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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密的心》中的不可靠叙述及背后叙述者的可靠身份建构

2021-01-16王鑫昊

关键词:叙述者身份话语

王鑫昊

(北京语言大学 外国语学部,北京 100083)

一、不可靠叙述及其在《泄密的心》中的研究现状

现当代叙事学界,不可靠叙述自1961年布思提出以来蔚然成风,成为叙事学家普遍关注的焦点。针对不可靠叙述,修辞学派强调叙述者与“隐含作者”(the implied author)规范(norms)之间的距离,涉及故事事实、价值判断和认知解读;认知学派则反其道而行之,提倡读者规范,将读者的阅读建构在文本的规范上,以读者本身的阐释作为衡量标准。与认知学派对不可靠叙述的解读相比,修辞学派尤其经詹姆斯·费伦的发展,既从“隐含作者”的价值与道德规范出发,又从阅读伦理的角度顾及到“作者的读者”(authorial audience)与个体读者的差异与互动关系,其认可度与发展度更胜一筹。除此之外,安斯加·纽宁提出了综合性的“认知—修辞方法”,虽然亲修辞派观点,但在申丹教授看来站不住脚。她认为纽宁“在理论上仅仅照顾到了修辞方法,而且在分析实践中,也仅仅像修辞批评家那样,聚焦于作者的读者这一阅读位置,没有考虑到读者不尽相同的阐释”[1]141。综合比较,就不可靠叙述研究的尚待完善性而言,费伦的理论研究与适用价值更为乐观,而且就修辞叙事学而言,费伦系统发展了布思的观点。

布思将作品的规范视为不可靠叙述的衡量标准,此规范是“隐含作者”的规范,即创作作品时作者的“第二自我”之于作品中的事件、人物、主题、风格、基调、技巧等各成分体现出来的伦理、道德、情感、艺术等方面的标准。“如果叙述者的叙述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一致,则叙述可靠,否则,叙述不可靠。”[2]在布思看来,不可靠叙述涉及故事事实的非正确性和价值判断的不准确性。通过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疏远距离,读者进而发现叙述者的事实报道或者价值判断不可靠,由此造成一种意义表达上的反讽效果。但是,这种不可靠性表现出了意义上静态的含糊不清的特征,以隐含作者作为衡量叙述者不可靠性的唯一标准本身是不全面的,隐含作者的地位和规范要比人们一般想象的更难确定。为此,费伦对其观点做了批判继承与修正补充。

费伦保留了“隐含作者”的价值,将其重新界定为:“真实作者的能力、性格、态度、信念、价值观以及在建构一个具体文本时发挥积极作用的其他属性的实际或设想中的综合体。”[3]45隐含作者促进文本的呈现,表现为一种动态的叙事性。而这种动态的叙事性与读者的阐释经验形成互动交流,由费伦发展成为叙事的一种动态进程。这种进程既涉及叙述者的不可靠程度在“叙事轴”上的动态变化,也涉及同故事叙述中“我”同时作为“叙述者”和“人物”身份间的重合与分离。

首先,费伦将不可靠叙述从两大轴( “事实/事件轴”和“价值/判断轴”)发展到三大轴:(增加了 “知识/感知轴”),并区分了六种子类型:分别对应为:“误报”与“不充分报道”;“误评”与“不充分评价”;“误读”与“不充分读解”[3]49-53。 叙述上的不充分性体现在叙述者讲述的内容少于所知,伦理判断的方向出现偏移,对事件、人物、情境等了解不足。例如《孔乙己》末尾,孔乙己自被打断腿在铺子喝完酒后就再也没去,叙述者断述他是死是活的问题便是一种无证据的“不充分读解”。这些子类型可单独发生在某个叙述事件中(如上例所述),也可能几个作用在一个事件中。例如《蝇王》的高潮“西蒙之死”一幕,孩子们因受野兽的恐慌和黑夜的障碍将前来报信的西蒙叫作与认作“野兽”,导致西蒙被乱棍打死,这便是孩子们话语上的“误报”与感知上的“误读”综合作用的结果。费伦全面系统地对三个轴做了明确界定与区分,在表达主题意义、分析人物形象特征、展现复杂的人物情感、表现隐含作者对修辞作用在叙述者及人物身上的微妙意图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动态进程中的第二点便是,独立于布思,费伦区分了在同故事叙述中“我”作为人物和作为叙述者功能的不同作用,指出两者可独立运作。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叙述者尼克,仅作为回忆与书写故事事件的叙述者而言,其叙述是可靠与权威的。当换作回忆中自身作为参与整个故事的人物,涉及与盖茨比、黛西之间的接触等发生的事件,鉴于人物本身固有的视角局限性,其所见所闻、所言所感就未必可靠。并且,“由于特定的叙事可能要求有一个同故事叙述者,使其各种功能随特定叙事进程的变化而变化。”[4]因此,在可靠性有限的特权范围中,叙述者可完全可靠,也可极不可靠。这样便能丰富读者对文本的解读,全面地把握“我”作为叙述者和(或)作为人物时的叙事变化与复杂多面性。这正适于对《泄密的心》的解读:精神分裂者“我”作为人物时高智商的谋杀行动和作为叙述者时虚伪与欺骗性的讲述及其对自身身份的体认缺失为其可靠的复杂多面性身份提供了有力依据。

就爱伦·坡《泄密的心》本身的不可靠叙述研究而言,国外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吉塔·拉扬将精神分析与女性主义结合,提出作品中的“我”可能是女性,因遭老人父亲式监视的骚扰感到屈辱而杀死他,其中借助了对叙述者不可靠的话语解读;杰弗里·福伊等人运用三组实验考察了文本来源可信度与信息可信度之间的关系,并检验了叙述者可信与不可信之间的双重辩证关系。就国内研究而言,有代表性的如申丹《坡的短篇小说/道德观、不可靠叙述与<泄密的心>》对该文本不可靠叙述中体现的道德寓意研究,表达了叙述者不可靠叙述背后的虚伪性;黄敏在《两种叙事眼光的交汇——评<泄密的心>中独特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运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将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进行了区分,体现出“我”的不可靠叙述;周志高在《<泄密的心>的听觉叙事研究》中以“聆察”(1)此处“聆察”的提及与内涵出自傅修延:论聆察,《文学理论研究》,2006年第1期,第26-34页为导向分析了《泄密的心》中的听觉叙事,并对其进行了伦理阐释,同样渗透了“我”的不可靠叙述。这些研究者在推动该短篇小说的叙事研究中均起到了建设性作用。但需要提出的是,就《泄密的心》作为同故事叙述文本而言,以上以及相关研究者多因事实、评价、认知等部分层面关注叙述者体现出的不可靠叙述特征,较少系统探究叙述者不可靠叙述的具体表征,进而较少关注到其背后隐含的可靠身份建构。不可靠真正表现在何处;为何叙述者表现得不可靠;在当时的语境或文化环境中以一种不可靠的叙述呈现是否合理,或是否对当时的文化环境有某种反映;“我”作为叙述者与作为人物表现出的不可靠性某种程度上是否体现了一定的社会物质利益、社会生存模式以及主客体间的关系。这些问题都值得解答,关乎叙述者的可靠身份建构。因此,笔者以费伦的不可靠叙述理论为支撑,探讨《泄密的心》中的不可靠叙述及其背后叙述者的可靠身份建构。

二、《泄密的心》中的不可靠叙述

《泄密的心》主要讲述了叙述者因畏惧老人的一双淡蓝的秃鹰眼而蓄意杀害老人,以谎言应付警察,最后承认罪行的事件。看似简单的故事内容,里面却包含着叙述者众多不可靠叙述内容,如对自身精神分裂疯狂行为的强辩、准备谋害前对自身行为价值的评判、对老人遇害前情感与心理的推断、自称听到老人死后的心跳、面对警察时对杀人行为的谎报、对警察“虚伪”的误认、对自身虚伪本质的不自知等。之于整体的荒诞情节,这些不可靠叙述具有十足的反讽性,归纳后可集中体现在“死者的心跳”“警察的‘嘲笑’”与“‘疯狂’的辩解”三个主要方面。

(一)死者的心跳:“我”失常话语的悖论

叙述者自称因神经高度敏感,世间万物的声音、甚至地狱的声音都能听到。隐含作者以此开篇,一方面将叙述者精神分裂的心理病态呈现,为之后一个非正常人的叙述作铺垫;另一方面从话语层直接使隐含读者感觉到叙述者“误报”的不可靠性,并由此对故事发展中叙述者的所言所行有所提防。

杀死了老人后,面对警察的质询,“我”神经发作,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自称听到了老人的心跳,并反称警察也听到死者心跳,听到警察知晓真相后虚伪的嘲笑(该“虚伪”的表达在下一节作分析),因承受不了而最后招供。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那三个人居然还聊得起劲,嘻哈着。他们难道听不见?我的老天啊!——不,不!听得到的!——他们开始怀疑了!——他们心里有数了!——此时正嘲笑我做贼心虚呢!

“浑蛋!”我失声尖叫道,“不用再装了!我坦白了就是!——把地板撬开!——这儿,就是这儿!——他那颗可恶的心正跳着呢!”[5]156

就文本反映社会现实问题的模仿性而言,“我”称警察听到了死者老人的心跳,是以自己的神经幻觉照搬或强加到了警察身上,觉得感官正常的警察与之为“同类”人物,此为悖讲。而这种可能性也许会被隐含作者刻意强调,但如此做便使整个故事没有了人物突出性,恰似一部超现实的仅表现神经质的作品,显然有悖作者意图与读者的伦理审美解读。因此,“我”的叙述是不可靠的。

另外,“我”言称死者的心在跳着。假如现在思维正常,作为叙述者是以直接引语的方式直接呈现了“我”作为人物当时的感觉。这里因病症引发当时的感觉似乎可信,但就叙述者本身而言,他并未以权威的叙述化话语记述自己确实听到死者心跳,对“人物”的场景还原使读者感受的是一种虚构性与神经质“人物”叙述上的不可靠阐释;假如现在思维不正常,更验证了叙述者满口的谎言,呈现出荒诞性。以上综合体现了“我”失常话语悖论式的不可靠叙述。

(二)警察的“虚伪”:“我”自我虚伪的反讽

此处的不可靠叙述按费伦的叙事轴来看展现的主要是“价值/判断轴”上的“误评”与“知识/感知轴”上的“误读”。在开始的谋杀准备的叙述中,叙述者直言自己行凶前是:“多么聪明——多么细心周到——多么虚伪!”[5]148-149“我”对老人百依百顺,谨言慎行,自然地走进走出,亲热喊他的名字,白天虚伪地做着一切佣人的事情,只等黑夜伺机下手行凶。作为叙述者,这是一种可信的报道,但问题却出在了他的价值判断上。“他一直在欣赏自己的虚伪,产生了一种连贯一致的效果。”[6]52他将自己的虚伪看成是一种高超的技艺,行事前多么聪明(wisely),探头多么巧妙(cunningly), 走路异常小心(cautiously),和老人说话大着胆子(courageously),推门又仔细又稳(steadily)。这些副词的运用本身表明了叙述者的一种强装修饰,语言上出现了非客观性,造成对自己感知的“误读”欣赏;正是这些修饰,使叙述者虚伪的价值观暴露出来,与行凶前做的一切看似合理的计划与对待老人的亲热和善(文中言称之前从没对之如此亲切)形成巨大的反讽张力。另外,在结尾警察到访,叙述者满脸堆笑、自然接待、若无其事、尽力掩盖是非,这形成了一种“误报”与“误评” 的双重不可靠效果。

再有便是叙述者对警察“虚伪”的认知,造成对自我虚伪的反讽。表面上,叙述者因自己神经质的发作听到死者的心跳,便怀疑警察同样听到,知晓真相后虚伪地嘲笑自己:

他们开始怀疑了!——他们心里有数了!——此时正嘲笑我做贼心虚呢!——我以前这么认为,现在也这么认为。但什么都比承受这样的折磨好得多!什么都比受这种侮辱好受得多!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假笑了!

“浑蛋!”我失声尖叫道,“不用再装了!我坦白了就是!——把地板撬开!——这儿,就是这儿!——他那颗可恶的心正跳着呢!”[5]156

实际上,叙述者一再强调自己的感官过度敏感,如今假如以正常人的思维讲述,便不应怀疑警察也会听到死者的心跳,而之前所认为的警察的嘲笑或假笑如今应该得到正名。但叙述者“以前这么认为,现在也这么认为”,分明以一种不可靠的叙述为自己的罪行开脱。更具反讽意味的是,他自己承认自己虚伪的凶杀行径如此巧妙高明,却无法忍受别人的“虚伪”,认为是一种折磨与屈辱。因此,从费伦伦理批评的角度看,这是一种道德缺陷引发的价值谬断,使隐含读者最后本可以对此类病人表示同情,反而因其道德缺陷,拉开了与叙述者的距离,为其不知悔改的行为思想感到唏嘘。这一段是叙述者因自身的虚伪对警察人格的“误评”与因自身精神缺陷强加到警察身上的“误读”。

(三)“疯狂”的强辩:“我”自我体认的缺失

叙述者多次试图令受述者相信他并非疯狂,而只是因为自己神经高度敏感,这里从叙述者理解话语的角度看,存在价值判断上的“误评”与自我感知上的“误读”。隐含作者将叙述者言语中的疯狂与高度敏感并提,各自所强调的内涵并非同一,因此造成叙述者读解上的误断。从文本中可知受述者是审判官,在听叙述者述说自己的罪行以及种种推脱的借口。这里“疯狂”是针对某人做出的极端的不理智的伤害或杀人行为,而“神经高度敏感”则仅强调神经出现问题,出现非正常的所闻所感所想,蕴含潜在的害人动机。隐含作者如此安排是要让受述者或隐含读者体验到叙述者的疯狂行为是针对他行凶前的各种蓄意准备、杀害老人时的残忍举动、肢解藏尸的恶劣行为以及最后对警察发疯似的“虚伪”的指控与诽谤;“神经高度敏感”则对应的是对淡蓝鹰眼的畏惧、听到老人生前与死后的心跳等感觉和听觉上的病症。但叙述者假借自身神经敏感投射到对疯狂的强辩上,将这些疯狂行为同样归因于神经敏感,显然是一种感知上对疯狂的不自知,或蓄意的曲解。

从上一节叙述者对警察的“虚伪”认知使其“如今仍然这样认为”来看,这种虚伪的本质造成的不可靠叙述使上述叙述者错误的归因更应看作是一种自我疯狂行为体认的缺失所造成的曲解或者“误读”。叙述者未直接回复为何在他人看来他的行为是疯狂的,未直接交代自己的杀人动机,未对此次的杀人行为做出悔过的回应;而是以神经高度敏感为托辞,试图将一切正当化。并且,他对自己如前分析的杀人准备与行动如此欣赏,更使其模糊了“疯狂”与“神经高度紧张”的界限,归因出现谬误,从而造成伦理道德上和知识感知上错误自认的缺陷。

三、《泄密的心》中叙述者的可靠身份建构

一个人的身份一般分为个体身份与集体身份,再细化可增加为自我身份、他者身份、社会身份等。对《泄密的心》中叙述者可靠身份而言,笔者意在通过不可靠叙述特征揭示其个体身份,进而影射文化语境下该类人边缘的集体身份特征。

就主客体间的关系而言,关于身份的探求最早可追溯到笛卡尔的启蒙身份认同论——将人的自我身份看作纯思的意识。这里身份体现了人思想时的主体能动性。后来身份发展为一种认同模式,即一个人的身份被认同,他要“具有理性、主动意识和行动力”[7]。而到现代,身份体现到与社会的关系上,福柯将其视为一种“现代人的生命欲望,受权力操纵”[8]。由此看来,身份并非简单意义上的角色体现,它由个体思维、生命意志、道德品质等综合塑造。在《泄密的心》中,“死者的心跳”“警察的‘虚伪’”和“‘疯狂’的辩解”尽管体现了不可靠叙述特征,但从这些不可靠现象出发,不仅会追问,背后是否隐含着叙述者某种多元人格和客体身份上潜在的可靠性,叙述者为何谎称自身的疯狂行为,这是否反映出当时文化语境上的一种不得已的行为内涵,其反讽话语的背后是否有道德伦理机制的操纵,这些均直接关乎叙述者个体及其同类人的身份建构。

因此,以费伦的不可靠叙述动态进程为引,以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之间伦理判断的距离为前提,下文将着重分析《泄密的心》中不可靠叙述背后叙述者的可靠身份建构。

(一)谎言背后的常人逻辑与求生意志

“我”作为过去的谋杀人物与作为现在叙述者的服刑者所表现出来的不可靠叙述,或具体地说,“我”当时对警察的谎言和“我”现在自我疯狂行为的不自知或歪曲从深层来看使“我”的身份具有伦理道德与生命意志上的两重性。

首先,“我”的行凶准备与谎言背后体现出的常人的逻辑思维真实印证了“我”的心理与道德缺陷。一般人在干坏事并想做得天衣无缝时,第一反应便是要仔细设计一番,而非采取贸然的非理性的疯狂行动。文本中“我”因神经高度敏感承受不了老人淡蓝鹰眼的惧吓,本身为非理性的病症,由此留下的心结在其清醒时并未消解。他不顾道德的约束,也没能突破心理的防线,依然受非理性的情感操纵。然而其采取的行动如谋杀前对老人的百依百顺、自然的进出、异常小心的移动、耐心的时机等待等,完全又得益于一种极其理性的常人思维。因此,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使叙述呈现出一种常人逻辑戏剧性的反讽张力。而且在警察到访时,“我”表现出的泰然自若和微笑欢迎也是一般正常人为躲避嫌疑采取的表现状态。于是,“我”谎称杀人时的惊叫是做梦时的失声惊叫、老人去了乡下,仿若一切都很平常。因此,即使已知作为叙述者的现在的“我”叙述不可靠,但在讲述作为人物时的“我”真实还是编造时,其人物“我”表现出了一种常人思维的缜密性。而且,叙述者为逃避重罚的叙述虽然有其道德上的不诚恳,但以假乱真的效果也突出了该类人善于规避风险的常态。

其次,“我”对罪行的招供与对自我疯狂的辩解表面上是以一种不可靠叙述展现“我”的心理与道德缺陷,而背后隐含着极强的求生意志。疯癫在中世纪一度被西方人看作天赐神力,常人对待疯子基本上以礼相待,而文艺复兴之后,人们开始害怕疯子,并开始放逐他们,到了19、20世纪(作者生活于19世纪),更是盛行管教所、疯人院等一系列监禁场所与监禁制度。“疯癫是人的野兽化身,是人类堕落的极点,是上帝仁慈的最远对象。”[9]因此,一旦有人被认为疯狂或疯癫就会被监禁,自由全失,乃至被残忍对待以致丧命。文中的叙述者如若现在精神仍高度敏感,那讲述的内容无疑会被认为是胡编乱造、疯癫之语。但就其讲述的缜密过程和与犯案时间上的差异而言,如今的叙述者表现的是一种接近正常的状态,而他对自身“疯狂”的强辩体现的自我误认又使其叙述与道德认知出现漏洞;虽然尽量使自己的辩词变得自然合理,但终归展现了一种自欺欺人的道德身份。

读者反而会问,为何叙述者已经杀了人、招了供,非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辩解,不直接服刑就法,痛快地一死了之,此处至少涉及两方面的问题:第一,在文本层,作者在创作中展现了“作为中心人物的叙述者通常是一些心理不健全或精神病患者,他们要么喜好死亡,要么惧怕死亡”[10]108。在老人生前,叙述者就是因惧怕他那双眼睛带来的死亡威胁,出于生的本能一举杀之,然而如今临刑,又岂不害怕死亡。因此,以强辩自己神经问题的方式试图令受述者相信,以求缓刑或减刑。第二,依照社会背景,从道德伦理层面看,有谁会想被他人称作疯癫之人,去受长久监禁,一是叙述者为自己的躯体着想,二为自己的尊严与名誉着想:虽然杀了人,但原因并非是自己疯狂;加之自己坦然招供,欲以一种坦诚之态使受述者或隐含读者相信自己的话。就叙述上的表达特征综合来看,该类人物“通过坦白的自供,通过他们所叙述的故事以及叙述故事的态度来塑造自我”[11]。 因此,虽然经分析叙述者的话语不可靠,但背后可看出其谋求自我生存的意志与决心,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文化语境中叙述者话语与其人格上的适切性以及为继续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的思维倾向。

(二)反讽背后的天才头脑与语辩能力

“我”非理性的动机与缜密理性的行动,自我坦诚的讲述与表现出的虚伪,常人般的蓄谋表现、应对策略及对疯狂的否定与非常人的疯狂举止导致的招供,此一系列的二元对立之于不可靠叙述与叙述者的虚伪本质均体现出浓重的戏剧性反讽色彩。

首先,此等反讽因素展现了叙述者高智商的谋杀准备与应对头脑。他起初就告诉受述者自己做谋杀准备时是“何等聪明、何等细致周到”,对老人白天持以“虚伪顺从”的态度,夜晚小心谨慎地潜入老人房间探测并尽力阻断一切不必要的声响与光线,之后杀害老人并将尸体肢解藏于地板之下,清除一切作案痕迹,令任何人看不出破绽;之后热情欢迎警察搜查,并“聪明地”将椅子放在藏尸首的木板之上,竟“完美地”骗过了警察,摆脱了怀疑。从叙述中,隐含读者顺势察觉,“我”在以虚伪的本质作戏码,凭行动以求天衣无缝,而后文过饰非。在此机制影响下,“我”虽在对自己的评价上依前文分析呈现出价值判断上的不可靠,但在事实轴上却展现了“我”高智商的行动力与应变力。这种高智商同样是其歪曲“疯狂”事实、试图避免重罪惩罚的重要因素。

同样,这种虚伪本质影响下的高智商也渗透了其高超的语辩天赋。从话语层面分析,除了老人惊醒和恐惧时的几句直接引语,隐含作者似乎只在最后以在场的直接引语赋予“我”说话的权利。而且讽刺的是,该直接引语是他对自己罪行的招供与接近死亡的声响。但就“我”作为故事外叙述者和作为故事内人物的时间差异来看,仅仅最后的发声只是表现“我”作为人物时被作者创造的他者性,使其呈现出整体叙述上的不可靠与无力感。但作为叙述者来看,是叙述者“我”在叙述整个事件,其所知所感所为造成的以假乱真的语言效果展现了高超的语辩天赋。开始就试图澄清自己有神经问题而非疯狂,原因是自己承受不了老人淡蓝鹰眼的威胁,故而行凶杀人;自己何等的聪明细致,因为有一系列的谋杀准备行动和应对警察的行为为证;自己不得不招供,因为受不了警察“虚伪的嘲笑”,但就当时而言,只是因为越来越响的嗡嗡声(老人的心跳)使“我”神经又出了问题,不然可能就不会被捕,但无论如何,并非疯狂导致。叙述者在逻辑上有根有据、有板有眼,假如不是最后犯病,很有可能就免受罪责,毕竟起初骗过了警察、摆脱了嫌疑。因此,在其话语的荒诞和不可靠背后,综合展现了其高超的行动力和语辩能力。

(三)社会价值规约与主体缺失下的边缘与异化身份

爱伦·坡生活在一个非理想的时代,工业革命主导下的资本主义物欲横生,权力纷争不断,阶级压迫司空见惯,给人们的身心带来莫大的创伤。他一生命运多舛,或生活、或感情、或创作多遭舆论中伤,恶劣的社会现实使其心理遭受极大的不平衡,以致将种种病态的环境和人物写进作品当中,使自身的背向情感与逆反心理作用到悖于常理的描写方式上。丹纳言,“无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12]《泄密的心》中,作者将一个病态心理的精神分裂患者作为叙述者,并非盲目地为塑造一种单纯的恐怖效果。某种程度上,作者经深入体察当时美国人民畸变的心理状态,奋笔于作品之中,以启迪警示读者。因此,该文本中的“我”是社会中万千精神分裂或心理变态者特征的高度浓缩。如前分析,不可靠叙述中的叙述者杀人并以谎言应之,这是为求得自我生存而发出常人般貌似高超的辩解,而深层来看,背后是为了压抑人格的自由释放,但其分裂的心理却是受社会价值规约负面的影响。叙述者虚伪、荒诞、自夸的多元人格与现实生活发生的矛盾冲突又表现出其主体价值的缺失,受制于异化的现实。这样,其话语的不可靠便暴露出可靠的边缘与异化身份。

这在一定意义上表达出一种马克思主义的生存观,从社会性出发,“在社会体制中,个体拥有一定位置,却不是自由的活动者。”[13]104一个人的生存发展,受制于种种社会价值的规约,如物质利益、权力关系、阶级压迫、劳资关系、意识形态等,因此《泄密的心》中老人淡蓝的鹰眼某种程度上便象征了压迫叙述者、令其精神分裂的社会规约机制,而只有杀死老人才有望彻底告别那种压力与威胁,获得自由。就叙述者服法讲述展现的不可靠话语而言,因为自身价值倾向和虚伪本质影响下的不自知与歪解,“我”相信自己聪明,期望通过“神经高度敏感”之辩使受述者同情,力获减刑,同样表现出了“我”身陷囹圄时自由本质备受压迫。另外,“我”因自身的精神问题被冠以“疯狂”之名,某种程度上被贴上了意识形态的标签。而“我”的所作所为又确乎疯狂的行径,这展现了叙述者与隐含读者之间的矛盾,使叙述者欲从话语困境和现实困境中脱离但无济于事。

此类人的无能为力受制于社会价值规约带来的压迫性,杀了老人貌似获得了主体权力,但又受制于更大的主体权力。拉曼·塞尔登等在总结福柯权力话语的观点时概括,话语产生于权力斗争的真实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真实的话语,话语只有权力大小之分。”[13]187而文本中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暴露的恰似其不可靠与不稳定的话语权力,在其不可靠叙述与自我辩解的矛盾中不断衰减。为摆脱压迫却极端行事,“我”在极端非理性的动机、天才般理性的谋杀与事后应对造成的反讽中凸显了虚伪的本质,以及被社会价值黑暗面操控形成的畸形心理与异化身份。

同样,该类人是社会价值规约压力下主体缺失的边缘人。他们在清醒时得不到社会的照应,是异化的社会体制下生存的客体,因此欲得自由便需要反叛。但其反叛形式的极端性使他们认不清也找不到改造压迫体制的正确合理的方法,反而被视为疯狂的死囚,继续受制于该体制,成为压迫阶级权力的牺牲品。老人死了,但“老人死后的心跳声”恰似权力压迫的幽灵,同样对“我”产生影响,造成极大的压力。“声音越来越响,最后使我承受不了”又恰似赋予了社会压迫一种延宕的指意性,不断作用在“我”身上,最后使“我”不得不重新服从体制压力、束手就擒。

结 语

《泄密的心》中“我”听到“死者老人心跳”的悖论话语是一种“误报”,对警察“虚伪”的指控是一种“误评”与“误读”,对自我“疯狂”的辩解同样是一种“误评”与“误读”,这些不可靠叙述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反讽张力。而背后,受文化语境、道德伦理及社会价值规约等的作用,文本综合体现了逻辑可靠性上叙述者及其同类人常人思维下的求生意志,天才头脑中的语辩天赋、虚伪本质、自由倾向,以及社会价值规约机制与主体缺失作用下的边缘与异化身份。就该文的分析而言,不可只对叙述者/人物在话语层与故事层的不可靠特征进行关注,去作伦理批评,这样会造成理解的不完整甚至误读。要看到话语与事件背后身份的深层内涵,这样才有助于全面把握“我”的思想内涵与多重人格表达的身份建构,体会现实语境的压迫机制,以期完整地对现实中的同类人作出价值评判。

另外,本文的意义在于,一方面以费伦的不可靠叙述理论为支撑,挖掘叙述者话语背后的可靠性身份,另一方面试图反映历史文化语境下社会权力操控带来的负面性给人类精神造成的极大创伤,唤起人们对为在社会求得生存不得不以谎言为面具、主体身份缺失的边缘与异化人物的同情与关注,从而去深入体察现实人格复杂性的意义与价值。进而,如何对此类精神遭受极大创伤的人加以关切,建立一种更为公正、平等、完善的社会体制,是社会与个人值得共同努力探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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