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国壮族诗人韦绣孟的诗学思想
2021-01-15叶官谋
叶官谋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广西 来宾 546199)
清末和民国壮族诗人韦绣孟(1856-1929)是广西鹿寨县中渡镇人,字峰芝,自号“茹芝山人”。其平生大半时间游历祖国各地,并在山东为小吏17年。宣统元年(1909年),其自鲁返桂,之后基本上只往来于广西桂林、鹿寨、中渡数地,与文朋诗友切磋文学创作技艺。其诗歌既有游历和为官期间所作,亦有回桂期间对于所见所闻之抒写。其所著诗集有《茹芝山房吟草》,共收入其按创作时间先后自行编定的诗歌500余首。韦绣孟是清末和民国期间广西壮族颇具思想光芒且有诗集留存于世的典型代表人物,正如学者顾绍柏所言:“他是一位既有个性又有代表性的诗人,无论就其思想的闪光点还是从其种种局限性来说,他都算得上是壮族知识分子的典型。”[1]韦绣孟的好友阳顗更是在阅毕韦诗之后给出“清雅雄健,卓然名家”[2]2的评语。综观韦绣孟所著的诗歌,可知其不仅较好地继承了前人尤其是清代诗人诗歌创作中一些具有共性的特点,还能在诗歌内容和创作艺术等方面提出某些颇具创意的新观点新要求,并以大量创作予以践行。无论是从广西还是从全国范围而言,韦绣孟都是一位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清末和民国时期的诗人。鉴于目前关涉到韦绣孟的诗学思想以及创作实践的研究成果颇少且过于粗略,笔者试对其作一个相对专门和深入的探究,以为后人深耕细作提供一定参考。
一、在诗歌思想内容方面的重要主张
综合观之,韦绣孟在诗歌内容方面的重要主张首先是认为诗歌内容要能体现忧国之心和具有雄直之气,其次是认为在诗歌创作方面要有超越前朝旧代的锐气甚至傲气,最后是认为在诗歌创作方面要有客观评价所生活时代社会不平现象的勇气。
诗歌内容要具有忧国之情和雄直之气是韦绣孟尤为重要的诗学主张。韦绣孟在《茹芝山房吟草》中云:“诗家辈世出,一言为君陈:雄直山川气,忧危君国身。”亦即诗人要以诗歌为主要方式来为国家和君主大事心存忧患和深谋远虑,并且所作诗歌应当具有如高山大川那般的雄直之气。诸如此类诗歌在韦绣孟诗集中,可谓随处可见。如《感事六首》云:“泣血摧肝敌灭无,诸公毕竟昧良图。坐看妖焰风云变,那有神兵草木驱。累叶簪缨归劫烬,九朝陵寝废邱墟。全权倘副钧衡任,日月重轮大雅扶。”[3]146此诗表达了其内心的恨敌灭敌和无限爱国忧国之思,极易引起强烈共鸣。此类诗歌更具代表性的是诗人在青年时期所作的《甲申感事》,诗云:“变守为攻战复和,风云扰攘日生波。尘氛交广飞鹰疾,秋入淇黔怒马多。五月渡泸怀诸葛,十年按剑有廉颇。戎机一误南疆挫,大笑先生魏绛讹。”[3]40诗歌显然是对祖国南疆遭受侵略,战事频仍,虽时有胜绩,但最终却因李鸿章等人为谋私利而使国家利益受到损害的痛斥。诗人通过此诗表达了强烈愤慨和对国家的深切忧虑之情。细究韦绣孟,可知其对于以杜甫为代表的唐代诸诗人高度敬仰,不仅学习其精神品质,还学习其诗歌创作精要。经笔者统计,韦绣孟所作诗歌中有如杜甫那般忧国忧民之思以及体现出雄直之气的作品占其诗歌总数的五分之三左右,可见其不仅在言论上大力倡导,还在行动上付之实施,其在言行一致方面完全称得上是具有代表性的清末民国壮族诗人。
诸如此类诗歌由于深怀或忧或喜之情,往往会自然流露出或多或少雄直之气,这是韦绣孟诗歌中颇为常见却十分重要的现象,也是韦绣孟诗歌在内容上胜于诸多前贤的一个重要方面。
诗歌内容要力求做到“睥睨千古,藻绘三春”是韦绣孟第二个重要主张。韦绣孟在诗歌创作中,提出“或睥睨千古,或藻绘三春”的观点,即认为在诗歌创作中应力求开拓创新,敢于超越前人甚至于傲视前人,尤其是在所涉内容方面。韦绣孟主张将一切人事景物作为对象,而不必拘泥于某一种或几种题材。综观韦绣孟所作的500余首诗歌,其内容确实颇为丰富多彩,其中不仅有对祖国美好山川的摹写,还有对历代人情物事生发的无限感慨,既有对家国民生不幸的忧思,亦有对亲朋好友离去的伤恸,既有对他人诗歌的唱和回应,也有对后世文人为诗原则的提倡,等等。不管大情小事,均被韦绣孟纳入到其创作题材视域中,使其诗歌实际上成为清末民国期间中国的一个个或细或巨的片断和恒久记忆。
在韦绣孟颇具创新性题材的诗歌中,颇具特色值得特别提到的《沪上感言》云:“昊天忽放光明界,一笑豁我胸襟隘。泛湘两月苦跼促,入沪百物逞雄怪。洋场事事极精工,美丽何只风月丛?天巧毕露元气泄,千年闭塞一朝开而通。小儒戋戋那窥其涯涘,惟有神移目骇渐染欧西文化风。即如火攻一门始诸葛,日新月异造化为之夺,海舰无虞鱼雷轰,礁杆志将蜃雾遏;又如指南之车始公旦,开物成务何尝不淹贯?竟筹铁轨达全球,火车绵亘功倍而事半。电接朔南信息灵,声留胡越音容焕。化机物理穷微茫,影馆汽灯纷浩瀚。闤阓连云宝马驰,桂兰得露朱樱璨。时髦到此竞流连,志士望洋殊感叹。吁嗟乎乐哉,静安寺,上海楼,张园散,愚园游,鬓影衣香犹在眼,李三三独占千秋。沪俗繁奢沪水清,春申江上月华明。吮毫北望殷忧切,又听明朝赛马声。”[3]79-80全诗表面上是写作者看到上海日新月异景象后生发出的无限感慨,实际上要表达的却是因对当时中国在全球发展中已然落后的现实状况而萌生出的无限忧怅之情。正因为对国家爱得深沉,所以作者对于其耳闻目睹的那些自国外引进的新奇机器等等的记录,无不打上或大或小的问号,并无比希望自己深爱的国家能够得到诸多启发而迅速发展进步。同样具有代表性的是其所作的关涉近代煤矿工人遇难的现实作品《哀水火夫行》,诗中有许多完全可以称为“空前绝后”的真切描述,如“攻煤之人性本愚,缒幽凿险日争趋。误穿古空水来矣,本为谋生翻送死。水泉喷涌似洪涛,百尺深渊难觅篙。入地无门山无路,山摧海泣群呼号。是时洪炉甫安就,电机左右飚轮救。……生既同井死同穴,九京相对毋幽咽。”[3]143韦绣孟不仅叙写了类此反映矿难等颇为特殊的民生大事,还记录下了清末民国期间外国侵略者入侵中国时令人愤怒的各种言行物象情状等细节,如“越雉不闻再入关,狼封豕突又连山。中朝将帅辜恩久,异族旌旗列阵殷”,实可谓令人悲痛与愤恨交织。诸如此类,是韦绣孟诗歌内容所具有的颇为重要的特点,也是值得人们进一步深入研究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
诗歌创作中要具有“耻于颂新朝”的思想是韦绣孟的最后一个重要主张。韦绣孟在诗歌中提出“处晚力追盛,扶衰耻颂新”的观点。可以说这是他相对独具的诗学思想。综观中国历代诗人,有不少都具有对新朝盲目歌功颂德的思想和行为,以求得到新朝的青睐并谋得一官半职,或在此后自身的顺利晋升等方面有所助益。较为典型的歌功颂德诗人群体以明代“三杨”及其追随者形成的台阁体诗人群为代表,他们的创作以对新朝的歌功颂德为主旨,使得诗歌大多缺乏真情实感而受到后人的批评指责。此后朝代尽管不如明代那样令人侧目,但同样还存在不少歌功颂德题材的诗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文化大气候使然。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壮族诗人韦绣孟极少受到晚清和民国此类文化大环境大气候的影响,能够大胆提出“处晚力追盛,扶衰耻颂新”的观点,这在当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韦绣孟此思想观点主要体现在其一些诗作中,如《民国成立纪念日书感十二首》中有诗云:“普筹公债难成茧,遍置私人乱若麻。仍蹈制科旧恶习,空谈无补恨无涯。”“鼓吹幸成新世界,变更直送好河山。”“登场傀儡鱼龙戏,失势英雄蛇蝎磨。惨忆去年今日事,华灯一照满庭蛾。”[3]108对于中华民国的成立,韦绣孟没有盲目颂赞,而是冷静观察,对其存在的一些丑恶和不合理现象给予颇为尖辛的嘲讽,而这无疑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由此可知,韦绣孟对于新朝的情况,能够作出较为冷静客观的分析,并从自身的标准出发来判定其是非曲直,显示出自己的鲜明态度。其不随意顺应时势的做法是前朝诸类诗人所罕有的,体现了其颇为独立的人格和甚为稀见的胆色和骨气。
二、在诗歌创作艺术方面的重要主张
韦绣孟在诗歌创作方面的重要艺术主张,一是强调要有言外之意和做到清新脱俗,二是强调要兼具韵险辞达和情深语纯,三是反对规仿前人,提倡自我开新,四是强调要做到熟练用典。
韦绣孟在诗中有云“要参味外味,肯堕尘中尘”,亦即强调诗歌要有言外之意和做到清新脱俗,这是他所提出的十分重要的观点。著名的“味外味”一词出自苏轼《东坡志林》第十,其中有云:“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中国传统诗歌所追求的一个理想境界,便是力求让人感到诗歌具有味外之味,而令人良久甚至永久不能忘却,而不是简单地展示人世间各种人情物事。正因如此,中国的诗歌才具有了永恒的魅力。饱读诗书的韦绣孟深谙此理,其不仅概括性地提出“要参味外味,肯堕尘中尘(亦即‘拒绝尘中尘’)”的观点,还努力践行之。其所作500余首诗歌,有一半左右循此原则,使其诗歌呈现出第二层意境即“味外之味”,而杜绝肤浅乏味。如其所作的《登黄鹤楼》云:“几经兵燹尚巍然,纳汉吞江气万千。才似青莲犹搁笔,人乘黄鹤已登仙。云山四壁自今古,风雨一楼无后先。击节试吟崔颢句,芳洲鹦鹉黯前川。”[3]70诗人表面上是写自己对前贤无比崇敬之情,而另一个层面则是表明自身正在向他们学习,以图向前贤看齐甚至奋力赶超的思想。此言外之意只要深入分析便可明了。又如《甲辰新正朔日寅正试笔》云:“爆竹响中宵,桃符换门首。一事喜非常,明朝四十九。伯玉仕卫年,子舆客齐后。车尘马迹间,且醉迎春酒。春风如相识,拂我庭前柳。”[3]247作者在诗中以东周时期的蘧伯玉和孟子不见用的典故来曲折表达自己的怀才不遇,在其49岁之际更显苦闷难诉。诗歌在讲述前贤故事之际将自己的不顺境遇融入其中,其味外之味甚浓。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韦绣孟所作的500余首诗歌当中,可以看出其对杜甫的高度景仰和尊奉,也可看出其诗歌创作欲力追杜甫的雄心壮志。另外,其中还有一个颇为明显的相似点,那便是杜甫不少诗歌均力求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地,而韦绣孟所提出的“参味外味,拒尘中尘”的要求,其实与杜甫所提出的此一观点和追求在很大程度上相近。
如果说韦绣孟于此观点上有所创新或补充的话,便是其提出了“拒尘中尘”的思想,亦即其具有千方百计追求清新脱俗的思想倾向,而这也是符合诗歌创作规律的一个重要观点。因为只有不断追求清新脱俗,诗歌创作才能异彩纷呈,诗歌才能不断推陈出新。也只有这样,诗歌才会拥有更撼动人心的力量和更具生命力。
主张做到“韵险辞达,情深语纯”是韦绣孟在诗歌创作艺术方面的第二个重要思想。韦绣孟在《津门舟次与友人论诗》中云:“韵险辞能达,情深语却纯。”诗人也在创作中努力践行着这个观点。其中“韵险辞达”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为其用世人熟知的东坡押险韵之典型诗歌作为参照并力求超越的对象。其所作次前人韵诗《雪后蒲台查赈,与陈啸山大令夜吟,用东坡〈北台〉原韵》,全诗为:“万里尘沙没点纤,宵分风雪扣关严。隔帘少女争吟絮,煮海人家误撒盐。鹤氅夜游寻旧梦,牛衣对泣痛穷檐。诗成何用催铜钵,六出奇葩上笔尖。赈票纷投乱抹鸦,灾黎竞渡蹴冰车。梅含绿萼成霜果,篙插黄流作浪花。耐冷驴骑湖岸客,牢愁貂换酒人家。朝来笔砚都僵冻,白战输君手八叉。”[3]214诗歌以苏轼《北台》原韵进行创作,总体上文从字顺,罕有涩语,能较好地表达出作者对友人陈啸山作诗神速的钦佩之情。此诗尽管总体水平达不到苏轼的高度,但亦有可圈可点之处。
韦绣孟所作更多的是那些具有情深语纯特点之诗。如《奉和周榕湖大哥(嵩年)尊甫慕陔老伯〈辛卯出都留别同人〉原韵四首》其三云:“重逢未老桂山春,霞寺星岩照眼新。廿载鹏翔天畔雨,一庐蜗寄客中身。榕阴舍古定谁主,棠社花开欲绊人。珍重临歧无限意,尚书方进酒三巡。”[3]106此诗虽谈不上用险韵,但却较好地体现了其诗歌创作中语辞畅达,情深语纯的特点,表达了作者对友情的珍爱之意。《初夏感怀七首用香山九老会诗原韵》《河上送逯镜缘大令差竣言旋得四十韵》《之罘观海书感得三十韵》以及其所作的关于悼念类内容的诗歌等均大体如是。总体而言,韦绣孟较为讲究诗歌的用韵,并具有高水平的诗歌创作素养。其所作的500余首诗歌中,既有仅为8句的律诗,亦有长达500字以上的排律,尽管诗歌类型不一,但其讲究韵律的特点却始终如一。其不仅能够像大多数诗人那样创作出符合一般要求的诗歌,还能够创作出超出常人的押险韵却不让人觉得“艰险”之诗。而这也是他超越常人的一个方面。
若与前人诗论相较,在“韵险辞达”方面,其与唐代大诗人韩愈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所提出的“文从字顺各识职”和宋代魏了翁在《跋康节诗》中所提出的“文从字顺,不烦绳削而合”等为代表性的观点有不少相通之处,但其同时提出的“情深语纯”观点却是前人基本上未曾直接提出过的具体新思想新观点,其意义和价值同样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反对规仿前人,并力求达到“结体自轮囷”即自我创新、自我圆融之境是韦绣孟又一个重要的诗学观点。在反对规仿前人,强调自我创新方面,韦绣孟在诗中写道:“‘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坡公创此语,意实有所因。后儒懵莫识,鉴貌而遗神。……匪规仿李杜,结体自轮囷。不模拟陶谢,得句自浑沦。”[3]82纵观前朝旧代尤其是清代,韦绣孟所提出的观点与清代一些壮族诗人的观点颇为相似。例如清代壮族著名诗人郑献甫(1801-1872)就曾经反复提出作诗要反对模仿古人,应努力追求创新的思想,其云:“器用皆宜今,文字必学古。心追而手摩,陋哉不足数。譬如临古帖,颜柳欧虞褚。凡云酷似处,必是最劣处。神气骨肉血,妙不在毫楮。类狗与类鹜,势反累其主。驰驱马蹑云,酝酿云行雨。浅深视根柢,巧者不能取。名将无阵法,循吏无县谱。”[4]与前人所提出的类似思想相较,韦绣孟于此方面的观点显得更为丰富,其不仅继承了前贤强烈反对规仿前人的观点,还在此基础上提出反对模仿能带来的良好效果即有可能达到“结体自轮囷”“得句自浑沦”的美好完满的理想境界。这是韦绣孟对前人的超越之处,也是作为壮族诗人的他对中国文学创作理论的有益补充。
这里需要强调说明的是,韦绣孟反对规仿前人,并在诗歌创作上大量采用率性自然、自由大胆的表达方式以求达到“结体自轮囷”即美好完满的理想境界。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文学家,他们提出的与“率性自然”相关的观点不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大概是明代文学家李贽的“童心说”、湖北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以及清代以著名诗人袁枚为代表所提出的“性灵说”。“二说”和“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主要内涵,都具有“率性自然”之意味,而袁枚所论较之李贽所论又显得更为深入一些。从韦绣孟的诗集可知,这些理论对韦绣孟的影响很大也最为直接。韦绣孟不仅较好地继承了李贽的“童心说”和袁枚主导的“性灵说”的核心内蕴,还通过自身大量的诗歌创作实践,形成了较之二者在诗歌创作上更加“率性”“自然”和“自由”“大胆”的鲜明特点。窃以为其中原因,很可能与壮族人民具有的勇猛无畏、追求自由无拘的天性和酷爱山歌并自由传唱之传统有关。因为纵观壮族历史,可知古代壮族人民在与各种恶劣生存环境斗争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以歌代言的淋漓展现自身思想的交流方式。“在壮族民间,很流行唱‘欢’(山歌)。人们不仅在逢年过节时唱,就是平时逢人遇事,也往往唱山歌以应答、抒情。”[5]103“凡农隙之日,每值圩期,即会歌聚饮于此。”[6]178“在生活的一切领域里,都无事不歌,往往以歌代言。”[7]48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古代和近代的广西,一般壮族文人所作的诗歌不过是一种或多或少受到山歌影响的更正规化的文学表达样式而已。而作为壮族子弟的韦绣孟能够在继承前贤的基础上勇于创新发展,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总之,就此点而论,韦绣孟对前人的超越,就在于其作为壮族诗人,能够在诗歌创作方面更加坚定地反对规仿前人,同时在性灵诗歌创作方面受到壮族传统文化浸润而显得更加率性自由和大胆创新。
熟练地运用典故是韦绣孟在诗歌创作艺术方面提出的最后一个重要主张。为此,其在诗歌创作中专门强调指出“八音咸有托,四始妙无垠”,并要求诗人做到“吮毫矜腹稿,运典数家珍”。事实上,这些要求在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中便是要努力做到“征圣宗经引史。”而“征圣宗经引史”是中国文学史和学术发展史上一个颇为重要的特点。据现存文献可知这一特点自先秦时起便代代相传,至宋代时达到第一个高峰,到清代时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例如清初诗人、藏书家黄之隽,在“征圣宗经引史”方面可谓“空前绝后”,其作品中有一篇序文,每个句子均是从唐代文人的著作中抽取而来。而清代与其相类之人尚有不少。亦正因此,清代一个颇为重要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方面的特点便是“掉书袋”,这是被后世学者诟病最多的一个问题。广西虽然地处僻远,但是由于在清代以后较之此前朝代更多地得到著名文学家之沾溉,“到广西来的诗人、词客、名儒、学者、代不乏人,经清代而有增无减。”[8]67确实如此,如在清代便有名家袁枚、赵翼、汪森、舒位、梁章钜等到访或宦游过广西一段时间,并在文学创作上对广西一些文人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指导。大诗人袁枚就存留数首石刻诗歌于桂林市区,成为闻名遐迩的一段佳话[9]。因此清代广西在一定程度上是得到当时文学风气之先的,文学创作上亦有了很大的发展:在清代末期,广西在诗词创作方面出现了两个词学大家即况周颐和王鹏运,他们引领着全国文人的词创作,其文学影响和作用在广西可谓空前;在散文创作方面也是颇受注目;诗歌创作上则是诗人诗作众多,质量亦从整体上呈现出对前人很大的超越。关于清末广西文学发展之盛,龙启瑞曾说:“方是时,海宇承平既久,粤西僻在岭峤,独文章著作之士未克与中州才俊争鹜而驰逐,逮子穆与伯韩、少鹤、仲实先后集京师,凡诸公文酒之宴,吾党数子者必与。语海内能文者,屈指必及之。梅先生尝曰:‘天下之文章,其萃于岭西乎!’”[10]由上可见,广西文学类此迅速发展的局面确实是前所未有的。
由于在清代之际得文学风气之先促使广西文学创作发展崛起之故,广西文人的自信心(据研究,古代广西壮族人至少在明代及以前具有较强自卑心理,但这种心理随着广西的不断发展而逐渐得到稀释[11])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许多广西文人甚至认为自身完全不亚于文学先进地区的一流文人,如郑献甫、黄焕中等诗人便如是。在此种心理的影响下,清代广西文人在诗歌创作中有意地使用大量典故,以显示个人学识之广博非凡和高度自信,这一点在韦绣孟的诗歌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更值得一提的是,韦绣孟还在前人大多只注重在引经用典据史的基础上,增加“四始妙无垠”的新观点,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善于“征圣宗经”方能使诗歌变得高妙难及,认为这是诗人应当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而努力付诸实施。故而他所作的每一首诗歌,都或多或少地用到典故,有时候一首诗歌用到十几个甚至几十至上百个典故。如《晴川阁上眺鹦鹉洲》:“鹦鹉洲边冢,春来草尚萋。三挝人已杳,片土客争题。世难怀才忌,天荒入汉低。晴川留杰阁,高并鄂楼齐。”[3]69短短8句40字的律诗,却用了6个典故,使全诗能够较好地体现出作者的学识水平和呈现出丰厚的意蕴,“雅”量大增,但也让读者尤其是文化水平较低之人在理解上产生一定困难。
除了以上原因外,韦绣孟提出此观点并予以践行很可能还与其所处的大环境有关。中国文学发展至清代,由于时局对文人思想的控制较为严厉,尤其是雍正时期翰林院庶吉士徐骏因诗集中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二句而冤死之后,许多文人对政事时局噤若寒蝉,不少学者甚至由对时局的关注转至对古代文献的考据,于是便出现了以翁方纲等人为代表的肌理诗派和考据学派等。尽管他们也创作诗歌,但却将诗歌作为显示自身“博古”的一种方式,而不是通过诗歌来反映社会现实,更不敢用诗歌来嘲讽时弊。作为清代末期的一位诗人兼学者,韦绣孟或多或少地受到这种学术环境和创作氛围的影响,通过运用大量典故显示自己博学的同时也适时地避开政治漩涡。当然他在运用大量典故的过程中也反映了当时一些社会现实和其对朝廷的态度,这是韦绣孟与许多缺乏骨气的诗人的不同之处。
总之,若与前人理论相较,尽管自南北朝时期起的刘勰等前人就已提出“征圣宗经”的要求,但这些要求往往不甚直接和具体。而韦绣孟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提出“吮毫矜腹稿,运典数家珍”的要求,则是对前人相关思想和要求的具体化和细化。更为重要的是,“运典数家珍”这一内容是许多前人心中所有但所未提及的新要求新观点,是韦绣孟对自己和文友、弟子所提出的殷切期望。事实上,这些要求对于丰富文学创作者的知识素养意义重大,这是许多人不得不承认的客观事实。因此,韦绣孟继承和发展历代前贤这些观点和要求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都是具有一定积极意义和参考价值的。
三、余论
韦绣孟的诗学思想可以说既是对前人诗学思想的良好继承,亦是对前朝旧代重要诗学观点的总结和创新。在诗歌思想方面,他提出“具有忧国之情和雄直之气”“处晚力追盛,耻于颂新朝”“睥睨千古,藻绘三春”,在创作艺术方面,提出“要参味外味,肯堕尘中尘”,反对规仿前人,力求做到“结体自轮囷”,主张“韵险辞达,情深语纯”“吮毫矜腹稿,运典数家珍”等思想。这些诗学思想大多令人耳目一新并为之一震,可以说这是他对中国诗歌创作理论进行了值得称道的继承、丰富和发展。他对前人诗歌创作经验的总结和一系列新观点的提出,以及其言行一致的诗歌创作实践,或多或少地对清末民国期间的诗人产生了影响,而其诗集中所提到的与其交游或赠诗或唱和的50多位诗人,更可能在有意无意中受其熏陶。正是韦绣孟与受其影响的一系列诗人,更多地将笔触指向社会和人生,敢于叙写前人未曾或未敢涉足的领域,努力抒写记录人世间的天地山河和大爱小情,促使清末民国诗人诗歌创作尤其是壮族诗人的诗歌创作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呈现出十分可喜的振兴局面。“据统计,清初至道光中期,有作品流传至今的壮族文人逾百,诗作逾千,而且出现了近三十种诗集或诗人合集。到了近代,文学发展更快,据不完全统计,存诗上万首,诗集或诗文合集亦有三十种以上(现存二十六种左右)。”[1]倘若根据完全统计数据,则有可能达到两万首左右,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
而这些壮族诗人所作的诗歌,也是颇多不俗之作,正如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原副主席张声震所言:“广西壮族文人诗歌具有值得继承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其中有一部分近代诗篇充满爱国主义激情,有较强艺术震撼力。将它置于近代爱国主义诗人的诗篇中,很难分出伯仲。”[12]396认真研读清末民国壮族诗人韦绣孟等所创作的近代诗篇,可知此说法并非过誉。事实上,正是壮族与汉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文学家一道,为繁荣中国诗歌创作和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出了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