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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诗性叙述
——梁文海诗歌印象

2021-01-16罗晓玲

贺州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海诗性事物

罗晓玲

(贺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广西 贺州 542899)

梁文海擅长把诗歌沉入日常生活中,从微不足道的事物入手,用诗性感受的敏锐,实现现实生活的诗性表达。诗人用幽默或形象灵动的诗歌语言捕捉意象,描写日常生活的变迁、困境、疼痛与挣扎。诗人借助诗歌表达生存焦虑与现实关怀,关注生命与存在,诗歌质朴、真挚、灵动,散发着浓郁的自然气息。

一、沉重的幽默调侃

梁文海是广西富川柳家乡新寨村的一位普通农民,高中辍学在家务农。他的诗①,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自然气息。

水葫芦和莲/都是生长在水面的/莲好看,水葫芦不好/一棵水葫芦被我扔进房边的池子里/它一沾水就拼命地长,绿葱葱的/它拼命地长/趁我还没栽入莲子之前(《争宠》)

用幽默抵抗疼痛,用乐观的姿态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是梁文海诗歌的特点之一。在《争宠》中,水葫芦的“拼命地长”,不过是为挤占生存空间而极尽所能地扩张领土,初看诗中用的是轻描淡写的口吻铺叙,并于不经意间自然流露出几分风趣,但读到最后却让人深思、回味。诗人用水葫芦这样一种常见的农村事物,生动贴切地隐喻了世间某类人的生存压力和焦虑,读来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天阴了/那只麻雀又来了/立在电线上/它曾在别人的诗里莫名其妙受过表扬/它曾在农民伯伯的稻田里干尽坏事/天更阴了/现在它低着头/我为它打开窗子/是看在它几十年不变对一根电线不离不弃的面子上(《麻雀》)

《麻雀》的诗歌语言也是带着诙谐幽默的腔调,初看也是用拟人的方式逗趣调侃,但诗歌越往后读,你越会发现,诗人在用这样的方式隐喻某个群体,他们不顾及世人眼光,执着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初心与梦想。诗歌在幽默调侃与深层寓意之间,形成一种阅读情绪的反差,这种反差,正是一首诗令人回味的根源。诗歌的结局是开放性的,可以让读者从多个角度去思考个中的意味。

二、疼痛的乡村叙事

在当代的许多乡村诗歌中,也有诗人写着乡村疼痛,关注着乡村大地上的卑微又平凡的生命。但多数乡村题材诗歌,都是以第三关注者,即第三者的身份来抒写,他们的诗歌是跳出了乡村生活的第三者关照,有同情但并不身处乡村生活的泥泞中,有悲悯但并不能完全地感同身受。而梁文海,一个仍在农村土生土长的诗人,每天用自己的敏感,切身体验着乡村的一草一木、繁忙农事,他的疼痛,较之于抽离或者半抽离乡村的第三方叙述,更让人觉得有切肤的真实。

梁文海的诗擅长就地取材,把诗歌沉入最底层生活,从身边微不足道的乡村事物出发,捕捉芸芸众生的细小声息,实现现实生活的诗性突击。

平凡的枯草/寒冬里/或许有过轻生的念头/这个冬天/传说中的野火没有来/在通往春天的路上/布满脱胎换骨的痛(《枯草》)

野草是乡村中卑微又平凡到不值一提的事物,但正是这样的平凡与卑微,让诗人自然而然地就将它们观照到自身以及乡村人的生活现状。诗人写的不是蓬勃生长的野草,是“枯草”,是野草枯萎之后,重生之前最艰难困苦的一段日子。这样的情状让人联想到那些身处困境中的人,他们要经历的疼痛与挣扎与野草多么相似。这样的情状,不仅仅在农村,也泛指大众。每个人都会经历生命中的困苦与煎熬,在这样漫长又巨大的煎熬中,诗人多么渴望一阵春风或者春雨快速到来,让受困之人在不久的将来脱离痛苦获得重生。

大雨野蛮/让你想到一个疯子/似乎天与地闹翻了脸/就在今夜把一切还给村庄/直到深夜/雨才停/有一只水鸟在远处叫/几户人家还亮着灯/“肯定涨洪水了,花生被冲了吗?禾苗被冲了吗?”/今夜的忧伤/一直呈四方形(《雨夜》)

《雨夜》描写了在一个“大雨野蛮”的夜,农民们担心地里的庄稼会不会被一场暴雨所淹没,“花生被冲了吗?禾苗被冲了吗?”这样的焦虑在农村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次暴雨、风雪、虫灾中都会遇到,而这样的自然灾害,没有人有能力去改变,除了默默地忍受与不停地祈祷。“今夜的忧伤,一直呈四方形”,四方形,是农民站在四方的窗前祈祷的寓意,还是几亩方田的寓意,不得而知,只知道那颗被暴雨暴打的心,在这样的夜里,被一次又一次地浸湿、肿胀,疼痛。诗歌结尾用一个“四方形”的寓意,给读者以强烈视觉和心灵震撼。

那年夏天,天贼旱/二狗说他家的玉米干死了/老三说他家的花生还没干死/高佬说烂五和六斤为放田水打破了头/老天抵不住舆论了/甩开长鞭使劲抽/上演飞沙走石/云由白滚到黑/然而,似乎云是个倔强的丫头/没掉半滴泪/那年夏天,有个老人告诉我/天其实并不远/有时只是眼泪到地面的距离(《那年夏天》)

四季的轮回、天灾会带来不可避免的疼痛。生活是无常的、命运也是无常的,而诗人用诗歌来对抗生活的疼痛,诗人用质朴的词语消解了对日常的无奈,为自己打开了一条广阔深沉的诗歌之路。

三、敏锐的诗性感受

“如果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歌风格,那么诗人能做的,就是在生命领域内展开对时代的敏锐捕捉,以及对生活的诗性突击。”[1]70梁文海擅长在细微平淡的乡村事物里发掘诗意,他特有的敏感,对蕴藏在生活中诗美的发现与升华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无意间,打开尘封多年的抽屉/发现许多初衷/还躺在那里/初中的日记、童年的纽扣/几张旧糖纸、发黄的相片/现在,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物什/与我隔着千山万水(《抽屉》)

梁文海对生活的捕捉是敏锐的,不仅在每一件乡村事物中,也可能在不经意的某个动作中。《抽屉》便是这一类,一个打开抽屉的瞬间,发现一些旧物什,由此发现了少年时期的记忆依然躺在深埋的记忆里,随着那些物象的呈现,记忆也就轮番跳出来与自己相认。然而时移事易,它们已“与我隔着千山万水”。诗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让时空得以延展,让记忆穿越时空回到另一个世界,由此带出一番“芳华已逝”的感慨。这份诗性的产生,就是缘于诗者对生活的瞬间捕捉的敏锐性。

“预料中的咳嗽声迟迟不来/此刻的夜静得/没有了夜/有两种可能在他床边拔河/一种假设挥舞着尖刀/他一轱辘滚起床/串到女儿的卧室/用食指探了探她的鼻息/他这才安心地睡下”(《夜很静》)

新世纪的诗歌总体而言切入点很小,但是“少就是多”,它最大的独特性在于,诗歌创作的切入点不是大、泛或形而上,而是从个人、自我、存在的“小”的物着眼,进而洞悉个人、自我等“小”物深处的“大”世界或者高境界[2]59。

南风来,春心动/那颗矮小的卷筒青开花了

开花了,等于开了口/一束黄花就是它的玫瑰/说了什么,我不清楚

它们的事/应该从去年那一场雪开始(《卷心菜》)

一颗普通的卷心菜也被诗人赋予了故事,这便是一个诗人的敏锐与联想。梁文海的诗歌是擅长从“我”的视线之内的事物入手,有时候是野草,一棵卷心菜、几头吃草的牛、一把旧梯子……简朴平凡的乡村事物,在普通农民眼里就是劳动工具,但在梁文海的眼里,是工具也是诗歌的入口。他擅长借助这些乡村事物,以自我的情感为诗性突破口,呈现整个乡村的视野。诗歌虽小,但它可以借助意象的通道,来打通小我、自我与广阔外界的联系。

事实上,一个足够敏锐的诗人是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凭借许多微小的事物产生灵感光亮的,当他捕捉到了这些光亮,他也就找到诗歌的入口。

把身体交给床铺/睡眠却藏在口袋里/黑夜在召唤/体内的鱼向夜空游去/死去的和活着的人来来往往/此刻/他的身子是一个闹市(《失眠》)

丰富的想象,是诗人在敏锐捕捉意象之后要做的事。梁文海善于抓住意象这根绳索,牵引读者进入诗境。梁文海诗歌语言简约,意象灵动生活。他能做到克制的省略和情绪跳跃,这些省略和跳跃会为读者预留发挥想象的空间,也使得诗歌更有意蕴,经得起多次阅读和品味,使诗歌的艺术水准跃升到更高的层次。

四、用诗歌与现实生活抗争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生存焦虑。与命运抗争,是梁文海写作的意义所在。或者说,与命运抗争,是多数不满足于现状的人的心态。农民诗人之所以写诗,是因为他的心里有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这个“不入”成为他内心无法化解“情结”,成为他要表达的内在动力。

傍晚时分/从广东打回来的电话说/二仔在车间被压断了手/说,血肉模糊/说,白骨森森/于是许多的形容词将他摁倒在门槛/他嘴里的烟在发抖/葡萄架上耷拉着月光像个停尸棚/几根木头的黑影罩在他身上/像个铁笼/呆呆地望着地上/他不能确切/比如这地上的月光这般的白/应该属于几级伤残(《束手无策》)

一场发生在异地的工伤,让《束手无策》这首诗从肉体的剧痛进入到精神剧痛。在打工族里,无法避免的肉体伤害时有发生,这样的悲剧,要怎么解决?诗人在诗里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言进行陈述,但留出巨大的悲痛与疑问交给读者。在这些疑问的背后,诗歌便呈现出对现实的揭露、质疑甚至是反抗。对于梁文海来说,诗歌不仅仅是乡村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垄、一田一地、一锄一钯,更是会被淹的庄稼、发瘟的猪羊、撂荒的地、断裂的沟渠这些不完美的事物。

不该在深夜醒来/不该发现窗口/和窗外的田野同时荒凉/更不该想起/一棵稗草历经的拥挤与孤独/悔意越窗而入,我不该说花生在地下窃窃私语/我不该把飞翔强加于母鸡/不该让竹叶长出鲜花/不该说角落是锄头的家/我不该把夕阳/看成村里人的某起车祸/撞得西山映红/……(《不该》)

从明天起,我要做一个靠谱的农民……不再捡路边大树掉下的野果吃/从让诗与远方从岔山古道关口处掉头/不用担心我会成为海子/我不会跑到北京郊外卧轨/那需要相当一笔路费/我也没有面朝大海的房子/我只有脚下/ 又爱又恨的土地(《明天起》)

众所周知,母鸡不会飞翔,竹子也不会开花,这两件事,在现实生活中都是不能达到的事。很明显,这是一首南辕北辙的诗,诗人用自责的方式来反向强化某种生活理论,以达到声东击西的效果。“从明天起,我要做一个靠谱的农民……从让诗与远方从岔山古道关口处掉头”诗人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安分的农民,不要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作为农民,就要匍匐于土地安心耕作,而不是天马行空地臆想不切实际的事情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一种写法,造成了精神高度与身份低度的落差感。这种落差感一方面体现了诗人在内心产生对现实生活的对抗,另一方面,又是一次次地按压住内心的欲望,让现实与梦想在生活中达到某种平衡。情绪在诗句后面如波涛起伏暗涌。这种情绪的产生,也是作者用精神对抗现实生活的一种表现,但诗歌并不能因此说服自己,命运就此安分和麻木,反而强化了诗人内心想要证实的欲望与观点,那就是: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更有诗和远方。梁文海的诗,让读者接触到了更深层次的个人最真挚、最痛感的部分。

日头毒辣/田里,地里/草帽在忙碌/地里的草帽/在拔花生/“博”的一声/喜悦的形状/就是花生鼓鼓的样/田里的草帽/向着一片金黄弯腰/那一棵棵稻谷/便急忙还礼/也弯腰/汗水年年喂养大地/没有书上说的那么苦/其实/他们早已把大地/当成了飞翔的天空(《草帽》)

两片药膏/屁股一片/肩膀上一片/无聊时看看手机/有日进斗金/有美女/有婚外恋/有河马的大嘴/对着我呼气/痒痒的/摸摸身上的药膏/算了吧/这是个一不小心/ 就会扭伤筋骨的中年(《药膏》)

诗歌的多种可能性是揭示生活本相,表达现实关怀,关注生命与存在,当生活呈现出一地鸡毛式的世俗风景时,繁杂与琐碎的日常,是带着伤痛的诗意;生“命”则与人本意识紧密相连,犹如一面柔光镜,它是人们的生命感怀与精神抗争。“痛苦对于诗人是一种财富,而诗歌是释放和疗伤。”[3]

鲁迅先生说过,文学的终极目的,不在于个人的小悲欢,而是通过人物的悲欢反映现实。正值中年的梁文海仍然在农村土地上耕种,耕种粮食也顺便耕种着自己的诗歌。诗人所呈现的意象是平常而微不足道的,但他选择角度和切入口是精微的,准确的,这对于一个生活在农村的,只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在经历了许多心灵的痛楚和生命的磨砺以后,梁文海越发感觉到诗歌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努力生存之上的精神出口。在他的人生轨迹暂未改变之前,或许我们可以期待他的诗歌在纵深与广阔上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化。

注释:

①文中所引用的诗歌均为梁文海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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