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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癸签》周本淳校勘本评骘

2021-01-16郭殿忱

关键词:胡氏周先生唐诗

郭殿忱

(北华大学 文学院, 吉林 吉林 132013)

1981年夏季,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当代著名学者周本淳先生的力作——明末鸿儒胡震亨所著《唐音癸签》之校勘本。40年后的今日,此书仍为研究唐诗者案头必备之书。何以如此?现从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三方面略加评骘。

一、从目录学角度看周先生校勘《唐音癸签》之成就

目录学,乃治学路上之津梁。舍此,便无由到达理想之彼岸。相隔四百年的胡氏、周先生两位学者薪火相传,使重视目录学的传统不断发扬光大。

(一)从校勘《前言》看目录学之应用

《前言》开宗明义:“在明朝后期研究唐诗几位成就较高的学者中,胡震亨可称巨擘。他的贡献远在杨慎、王世贞兄弟乃至胡应麟之上。成绩主要表现为一千多卷的巨著《唐音统签》,其中尤以《唐音癸签》为突出。”[1]这不刊之言,无疑是在认真研究了《杨升庵诗话》及其《拾遗》、王世贞《艺苑卮言》、王世懋《艺圃撷余》、胡应麟《诗薮》与《少室山房笔丛》之后得出的结论。

1.从地方志史志中钩沉胡震亨家世、生平等情况

古人读书讲究知人论世。然而受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所限,许多杰出人物并未见诸经传。明清“四大名著”中的三位作者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就被《明史》“漏收”。我曾在拙文《论学术研究中的方志利用》(《中国地方志》1991.5)中提及此事。胡震亨亦被《明史·列传》所“遗漏”,更未见诸传世的行状、志铭。欲知其家世、生平等情况,只有到地方志中搜寻。地方志,向称一方之百科全书。《海盐县图经》就载有胡氏父祖事迹。《海盐县志》载其本人“数上公车不遇”。《故城县志卷二·教谕》(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明万历本)载:“胡震亨,浙江海盐县人。由举人万历三十五年任。博综经史,富有词章;文学可振一方,行谊足模多士。升直隶合肥县知县。”《合肥县志卷三十五》载有其论述改革益处的《兴革钜务议》一文,后经上司批准,“立石县前,永为奉行”。又,崇祯十年胡氏任定州知州。《定州志·名宦》载:“胡震亨,海盐举人,崇祯十年以荐举知定州。在任廉明,惠政多端。……其文词古峭,亦擅名天下。”胡氏终官兵部职方员外郎。此亦为其仕途中的最高官职,故后世称其为“胡职方”。其孙与曾孙在所撰《刻戊签缘》后还用了一方“郎官后裔”的图章,足见重视之程度。按:《历代职官表》载:“唐、宋职方郎中在兵部为第二司,职掌与明、清同,源出《周礼》的职方氏,北周仿《周礼》建此官,隋因之,属于兵部。”[2]199而《新唐书·百官志》称:“兵部职方郎中、员外郎各一人,掌地图、城隍、镇戍、烽候、防人道路之远近及四夷归化之事。凡图经,非州县增废,五年乃修,岁与版籍偕上。凡蕃客至,鸿胪讯其国山川、风土,为图奏之,副上于职方;殊俗入朝者,图其容状,衣服以闻。”[3]1198

可惜,任职不久的胡震亨便“乞归,藏书万卷,日夕搜讨”,过起了赋闲治学的生活。何至如此?细心的周先生从亲友的诗文中发现了端倪:“危言曾痛哭,任事终引肘。”“限于资格,未尽展其用。”复又从康熙《嘉兴府志》中找到“是跟当时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合不来而告老”的说法。

2.从《明史·艺文志》等著述中录出胡震亨的著述成果

目录之作,滥觞于刘向、刘歆父子的《别录》与《七略》。而正史中首事之功则应归誉“汉书”。《汉书·艺文志》保存了古代书目和图书分类法,是我国现存最早、内容亦较完整的目录学著作。此后600多年间,自《后汉书》迄《周书》10部正史,目录之作阙如。直至唐人修《隋书》才以《经籍志》之名重现。清人所修《明史》,《艺文志》之名虽远承《汉书》近续《宋史》,但一改前例,只录有明一代之著述。于胡震亨名下列有:

《靖康盗鉴录》1卷(史部·杂史类)

《读书杂录》3卷(子部·小说类,按原书实只上下2卷,有康熙刻本,又见于《豫恕堂丛书》,《明志》讹。)(今按:周先生虽只著一“讹”字,已属校勘学中的他校成果。下文将详加论列。)

《秘册汇函》20卷(子部·类书类)

《续文选》14卷(集部·总集类)

《唐音统签》1 024卷(同上。按:《统签》甲至壬为1 000卷,《癸签》33卷,合1 033卷。《明志》总数既讹,又以《癸签》为36卷,亦非是。)

此外,周先生又将寓目之书列目补阙:

《通考纂》24卷(经世元学),今按:括号内文字为时人评语,下同。

《赤城山人稿》(摛藻如渊、云),今按:汉代著名辞赋家王褒,字子渊;扬雄,字子云。又,赤城山人为胡氏之自号,学者称为赤城先生。

《李诗通》21卷、《杜诗通》40卷。今按:后合称《李杜诗通》。

《海盐县图经》16卷(见《四库全书总目·史部·地理类存目》)。

周先生爬梳诸多前人著作所得出的胡氏“可谓著作等身”之论,绝非泛泛溢美之词。

(二)从《癸签·集录(1—4卷)》看唐人集本之著录

《集录·一》称:“唐人集见载籍可采据者:一曰《旧唐书·经籍志》(今按:集部只收开元以上);一曰《新唐书·艺文志》(今按:较《旧志》多出500多家);一曰《宋史·艺文志》(今按:15种志书中质量最差,重复、遗漏较多);一曰郑樵《通志·艺文略》(今按:郑樵不应科举,苦读30载,复又外出访书10年,遇藏书之家必借住,阅尽乃去。故其著录书中之珍稀孤本、善本弥足珍贵);一曰尤氏《遂初堂书目》(今按:尤袤自号遂初居士,藏书家,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号称‘南宋四大家’);一曰马端临《文献·经籍考》(今按:马氏,字贵与。积二十年的功力撰成《文献通考》一书,多补杜佑《通典》之阙失),端临所引书又二,一曰晁公武《读书志》(今按:晁氏,字子止,家富藏书24 500多卷,任职荣州时校勘同异,论述要旨,撰成私家目录学之名著《郡斋读书志》),一曰陈直斋《直斋书录解题》(陈振孙,字伯玉,号直斋。家藏书50 000余卷,继承发展晁公武,所著《直斋书录解题》,为宋代著名的提要目录)。此数书者,唐人集目尽之矣。今校除重复,参合有无,依世次先后,具列卷目左(下)方备考。”[1]307今按:这结末一句看似简单的话,业界中人深知:这可是件耗时、费力的工夫活!

1.别集类。帝王:自太宗,迄濮王泰,8人,306卷。初唐:自陈叔达,迄王助,152人,2 655卷。盛唐:自王维,迄刘方平,49人,560卷。中唐:自元载,迄来泽,164人,2 445卷。晚唐:自杜牧,迄养素先生,137人,769卷。闰唐(即五代十国):自李琪,迄失姓名的《芦中诗集》作者,143人,1 229卷。方外(释子、羽流):自僧惠颐,迄杜光庭,33人,304卷。宫闺:自上官昭容,迄薛涛,5人,24卷。总计691人,8 292卷(内晚唐许郴,闰唐孟贯、刘兼3人,出宋刻《百家唐诗》,嘉靖中云间朱氏重刻。集之晚出而非伪者,故并附)。

胡氏结语称:“自宋严沧浪称唐诗有八百家,后人傅会,谩云千家。今合诸家集录,实数如此,即七百亦不满,其中诸集,有单行诗者,有不分诗文概称集者,亡佚寖远,难可悉稽。约略此八千卷,文笔定四占其三,诗大抵为卷二千止矣。余以千卷签唐音,在亡之数,其犹幸相半也乎!”[1]315

今按:1 000卷之《唐音统签》与钱谦益、季振宜递辑之《全唐诗稿本》,即为今人所见之《全唐诗》主要来源。诚如康熙本人所撰《御制全唐诗序》中云:“朕兹发内府所有《全唐诗》,命诸词臣,合《唐音统签》诸编,参互校勘,蒐补缺遗,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一依时代,分置次第。”[4]3

值得一提的是:胡氏还将同人倡和之《珠英学士集》等25种,饯送诗之《朝英集》等6种,题咏胜境之《九华山诗录》等12种,一方人士诗之《丹阳集》等5种,家集诗之《李氏花萼集》等4种,省试诗之《前辈咏题诗》等5种,僧诗之《五僧诗集》等3种,道家诗有《洞天集》1种,妇人诗有《瑶池新集》1种,全部列入“别集”之中,实为打破传统目录分类之法,因上列诸书在《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今按:北宋国家图书总目,不知何故,胡氏未加引用)及《郡斋读书志》中,均归入“总集类”。

周先生于此卷后,出校记28条,其中涉及人名10处,地名1处,均为他校,多加按断。古人云:“读书有三难:人名、地名、职官名。”加以按断更见功力!又,本校、理校各一处,说详下文校勘部分。

2.选集类。此为胡氏独创。自南朝梁阮孝绪撰《七录》,至《宋史·艺文志》,上引10部目录学名著中无一部列“选集”类目[5]附表。当代学者有主张:别集,对应总集而言;选集,对应全集而言。窃以为举凡冠“全”字者,很难搜罗毕至。以《全唐诗》为例,日本江户时期汉学家市河世宁(1749—1820,字子静),就将流传至该国的唐诗纂辑为《全唐诗逸》3卷,今已附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全唐诗》之卷末。[6]2193更有当代学者王重民辑《补全唐诗》,孙望辑《全唐诗补逸》,童养年辑《全唐诗续补遗》。[7]1可见,用“全集”一词要慎之又慎。

胡氏于选集又细分:唐人选唐诗、五代人选唐诗等类目。其中,合前代选者,有《续古今诗苑英华集》等5种。选初唐者,有《正声集》等3种。合选初、盛唐者,有《闺秀集》一种。选盛唐者,有《河岳英灵集》等2种。选中唐者,有《南薰集》等4种。合选初至晚唐者,则有《唐诗类选》等3种。五代人选唐诗,则有《国风总类》等14种。

今按:当代学者辑《唐人选唐诗》时,已接受胡氏“闰唐”之说,将五代人韦庄所编《又玄集》、韦縠所编之《才调集》(即胡氏所录《名贤才调集》)收入其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唐人选唐诗(十种)》中的《搜玉小集》[8]687,即胡氏所录《搜玉集》。傅璇琮等编《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中的《珠英集》[9]47、《瑶池新咏集》[9]883,即胡氏上卷所录之《珠英学士集》与《瑶池新集》。

胡氏又云:“自宋至今,唐诗总集,有选家,又有编辑家。唐诗至后代多亡佚(今按:难逃兵、虫、水、火四大厄运),故有编辑家也。兹录其稍著者。”[1]323宋代有《文苑英华》(太平兴国中,学士李昉等奉诏撰。1 000卷,内诗230卷,六朝人居其一,唐人居其九)、《乐府诗集》(郓州郭茂倩辑自汉、魏讫唐乐府)、《万首唐人绝句》(洪迈编,五言25卷,七言75卷。每卷百首,共百卷),国朝(今按:即明代)有《百家唐诗》(华亭朱警刊,分初、盛、中、晚四期,共100卷)、《初唐诗纪》(黄德水编,16卷。吴琯补成60卷)。《盛唐诗纪》(吴琯编,110卷)。

复列宋至明的唐诗选集,宋代两种:《唐百家诗选》(王荆公选,20卷)、《文粹》(今按:即《唐文粹》,姚铉选,内诗13卷,又皆古体也);金、元四种:《唐诗鼓吹》(金代元好问选唐七言律95人,580余篇,10卷)、《瀛奎律髓》(元初歙人方回撰,收唐宋五、七言律诗并分门类加注释,共49卷。以十八学士登瀛洲,指代唐;以五星聚奎,指代宋)、《三体唐诗》(元人周伯弼选唐人五律、七律、绝句,成20卷)、《唐音》(元人杨士弘选,15卷);国朝有《唐诗品汇》(洪武中新宁高棅选,90卷)、《唐诗正声》(高棅从《品汇》所收近6 000首中,精选1 010首而成)、《唐诗选》(李攀龙选,13卷)。

胡氏总结云:“自宋以还,选唐诗者,迄无定论。大抵宋失穿凿,元失猥杂,而其病总在略盛唐,详晚唐。至杨伯谦氏(士弘)始揭盛唐为主,得其要领;复出四子为始音,以便区分,可称千古伟识。”[1]326

周先生出校记8条。其中据他书改“季善夷”作“李善夷”,“李元採”作“李元操”,颇是。理校,迳改“诡异寝盛”作“诡异寖盛”,更见諟证之功力。

3.诗话类。亦为胡氏所独创。他认为:“诗话在集部,与文史同类(今按:自《崇文总目》集部设“文史类”,尤袤、陈振孙、马端临、《宋史·艺文志》皆仍之),用以标成法,搉往篇,备琐闻,一切资长吟功,此焉在,不可无录。”[1]329

唐人诗话,自李嗣真《诗品》1卷,至卢瑰《抒情集》2卷,共26种。胡氏评曰:“以上诗话,唯皎师(然)《诗式》《诗议》二撰,时有妙解,余如李峤、王昌龄……诸撰,所论并声病对偶浅法,伪托无疑。张为《主客一图》,妄分流派,谬僻尤甚。唐人工诗,而诗话若此,有不可晓者。”

宋元人诗话,自丘昶《宾朋宴语》3卷,至刘会孟《七家诗评》(评王维、李白、孟浩然、杜甫、韦应物、孟郊、李贺七家诗),共74种。胡氏评曰:“宋人诗不如唐,诗话胜唐。南宋人及元人诗话,又胜宋初人。”

国朝诗话,自瞿宗吉《诗话》3卷,至胡应麟《诗薮》20卷,共16种。胡氏评曰:“明兴,说诗者以博推杨用修(慎),以雅推徐昌榖(祯卿),以俊推王弇州(世贞)。……吾尝谓近代谈诗,集大成者,无如胡元瑞(应麟)。”

今按:括号内之名字为笔者所加。诚如周先生《前言》所云:“胡氏此书博稽群集,成一家之言,三十三卷部帙井然,纲举目张,可谓体大思精。然亦有可指摘者:引用他书,漫无体例,或居条目之前,或注条目之后;或举书名,或称字号,如王世贞或称《艺苑卮言》,或称元美、弇州、长公等。推原其始,或由展转引用,随手编录,未能画一。”[1]14

胡氏又云:“唐人诗集,多出后人补编,故多遗漏。其编次之序,又各人自为政,故本多不同。至注释尤难言之。他不暇缕举,即李、杜二大集,经多手改编并注(今按:世传“千家注杜”),可商者正夥,附志后以例其余。”[1]333-334既谈目录,又及版本,留待下文论列。

周先生于此卷出校记26条,除删衍文,补夺文,正手民之误外,更指出徐衍《风骚要式》等8种宋人诗话,竟被《诗薮》讹作“唐人诗话”,尤以第十七条最得校勘要旨:在不惮琐细地转引《诗薮·杂编》卷五的一段“全文”后,按段:“胡氏(震亨)撮引,已觉失中,而以《渔隐》与《总龟》《玉屑》并列,更与元瑞(胡应麟)本文相左。”[1]341今按:周先生另有力作——校点《诗话总龟》前、后两集。《前言》开篇即云:“今存宋人编辑的诗话总集,主要有三大部:《诗话总龟》、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和魏庆之的《诗人玉屑》。”[10]1至于三者之间的关系,两位胡氏的意见并不相同。

4.传世真迹与金石类:前者亦为胡氏始创。后者在《隋书·经籍志》中,入经部小学类;至《直斋书录解题》才入集部文史类。胡氏认为:“唐人诗见于金石刻及自有真迹传世者,至宋尚多。如宣和内府所收藏载在书谱者,真迹班班可考。而金石刻收藏之富,无如欧阳文忠、赵明诚两家,目录备在。”[1]343

《宣和书谱》真迹,自太宗《禊宴诗》(行书)起,迄释灵该《种柳歌》(八分书),计48件。尚包括明皇隶书,李白、怀素草书,褚遂良、颜真卿正书等弥足珍贵之作品。

欧阳修《集古录》,自《流杯亭侍宴诗》起,迄《浮槎寺八纪诗》,计16件。其中存于寺庙者居多,除浮槎寺外,尚有玄元庙、神女庙、道林寺、善权寺、法华寺等。

赵明诚《金石录》,自天后《少林寺诗(正书)》,迄沙门湛然《题井陉山壁诗(正书)》,计65件。内中有与《集古录》相重出者。书体又多出篆书1种。

王象之《舆地碑记》,自袁高《茶山诗》,迄《流杯十四咏》,计37通。逐一注明碑所立州府名。间有刻、立(复立)年代者。

周先生于此卷出校记38条,多“以信传信,以疑传疑”。如对《流杯十四咏》(在巴州西龛寺流觞亭……盖取羊士谔流杯十四咏,以自序为证云尔)的“十四咏”[1]350生疑,遂引《全唐诗·羊士谔卷》之载记:“乾元初,严黄门(武)自京兆少尹贬牧巴郡。以长才英气,固多暇日。每游郡之东山,山侧精舍有盘石细泉,流为浮杯之胜。……士谔谬因出守,得继兹赏,乃赋诗十四韵刻于石壁”,得出:“羊诗为五言排律共二十八句(即十四韵),‘咏’字误”之结论[1]355。又如对《楠木歌》(严武、史俊。行书,无姓名)出校云:“‘严武’下,《金石录》有‘撰’字,末无‘无姓名’三字,意为严武诗史俊书也。按之下文……有‘史俊寄严侍御楠木诗’”,《全唐诗》卷七十五史俊有《题巴州光福寺楠木诗》得出,“疑《金石录》误”之结论,更有“‘阆州’,《舆地碑记》作‘阆中’,全诗已佚,无从考定”的学术坦诚。

二、从版本学角度看周先生校勘《唐音癸签》之成就

今人严佐之导读钱基博《版本通义》称其“主要看点有二端:一是‘会通古今’的‘义例’,二是‘重在校勘’的‘义理’”[11]2。明季大儒胡震亨与当代著名学者周本淳先生于此学问,亦是薪火相传,发扬光大。

(一)从校勘《前言》看版本学之应用

胡震亨生于明代嘉兴府海盐县。有明一代府志即有正统前、弘治、正德、嘉靖、万历等六修。府属七县,县县修志,海盐县志五修。其中就包括胡氏参与修撰的《天启海盐县图经》,以上均用年号分辨版本。周先生不仅引《康熙嘉兴府志》《康熙庐州府志》《乾隆定州志》等钩稽胡氏事略,更据上文所言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万历故城县志》,考定《嘉兴府志》《海盐县志》《西库全书总目》所记“固城”为“故城”之讹。

1.对《唐音统签》版本的考定

清代大学者王士禛撰《分甘余话》云:“海盐胡震亨孝辕辑《唐音统签》,自甲至癸,凡千余卷。卷帙浩汗,久未板行。余仅见其《癸签》一部耳。康熙四十四年,上命购其全书,令织造府兼理盐课通政使曹寅鸠工刻于广陵。胡氏遗书,幸不湮没。然板藏内府,人间亦无从而见之也。”周先生评论曰:“王氏此言虽为一些方志所引用,而实为误记。曹寅所刻为《全唐诗》,《统签》迄无全刻。今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藏有《统签》全帙,甲(今按:帝王诗)、乙(初唐诗)、戊(晚唐诗)、癸四签为刻本,丙(盛唐诗)、丁(中唐诗)两签刻而未全,其余均为范文若钞配本。”[1]9今按:范氏其人,详见下文。

2.对《唐音癸签》版本的考定

清代通儒邵懿辰认为:此书为明刻本。周先生云:“就我所见南京图书馆、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浙江天一阁和故宫博物院图书馆所藏各本板式全同,其中以南京图书馆所藏前几页钞配者印时最早。”复据卷七、卷八末有“戊戌秋刻”字样,推论道:“明末清初以戊戌纪年者有三:万历二十六年(1598)、顺治十五年(1658)、康熙五十七年(1718)。《癸签》万历时尚未成书,此不特胡夏客《李杜诗通识语》可为佐证,且书中引用程良孺《读书考定》为万历四十一年刊本,徐炯 勃《笔精》则为崇祯四年刊本,更足发明。而此签于‘玄晔(今按:应作烨)’不避讳,不改字,不缺笔,与《戊签》之刻于康熙时者迥异,故必刻成于顺治十五年之后,康熙之前。”[1]16逻辑谨严,适足可信!笔者20世纪80年代作为访问学者,曾在南开大学图书馆善本库见过所藏此书,惜未尝留意版式、行款。今翻看编者所赠《南开大学图书馆馆藏古籍善本书目》,得见:“唐音癸签三十三卷(明)胡震亨撰 清顺治(1644—1661)刊本(六册)。”[12]288可谓得图书馆专家之旁证。

周先生又云:“《统签》各本板式均为半页十行,行十九字,白口,黑鱼尾,可知原有统一计画,但《癸签》每板注大小字(今按:即大字正文与小字注文)数,犹存明末书板格式,他签则否。长期误认为明刻,或由于此。然此或刻工由明入清而致,不足为明刻之根据。”[1]16细心探求致误原因并给出合理解释。可惜的是该首页所记“金陵刘凤鸣刻”之刻工刘凤鸣,难觅其生平也。

结末,周先生又指出:“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曾加标点排印,1959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今按:即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加订正再版。然校点方面讹误尚多,北京师范学院齐治平同志曾指出多处,颇有启发。”对新中国的两种版本而言,周先生此校勘本,正可谓“前修未密,后出转精”之作。

3.对《唐音癸签》版本(兼及目录)之补充

周先生于书末又辑《唐音癸签叙录》,收书两种、记文两篇,涉及目录、版本事体,兹分录如次:

四库总目提要

《唐音癸签》三十三卷(江苏)巡抚采进本

明胡震亨撰。……旧无刊版,至国朝康熙戊戌,江宁书肆乃得钞本刊行(按:周先生已考定顺治朝已有刊本)。……虽多录明人议论,未可尽为定评,而三百年之源流正变,犂然可按,实于谈艺有裨,特录存之,庶不没其蒐辑之勤焉。(今按:此评价堪称公允)

四库简明目录

《唐音癸签》三十三卷 明胡震亨撰。……缕析条分,元元本本,唐三百年诗派之源流,已约略备具矣。(今按:唐祚不足三百载,而加胡氏所称“闰唐”,又过三百载。“三百”,略称之谓)

郑振铎《劫中得书续汇》

《唐音癸签》三十六卷(今按:周先生出校记订正为33卷)十六册

明末刊本关于胡震亨……搜集唐诗之评论成《癸签》一书,其用力之劬,不下于计有功之《唐诗纪事》、尤袤之《全唐诗话》;而于明人诗话,所收尚多;尽有今日不易得见之本……清人刊《全唐诗》,其诗人传仅寥寥数语,不足为知人论世之助。季辑全唐诗底本(今按:即上文所言钱、李二氏递辑之《全唐诗稿本》),虽传语较详,然亦不甚完备。故重辑之功,仍当以此《癸签》为主而再加以展拓也。”[1]357

今按:郑振铎先生抗日战争时期坚守在沦陷区上海,克服种种困难孜孜搜求保存古籍,事后撰写的《劫中得书记》就收有《离骚图》《古文品内外录》等88种。包括《唐音癸签》在内的《续记》又收《中州集》《国朝词综补》等60种。[13]417后编进《西谛书话》,叶圣陶先生《序》中称:“振铎讲究版本,好像跟一般藏书家又不尽相同。他注重书版的款式和字体,尤其注重图版——藏书家注重图版的较少,振铎是其中突出的一位。”[13]2

俞大纲《纪〈唐音统签〉》 《唐音统签》1 033卷,明海盐胡震亨纂,辑录有唐一代诗,卷帙浩繁,网罗宏备,为私家总集纂辑之冠。《统签》卷帙既繁,未尝全部锓版,历来通行易得,仅戊、癸二签刻本。故宫所藏《统签》,全帙无遗阙,刻本外,钞本皆题邢村范希仁文若钞补。考文若,清初海盐人。故宫藏帙,书端间钤范氏藏书印记,其为文若自藏本无疑。文若与胡氏子孙,同时同邑,《统签》之有刻本者,自易得之,不认识本未刻者,亦可借录钞补,故此帙传世独备耳。”其中注文有云:“《癸签》崇祯时已先有刻本(又按:周先生考定为顺治十五年后始有刻本),《四库总集存目》著录康熙五十七年刻本,仍谓旧无刊版者,实误。”今按:误则误矣,但言有崇祯刻本,亦复误也!

(二)从《唐音癸签》前29卷校记看版本学之应用

在唐代中期发明雕版印书之前,书籍以简、牍形式出现。前者以竹片为材质,如2019年9月22日,《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新书发布会上所公布的“安大简”《诗经》,就是目前发现的抄写时代最早、存诗数量最多的古本,同时也是未经后代改动过的较原始本子。”[14]牍的材质为木板,后世称文书为文牍,称书信为尺牍,均为其遗响。又有以缣帛为材质的书卷,如本世纪初年在湖北随州孔家坡出土的《日书》、历谱,就被科学鉴定为西汉早期的卷本。[15]15620世纪初年,敦煌石窟洞开,除大量佛教经卷面世外,唐诗写本卷子亦为国家文化珍宝(详见张锡厚编《全敦煌诗》)。惜胡震亨未及得见。《癸签》只能从雕版论起。

1.体凡卷校记论及版本事略评

“体凡”1卷,论诗之体裁变迁(周先生用他校法指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本,即作“体裁”)兼及声病举要。周先生校记四条,其一便云:“原刻版式半页十行,行十九字,白口,黑鱼尾(今按:同上引《统签》版式);目录骑缝作‘唐音统签 癸’,正文骑缝作‘唐音癸签’;作者均另行,目录无‘著’字。文津阁本半页八行,行二十一字,作者另行题‘明 胡震亨撰’。”今按:因亲自过目,故记载颇为详尽。

2.法微卷校记论及版本事略评

“法微”3卷,论诗之“比、兴”体格及字句、对偶、用典之利弊。周先生出校记42条。如胡氏于“杂诗”条下云:“自孔融离(今按:省略了诗字,下同),鲍照建除,温峤回文,傅咸集句而下,字谜、人名、鸟兽、花木,摹仿日烦,不可胜数。至唐人乃有以婢仆诗登第,孩儿诗取祸者。诗文不朽大业,学者雕心刻肾,穷昼夜致功,犹惧弗窥奥眇,暇役志及此?皆诗道之下流,学人之大戒也。(胡元瑞《杂俳谐体》)”[1]26周先生引《诗薮》外编卷二原文:“诗文不朽大业,学者雕心刻肾,穷昼极夜,犹惧弗窥奥妙,而以游戏废日,可乎?孔融离合,鲍照建除,温峤回文,傅咸集句,亡补于诗,而反为诗病。自兹以降,摹仿实繁。字谜、人名、鸟兽、花木,六朝才士集中不可胜数。诗道之下流,学人之大戒也。”两相比较后,得出“胡氏颠倒改窜过甚”之结论。今按:周先生实事求是、不为尊者讳的精神值得称许。

再如:“苏长公(轼)论诗,有二语绝得三昧,曰:‘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元瑞《诗薮》)”周先生引古香斋《施注苏轼》本卷二十六称:“此诗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集作‘定非知诗人’。诗话引用多误倒,应从原集义长。《诗薮内编》卷五,首句原作‘苏长公诗无所解,独二语绝得三昧’对东坡轻加抹杀,胡氏删改,大胜原作,可为元瑞掩疵。”周先生对胡氏引文,凭不同版本校勘有贬有褒,堪称公允。

3.评汇卷校记论及版本事略评

“评汇”7卷,分别依时代、诗歌体裁、题材、风格、评论重要诗人、诗作。周先生出校记122条。如:“虞永兴(世南)师资野王,嗜慕徐、庾,而意存砥柱,拟浣宫艳之旧。故其诗洗濯浮夸,兴寄独远;虽藻彩萦纡,不乏雅道。治世之音,先人而兴者也(徐献忠)。”校记云:“‘慕’,初印本亦较模糊,据明翻宋本《唐百家诗》前附刻《唐诗品》补。”[1]50此条原文为:“虞监师资野王,嗜慕徐、庾,髫丱之年,婉缛已著;琨玙之美。绮藻并丰。……其诗在隋,则洗濯浮夸,兴寄已远;在唐,则藻思萦纡,不乏雅道。殆所谓圆融整丽,四德具存,治世之音,先人而兴者也。”今按:“在唐”二字,乃治世先声之前提也。

又如:“云卿诗祖述沈千运,调气伤苦,怨者之流。”校记云:“四部丛刊本《中兴间气集》逸去孟云卿评语。孙毓修据何义门校本补者,与此小异,此二句作‘渔猎陈拾遗,词意伤怨’。”[1]52今按:上文所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唐人选唐诗(十种)》正同此。[8]314

另如:“大概杜有三难:极盛难继,首创难工,遘衰难挽。汉、魏至唐,诗家能事都尽,杜后起,集其大成,一也。排律近体,前人未备,伐山导源,为百世师,二也。开元既往,大历系兴,砥柱其间,唐以复振,三也。[1]55(元瑞)”对这段盛赞杜甫力克“三难”,成就“三功”的文字,周先生用本校法出校记二条:一在“汉、魏至唐”下,校记云:“《诗薮·内编》卷五作‘子建以至太白’,胡氏妄改,与下文‘杜后起’句矛盾,当从《诗薮》原文。因杜接李后可通,杜承唐后则谬矣。”(今按:此又用理校法)二在“系兴”下,校记云:“《诗薮》作‘继兴’。”今按:“继兴”,更文从字顺。

“长卿自称‘五言长城’(高仲武)”条下,《校记》云:“《中兴间气集》无此句。《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六:权德舆曰‘长卿自以为五言长城,系(秦系)用偏师攻之,虽老益壮。’胡氏误记为高仲武语。”今按:“五言长城”下之52字,确为高仲武评刘长卿之语。

“刘文房:‘已是洞庭人,犹看灞陵月。’孟东野:‘长安日下影,又落江湖中。’语意相似,皆寓恋阙之意。而刘为蕴藉。(杨升庵)”[1]109《校记》云:“《升庵诗话》卷十三‘刘文房诗’条,此句原作:‘然总不若王仲宣云:“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涵蓄蕴藉,自然不可及也。’胡氏改为‘而刘为蕴藉’,失原意矣。”[1]116今按:周先生依本校法匡谬正误,令人佩服。

4.乐通卷校记论及版本事略评

“乐通”4卷,分别论列诗与乐曲、诗与舞曲的种种关联。周先生出校记87条。如:“《唐书·乐志》云:旋宫之法,因五音生二变,因变徵为正徵,因变宫为清宫。”周先生于《唐书·乐志》下出校记云:“应为《新唐书·礼乐志》。”今按:两唐书之“乐志”,《旧唐书》沿袭《隋书》作《音乐志》,而《新唐书》的《礼乐志》则是远接《汉书》而来。《乐》在先秦,与《易》《诗》《书》《礼》《春秋》合称“六经”,经秦皇一炬不复存在,仅在《礼记》中保存一篇《乐记》。司马迁撰《史记》“八书”中有《礼书》《乐书》两种,班固在《汉书》中合为《礼乐志》。其后,《晋书》《宋书》《齐书》《魏书》又分为《礼志》与《乐志》。周先生厘清新、旧唐书的两种《乐志》,极是。

又如:“元日迎送皇帝奏《太和》,开元中源乾曜作;群官行奏《舒和》,上公上寿奏《休和》,皇帝受酒登歌奏《昭和》,显庆中李义府作。”《校记》称:“《唐会要》卷三十三《昭和》下注云:‘捡撰人未获’。胡氏与《舒和》《休和》同归之李义府,盖未细参故也。”今按:周先生用他校法,可谓缜密细致。

另如:“德宗 定难乐(河东节度马燧作以献。《本纪》:贞元三年、上御文德殿,试定难乐曲。)”,周先生于“文德殿”下,出校记云:“《旧唐书·德宗纪》及《唐会要》均作‘麟德殿’,本书卷三十三亦有德宗‘麟德殿宴群臣诗’,当以‘麟’为是。”今按:短短一条校记,兼用他校、本校之法,甚佳。

“《永遇乐》(杜秘书工小词,邻女酥香能讽才人歌曲,悦而奔之。事发,杜流河朔,述此诀别。女囗附持纸三唱而死。见《锦绣万花谷》,云唐人。)”,《校记》云:“南京图书馆藏嘉靖本一百二十卷《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三十七‘妓妾·酥香’条云:‘唐杜秘书工于小词。邻翁有女,小字酥香,凡才人所为歌曲,悉能讽之。一夕,逾墙而至,杜始望不及此。邻翁失女所在。后半年,仆有过,杜笞之,窜而闻官。杜流河朔,临行,述《永遇乐》一词诀别。女持纸三唱而死(并《白乐天集》)’,按:白集实无此事,故胡氏不取而止云唐人。四库本无‘云’字。文中‘囗附’二字均为衍文,当删。又会通馆一百卷本《锦绣万花谷》未见此则。”今按:周先生先后引三种版本将故事说得更清楚,衍、夺文字已指明。20世纪90年代初,上海辞书出版社又据锡山秦氏绣石书室翻宋刻本,将此书影印出版。[16]716

又如,“笛曲 紫云回(明皇游月宫,闻上清乐曲,归而以玉笛写之,因名。载乐章,令太常刻石。)”,《校记》云:“《太平广记》引《开天传信记》云:‘明皇梦游月宫’,义似长。下文‘舞曲’此条亦有‘梦’字。”今按:李隆基自然是在梦中游月宫,他校准确,本校“此条”二字换成“霓裳羽衣舞”则更佳。[1]157

另如,“古乐府者,诗之旁行也。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倚声制词,起于唐之季世。(《困学纪闻》)”《校记》云:“《困学纪闻》卷十八原文作:‘致堂云:古乐府,诗之旁行也;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陆务观云:倚声填词,起于唐之季世。’胡氏删去胡、陆二名,遂使王应麟转述之语,成为自创,失却原意。”今按:“致堂”,为南宋著名学者胡寅(1098—1156)之号。他官至礼部侍郎(文化教育部副部长),著有《读史管见》《斐然集》。

再如,乐通卷二校记末云:“按原刻此卷仅于本页末行尾注‘卷终’二小字,与他卷异。”今按:足见周先生对版式之关注。

5.诂笺卷校记论及版本事略评

“诂笺”9卷,从训诂及解释典故角度,将唐诗中相关词语(包括生僻字词与方言俚语)加以解释。周先生出校记101条。如解“重三”云:“张说《三月三日》诗:‘暮春三月日曰重三。’五月五日曰重五,九月九日曰重九,则三月三日亦曰重三也。(郑良孺)”[1]177周先生校记曰:“‘郑良孺’应为‘程良孺’。”今按:此结论来之不易。周先生长子周先民教授从潘荣生所撰《厚积薄发,嘉惠士林——怀念一代宿儒周本淳先生》一文中得知:《唐音癸签》引用郑良孺之说十四条,依据内容可推知其为明代人。于是爬梳《明史·艺文志》见有《茹古集》作者“程良孺”之名,音韵功底深厚的周先生知道“郑、程”二字乃“一声之转”。凭借学术敏感,“再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查得程良孺著有《读书考定》三十卷,遂前往上海图书馆查阅(此书的万历四十一年刊本),将其全文通读一过,《唐音癸签》所引十四条果然尽在其中,遂订正了传抄过程中出现的一大谬误。”[17]149今按:即化解了古人所云“读书有‘三难’”中的首难——人名。

周先生又于“亥市”条后、“金潾”条前,出校记云:“南京图书馆藏顺治刻本前有‘双与堂藏板’扉页者,于第八页第九页之间,补刻一页,板心高于他页一公分,较他本多三条,照录如下”:

“二庭”,唐诗:“二庭归望断,万里客心愁。”二庭者,沙钵罗可汗建庭于淮合水,谓之东庭;吐陆建牙于镞曷山,谓之北庭。二庭以伊列水为界。(郑良孺)”

《校记》称:“《读书考定》卷三,‘东庭’作‘南庭’。‘界’下尚有:‘所谓南单于、北单于也。近有注唐诗者云:二庭未详。如此未核,何以注为?’”

今按:问得极好!记得20世纪80年代,山西大学靳苍璧教授就在《光明日报》撰文直言:“古籍整理工作不能提倡‘干中学’,必须具备一定基础后再来干。”这是很需要胆识才敢表达的真知灼见。

“瓠芦河 苜蓿烽”,岑参《寒上》诗:“苜蓿烽边逢立春,瓠芦河上泪沾巾。”《西域记》云:“塞外无驿邮,往往以烽代驿。玉门关外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又云:瓠芦河下广上狭,回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按:上六字原刻漫漶不可识,据《读书考定》卷三校补)玉门关,即西域之咽喉矣。”

今按:玉门关外五烽(烽火台),常被误书为山峰之峰。此条指明烽与邮驿相关联,讹误不再欤!

“拂云祠”,唐朝万军与突厥以河为界,北岸有拂云祠。突厥每犯边,必先谒祠祷解,然后料兵度而南。事见张仁愿传。李益:“汉将新从虏地来,旌旗半上拂云堆。单于每近沙场猎,南望山阴哭始回。”山阴即所谓北岸者是也。君虞正以拂云在虏地,吾兵夺之,虏望而哭,故足雄耳,岂浪用汉事哉?古人作边词,未许不知地理者轻读。(遯叟)

《校记》云:“四库文津阁本,亦无此三条。”今按:胡氏强调读唐人边塞诗需有地理知识储备,即克服“读书三难”中第二难(地名)之意也。

6.谈丛卷校记论及版本事略评

“谈丛”5卷,专门搜罗唐代诗人的奇闻轶事(《学海类编》收有单刻本,仅10数字小异)。周先生出校记39条。如:“黄巢之乱,礼闱试士,出《至仁伐至不仁赋》题,士子有‘错把黄巢比武王’之诮。”[1]279《校记》云:“事见《唐摭言》卷十三:‘崔澹试《以至仁伐至不仁赋》,时黄巢方炽,因为无名子嘲曰:“主司何事厌吾皇,解把黄巢比武王。”胡氏原刻及四库文津阁本均作‘至仁伐不仁’,《全唐诗》同。然《孟子·尽心下》原有‘至’字,故据《唐摭言》校补。”[1]280今按:寓目之《唐摭言》[18]《孟子》[19]2773均如周先生所言。另,《登科记考》载:“乾符五年戊戌(878)进士三十人:试《以至仁伐至不仁赋》,……知贡举:中书舍人崔澹。”[20]可以为佐证。

又如:“玄宗天宝二载,送太子宾客贺知章,又送张暐还乡。”《校记》云:“《旧唐书·玄宗纪》:天宝二年十二月乙酉,太子宾客贺知章请度为道士还乡。天宝三载正月庚子,遣左、右相已下祖别贺知章于长乐坡,上赋诗赠之。又《唐诗纪事》卷十七载御制诗并序云:‘天宝三年,太子宾客贺知章,鉴止足之分,投归老之《疏》,……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据此,‘二载’当作‘三载’。”[1]287今按:唐玄宗天宝三年正月,君臣大发思古之幽情,依《尔雅·释天》所云:“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19]2608于正月丙申,改“年”为“载”(见《新唐书·玄宗纪》)。所以二年不会称“二载”,正月庚子日,《唐诗纪事》称“天宝三年”,“年”字则应改作“载”。

三、从校勘学角度评价周先生504条校记之成就

学界公认校勘学滥觞于西汉刘向《别录》中的“校雠”一词:“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故曰雠也。”而“校勘”一词则始见于梁代《沈休文集》:“宜选史传学士谙究流品者为左民郎、左民尚书,专共校勘。”至于校雠学专著则首推南宋郑樵所撰《通志·校雠略》。古代集大成者,当推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所著《校雠通义》。其开篇即云:“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词、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于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21]

此言一出,后世学者于“校雠”一词便分别有狭义(如王叔珉《校雠学》、阮廷焯《校雠通论》为代表)、广义(如张舜徽《广校雠略》、程千帆等《校雠广义》为代表)之两种解读。中山大学赵仲邑先生的诠释较为通俗:“狭义的校勘,专指同一部书,用不同版本和有关资料,互相核对,比较其文字的异同,以订正错误;或只比较文字的异同。广义的校勘,则包括古书的辨伪、辑佚及书目的校理,如张心澂《伪书通考》、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宋代的《崇文总目》、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等。”[22]

从上文对周先生校记的略评可以得出他广、狭二义兼而用之的结论。下面再从几种校勘方法入手,评价其校记的成就。

(一)对校法。即以同一部书的各种版本互相比勘之法。从所得结论看,此法又可细分为二:

1.述而不作之法。“述而不作”,典出《论语》,朱熹注曰:“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这颇类似《全唐诗》的做法,只一一列出版本之间的异同而不加是非优劣之按断。窃以为此风不可长!因为这扼杀了学者们的创新能力。

2.宜各从长之法。“宜各从长”,语出《国秀集》所载屈同仙诗《燕歌行》后的毛晋校记:“‘习战’作‘血战’,‘不复和’作‘尚不和’,‘春辉’作‘光辉’,‘厌向’作‘厌得’,‘愁听’作‘但听’,宜各从长也。”[9]333窃以为此作法,既是对校勘唐诗水平之检验,亦是阅读唐诗的积极取向。据周先生考证,胡氏“和明末大藏书家、刻书家汲古阁主人毛晋又是极好的朋友,他刻的《秘册汇函》就是和毛晋一同校刊的”[1]7。彼此影响甚大。周先生校胡氏书取毛晋之法,亦适用下文本校与他校各条。

如卷四的17条校记中只有1条属于“述而不作”类:“刘勰云:‘两韵辄易,则声韵微燥。’”《校记》云:“‘燥’,《文心雕龙》作‘躁’。”[1]33未加是非按断(二字极易混淆,笔者先后在《羊城晚报》〔1984.9.9〕、《语文知识》〔2012.2〕发表《燥与躁》与《说“燥、躁”辨“枯燥”》二文,可资参考),其余16条皆属“宜各从长”类,如(胡元瑞)云:“用事非诗正体,然景物有限,格调易穷,一律千篇,只供厌吐。”《校记》云:“‘厌吐’,《诗薮·内编》卷四作‘厌饫’,义似长。”余如:“万里”当作“万井”;原刻“隐”字必误;“粧”,原刻误“籹”,迳改;“数十”,原刻作“二十”,据《艺圃撷余》校改;“从此”,原刻作“此从”,依《艺苑卮言》校乙;胡氏删改,大胜原作,可为元瑞掩疵;“神韵为上”,《诗薮》原作“神韵为主”,义长;“姓字”,《诗薮》原作“姓氏”,义长。一一加以按断,充分体现周先生才、学、识俱佳!

(二)本校法。即以本书的前后文字互证,比较其异同,从而断定出舛错讹误之法。具体分析,此法亦可二分:

1.就《唐音癸签》一书的本校。如卷二十三“张籍‘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为数奇’”,《校记》云:“二句见王维《老将行》,非张籍诗,本书卷二十一亦置《老将行》于王维条下,可证此处为抄胥之误。”[1]250再如卷二十八“(贺)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臣,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朝止山阴尉,齐融崑山令,若虚……”《校记》云:“(‘朝’下)原刻衍‘万’字,据本书卷二十九校删。”今按:据本条亦可知:贺朝万之“万”字,乃齐融之姓。读古书白文(无标点)常犯之错误。

2.他校时所引书,内中出现矛盾处的本校。如:“元微之诗‘光阴三翼过’。《越绝书》及《水战兵法内经》有大翼、中翼、小翼舟名,盖战船之轻捷者。张景阳《七命》:浮三翼,戏中沚。梁元帝:‘白华三翼舸’‘三翼自相追’。张正见:‘三翼木兰船。’并用此。(郑良孺)”[1]209《校记》云:“‘郑’当作‘程’(今按:已见上文)此则见《读书考定》卷二十七,节录于下:‘《文选(张景阳)七命》“浮三翼,戏中沚”,其事出《越绝书》,李善注颇言其略,盖战舰也。……而昔之诗人乃以为轻舟。梁元帝云“白华三翼舸”,又云“三翼自相追”;张正见云“三翼木兰船”;元微之云“光阴三翼过”。其他亦鲜用之者。’又按:梁元帝诗见《全梁诗》卷三,题为《别荆州吏民》,此联为‘日华三翼舸,风转七星斿’,以‘日’对‘风’,字当作‘日’,胡氏沿程书之误。”今按:周先生音韵学功力,又派上用场。又如卷二十三:“唐宦官多出闽中小儿私割者,号‘私白’,诸道每岁买献于朝,故当时号闽为中官区薮,备载《唐书·宦官传》。”《校记》云:“《新唐书》卷二〇七《宦者(上)》云:‘是时诸道岁进阉儿,号私白,闽、岭最多,后皆任事,当时谓闽为中官区薮。’胡氏误记为《旧唐书》。”今按:五代人刘昫所撰《唐书》有《宦官传》。宋祁、欧阳修等所撰《新唐书》行世后,为加以区别才称前者为《旧唐书》。上引文字在《唐书·宦官传》中找不到,周先生翻检《新唐书·宦者》卷上,才在《吐突承璀传》中查获。[3]5870此亦本校法、他校法并用之例。

(三)他校法。即以他书校本书之法。按他书成书年代,又可分为3类:

1.以前人之书校本书。如卷二:“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校记》云:“‘綮’,原刻误‘棨’,依《唐诗纪事》校改。”今按:《唐诗纪事》为宋代计有功辑撰。

2.以后人之书校本书。如卷七:“朱庆余学于张籍,其体而微。‘旅雁捉孤岛,长天下四维’。猛句亦水部(今按:即张籍)所少。(遯叟)”《校记》云:“‘捉’当依《全唐诗》作‘投’。”今按:周先生可能受‘治史学,孤证不立’说之影响,往往是前人书连引。如卷十八:“诗家咏登第多用淡墨榜事,指榜头‘礼部贡院’四字也。或曰:文皇(今按:即唐太宗)以飞帛书之。”《校记》云:“‘飞帛’,《唐摭言》卷十五‘杂记’同。‘帛’,疑当作‘白’,书体有‘飞白’无‘飞帛’也。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上‘论飞白法’条,可参考。”今按:撰《唐摭言》的王定保为五代人,撰《东观余论》的黄伯思为宋代人。《校记》中亦有前人书、后人书并用者,如卷四:“初稹以诗投贺,贺诮明经出身,不当言诗,因结憾,倡犯讳事阻其进。事见《剧谈录》。”《校记》云:“《剧谈录》此说不足信。元稹年长于李贺十一岁。而又早达:‘十五两经擢第,……二十八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为第一,……制下,除右拾遗。’(《旧唐书·元稹白居易传》)其时李贺尚未成年。《唐摭言》卷十云李贺:‘年未弱冠,丁内艰。他日举进士,或谤贺不避家讳,文公(今按:指韩愈)特著《讳辨》一篇,不幸未登壮室而卒。’……《剧谈录》之说纯属无稽,胡氏亦失之深考。又清人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辨此事曰:‘案元擢第既非迟暮,于贺亦称前辈,讵容执贽造门,反遭轻薄?小说之不根如此。’(转引自《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录以备参。”今按,《剧谈录》为唐人康骈所撰,现已有1958年古典文学出版社铅印本。又,清代王士禛之书,明人胡震亨无由见也。

3.以同时代之书校本书。如卷三:“七言绝语半于近体,同其句格宛顺;节促于歌行,倍夫意味长永。(胡元瑞)”《校记》云:“此节胡氏剪截《诗薮·内编》卷六之文,晦涩难解。《诗薮》原文节录如下:七言短歌始于《垓下》……转换既迫,音调未舒。至唐诸子一变而律吕铿锵,句格稳顺。语半于近体,而意味深长过之;节促于歌行,而咏叹悠永倍之。遂为百代不易之体。”[1]27今按:周先生将这段文字揭载于校勘《前言》,以示重视。

他校之法亦有综合利用前人书、后人书、同时代人书之例证。如卷二:“挚虞云:诗发乎情,止乎礼义。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过;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靡丽过美,则与情相悖。”《校记》云:“此段引文见《艺文类聚》卷五十六、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七十七,又见《艺苑卮言》卷一。原文‘相过’作‘相远’,按‘过’字与上文重复,作‘远’为是。‘逸辞’,《艺苑卮言》作‘造词’。”[1]13今按:晋人挚虞所撰《文章流别论》之语,被唐人欧阳询等选入《艺文类聚》。此二人均为胡氏前代人。复又被清人严可均辑入《全晋文》,严氏为胡震亨后世之人。《艺苑卮言》为明人王世贞所撰,王氏与胡震亨为同时代人。又,《全晋文》“相悖”下,尚有:“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23]可补全挚虞之题旨。

(四)理校法。即以常理(包括文理)推断正误之法。上文已谈有个例,兹再举4例:

1.卷八:“唐彦谦诗律学温、李,‘下疾不成双点泪,断多难到九回肠’,何减‘春蚕’‘蜡烛’情藻耶?”《校记》云:“此指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烛’似应作‘炬’。”今按:能燃尽成灰者,必为炬之木芯而非烛之绳芯也。

2.卷九:“唐五言多对起,沈、宋、王、李,冠裳鸿整,初学法门;然未免绳削之拘。要其极至,无出老杜。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之类,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百代而下,当无复继。”《校记》云:“‘尝’,原刻作‘常’,依文义迳改。”今按:此为古籍整理中常犯之讹误。

3.卷二十四:“颜师古刊谬正俗云:或问俗谓何物为底,底义何训?答曰:此本言何等物,其后遂省,但直云等物耳。”《校记》云:“‘刊谬正俗’,通称‘匡谬正俗’,宋人避赵匡胤讳改。”今按:识辨避讳字是鉴定古代书画真伪的重要方法之一。

4.《唐音癸签·叙录》:俞大纲《纪〈唐音癸签〉》:“(胡震亨)时年七十四,复尽卷窜订焉。旋遘改革,频嘱小子夏客(今按:震亨之子)藏稿本山寺,行遁(疑为僧名,或下有脱字)不怿而卒。”《校记》云:“‘行遁不怿而卒’即指胡震亨死于避难中,非有脱误。俞氏夹注云云,盖未细绎原文,不足凭信也。”今按:古人云“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信然!

最后,借用南京师范大学郁贤皓教授《学术深厚和治学严谨的学者——记周本淳先生》中的一段话作结语:

我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拜读了周本淳先生校勘的《唐音癸签》,非常佩服他知识的渊博和治学的严谨。……觉得无论在校勘、标点、分段、校记等各个方面都做得非常精当,从未发现有什么失误之处,而且还有不少发明,使我深受启发。

今按:吾更受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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