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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国时期佛教的中国化与五胡王朝崇佛

2021-01-16刘东升

衡水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佛家信众中国化

刘东升

十六国时期佛教的中国化与五胡王朝崇佛

刘东升

(安阳师范学院 历史与文博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十六国时期,渐趋中国化的佛教开始积极、主动地为世俗统治服务。五胡王朝基于民族整合的需要,大多崇重佛教。融入了儒家思想精髓的佛家经义以其强大的约束力和普及性,有效地将国家意志贯彻到了基层社会。作为一种华夷、士庶共同的信仰,佛教的传播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夷夏矛盾、加速了民族融合,还起到了缩小社会差距、缓和社会矛盾、巩固统治的作用。此外,“佛是戎神”,对华夏信众而言,礼拜戎神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摒弃了华夷之见,这有助于五胡王朝的合法性构建。

十六国时期;五胡王朝;佛教;中国化;民族整合

十六国时期,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思想在论证五胡王朝合法性、建构封建等级秩序和职官体系及推动五胡王朝由部族而国家的政体演变等方面,都发挥着重要的指导作用。然而十六国时期的社会、政治情势与传统的华夏王朝有很大不同,尊崇儒学不能解决五胡社会的所有问题。因此,五胡在尊儒的同时,还大力推崇佛教。

佛教本是出世的宗教,但当其传入中国后,在中华传统思想的规范下,发生着中国化的转变,逐渐成了“助王化”之教。而五胡诸君之所以崇佛,也正是看中了佛教的政治整合功能。可以说,十六国时期,佛教虽流布中国,但五胡王朝却未脱离中华传统的王朝治理轨道,未背离先王之道。

佛教虽自两汉之际便已传入中国,但因佛教是外来宗教、且其教义与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故二百余年间,佛教一直遭到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抵制,流传不广。直到东汉末年,随着儒学的衰落、大一统王朝的解体,使得佛教挣脱了思想和政治羁绊,加之这一时期持续的战乱饥馑,使得深感人生无常、世事维艰的人们为寻求心理上的慰藉,转而寄思佛法,于是佛教逐渐兴起。

佛教之所以能蓬勃发展,不仅得益于社会、思想环境的改变,更有赖于佛教自身的更化。事实上,佛教应对主流社会诘难的过程,也是佛教自身中国化的过程。在此期间,深谙中华传统文化的士大夫信众,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如主流社会对佛教的攻讦主要集中在孝道上,《弘明集》载:

问曰:《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曾子临没:“启予手,启予足。”今沙门剃头,何其违圣人之语,不合孝子之道也?[1]21

或难曰:周孔之教,以孝为首。孝德之至,百行之本;本立道生,通于神明。故子之事亲:生则致其养,没则奉其祀;三千之责,莫大无后;体之父母,不敢夷毁……而沙门之道,委离所生,弃亲即疏;刓剃鬓发,残其天貌;生废色养,终绝血食;骨肉之亲,等之行路;背理伤情,莫此之甚[1]152-153。

针对上述非难,牟子曰:“泰伯断发文身,自从吴越之俗,违于身体发肤之义,然孔子称之‘其可谓至德矣’,仲尼不以其断发毁之也。由是而观,苟有大德,不拘于小。”[1]21孙绰更将周太王之子泰伯奔吴让位、断发文身之事,与净饭王太子悉达多(即佛陀)为“弃国学道”,而“释其须发,变其章服,既外示不反”相提并论[1]156。此外,他还宣称“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外内名之耳,故在皇为皇,在王为王。佛者梵语,晋训觉也。觉之为义,悟物之谓,犹孟轲以圣人为先觉,其旨一也”[1]151。牟子、孙绰皆士大夫出身,故能在辩难中,娴熟地征引中华典故以为佐证。此二人以中华古圣先贤比附佛陀,在面对主流思想的攻讦时,非但没有针锋相对地反唇相讥,反而汲汲于中华传统道德伦理框架内阐释佛家教义的合理性,这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世人(特别是士大夫阶层)对佛教的成见与抵牾。

不仅如此,自三国时期开始,僧徒、信士在翻译、注释佛经时,便将佛教教义与中华传统的儒家思想相结合[2]463。于是,在经义的转译过程中,或许失去了其原旨、本真,但也正是在不断的“曲解”“创造”中,融入了儒家思想精髓的佛教实现了中国化。至十六国时期,大量契合中国传统纲常、伦理思想的佛经风行于世。如小乘经典《辩意长者经》就教导信众要“一心奉孝尽忠”,不可“反逆,无有上下,君臣父子,不相顺从”[3]。而据孙绰统计,“佛有十二部经,其四部专以劝孝为事”[1]158-159。纲常、伦理思想的融入,使得儒释两种意识形态趋于合流[4]。自此,原本出世的宗教——佛教便有了“助王化”[1]667的政治整合功能。

十六国时期,不仅出现了一些暗合中华传统伦理的佛经,为方便传教,一些名僧也开始积极寻求与政府合作。比如,后赵时期的佛图澄为传教,就是走的上层路线。他在两晋之际主动投效石勒军中,是后屡屡参赞军机,且言无不验;加之,其精于幻术,每令后赵君主石勒、石虎啧啧称奇。佛图澄也因此备受君主推重,尤其是石虎“倾心事澄,有重于勒”。朝会之时,竟赐其乘雕辇上殿,并令“常侍以下悉助举舆,太子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尚,众坐皆起,以彰其尊”[5]2487。有了君主的推崇与支持,北方佛教臻于鼎盛。佛图澄的得意门徒释道安也认为“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6]241。后秦时期释僧䂮曾宣称,僧徒“故在罗纲之内,即是陛下道化之一臣”[1]618,释僧䂮不仅不以僧人为化外之人,他本人也担任了后秦管理僧众的官员——僧正[6]343。与释僧䂮同一时期的北魏道人统法果亦每每称赞道武帝:“明睿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遂常致拜。谓人曰:‘能鸿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7]十六国时期,名僧大德一改佛家先前的出世观,积极融入世俗社会,礼敬王者,从而化解了佛教与封建王朝的冲突,赢得了五胡国主的大力支持,为佛教在北方的发展壮大创造了条件。

正如荷兰学者许理和所说:“在中国评价某个思想体系通常是根据它的实际功效而不是它的宗教的或形而上学的价值。”[8]五胡君主之所以大力推崇佛教,也不是仅仅因为佛家玄妙的义理,而是其中国化后所具有的现实政治功用。十六国时期趋于“伦理化”“政治化”的佛教,开始积极、主动地为世俗统治服务[9],而五胡诸君也大多在尊儒的同时,大力推崇佛教,以“助王化”。

从政治学角度讲,主流意识形态“具有扩大政治认同、规范政治行为、增强政治体系合法性和促进政治稳定的作用”[10]。作为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思想在基层社会的影响力和约束力相对不足,这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其政治功能的发挥。而在流布中渐趋中国化的佛教则正好弥补了这一缺失。

与仰赖系统庠序教育的儒学不同,佛教传播方式灵活。为使玄奥的佛法便于理解、传播,十六国时期,名僧竺法雅首创“格义”之法。《高僧传》载,法雅“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6]203。此中,外书即中华传统经典。所谓“格义”,即以中华传统思想比附、解释佛家教义,以便于世人理解、接受[11]。这不仅能使佛法变得通俗易懂,更从某种程度上化解了士大夫阶层的抵触情绪。而真正使佛教广为流布的,还是一些精于风角、幻术的名僧在传教过程中展现的“神迹”。比如,后赵之时的佛图澄,相传拥有洞悉秋毫、先言后验、起死回生、拘龙布雨、役使鬼神等异能,邺中百姓对其视若神明,“因(佛图)澄故多奉佛,皆营造寺庙,相竞出家”[5]2487。事实上,对下层民众而言,真正吸引他们的不是佛教的玄理、教义,而是对神验的信服和对神佑的期许。正如史学家赵翼所言:“盖一教之兴,能耸动天下后世者,其始亦必有异人异术,神奇灵验……不然则何以起人皈依也。”[12]

十六国时期,佛教不仅深入了基层社会,其因果报应说,更使得佛教教义具有了十分强大的社会约束力。相较而言,儒家纲常伦理在基层社会的约束力,主要靠官方的“教化”。所谓“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13]2503-2504。可是,自汉末以来,儒家伦理道德体系已然崩塌,士大夫尚多不能坚守士行德操,更遑论下层民众?可以说,儒家伦理道德在当时的约束力已相当有限。而佛家教义则不同,其因果、轮回理论认为,行善能给人带来福报;为恶则会招致无妄之灾。并且,报应不仅会作用于现世,还会影响来生。如译于三国时期的《无量寿经》就将芸芸众生的贵贱之等、贫富之别,解释为前世之善恶因果所致[2]454-455。此说虽虚无缥缈,无从证实,却可以用来理解现实中的问题,故能打动信众之心。既然在佛家理论体系中,行善可邀福,弃恶可避祸,因此,为趋利避害,佛教戒律自然更易成为信众自觉践行的道德准则。

值得注意的是,在佛教中国化的历史背景下,佛门的“善”“恶”标准,也逐渐与儒家的传统道德观趋同[14]。因此可以说,十六国时期,中国化的佛家经义以其强大的约束力,在将国家意志贯彻到基层社会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所谓的“五戒之禁,实助王化”之说[1]667,实由于此。

佛教的传播不仅有助于儒家教化的推行,还能起到麻痹民众、维护政权统治的作用。十六国时期,天下动荡,干戈扰攘,加之官方征索无已,百姓困窘了无生赖,故相率奉佛,以求心理慰藉。佛教给他们构设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劝导信众要忍受压迫、安于苦难,以期死后能登极乐净土,邀来世之福。佛教在以极乐净土、往生来世为“画饼”的同时,还将人世苦难解释为一种“修行”。比如,译于三国时期的《维摩诘经》就认为,世间的种种困厄与苦难,其实都是一位“不思议菩萨”为度化世人而制造的,只有经受过诸般“小苦”考验的人,才能获得“永劫大安”[2]433-434。此外,《无量寿经》还将世间贫富、贵贱归结为前世因果,认为当世富贵之人,皆因其前世积善修德;相反,当世贫贱之辈,皆因其前世为恶不仁。在这番因果论、宿命论的解读下,富贵、贫贱成了前世“奖”“惩”,如此,世间的种种不平就被彻底地合理化了。总之,不论是佛家经义中极乐净土的构设,还是以困厄为修行、宿命的解说,其实质都是要使信众放弃对悲惨现实的抗争,转而安于苦难,汲汲于种当世之善因,以期来世之善果。这在客观上起到了消弭民众反抗意志、维护政权稳定的作用。而这正是五胡诸君大力推崇佛教的一个重要原因。

佛教虽然具有较强的欺骗性,但不容否认,在十六国时期,它也起到过一定的积极作用。正如刘淑芬所言,共同的佛事活动促进了基层社会的整合。它不仅有助于改善村落内部的人际关系,增强村落之间的联系,更成了一条沟通不同阶层的纽带,从而起到了缩小社会差距、缓和社会矛盾、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15]。不仅如此,作为一种夷夏民众共同的信仰,佛教的传播还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夷夏矛盾,加速了民族融合。十六国时期,佛教广被中土,甚至在后秦时期,还出现过“事佛者十室而九”的盛况。共同的信仰成了增进夷夏交融的精神纽带,促使华夷信众淡化差异性民族意识,增进彼此间的认同。

不仅如此,佛教还能助力五胡王朝的合法性构建。十六国时期,五胡诸君虽依托儒家理论框架,论证王朝的合法性、正当性,但由于儒家思想在基层社会影响力不足,因此,其中的华夷同祖、重定华夷等理念[16],并不能在基层发挥效用。不仅如此,由于儒家民族观既有开放的一面,又有封闭的一面;既认同华夷一体,又高唱夷夏之防。因此,当五胡利用华夷同祖等理念论证王朝合理性时,敌对势力若以“戎狄禽兽”“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相讥[13]3834,则五胡难免会陷于入室操戈之窘境。而佛教倡导众生平等,故在佛家观念中是断无夷夏畛域的。此外,佛家的轮回观、因果论更是巧妙地化解了夷狄不能为天子的困局,如《高僧传》载,佛图澄谓石虎曰:

王(即赵天王石虎)过去世经为大商主,至罽宾寺,尝供大会。中有六十罗汉,吾此微身亦预斯会。时得道人谓吾曰:“此主人命尽当受鸡身,后王晋地。”今王为王,岂非福耶?[6]542

在这里,佛图澄用因果论申明,石虎君临中土,实乃其前世修德礼佛之福报。此外,佛图澄轮回观的表述中,众生之间既然可以相互转生,那么,现实中的、抑或说当世的夷夏之别自然就显得无足重轻了。更何况,“佛是戎神”,尤其是对华夏信众而言,礼拜“戎神”,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摒弃了华夷之见;既然礼拜“戎神”,又何妨接受一位夷狄之君?

[1] 李小荣.弘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 任继愈.中国佛教史:第一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3] 任继愈.中国佛教史:第二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156-157.

[4] 严耀中.佛教戒律与中国社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8.

[5] 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 释慧皎.高僧传[M].朱恒夫,王学钧,赵益,注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

[7] 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3031.

[8] 许理和.佛教征服中国:佛教在中国中古早期的传播与适应[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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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161.

[12] 赵翼.廿二史札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220-221.

[13]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4] 徐嘉.佛道戒律及其伦理意义[J].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1):20-24.

[15] 刘淑芬.五至六世纪华北乡村的佛教信仰[J].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二册第三分.1993:497-544.

[16] 刘东升.祖述华夏:五胡王朝的合理性建构[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2):90-95.

Sinicization of Buddhism in the Sixteen Kingdoms Period and the Worship of Buddhism in the Five Northern Barbarian Tribes in Ancient China

LIU Dongshe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Archaeology, Anyang Normal College, Anyang, Henan 455000, China)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Sixteen Kingdoms, Buddhism, which was gradually sinicized, began to actively and actively serve the secular rule. Based on the needs of national integration, the Five Northern Barbarian Tribes mostly emphasized Buddhism, and Buddhist Scriptures, incorporating the essence of Confucianism, have effectively implemented the will of the state to the grassroots society with its strong binding force and popularity. As a common belief of Hua Yi (the Han nationality and the minority nationality of ancient China) and Shi Shu (the common people), the spread of Buddhism not only bridged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Yi and Xia (the ethnic minority areas and the interior of ancient China ) and accelerated national integration to a certain extent, but played a role in narrowing the social gap, easing social contradictions, and consolidating rule as well. In addition, “Buddha is a God” in Chinese believers’ eyes, worshiping the God means they abandon the different views between Hua and Yi to each other, which is of great help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egitimacy of the Five Northern Barbarian Tribes.

the Sixteen Kingdoms Period; the Five Northern Barbarian Tribes; Buddhism; Sinicization; ethnic integration

10.3969/j.issn.1673-2065.2021.06.017

刘东升(1982-),男,河北唐山人,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CZS047);河南省高等学校青年骨干教师培养计划(2018GGJS125)

K239

A

1673-2065(2021)06-0114-04

2021-05-16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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