较,以“国家形态在源头上的分叉”“罗马的征服性帝国与秦汉的农本国家”“明清中国作为世界工厂与欧洲的军事贸易体制”“美国作为军事金融帝国与中国作为世界工厂”为论据,来论证现代国家的建构过程(23)姚中秋:《生产型国家与军事贸易国家:中西长时间段宏观历史比较》,《学海》,2020年第4期。。

还有学者聚焦某个历史阶段或某一具体问题,提出中国国家建构的内在逻辑。如徐勇以周朝为样本对中国早期国家形态进行了研究,揭示了中国文明和国家建构的早期特征,即“周在中国第一次以血缘联结的方式实现了国家形态的统一”(24)徐勇,杨海龙:《历史政治学视角下的血缘道德王国:以周王朝的政治理想与悖论为例》,《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然而,以血缘道德为基础的周朝在制度层面存在的内生性悖论最终导致了其灭亡。此外,周平通过西方和中国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比较,将民族概念从少数民族范围扩展至国族领域,“把中华民族的构建和未来的国家发展结合起来”(25)周平:《中国何以需要一个国族》,《思想战线》,2020年第1期。。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基础是由五十六个民族融合而成的国族,广义的国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二者概念同构。近代中国所经历的特殊历史,对国族构建提出内在逻辑要求,“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一个以政党为核心的文化与政治的命运共同体”(26)周光俊,郭永园:《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与新时代的中国民族事务治理:历史方位、理论方法与概念议题》,《社会主义研究》,2020年第1期。。

概言之,从研究内容上看,现代中国国家建构包括国家疆域、国家控制、国家政权运行和政治文化传承等因素。从分析方法上看,需要采用宏大历史、长时间跨度、纵横结合的比较方法,探寻现代中国国家建构的内涵。将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置于“大一统”的概念中,在国家建构模式下认识主权维护、基层治理、体制吸纳与文化认同的互动关系。

首先,中国现代国家建构不能忽略主权的统一。古代中国在完成王朝交替后,统治者为了防止军队权力的集中,往往弱化军队战斗能力,国家的军事动员能力也不被重视。与之相反,欧洲国家的军队发展经历了由雇佣兵阶段至民族军队的全民军事动员阶段。而中国军事力量呈现出逆向发展趋势,“农民和城市人口逐步非军事化,帝国的兵役也渐渐由社会的边缘人群来代理,这个趋势扭转了早期诸国为了竞争而把兵役扩展到整个农民阶层的潮流。公元前31年,全民兵役制被正式废除,直到1911年中国的最后一个帝国瓦解之后才重新出现”(27)陆威仪:《早期中华帝国》,王兴亮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4页。。中国共产党通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确立了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通过艰苦的斗争获得了革命的胜利,取得了今天来之不易的成绩。因此,“大一统”国家建构的基础是主权的坚决维护。

其次,自秦汉建立统一帝国后,中国所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内部社会的治理问题,即如何治理一个地域庞大的农业国家,促使农业生产满足国家发展的需要。基层社会治理是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必须考虑的问题,乡村治理与国家稳定、农业生产与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官僚和地主企图占有更多的土地以获得利益,农民在不断的被剥削中产生不满情绪。此外,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强调的“天命观”思想使得农民也具有一种忧国忧民之情,挑战了腐败的统治秩序。如秦陈胜吴广起义、东汉黄巾军起义、唐黄巢起义、元红巾军起义和明李自成起义等,都是农民挑战皇权的例子。相较于国内压力,中国面对国外挑战的压力相对较小,外族入侵仅仅造成了南北朝、五代十国和宋金对峙等国家分裂状态。少数民族真正统治中国仅存在于元、清两朝。当蒙古人和满族人入侵后,发现本民族的文化无法和中原文化抗衡,为了维持少数民族的统治,不得不采取汉族文化和传统国家制度来治理国家。因此,维护与建构国内政治秩序,实施有效的国家治理与基层治理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主要方面。当下强调政府主导下的农村治理,亦带有历史的烙印(28)朱天义,张立荣:《新时代农村集体经营何以延续:政府主导下的连片特困地区乡村产业发展模式比较》,《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再者,科举制是构建国家官僚体系的重要方式之一。由科举产生的政府官员会成为国家精英,即便没有在科举中取得功名的学生,也在长期的备考过程中养成了一种儒家思维模式,成为民间官方意识形态的拥护者。无论是纳入官僚体制的士人还是未能及第的儒生,他们都是国家权力的代理人,能够参与国内政治秩序的管理。知识分子的命运和国家的前途息息相关,因而产生出一种学而优则仕的处世态度。国家与精英拥有良好的互动关系,“与在欧洲的那种国家与精英对立关系相反,中国国家精英则帮助国家进行统治。这在欧洲更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很多欧洲的精英是贵族,拥有独立于国家之外的权力基地,如果他们参加政府,势必威胁国家的自主性”(29)王国斌:《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李伯重、连玲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4页。。基于这种排斥态度,西方国家则反对精英过多参与政治。市民社会也和国家相悖,甚至能够独立于国家之外自行发展。“大一统”理念将国家和社会、国家和人民打造成为有机的共同体,体制吸纳能力大为增强。

最后,文化认同也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因素之一。许多少数民族依靠武力取得统治中国的机会,在统治之始他们为了发展本民族的力量,排斥汉人和汉文化,甚至拒绝跨民族通婚。但通过实践他们发现,少数民族文化缺少凝聚力,导致民族隔阂进一步加深,百姓对统治者的态度恶化。生产力水平降低,造成国家税赋的汲取能力降低,国力明显下降,威胁到了统治阶级的统治地位。因此,他们不得不学习或者采用传统中原文化,将本民族的文化与中原文化进行融合。例如清朝康熙皇帝设立博学鸿儒科招揽高才、文士编修《明史》,乾隆皇帝弘历编《四库全书》,目的都在于增进文化认同。“一个民族只有在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才能走得更稳更远,只有汲取了历史的丰厚养料,才能避免酿成人类文明开倒车的悲剧。”(30)方堃:《多民族文化共生与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中国文化是一种凝合剂,不同的民族融合在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之中,并逐渐形成中华民族这一概念,文化认同与国家建构是共生的一体两面。

概言之,“大一统”奠定了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基本面向。具体以内部威胁为主、国内治理秩序建构为基、长时期的和平为调、文教科举为手段,将精英、人民和国家紧密结合为一个整体。不同民族文化融合的背景中,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具有自上而下的国家治理能力,同时以儒家文化为本,强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认同理念,让百姓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国家民族忧患意识,确保在强大的国家控制力下保持一种天然的自下而上的政治参与意识。当这个双向互动通道通畅之时,国家治理能力与现代国家建构能力就会得到极大的提升。

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以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范式,来审视中国现代国家建构过程。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历史主线是和平与统一,其特征是连续与传承。从“大一统”的概念出发,主权维护、基层治理、体制吸纳与文化认同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核心要义。可以看出,西方现代国家建构理论用“普适性”原则掩饰西方历史的“特殊性”,用西方现代国家建构的理论框架来解释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本质难以行得通。只有对中国国家建构的历史进行详尽的描述,才能够理解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要旨。需要澄清的是,在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研究中,“文化排外主义的国粹主义和文化崇洋媚外的民族虚无主义皆不可取”(31)赵勇,冷向明:《服务型政府的理论基础:争议中的透视》,《社会主义研究》,2011年第2期。。保持理论创新与理论借鉴是通向科学理论的两个维度,如徐勇教授以比较视野中的中国与西方国家、民族—国家与民主—国家建构的非均衡性及自主性,解释当下中国的政治发展为其他学者开辟了新的研究方向(32)徐勇:《现代国家建构中的非均衡性和自主性分析》,《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理论研究要对西方和中国国家建构理论进行比较,审视中国和西方现代国家的建构历程。以客观立场,对比西方和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特征,在历史视域中分析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规律。

概言之,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具有明显的历史路径依赖,即“大一统”的国家模式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特征、维度与机制。统一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过程的总基调,国家建构具有传承的特征。国家长时段的和平与统一、文明的持续演进、疆域范围的基本稳定、民族间的不断融合、高效的行政体系、良好的基层治理等因素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基本维度。因此,作为中华民族生存和发展基本文化形态的“大一统”理所应当成为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文化之基和价值依归,继续指引中国的现代化建设,进而推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33)王建国,朱莉:《大一统: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文化基础》,《汉江论坛》,2019年第6期。。“大一统”作为被历史经验证明的现代国家建构形式及政治发展方向是中国走向善治道路的内在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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