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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审视晚清士人的“开眼看世界”

2021-01-16

关键词:郭嵩焘公法国际法

王 锐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1)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不平等条约,从此中国被卷入以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主导的世界体系当中。在此之前,中国对待周边国家有一套行之久远并日趋于成熟的制度体系。(1)关于对这一体系的内容与运作方式的概述,参见张启雄《中华宗藩体系的挫败与转型》,载王建朗、黄克武主编《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晚清卷(上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58—169页。在此体系之下,中国历代王朝与周边国家进行各种类型的交往,并依据这些从具体政治和经济实践中产生出来的政治文化,从理论层面对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进行论述、定义。即便其中有些许制度或实践方面的变动,也是在这一套政治文化逻辑之下的变动。换言之,这一体现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核心意涵的怀柔远人之“道”,其自身合法性并未遇到猛烈而全面地冲击。

在此情形下,中国的士阶层必须要更为主动、全面、深入地了解近代世界,特别是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主导的世界体系的基本特征、渊源流变、运作逻辑、交往方式等。这样才能让中国于世变之中得以立足,才能思考解决中国内部问题的方案,保卫作为政治与文化共同体的中国。而长期以来的中国近代史书写,也把当时有意愿、有热心去进行这项事业的人视为现代中国的“先驱”,对他们报以极高的尊敬,将其刻画为时代的榜样。

这样做自然有一定的意义。但是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分析那一时期中国士人的“开眼看世界”,就不能仅把他们有无这样的主动性视为唯一标准,而须以今天我们对于近代以来世界形势的基本认知,去审视那一代人的思想,尤其是关注他们的这种“开眼看世界”,究竟是否看到了近代世界一些本质性内容?他们的“看世界”,是有条件接收比较充足的信息,还是建立在信息缺失的基础之上?他们是从中国所处的地位与中国解决困局的需要出发去“看世界”,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域外知识与意识形态宣传所“带入”,以至于只能看到一个后者所希望他们看到的世界,甚至通过这种世界认知来回视中国?这些问题,在今天都需要进行重新审视。这样才能区分哪些时人的言说可以作为一份思想遗产被人们继续重视,哪些言说只是在一种特定时刻产生的认知偏差,在今天非但不能延续这样的认知,反而要对之进行检讨。对此,本文择取几位在晚清颇有影响的士人之言说,分析他们是如何“看世界”,以及看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一、王韬对西方列强的观察

在晚清士人里面,王韬的经历颇为独特,他是近代第一批“职业报人”,在沿海城市办报纸、当编辑、做主笔,具有某些新式知识分子的生活特征,这与之前读书人要么参加科举入仕为官,要么选择当师爷或西席,要么在乡下做士绅的生活方式非常不同,王韬身上带有一定的商业与资本主义印记。此外,1867年,他应理雅各的邀请,从香港出发至欧洲,实地考察参观了近代西方国家,因此,他在认知上较之那些从传教士撰写的论著里了解西方的读书人,要有更多的亲身体验与深入观察。

面对时代变局,王韬自然反对那种深闭固拒,将西方列强视为“夷狄”的做法。他主张更为全面地认识西方,建议中国正视后者之所以富强的方法。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道”,并且和中国的古圣先贤之道并不冲突。他说:“东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盖人心之所向即天理之所示,必有人焉,融会贯通而使之同。故泰西诸国今日所挟以凌侮我中国者,皆后世圣人有作,所以混同万国之法也。”他相信,未来全球文化会形成某种融合的态势。具有这样的心态,自然能让他以比较开放的眼光来审视世界格局。正是由于他相信必须“开眼看世界”,所以他强调要从中国自身的立场出发,探究列强为什么能够侵略中国,中国应如何做才能因应这一危局。这就让他的“开眼看世界”是以思考当时列强的真实行动逻辑为主,而非顺着后者所宣传的那些话语来在中国再传播一遍,这使得王韬的观察显现出极强的独立思考的特征。

比如他在《洋务》一文里论述中国在列强环伺之时的当务之急时指出:

处今之世,两言足以蔽之:一曰利,一曰强。诚能富国强兵,则泰西之交自无不固,而无虑其有意外之虞也,无惧其有非分之请也。一旦有事,不战以口舌,则斗以甲兵。不折冲于樽俎,则驰骋于干戈。玉帛烽燧,待于二境,惟命之从。不然,讲论洋务者愈多,办理洋务者愈坏,吾诚未见其可也。[1](《洋务上》,P.30)

此外,在文章中他还强调:

至今日而谈洋务,岂易言哉?至此几于噤口卷舌,而绝不敢复措其手足。盖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非由练兵士,整边防,讲火气,制舟舰,以竭其长,终不能与泰西诸国并驾而齐驱。顾此其外焉者也,所谓末也。至内焉者,仍由我中国之政治,所谓本也。其大者,亦惟是肃官常,端士习,厚风俗,正人心而已。两者并行,固已纲举而目张。[1](《洋务下》,PP.30-31)

可见,王韬并不反对汲取西人之长。但他却很在意需要汲取什么,以及此举是为了什么目的。他提醒世人,列强之所以能入侵中国,并非后者所宣扬的诸如中国“不文明”“不信教”“野蛮”,而是由于列强武器精良、战法优秀,“富”的背后有“强”作为支撑。中国没有“强”,那么无论怎样在外交层面折冲樽俎,都难以抵挡列强的入侵。因此,中国必须把提高武器装备与生产作为首要任务,并重视军事训练,加强作战能力,巩固国防,只有这样,才能变“强”。只有“强”,才能保障“富”。否则,“富”而不“强”,只能进一步沦为他人的板上之肉。毕竟按照今天的研究,直至鸦片战争前夕,中国的经济总量在世界上仍然首屈一指。

此外,王韬也并不否认中国的内政需要改革。他所谓的“肃官常,端士习,厚风俗,正人心”,涉及到了提高政治效率、整肃政治风气、营造良好的政治氛围。但他认为,改革的目的应以实现富强为目标,而非把目标视为第二位,而为了追求在形式上类似于列强而率尔操觚,以至于牺牲富强的目标。

王韬《答强弱论》里再次申说其义。他认为:“世变至此极矣。中国三千年以来所守之典章法度,至此而几将播荡撕灭,可不惧哉。”[1](《答强弱论》,P.101)因此,为了应付这一巨大的危机,必须有所改变,这是毫无疑义的。但王韬又说道:“吾所谓变者,变其外不变其内,变其所当变者,非变其不可变者。所谓变者,在我而已,非我不变而彼强我以必变也。彼使我变,利为彼得;我自欲变,权为我操。”[1](《答强弱论》,P.102)总之,要掌握变革的主动权,要根据中国自身的状况和需要来寻求变革。基于此,他如是描述当时的世界状况以及中国的自处之道:

夫用兵以刀矛一变而为枪炮,航海以舟舰一变而为轮舶,行陆以车马一变而为火车,工作以器具一变而为机捩。虽刀矛枪炮同于用兵,舟舰轮舶同于航海,车马火车同于行陆,器具机捩同于工作,及其成功一也。然而缓速利钝,难易劳逸,不可同日而语矣。凡此四者,皆彼所有而我无其一。使我无彼有,而彼与我渺不相涉,则我虽无不为病,虽有不足夸,吾但行吾素可也。独奈彼之咄咄逼人,相形见绌也。且彼方欲日出其技与我争雄竞胜,絜长较短,以相角而相凌,则我岂可一日无之哉?一变之道在乎师其所能,夺其所恃,况彼之有是四者,亦不过百年数十年间耳,而被及于中国者如是之速。天其或者将大有造于中国也乎?准诸天道,揆诸人事,将见不及百年,四者必并有行于中国,行之若固有,视之如常技。[1](《答强弱论》,P.103)

很明显,王韬认为生产力的提高带动了军事领域的装备升级,而新式武器层出不穷是西方列强之所以能够横行世界的重要原因。既然中国也被迫卷入了这样的世界体系之中,那么,是否同样能拥有坚船利炮,就不是一个文化上夷夏之辨的问题,而是一个能够在这样的世界环境中生存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他预言“百数十年”之后中国也能拥有先进的武器装备,从历史的发展来看,确实是被证明了。因为新中国成立之初,十分重视为重工业打下坚实基础,同时开展军工领域的科研攻关工作,在十分困难的内外条件下,提高了中国的国防与军事实力,一扫晚清以来落后挨打的颓势。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王韬的这番认识无疑是看透了近代西方列强的一些本质特征。按照今天的历史社会学研究,作为19世纪的世界霸主,英国在近代早期开始,国家的征税能力极强,使得国家收入大为提高,并且有一套富于效率的官僚体系,进一步完善了国家基础能力,能够有效完成重商主义的政策,同时税收的很大一部分用于整军经武,提高军事实力。此外,它在国内还营造了带有强烈纪律性和总体感的国家认同与民族主义。总之,英国是一个典型的财政—军事国家。这与当时清政府的低效率、低成本、低动员、轻视军事装备升级的统治模式形成鲜明对比。(2)参见皮尔·弗里斯《国家、经济与大分流:17世纪80年代到19世纪50年代的英国和中国》,郭金兴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在鸦片战争前夕,清政府的征税效率并不高,地方上的豪绅大户经常带头隐瞒资产、带头抗捐,负责征税的官员也时常上下其手,将税款中饱私囊,在“为政不得罪巨室”的逻辑下,经常将沉重的纳税负担压在普通民众身上,不但导致可征收的数量骤减,而且激起强烈的民怨。[2](PP.36-44)清军各军种不但久疏训练,组织能力低下,而且装备异常简陋,许多火器还是模仿明代的“成法”来制造,严重缺乏现代军事领域所必备的装备升级与技术革新。[2](PP.44-54)史家尼尔·弗格森则指出:“英国之所以能够取得海上霸权,是因为英国较之法国有一个关键优势:借贷的能力。英国拥有的1/3的战争经费都是通过融资获得的。英国金融机构在威廉三世时期就复制了荷兰的模式,现在已经将这些模式完全融入自己的体制当中。皮特政府通过向投资公众销售低利率债券的方式分摊了战争的成本。而法国只能被迫乞讨或偷窃。正如伯克利主教所说,信贷是‘英国超越法国的主要优势’。支撑英国海军每一场胜利的是国家债务,国债规模的增长——在七年战争中从7400万英镑增加到1.33亿英镑——也正反映了这个国家金融实力的增长。”[3](P.30)总之,英国为了进行全球扩张,开动了整个国家机器,并且通过金融手段增加了用于军事开支的国家财富。这让包括清政府在内的许多传统王朝难以抵挡,除非他们能够拥有同样的政治、经济与军事能力。而王韬则通过他自己对包括英国在内的列强的观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难能可贵的。

相似的,既然像英国这样的国家的军事扩张与经济扩张相伴而行,因此王韬提醒国人,切莫以为能按照前者的游戏规则行事就能获取其好感。自从中西交通日渐频繁,中国商人也开始模仿洋商的经营模式来做生意,此即后人所说的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兴起。针对这一情形,王韬指出:“列国中以英人最工心计,商贾之迹几遍天下。而其高视阔步,轻蔑肆傲,每不足以服人。”[1](《西人渐忌华商》,P.60)正因为看透了洋商这种充满资本主义逐利性的特征,王韬强调,随着中国商人的崛起,“今日英人之所忌者,盖在华商耳”[1](《西人渐忌华商》,P.60)。具体言之:

华商分西商之利,要不过在近八九年中耳。而西商已不能支,忌嫉之心,渐行于色。即如港中华商蒸蒸日上,衣冠礼义轶于前时,而西商意存轻藐,常有抑而下之之心,每议阖港之事关于众人者,华商辄不得预其列。其心以为权由我操,则庶得张弛如志耳。否则彼将议我之后矣。盖其所以憎及华商者,不在予以虚名而分其实利。其必龂龂然不欲华商与之齐驱并驾者,特恐虚名实利一并归之,从此益得与之争衡耳。[1](《西人渐忌华商》,PP.61-62)

王韬在此揭示了一个十分冷峻的道理,即不要对资本主义国家抱有文化上或情感上的幻想,对方也不会因为在行为方式上与之相似而增进对自己的好感。既然是以获取最大利益为目的,那么对于列强而言,如果中国商人学会了列强的那一套生产与管理方式,那么将会分去许多原本属于自己的利益。中国商人越壮大,对自己的威胁就越大。因此,列强不会对中国商人多么友好,中国商人也不应在这一问题上持天真的态度。而王韬没有提及的则是,要想使中国商人在与洋商竞争的过程中保持优势,必须要有强大的国家实力作为后盾。因为以英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在经济初始阶段都采取重商主义的政策来保护本国产业。

基于同样的逻辑,王韬认为中国在对外交涉时不要轻信各种条约,不要指望它能带来持久的和平与安定。他指出:“泰西各国犬牙相错,千百年以来,皆以兵力相雄长,稍有龃龉,则枪炮交轰,杀人如麻,曾不爱惜。”只是由于谁都不能彻底消灭对方,所以才“立万国公法以相遵守。又复互相立约,条分缕析”。但是,“约可恃而不可尽恃也”。[1](《泰西立约不足恃》,P.79)他提醒人们要意识到:

盖立约一事,本非有所甚爱而敦辑睦之谊也,亦非有所甚畏而联与国之欢也。不过势均力敌,彼此无如之何。或意有所欲取而姑以此款之,或计有所欲而先以此尝之。若利无所得,则先不能守矣。故夫约之立也,己强人弱,则不肯永守。己弱人强,则不能终守。或彼此皆强,而其约不便于己,亦必不欲久守。[1](《泰西立约不足恃》,P.79)

在他看来,国与国之间的关系长期处于战争或准战争状态,国家实力是决定一国兴衰的关键,所谓国与国之间的条约,只是根据对本国实力与对方实力进行考察之后所采取的一种权宜之计。它能否得到遵守,遵守的时效性能有多久,说到底并不基于具体的条文,而是根据本国与对方实力的变化消长而定。特别是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既然在列强面前显得国力较弱,那就更不能指望某个条约来维护自己,而是应该不断地增强综合国力,准备好在条约一旦失效之时能够有充足的实力来应对。所以王韬强调:“是知约不可恃,道在自强。受人国家之寄,身肩艰巨之投者,正宜励精图治,举从前之积习扫而空之。”[1](《泰西立约不足恃》,P.80)在险恶的国际环境里,必须充分认识到这一点。

总之,王韬固然认为“西人自入中国以来,所有良法美意,足以供我观摩取益者,指不胜屈”[1](《上丁中丞书》,P.267),但必须认识到,他的这一主张是建立在这些“良法美意”能够增强中国的综合国力,使中国实现富强的基础之上的。此外,师法借鉴这些“良法美意”,并不意味着要减少对于列强侵略中国的警惕性,而是应更深刻地认识到后者不曾稍减的侵略动机与政治经济手段,这样才能在列强环伺的世局之下保卫国家。就此而言,王韬是一位有极强爱国心的改革思想家。

二、反思郭嵩焘式的外交

1875年,清政府因“马嘉理案”而向英国“赔礼道歉”,派遣曾担任苏松粮道、两淮盐运使与广东巡抚的郭嵩焘任出使英国大臣,并兼任出使法国大臣,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驻外使臣,开中国近代外交史之先河。

郭嵩焘以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军功”起家,在国内担任职务时,就较为留心洋务,积极获取关于列强的各类知识,并处理了一些涉外事件,积累了不少与列强打交道的经验。他出使欧洲之后,留心考察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与民生状况,并在日记中写下许多观感与心得,可以说是晚清为数不多的较为了解世界形势的士人之一。他在出使日记中对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与社会景象赞誉有加,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如何解决中国内部的各种问题,通过新知来反思旧学。在这个意义上,他显示出极强的思考能力。由于他的出使日记传回国内之后备受守旧派士人的抨击,加上随同出行的刘锡鸿处处掣肘,致使他被迫辞去使臣职务,晚年赋闲在家。

在当代中国近现代史叙述中,正因郭嵩焘具有这样的经历与思想,所以常被视为晚清开明士人的代表,并称赞他的外交主张与外交成绩。但在今天需要辨析的是,是否具有“开眼看世界”的主动性和是否具有极强的外交能力,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必然关系。此外,特别要清楚地认识到对某一国家治理成绩的认可,或对其文化与生活方式的喜好,并不能作为外交领域与之打交道的基础或原则,更不能把外交礼仪层面的客气与礼貌视为现实政治博弈中的友好关系。在某些时刻采取退让、低调的外交政策,是为提升国家综合实力创造好的外部环境,或者通俗来说,是为了“卧薪尝胆”,而非通过这样的姿态来博得别国认可或赞许,更不能把这样的姿态视为一种“安稳”的长久状态,进而不再重视提升国家综合实力这一核心目标。在国际政治与外交领域,必须时刻注重洞察世界形势的变化,明晰各国的核心国家利益与彼此合纵连横关系的本质,在此基础上通过审视本国的实力,决定对外交往中应采取的策略、底线与目标。以这些因素作为标准,我们可以重新审视一下郭嵩焘的外交主张。

1876年郭嵩焘上书清廷,论述与列强交往之道。其中他说道:

臣以为洋人之情在于通商,沿海居民谙习西洋语言文字,多能知之,洋人之势极于富强,天下臣民皆能知之,而不足与办理洋务,则明理审几之才固不易得也。知情与势,而后有以处人,猜疑之见自不生于其心。知理而后有以自处,即矜张无实之言亦不屑出于其口。是以办理洋务非有他长也,言忠信、行笃静,以立其礼,深求古今之变、熟察中外之宜以致其用,轻重缓急,权度在心,随事折衷,使就绳尺。能知处理洋务,以之纪纲万事,经营国计,必皆裕如也。[4](《办理洋务宜以理势情三者持平处理折》,PP.236-237)

在另一份奏疏当中,他再次申说此意:

窃谓办理洋务,一言以蔽之曰:讲求应付之方而已矣。应付之方,不越理、势二者。势者,人与我共之者也。有彼所必争之势,有我所必争之势,权其轻重,时其缓急,先使事理了然于心。彼之所必争,不能不应者也;彼所必争,而亦我之所必争,又所万不能应者也。宜应者许之更无迟疑,不宜应者拒之亦更无屈挠,斯之谓势。理者,所以自处者也。自古中外交兵,先审曲直。势足而理固不能违,势不足而别无可恃,尤恃理以折之……深求古今得失之故,熟察彼此因应之宜,斯之谓理。臣惟洋人之强,与其逼处中国为害之深,远过于前代。而其借端陵藉,乘衅要求,中国与之相处,其情事亦绝异于前代。处之得其法,其于各口税务及学馆教习及练兵制器诸大端,洋人相与经营赞画,未尝稍有猜忌;处之不得其法,则议论繁多,变故滋生,往往小事酿成大事,易事变成难事,以致贻累无穷。[4](《拟销假论洋务疏》,PP.239-240)

可见,郭嵩焘认为处理洋务对当时的中国而言十分重要,并且由于国力衰颓,中国并没有太多“本钱”去和咄咄逼人的列强进行强硬的交涉,所以在遇到具体问题时必须深思熟虑、十分谨慎,否则予人口实,将会造成极不利于中国的后果。较之坚持夷夏之辨的虚骄之气,郭嵩焘的这些看法确实显得比较务实。所以,他在许多论著里经常批判南宋时期的士风,认为那时的士人不顾南宋的现实国力,一味唱高调要求“北伐”,并拒绝和金朝进行谈判,这造成了一种空言哗众、极不负责的风气。

因此,对深受宋明理学影响的郭嵩焘而言,与列强打交道,必须“尤恃理以折之”,即与之讲道理。在交涉过程中做到“言忠信,行敬笃”,做到“知情与势”与“先审曲直”,把彼此的情势与是非曲直都说清楚,这样就能防止不必要的猜忌,易于让对方心服口服,可以避免交恶,有助于实现和平。他甚至相信,只要以此处之,中国追求富强事业,列强就会对之“未尝稍有猜忌”。在与姚彦嘉的信中,他颇为自信地认为自己办洋务,“吾之所为诚有以服其心也”。因为“审吾所据之理,必有道以通之;审彼所据之理,必有辞以折之。常使理足于己,而后感之以诚,守之以信,明之以公,竭一人之力,控制指麾,而无不如意,则亦可以求数十百年之安”。[4](《复姚彦嘉》,P.326)

如果说郭嵩焘所批评的那种虚骄之气是一种恪守旧章、不明时势的表现,那么郭嵩焘自己的这些主张则显得过于迂腐、天真,甚至称得上是另一种不明时势。列强侵略中国,把鸦片贩售至中国,逼迫中国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本来已属无“理”,但为了彰显自身行为的“正义性”,它会运用建立在强大军事实力基础上的话语制造能力,发明出一套旨在论证中国咎由自取的理论与叙事,然后将此作为新的“理”。一旦在对外交涉中论“理”,那么郭嵩焘所秉承的儒家教义中的“理”,在列强的“理”面前就不成其为“理”了,只能沦为凸显中国如何“落后”与“野蛮”的文化符号。所谓“审其曲直”也是同样的道理。比如按照近代西方的文明等级论,资本主义列强藐视全球,其虚骄之气较之中国士大夫不遑多让。近代中西之间的交流,列强将中国作为资本主义的原料获取地与商品倾销地,并且借助不平等条约来向中国传教,这些行为又何曾征求过中国人的意见。身处弱势,“曲直”云云,实无从“审”起。至于试图“感之以诚”,在19世纪的外交当中更是如同梦呓。西方列强进行全球扩张,有着十分清晰的现实目标与利益取向,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所以在对华交涉中显现出一定的“客气”,并非因中国官员具有很好的道德品质而受到感动,而是由于对本国现阶段总体实力与列强之间外交关系的考量,为了更好地维护本国既得利益,于是对中国采取更间接或更迂回的手段。如果对这些要素不甚了解,那么只能说这样的“开眼看世界”是带有不少片面性的。

犹有进者,郭嵩焘认为:“夷狄之民,与吾民同也。趋义避害同,喜谀恶直同,舍逆取顺同,求达其志而不乐阻遏其气同。贤者以理折衷,可以利之顺之,亦未尝不可直言之,因而阻遏之。取足以理,强者亦可使退听。”他评价自己:“嵩焘非能知洋务者,独知其理耳。”[4](《致李傅相》,P.338)从这种抽象的对中外民众的印象出发,郭嵩焘相信,“西人以通商为义,本无仇害中国之心”[4](《致李傅相》,P.347)。

他的这一想法,用于日常的人际交往之中或许并无不可,但他似乎未能区分政治行为与日常交往行为之间的本质区别。政治行为,特别是国际政治行为是基于在明晰本国现阶段国力与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从最有利于维系与扩大本国基本利益、巩固本国国际地位的目标出发,进行或和缓、或激烈、或妥协、或力争的外交活动。它所在意的并非抽象意义上的人性之好恶,而是在瞬息万变的权力竞逐环境中准确把握局势,做到见微知著、当机立断,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所当为者,而非一种冬烘先生式的一厢情愿。况且郭嵩焘未必明白,在盛行于19世纪的人种论与文明等级论里,西方列强未必觉得中国人的好恶性情与之相同,而是把非西方国家的民众视为半文明或不文明之物,以一种和野蛮人打交道的心态与之相处。郭嵩焘深谙理学话语,觉得人世间无非天理流行,但在19世纪的强权政治与殖民扩张面前,这一思维方式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郭嵩焘之所以有这样的主张,除了深受理学传统影响以至于过分“推己及人”之外,或许还和他对西方文明的态度有关。在出使英国的路上,他于日记中写道:

西洋以智力相胜,垂两千年。麦西、罗马、麦加迭为盛衰,而建国如故。近年英、法、俄、美、德诸大国角立称雄,创为万国公法,以信义相先,尤重邦交之谊。致情尽礼,质有其文,视春秋列国殆远胜之……西洋立国自有本末,诚得其道,则相辅以致富强,由此而保国千年可也。[5](《使西纪程》,PP.68-69)

正是由于郭嵩焘相信西方列强“立国自有本末”,在外交上能“以信义相先”,所以他会不由自主地将这种态度带入到他对当时国际政治的观察之中。这一充满正面色彩的西方想象,反而遮蔽了他的视角。19世纪是西方列强殖民扩张的高峰期,但在郭嵩焘眼里:

西洋大国以爱民之心推类以及异国无告之民,设法以维持之,其仁厚诚不可易也。[4](《伦敦与巴黎日记(节选)》,P.152)

他甚至对英国殖民活动称赞有加:

英人属地开辟经营,可谓极人事之劬劳,而穷尽天时地利之功用。即一舟一车,载客几何,价值几何,并著为定章,悬之通衢,又各于其舟车牌示其等差节目,使不得有欺饰,宾客远至者尤便之。规模固宏远矣。……凡事务取便民:开浚河道,防禁盗窃,营建学馆,收养病民,又以余暇为苑囿游观,使人民有以自食其力,欢欣鼓舞以乐从其令也。[4](《与傅兰雅论英国殖民》,PP.178-179)

在这里,郭嵩焘似乎不是一位正处于因列强“开辟经营”而饱受其苦的国家的使臣,而是一位处于一种表面上理性、中立、客观的时事观察家。他似乎并未想到,这一“殖民工程”的本质是掠夺被殖民国家的经济资源,操控其政治主权。自然,为了便于统治,殖民者会在被殖民地区展开一些建设,但这样做的最终目的依然是运用“文明”来“教化”当地民众,巩固其殖民统治。比如19世纪英国殖民印度时,一位在当地的英籍行政管理人员就认为:

我们的能力有限,不可能教育这么多人民。目前,我们最好培养一个阶层,让他们在我们和我们所统治的百万人民之间担负起桥梁的作用;这个阶层的人虽然有着印度人的外表,流着印度人的血液,但却有着英国人的品味、英国人的洞见、英国人的道德观和智慧。(3)见麦考利《教育笔记》,转引自尼尔·弗格森《帝国》,雨珂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163页。

不知这样的建议是否属于郭嵩焘心目中的“西洋大国以爱民之心推类以及异国无告之民”的组成部分?或许郭嵩焘并不愿意中国也沦为印度那样的境地,但由于他似乎太过于欣赏西方列强的“立国自有本末”,以至于把后者的大部分行为都视为有本有末的仁义之举,而忽视了殖民扩张正是当时列强“立国自有本末”的关键环节。其殖民扩张越顺利,其立国之本末就越稳固。但如此这般,对中国的影响将是怎样,作为自诩留心洋务之人,郭嵩焘却似乎并未过多考虑。

在具体的外交活动上,虽然郭嵩焘认为自己坚持以“理”待人,但西人对他似乎并不这样。在郭嵩焘出使英国之前,把持中国海关的英国人赫德决定在伦敦设立一个“中国海关伦敦办事处”,名义上这一机构是为中国海关采购相关器材,但实际上却是让赫德能控制即将成立的中国第一个驻外使馆,让他能更有效地为英国政府提供情报、干涉中国外交。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挑选心腹金登干(James Duncan Campbe)担任办事处负责人。郭嵩焘离京启程之前,赫德通知伦敦办事处做好准备工作,让使馆的一切情况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其中他特别嘱咐金登干要接近郭嵩焘,“引导公使履行他的新职责”,对其施加影响,干预郭嵩焘的外事活动。[6](PP.94-96)如此一来,郭嵩焘还没到英国,就已经落入了赫德精心策划的“网罗”之中。对于这些,饱读圣贤书的郭嵩焘似乎未能察觉。

此外,在左宗棠收复新疆前后,担任英国驻华全权公使的威妥玛为了维护英国在新疆的利益,运用各种手段阻碍左宗棠的军事活动,其中就包括诱导还在驻英使臣任上的郭嵩焘通过缔约来结束与阿古柏集团的敌对状态。本来郭嵩焘就对收复新疆不抱太多信心,加上他不能及时察觉威妥玛此举背后的真实动机,于是同意与威妥玛就缔约一事进行商量。虽然郭嵩焘因及时知晓阿古柏的死亡消息而最终决定不同意威妥玛的调停方案,但也险些酿成外交危机。[7](PP.151-153)相比于威妥玛的纵横捭阖,郭嵩焘在外交能力上显得逊色许多。总之,在那个时代,郭嵩焘在思想与学术上确有不少独到之见,但在外交事务中,他的思维方式与做事风格实在不值得过多称赞。

三、郑观应与薛福成对国际法的态度

在19世纪,西方列强一方面展开全球扩张,一方面宣称以“国际法”原理作为维持国际秩序的准则。国际法以民族国家为主体,包含人民、领土、政府与主权四大要素。此外,国际法以基督教文明为价值标准,通过“无主地占有”原则,为殖民活动进行合法性论证。佩里·安德森认为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建立了一个国际关系秩序,“这一秩序建立在对于核心区域与外围地区进行划分的基础之上,前者乃是享有和平保护的欧洲,后者则是放任进行战争的广阔的、由其余部分构成的非欧洲的边缘地带:这些地区被视为可供欧洲列强予以任意分配的战利品”[8](P.18)。国际法正是在这一秩序之中发挥其作用。但在安德森看来,由于缺乏任何确定性的裁决或者执行权威的机构,并且把“文明标准”作为是否能被国际法认可的资格,而这种资格的认定又往往掌握在强权国家手里,因此“从任何现实的角度来说,国际法都既不真正国际,也非名副其实的法”。它只是“作为一种服务于霸权国家及其盟友的意识形态力量,国际法是一种令人生畏的权力手段”。[8](P.94)这一观点,有助于在今天揭示近代以来西方国家所宣扬的国际法与国际体系的本质特征。

国际法及其相关概念于19世纪60年代开始较为广泛流行于中国。1864年传教士丁韪良翻译了美国人惠顿所著的《国际法原理》,以《万国公法》为名出版。(4)关于丁韪良翻译《万国公法》的详细情形,参见赖骏楠《国际法与晚清中国:文本、事件与政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4-124页。书中声称:“万国尚有公法,以统其事,而断其讼焉。或问此公法,既非由君定,则何自来耶?曰:将诸国交接之事,揆之于情,度之于理,深察公义之大道,便可得其渊源矣。”[9](P.5)把国际法视为一种本乎天道人情的至“公”之物。(5)《万国公法》里说国际法本乎“性法”(自然法)与“天法”。当然,书中也明确提到:“或问万国之公法,皆是一法乎?曰:非也。盖此公法,或局于欧罗巴崇耶稣服化之诸国,或行于欧罗巴奉教人迁居之处,此外,奉此公法者无几。”[9](P.17)但是此书仍向中国人表示:“欧罗巴、亚美利加诸国,奉耶稣之教者,与中国迩来亦共议合约,中国既弛其旧禁,与各国交际往来,无论平时、战时,要皆认之,为平行自主之国也。”[9](PP.20-21)

此后,清政府在对外交涉中时常援引国际法。只是在不少外交活动中,一旦涉及中外之间的利益纠纷,虽然清政府表示遵照国际法来处理中外关系,但依然未能得到列强的公正对待,吃亏之处所在多有。[10](PP.249-272)特别是按照国际法背后的“文明等级论”,它以近代西方文明为标准,将广大的非西方地区划分为“半文明”与“不文明”两个等级,旨在“论证”西方列强对这些地区进行殖民扩张的合法性,把殖民活动打造成“教化”“规训”非西方地区的“义务”,同时强调非西方地区如若想成为“文明”社会一员,必须效仿近代西方的一整套政治、文化、社会体制。作为一个非欧洲文明国家,中国在当时被列强普遍视为“半文明”地区,因此从未得到真正的平等待遇。因此,基于对现实政治的观察,一些中国士人开始重新审视国际法。

作为一位勤于思考中国改革问题的士人,郑观应的经历颇为丰富。他曾经在属于英商的宝顺洋行任职,后受聘为太古洋行轮船公司总经理,与李鸿章相识后,又在招商局担任了几年的帮办,之后又受张之洞邀请,出任汉阳铁厂总办。身为商人,郑观应自然要时常考虑商业竞争与如何营利这些古代士人所耻于涉足的议题,因此,对于近代资本主义他有颇为深入的亲身体验,这让他能洞察到近代西方国家的一些根本特征。

在代表作《盛世危言》一书里,郑观应根据自己所掌握的西学知识,以及日常当中和外人交涉的经验,对国际法进行了一番剖析。在他看来,“公法者,万国之大和约也”[11](P.58)。又说:

公法者,彼此自视其国为万国之一,可相维系而不能相统属者也。可相维系者何?合性法、例法言之谓。夫语言文字、政教风俗固难强同,而是非好恶之公不甚相远,故有通使之法,有通商之法,有合盟合会之法。俗有殊尚,非法不联。不能相统属者何?专主性法言之谓。夫各国之权利,无论为君主,为民主,为君民共主,皆其所自有,他人不得侵夺。良以性法中决无可以夺人与甘为人夺之理。故有均势之法,有互相保护之法。国无大小,非法不立……列邦雄长,各君其国,各子其民,不有常法以范围之,其何以大小相维,永敦辑睦?彼尊此例以待我,亦望我守此例以待彼也。且以天下之公好恶为衡,而事之曲直登诸日报,载之史鉴,以褒贬为荣辱,亦拥护公法之干城。故曰:公法者,万国一大和约也。[11](P.59)

在这里,郑观应描述的是国际法的理想状态,即尊重各国主权,维系国际和平,公平裁决国际纠纷。同时他着重强调了一点,即当时的世界已然是“万国林立”的态势,各国有各国的基本诉求,中国也只是众多国家中的一员,必须学会在这样的国际环境中思考中国的内部与外部问题。但是,只要稍微对19世纪的世界史有所了解,就能认识到他所描述的这些内容在现实政治中其实很少完整体现出来。国际法多是作为一种权力话语,或用于列强之间的纵横捭阖、弱肉强食,或用于为殖民扩张背书。

作为一位在商界历练多年的商人型士人,郑观应不可能不对现实政治与经济有着敏锐的洞察。他指出:

虽然,公法一书久共遵守,乃仍有不可尽守者。盖国之强弱相等,则藉公法相维持,若太强太弱,公法未必能行也。太强者,如古之罗马,近之拿破仑第一,虽有成有败,而当其盛时,力足以囊括宇宙,震慑群雄,横肆鲸吞,显违公法,谁敢执其咎?太弱者,如今之琉球、印度、越南、缅甸,千年旧国,一旦见灭于强邻,诸大国咸抱不平,谁肯以局外代援公法,致启兵端?不特是也,法为德蹶,俄人遽改黑海之盟,法无如之何也。土被俄残,柏林不改瓜分之约,各国无如之何也。然则公法固可恃而不可恃者也。且公法所论本亦游移两可。其条例有云:倘立约之一国,明犯约内一款,其所行者与和约之义大相悖谬,则约虽未废已有可废之势。然废与不废,惟在受屈者主之。倘不欲失和,其约仍在两国,当照常遵守,至所犯之事,或置而不论,或谅而概免,或执义讨索赔偿,均无不可。由是观之,公法仍凭虚理,强者可执其法以绳人,弱者必不免隐忍受屈也。是故有国者,惟有发愤自强,方可得公法之益。倘积弱不振,虽有百公法何补哉?[11](PP.60-61)

通过所举的例子,可以看到郑观应对当时的国际政治比较熟悉。由此出发,让他能洞察到在国际法条文背后的一些真实的状况,即国际法很多时候是为强国服务的,即便无法“制裁”,也是一种变相“服务”,因为等于说认可了强国的法外之权,使之具有话语上的优势。相较之下,弱国在现实政治面前早已丧失援引国际法的资格。在此情形下,郑观应提醒国人不能对国际法抱有太多期待,以为遵守其原则便可求得和平,而是应该充分意识到被国际法话语遮蔽的现实政治的惨烈与无情,一心一意谋求富强之道。

但是,面对当时衰败的国势,人们必须思考如何在国际法原则下求生存。对此,与郭嵩焘一样同为出使欧洲的使臣薛福成的观点很有代表性。薛福成曾在曾国藩幕府中任事,后与李鸿章关系紧密,为洋务派中比较善于思考中外问题的人士。1889年,他奉旨担任出使英法意比大臣,并赏二品顶戴;1890年,他从上海启程赴欧洲任职,出使期间他也写了许多日记,其中记录了他对于西方世界的观察以及对中国问题的思考。

1892年,在出使使臣任上的薛福成撰写《论中国在公法外之害》一文。他承认在现实政治面前国际法往往形同具文,让强国得以不顾国际法规定行事,而弱国虽然尽量使自身行为符合国际法,却并不受强国“待见”,时常“受损于公法之外”。因此他认为:“是同遵公法者其名,同遵公法而损益大有不同者其实也。”不过薛福成依然相信:“各国之大小强弱,万有不齐,究赖此公法以齐之,则可以弭有形之衅。虽至弱小之国,亦得藉公法以自存。”作为一种权宜之计,他认为尊奉国际法的原则总比自外于国际法要好。“西人辄谓中国为公法外之国,公法内应享之权利,阙然无与。”反之,“公法外所受之害,中国无不受之”。究其原因,“盖西人明知我不能举公法与之争,即欲与争,诸国皆漠视之,不肯发一公论也;则其悍然冒韪不以陵我者,虽违理伤谊,有所不恤矣”。[12](《论中国在公法处之害》,P.283)

薛福成认为中国如果不被纳入国际法体系之中,在对外交涉方面将会受到更多不公正待遇。从现实角度出发,作为驻外使臣,他有这样的主张无可厚非。但国际法背后是作为意识形态支撑的“文明等级论”,而中国长期并不被视为“文明”国家。进一步来说,正如王尔敏所论:“帝国主义者,能够吞并南北美洲、澳洲新大陆,又瓜分非洲、亚洲旧大陆,除了压倒性之武力为后盾,而其外交阴谋手法,则是配合侵略之有效策略。此则中国上下最须认清,加以防范,免受其愚弄。帝国主义之外交阴谋之一乃是假冒和平之名,与如我国朝野者然。若是不能吞并中国,则以种种手段,攫取中国资源,凡要在中国开矿,多半要在经济上奴役中国上下,此在近代史上中国矿权落入英人之手,乃最著名。使中国上下而产生收回矿权运动。另一庞大阴谋是在中国建造铁路,德国之建胶济路,俄国之建中东路、南满路亦是显例。再次乃是以中国海关及盐税担保之大借款,使中国长期陷为负债之奴。此是善面阴谋。”[12](P.5)从这些列强在华巨大的利益来看,无论中国如何以西方为参照进行自我改变,大概也很难真正被视为“文明”国家,进而能够实质性地得到国际法规则的保护。这一点,从清末民初的法律修订与外交谈判诸史事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来。[10](PP.236-346)总之,在19世纪以降列强所主导的世界体系里,无论怎样努力地适应与迎合,中国都很难改变自身的地位与命运。

四、高度扭曲的世界想象

1894年甲午之战,中国败于日本,大量的内部危机再一次被暴露出来。在那一时期开始执言论界牛耳的梁启超在晚年回忆当时的思想氛围:

志士扼腕切齿,引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拨;经世致用观念之复活,炎炎不可抑。又海禁既开,所谓“西学”者逐渐输入,始则工艺,次则政制。学者若生息于漆室之中,不知室外更何所有,忽穴一牗外窥,则粲然者皆昔所未睹也,还顾室中,则皆沈黑积秽。于是对外求索之欲日炽,对内厌弃之情日烈。欲破壁以自拔于此黑暗,不得不先对于旧政治而试奋斗,于是以其极幼稚之“西学”知识,与清初启蒙期所谓“经世之学”者相结合,别树一派,向于正统派公然举叛旗矣。[14](P.59)

正如其言,当时如他自己,包括其师康有为、汪康年、谭嗣同、宋恕、章太炎等人,都有感于时局日益危险,开始主动地汲取新知,阅读传教士所译介的西学论著,同时关心中外大事,获取了一定的西学知识。但也正如梁启超所言,这些西学知识是比较“幼稚”的,因此很难让他们对西方文明有较为全面的认识。而与此同时,出于对时政的不满,他们开始借助这些“幼稚”的西学知识,包括这背后的立场与价值观,批判中国“沈黑积秽”现状,呼吁改革。

不可否认,这一批士人的改革热情与汲取新知热情颇为浓厚,且十分真诚,他们的不少言论也确实有针砭时弊、打开风气之功。但正是由于他们展开这些工作的主要思想资源——西学是比较幼稚的,因此他们很容易产生一些不太恰当,甚至是颇为扭曲的中外认识。站在今天的角度,为了树立良好的世界视野,这一时期的相关言说必须予以检讨,以免在各种信息异常丰富的今天,却依然把那一时期的世界想象“典范化”。

在这批人当中,谭嗣同性格激烈、气质豪迈,十分敢言。他坐言起行,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变法事业。在其遗著《仁学》中,谭嗣同根据儒学、佛学,以及粗浅的西学知识,构筑了一个以“仁”为核心,旁及政治、经济、社会、学术问题的知识体系。虽然在今天看来,这一知识体系颇为粗陋,但仍然体现出谭嗣同的思想魄力。

在《仁学》中,谭嗣同叙述了他对当时中国与世界形势的基本认识。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能实现全球大同:“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且虽有天下,若无天下矣。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15](P.393)但他也很清楚,这一愿景在当时很难实现。因此,他将更多注意力聚焦于中国以及中外交涉问题上面。他认为当时的中国有许多弊病,因此不能虚骄自大、讳疾忌医。他以一种善意的姿态看待列强对中国状况的各种描述,认为“诋毁我者,金玉我也;干戈我者,药石我也”[15](P.386)。从他对时局的苦闷与不满,以及对新知的渴求的角度来看,这些想法虽未必周全,但也能被理解。

然而,或许是谭嗣同对于“诋毁我者”和“干戈我者”有太多期待,以至于忽视了列强对中国的侵略,甚至以一种类似于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来看待中西交涉:

吾敢明断之曰:各国欺凌远、近东病夫之道,即其所以致衰之道。何也?国于天地,必有以立,则信与义,其内治外交之胶粘物也。各国之强盛,罔不由于信义,天下既共闻而共见之矣。不幸独遇所谓病夫者,以信义待之,彼反冥然罔觉,悍然不顾。于是不得已而胁之以威,诈之以术。又不幸胁与诈而果得其欲,且逾其初志焉,将以为是果外交之妙用也已。相习成风,转视信义为迂缓。则以之待病夫者,旋不觉以施诸无病之人。无病之人不能忍受,别求所以相报,由是相诡相遁,外交之信义亡矣。[15](P.383)

这番话如果单独揭出,很难想象是忧国忧民的谭嗣同所言。因为他不但将外人用以污蔑中国人的词汇——“病夫”作为对中国的描述,而且竟然认为由于像中国这样的国家不讲“信义”,导致外交领域欺诈成风。或许是因为他对西洋诸国太有好感,以至于在信息并不充足的条件下产生了许多想象。他说后者“强盛”缘于“信义”,自今日观之,严重违背了19世纪外交史的基本常识,至少德意志帝国崛起的主要功臣俾斯麦与长期担任英国驻华全权公使的威妥玛不会这样认为。更有甚者,他相信这种本不存在的“信义”是被中国这样的国家破坏的,更是不知从何说起。19世纪的中外交涉,尤其是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背后凸显的是列强充满算计的对华政策。晚清不少有过办理洋务经验的大臣都意识到不能轻启事端,以免授予外人口实,被后者仗着坚船利炮的优势得寸进尺,再一次攫取更多的利益。这固然是一种消极的对外思维,也显出弱国的无奈,但至少证明了在一些亲自参与洋务的人眼里,列强很少有“信义”可言。

不特此也,或许对于中国的现状太不满了,谭嗣同声称:

东西各国之压制中国,天实使之,所以曲用其仁爱,至于极致也。中国不知感,乃欲以挟忿寻仇为务,多见其不量,而自窒其生矣。[15](P.368)

按这番话的逻辑,既然中国已经很“黑暗”了,那么东西列强侵略中国,就成了打破这种“黑暗”的契机。但谭嗣同似乎未曾虑及,即便这样的“黑暗”,其实也是列强所喜闻乐见的,因为这样中国就无法与之竞争,而将永远成为被侵蚀的对象。此外,谭嗣同抱以好感的“东西各国”,多为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欲臻此境,必须在内部营造民族主义的氛围,形成强烈的国家认同,这也是民主政治兴起的主要背景。而一旦实现这一目的,那么对于外国侵略必然是抱以“挟忿寻仇”的态度。在这个意义上,谭嗣同虽勇于汲取新知,但他对于世界形势的认识似乎还不如王韬、郑观应这样有大量实践经验的人深刻且全面。

虽说如此,但以谭嗣同的性格,对于这些问题,他不会点到为止,而是要把话给说透。既然甲午之战对士人圈产生极大的冲击,那么在谭嗣同眼里:

若夫日本之胜,则以善仿西国仁义之师,恪遵公法,与君为仇,非与民为敌,故无取乎多杀……摧败中国之军,从不穷追,追亦不过鸣空炮慑之而已,是尤有精义焉……民知其非与己为敌,必无固志,且日希彼之惠泽。当日本去辽东时,民皆号泣从之,其明征也。嗟乎!仁义之师,所以无敌于天下者,夫何恃?恃我之不杀而已矣。[15](PP.369-370)

把甲午之战中的日本视为“仁义之师”,并对其赞誉有加,同时否认日军在旅顺大屠杀的暴行,这样的叙事在当代日本右翼史学里或许常能见到,但很难想象长期被视为晚清启蒙思想家的谭嗣同也这样认为。不可否认,在日本侵华期间,曾经花重金收买外国记者,让他们撰写美化日本、有利于日本进行国际宣传的报道,因此有不少外国记者撰文否认旅顺大屠杀。[16](PP.14-16)但仍有不少有良知的记者对日军暴行进行了揭露,使世人看到日本军国主义的野蛮性。既然如此,谭嗣同如此论述日本侵华,要么是由于他看不到或听不到有关日军暴行的信息,要么就是他对“东西各国”太有好感了,以至于不愿意相信后者会干得出这样的事。

谭嗣同在人格上很纯粹,但他的世界想象却是极度扭曲的。之所以如此,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所接受的关于外部世界的信息很大程度上沾染着19世纪西方列强的主要意识形态话语——文明等级论。在此话语里,列强的形象被不断美化,中国的形象则被高度污名化。由于戊戌前后中国士人并未能够清楚分辨这一点,所以他们在汲取新知的同时,常常不自觉地把文明等级论内化为自己分析中国与世界局势时的主要凭借,不少人甚至主动地参与传播文明等级论,视此为步入“文明”的不二法门。就此而言,是否能够意识到文明等级论的真实意图,是否能从理论与实践两方面对之展开批判,这关系到是否能形成一个良好的世界认识。1958年毛泽东在接见非洲青年代表团时说:

西方帝国主义者自以为是文明的,说被压迫者是野蛮的。可是我们没有占领别人的地方,非洲也没有占领过欧洲。是欧洲占领非洲,这就很文明了?欧洲不如非洲,它们占领别人的地方不是很野蛮吗?帝国主义占领我们中国,这就很野蛮……帝国主义者长期以来散布他们是文明的、高尚的、卫生的。这一点在世界上还有影响,比如存在一种奴隶思想。我们也当过帝国主义的奴隶,当长久了,精神就受影响。现在我国有些人中还有这种精神影响,所以我们在全国人民中广泛宣传破除迷信。[17](《同黑非州青年代表团的谈话》,P.382)

从这番话出发,或许可以在今天彻底反省谭嗣同式的世界想象,这是当代中国人形成更为成熟、更为自信的世界观的起点。

五、余论

必须指出的是,从中国近代史这一学科在近代中国诞生的历史时期来看,强调近代“开眼看世界”的先驱是有其时代意义的。因为这一学科本身就是要通过历史叙事的方式,告诉国人近代中国所遇到的变局是怎样的,如何在新的时空范围内来理解中国内部的各种变化,从而养成将中国自身的问题置于一个广袤的世界视野中来分析的思考习惯。而在今天,冷战结束之后西方所宣扬的那种世界愿景,在全球范围内愈发严重的民族、宗教与经济问题下,显得漏洞百出;过去长期标榜开放与自由贸易的一些西方国家,如今纷纷祭起贸易保护与限制移民的保守主义大旗,用实践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意识形态宣传;与此同时,在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之下,社会不平等、不公正显得愈发明显;中国经过十余年的高速发展,已经成为世界上重要的政治与经济力量,同时也遇到许多新的问题与挑战。读史可以明智,新的世变需要新的历史观。早在1930年代,钱亦石在《中国外交史》中就指出:“外交并不是它自身能够单独存在的东西,它只是某一种政治系统之下,在邦交关系上运用一种手段来完成这个政治任务的策略。如果要离开政策来讲外交,就绝无外交可言。”[18](P.2)具体到分析中国外交史,就必须“从帝国主义方面来研究他们侵略政策、压迫政策的变迁,以及这变迁的根据,这变迁对于中国的影响”[18](P.12)。通过这样的历史叙述,“一方面要看清楚帝国主义对我们侵略压迫是怎样在变迁,变到哪里去,我们有什么对付的方法,另一方面是要看清楚中国在他们侵略压迫之下,已陷入怎样的地步,在国际上已处在怎样的一个位置,要怎样才能从这种地位解放出来。这样我们就很可以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压迫中国的历史中研究出一个总的趋势来,在这总的趋势之下看出目前的国际新形势,自己的新环境,来决定我们对自己利益怎样就可以保全以至向前发展的一个总的政策,而外交政策自然可以从此产生”[18](PP.13-14)。受此启发,本文主旨并不在于通过揭示更多的“新材料”来形成论述晚清士人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而是重新分析那些过去被视为“开眼看世界”的代表性人物的思想,强调在今天必须在把握近代列强基本行动逻辑的基础上,具体讨论晚清士人如何认识世界形势、这种认识是否抓住了一些近代国际关系中的本质性问题、是否有助于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进而在这些新的分析之上,尝试提出一种或许更能贴近当代中国实践的历史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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