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论清代诗经学流派
2021-01-16李兆禄
李 兆 禄
(滨州学院 人文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清代诗经学纷繁庞杂,为研究清晰方便,当代学界多将其分门别派。如夏传才将清代诗经学分为以惠栋、戴震、陈奂、胡承珙等为代表的考据学派(实际为古文学派),以龚自珍、魏源、王先谦等为代表的今文学派,以及以姚际恒、崔述、方玉润为代表的超出各家学派的“独立思考”派三派[1]。洪湛侯则把清代诗经学分为初期“推求义理的‘诗经宋学’,后期信守三家遗说的诗经今文学和发轫于清初、鼎盛于乾嘉时期、衰微于道咸以后的诗经清学,而诗经清学专指诗经古文学派,又可分为重训诂的考据学派和反传统的思辨学派”[2]486-497。除此之外,又单论“清代运用文学观点论《诗》的学者和学人”[2]560-573。陈国安则以时间为序,分清代诗经学为毛郑派、朱《传》派、兼采派、小学派、史学派、文献派、文学派、今文派等八派[3]。还有专门研究清代以文学视角解读《诗经》者,如拙作《清前中期〈诗经〉文学诠释史论》[4]。相较于当代学者的分类,其实清人对本朝诗经学派的分类,大都标准统一,要而不繁,简而得当,颇具时代特色,为诗经学的分类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础。
一
皮锡瑞以时间为序,按照各阶段经学特点分为三派,诗经学亦自包含在内,即清初汉宋兼采派、乾嘉专门汉学派及嘉道以后西汉今文学派,并指明各阶段之特点:
国初诸儒治经,取汉、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说,择善而从。由后人论之,为汉、宋兼采一派。[5]222
雍、乾以后,古书渐出,经义大明。惠、戴诸儒,为汉学大宗,已尽弃宋诠,独标汉帜矣。[5]227
国朝经学凡三变。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嘉、道以后,又由许、郑之学导源而上,《易》宗虞氏以求孟义,《书》宗伏生、欧阳、夏侯,《诗》宗鲁、齐、韩三家,《春秋》宗《公》《谷》二传。汉十四博士今文说,自魏、晋沦亡千余年,至今日而复明。实能述伏、董之遗文,寻武、宣之绝轨。是为西汉今文之学。[5]249-250
二
清人又多从治经者身份、天赋、治经之目的分类。如清世宗分文人学士、学经者、经学之实用者三派:
朕惟《诗三百篇》,先王所以明劝惩而行黜陟。盖治世之大经,而后世文人学士乃以风云月露之辞,自托风雅;学经者又溺于训诂词章之陋习,乌在其能明先王之道也。我皇考指授儒臣,勒为是编,期以阐先王垂教之意与孔子删诗之旨,学于是者,有得于兴观群怨之微,而深明于事父事君之道,从政专对,无所不能,则经学之实用著,而所谓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者,亦于是乎行焉。(清世宗宪《御制诗经传说汇纂序》)[6]
所谓“文人学士”“学经者”“能明先王之道”者,实为以文学说《诗》、考据解《诗》和以理学诠《诗》三派。清世宗基于《诗经》乃先王用以治世通用之大经的认识,强调解《诗》要发明先王之道,发挥《诗经》之“实用”,即通过 “阐先王垂教之意与孔子删诗之旨,学于是者,有得于兴观群怨之微,而深明于事父事君之道”之途径,做到“从政专对,无所不能”,进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出于此种实用目的,清世宗对前两派都持否定态度。
黄宗羲弟子、清初浙东学派学者郑梁则分为“经生学究”与“穷经”者,注意到为科举治《诗》容易流于虚浮,欲以穷经救补之:
而三百年来,经生、学究每以举业之说裁量之,一有不合,愕眙而起,岂齐、鲁、韩、毛去古未远之说俱不足信欤?……而今欲以举业一家之说,悉举而废之,毋“固哉,高叟之为《诗》”乎?……则夫穷经之足以应举也,其说益信矣。(郑梁《辨志堂诗经集解序》)[7]90
黄百家则认为“治经有穷与通之不同”,分治经者为“穷经者”与“通经者”两类,又指出治《诗》尚有“以《集传》为主”者,实际为科举派:
夫治经有穷与通之不同,穷经者执一经而汇数千百家之解,而仍悟以心思,故有童而习之,白首犹不能自谦者。通经则不过略多取先儒之说,择其是而去其非,以得其大旨焉斯已耳。譬之于天,六经犹日月也。生其下者,无眯其目而睹其光焉,通经之谓也。测以窥筩,量以表竿、弧矢,而知其躔离盈昃者,穷经之谓也。……又有谓《诗》以《集传》为宗,入者主之,出者奴之。(黄百家《辨志堂诗经集解序》)[7]91
三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则分清代诗经学为汉学派、宋学派、科举派和竟陵派。
(一)汉学与宋学派。《总目》将西汉至清初的经学分为汉学、宋学两大派:“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8]1此处所谓汉学,是指东汉兴起的古文经学。又在《诗类总序》中论及诗经学之汉学、宋学相互攻诋:“《诗》有四家,毛氏独传,唐以前无异论,宋以后则众说争矣。然攻汉学者意亦不尽在于经义,务胜汉儒而已。伸汉学者意亦不尽在于经义,愤宋儒之诋汉儒而已。各挟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济以不平之气,激而过当,亦其势然欤!”[8]119《毛诗正义提要》历述汉学、宋学发展演变过程,重点指出清代一反明代不尚汉学之陋习,学者多尽力于古学:
康成特因《毛传》而表识其傍,如今人之签记,积而成帙,故谓之“笺”,无庸别曲说也。自郑《笺》既行,齐、鲁、韩三家遂废(案此陆德明《经典释文》之说)。然《笺》与《传》义亦时有异同。魏王肃作《毛诗注》《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诸书,以申毛难郑。欧阳修引其释《卫风·击鼓》五章,谓“郑不如王”(见《诗本义》)。王基又作《毛诗驳》,以申郑难王。王应麟引其驳《芣苢》一条,谓“王不及郑”(见《困学纪闻》,亦载《经典释文》)。晋孙毓作《毛诗异同评》,复申王说。陈统作《难孙氏毛诗评》,又明郑义(并见《经典释文》)。袒分左右,垂数百年。至唐贞观十六年,命孔颖达等因郑笺为正义,乃论归一定,无复岐途。……颖达等以疏文繁重,又析为四十卷。其书以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为稿本,故能融贯群言,包罗古义,终唐之世,人无异词。……至宋郑樵,恃其才辨,无故而发难端,南渡诸儒始以掊击毛、郑为能事。元延祐科举条制,《诗》虽兼用古注疏,其时门户已成,讲学者迄不遵用。沿及明代,胡广等窃刘瑾之书作《诗经大全》,著为令典,于是专宗朱《传》,汉学遂亡。然朱子从郑樵之说,不过攻《小序》耳。至于《诗》中训诂,用毛、郑者居多。后儒不考古书,不知《小序》自《小序》,《传》《笺》自《传》《笺》,閧然佐斗,遂并毛郑而弃之。是非惟不知毛、郑为何语,殆并朱子之《传》亦不辨为何语矣。我国家经学昌明,一洗前明之固陋。乾隆四年皇上特命校刊《十三经注疏》,颁布学宫,鼓箧之儒,皆骎骎乎研求古学。[8]120
《毛诗稽古编》提要指出,清初诗经学一反明代虚浮之学,而变为崇尚考据征实之学:“盖明代说经,喜骋虚辨。国初诸家,始变为征实之学,以挽颓波。”[8]132
汉学派、宋学派是清人通称,还有其他一些称呼。如《总目》有时又分别称汉学派与宋学派为“讲学诸家”与“博古诸家”:“讲学诸家尊《集传》而抑《小序》,博古诸家又申《小序》而疑《集传》,构衅者四五百年,迄无定论。”[8]136顾栋高分别称之为“礼法之士”与“好学之士”或“风雅之儒”,并指出二派皆有所失:“明祖列朱《传》于学官,而《小序》又废,顾好学之士犹龂龂焉祖《序》说以攻朱子,嗣是朱《传》与《序》说两家恒角立而互持其胜,余病之久矣。大抵礼法之士多祖晦庵,风雅之儒恒宗毛郑。”(顾栋高《毛诗订诂序》)[9]戴震则径称为“主汉者”“主宋者”,并揭两家互相攻斗:“其主汉者必攻宋,主宋者必攻汉,此说之难一也。”[10]
(二)科举派。《诗经》自汉代就与出仕做官结下不解之缘,元代延祐年间(1314-1320年),复行科举,《诗经》以朱熹集传为主,专门为科举士子所作、发挥朱熹注说的科举用书应运而生。新安胡一桂撰《诗集传附录纂疏》可谓该类用书最早者,该书曰:“学《诗》之士,潜心批玩,蜚英声于场屋间者,当自此得之。”[11]明中后期此类书大量出现,充斥书肆市场。受科举考试和晚明竟陵派诗学等因素影响,晚明兴起的以文学说《诗》之风,到《四库全书》编纂时仍然不绝。《总目》对这两类《诗经》著述,分别归为科举之学与应举之学,评价甚低,将之皆列入“存目”。《总目》认为科举用书的撰写,是撰者、书肆书商为士子揣摩时文撰写、弋取功名、射利而作,并非真正出于诠释《诗经》经义以发挥《诗经》经世之用的目的。并认为,“自胡广等《五经大全》一出,应举穷经,久分两事”[8]129,即使《诗经大全》出于明世祖敕编,编撰者胡广等“剽窃旧文以应诏,此书名为官撰,实本元安城刘瑾所著《诗传通释》而稍损益之”,但因“此书为前明取士之制,故仍录而存之,犹《小学类》中存《洪武正韵》之例云尔”[8]138-141。评敕编之书如此,对其他私人撰述更是贬斥有加,如《诗义断法提要》《诗经正义提要》《诗经脉提要》等。
清代继续以科举取士,《诗经》沿用朱熹《诗集传》,科举用书仍不绝泛滥,《总目》贬之甚低。如:
是编以《诗经大全》诸书卷帙浩博,难以披寻,因采择诸说,辑为一编,名曰“简正录”,言其说简而义正也。每篇首列经文,次摘采诸家之说,融会训释,又次附以己见。皆以通俗之语讲解文义,盖取便于初学而已。(清提桥《诗说简正录》提要)[8]144
是书据朱子《诗传》,发明比兴之义,每诗各标篇名,而推求托物抒怀之意。前有《大意》一篇,篇末有云“《关雎》之为求贤,《菁莪》《棫朴》之为养士,此等义非不佳,然与《集注》全异,功令所格,不敢滥收”云云,盖专为科举作也。(清王钟毅《诗经比兴全义》提要)[8]144-145
是书成于康熙庚午。大旨为揣摩场屋之用,故首列朱子《集传》,次敷衍语气为串讲,串讲之后为总解,全如坊本高头讲章。至总解之后益以近科乡会试墨卷,则益非说经之体矣。(清赵灿英《诗经集成》提要)[8]145
其每节必效乡塾讲章,敷衍语气,尤可以无庸也。(清王心敬《丰川诗说》提要)[8]145
其书大旨以朱子《集传》为主,而衷诸常熟杨彝、太仓顾梦麟之说。盖彝与梦麟同辑《诗经说约》者也。全书……采摭非不详赡,而本意为科举而设,于《经》义究鲜发明。(清范芳撰《诗经汇诂》提要)[8]148
汉学、宋学,宗旨都在诠释经义,为科举说《诗》虽也推求经义,但目的在为士子撰写时文制艺提供揣摩借鉴,这类著述甚多,充斥书市,士子在中举、中进士之前几乎无不读之,称之为科举考试的敲门砖毫不为过。清人取得功名后,弃之如敝屣,往往将之与专门诠释经义的著述并列,而称呼不尽相同。如涨潮将治《诗》者分为“经生家”与“博雅好古之士”:
独朱考亭力闢其说不少贷,而《集注》遂专立于学官。近代又有韪毛说者,学者于二家将何从乎?予谓两家之书,各有短长,亦第问读《诗》之人为何如人耳。其人而为经生家言,则制举之文,一以朱子为断,固不必问其说之当否也。若博雅好古之士,自不妨合二书而参之,某诗《毛序》为优,某《诗》朱说为善。虚心静气,以折衷于至当,固不必惟一先生之言是听耳。[12]
(三)竟陵派。竟陵派论诗在理论上接受了公安派“独抒性灵”的主张,同时从各方面加以修正。他们提出“势有穷而必变,物有孤而为奇”(钟惺《问山亭诗序》)[13]358,即反对步趋人后,主张标新立异。他们以“深幽孤峭”的审美风格纠正公安派俚俗、浅露、轻率的流弊。钟惺提出求“古人真诗”云:“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钟惺《诗归序》)[13]356谭元春主张向古人学习以成其“厚”,说他和钟惺曾“约为古学,冥心放怀,期在必厚”(谭元春《诗归序》)[13]400,以自己的精神为主体去求古人精神所在。二人选评自“古逸”诗到唐诗成《诗归》一书,摘取诗中一句一语点评以见古人精神:“必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运;一篇之朴,能养一句之神,乃为善作。谭子曰:古人一语之妙,至于不可思议,而常借前后左右宽裕朴拙之气,使人无可喜而忽喜焉。”(谭元春《题简远堂诗》)[13]404。又以此法评点《诗经》,并说:“《诗》,活物也。”竟陵派诗学主张与评点《诗经》的做法,对晚明以至清康熙年间的《诗经》研究,尤其是文学诠释,影响颇著[14]。《总目》称此类解《诗》著述为“竟陵门径”,认为明代戴君恩《读风臆评》始开此风:“是书取《诗经·国风》加以评语,又节录朱《传》于每篇之后。……纤巧佻仄,已渐开竟陵之门。其于经义,固了不相关也。”[8]140这类解《诗》著述,旨在诠释《诗经》艺术风格及章法、句法、字法等,本不在经义,违背经学诠释的宗旨,因此《总目》评价甚低。如:
虽大旨欲以意逆志,以破拘牵,而纯以公安、竟陵之诗派窜入经义,遂往往恍惚而无著。(明沈守正《诗经说通》提要)[8]140
此编……杂采徐光启、陆化熙、魏浣初、沈守正、锺惺、唐汝谔六家之评,直以选词、遣调、造语、炼字诸法论《三百篇》,每篇又从锺惺之本加以圈点。明人经解,真可谓无所不有矣。(明凌濛初《言诗翼》提要)[8]142
于清代著述,《总目》只评及王夫之撰《诗经稗疏》附《诗译》与王承烈撰《复菴诗说》受到竟陵派诗学影响:
惟赘以《诗译》数条,体近诗话,殆犹竟陵钟惺批评《国风》之余习,未免自秽其书,虽不作可矣。[8]131
至于注释之中,附以评语,如论《周南》云:“《周南》十一篇,只就文字而论,其安章、顿句、运调、炼字、设想,无一不千古倾绝。”论《女曰鸡鸣》云:“弋禽、饮酒,武夫之兴何其豪。琴瑟、静好,文人之态又何其雅。”如是之类,触目皆是。是又岐入钟、谭论《诗》之门径矣。[8]146
《诗经》既是儒家经典,又是文学经典,读者自认识到其一身兼二职之特性,因此在对其经学诠释的同时,不可能完全忽略其文学性诠释,以纪昀为代表的四库馆臣对此不可能无视,他们之所以对文学诠释类著述贬抑不屑,不是认为这类诠释水平不高,而是站在经学立场,认为文学诠释有违解经正体,不能阐释揭发《诗经》经义以尽《诗经》“事父”“事君”之人伦大用。
综上所述,清人注意到本朝诗经学发展阶段的特点,同时注意到因不同治学门径、方法、目的形成不同的诗经学流派。有的学者意图调和折中不同流派之间的分歧,如《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者意欲弥合汉学、宋学,郑梁欲纳为科举治经于穷经之中。这说明清人充分认识到任何一种诗经学流派,其治《诗》门径、方法皆有所长,亦有所短,正确的做法是弃己之短,融人之长,探讨形成适合于时代的新的《诗经》研究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