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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晚清狭邪小说中的角色扮演

2021-01-15

关键词:老鸨妓院妓女

童 敏

(南京铁道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江苏 南京 210031)

所谓角色扮演(role-playing),是指人物在一个虚拟的情境中,扮演与现实角色不相关的另一角色。正如舞台上表演的演员一样,当演出正式开始,演员需迅速进入戏中的角色状态中去,同时通过自己所表演的角色给观众带来最真实的情感体验。角色扮演的过程是一个虚拟的、再创造的过程,它的发生突破了现实时空的藩篱和束缚,满足了人们对在现实生活中难以体验到的角色身份的渴望。

狭邪小说的兴盛是晚清重要的文学现象,它脱胎于古典青楼文学,但又与之不尽相同。古典青楼文学将妓女作为文人的红颜知己,书写着士女遇合的传奇。狭邪小说中对妓女与狎客的书写摒弃了传统写法,糅合了更多的时代特征。有意思的是,狭邪小说的人物相处模式有类似于角色扮演的特征。狭邪小说中的角色扮演与戏剧表演中的角色扮演并不一样,它是在无意中形成的,主要发生在妓女与狎客之间,他们或是扮演夫妻,或扮演恋人。他们的角色扮演与妓院空间格格不入,让妓院具有“家庭”特征的同时又消解了传统家庭的意义。

狭邪小说以妓女与狎客的故事展现了晚清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小说中对于两性关系的想象,脱离了传统男女关系的范畴,呈现出新的趋向。“嫖客和妓女之间不再是‘露水姻缘’,相好的关系往往是长久和稳定的。”[1]325这种关系经过长时间的塑造,会演化成夫妻关系,因此晚清狭邪小说中的妓女与狎客往往以“准夫妇”的身份生活在一起。妓女不仅满足了狎客的情欲幻想,还填补了狎客们异地独居时日常世俗生活的空白。他们逛街、吃饭、听戏、游园,一如新婚夫妇般恩爱甜蜜。当然他们也会闹矛盾,吵架、生气、分手也是常事。狎客们通常都会有一份正当工作,他们或是为官,或是经商,以工作所得贴补“家用”。妓女们则以温柔体贴、一身风情来抚慰这些孤独寂寞的异乡人。妓院中,老鸨、女佣、相帮称呼狎客们为“老爷”,在形式上满足他们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如《海上花列传》中葛仲英与吴雪香就是以“准夫妇”的方式相处的。作为妓女,吴雪香比葛仲英的正妻更具风情,她会因葛仲英在其他妓女处耽搁久了而撒娇、吃醋,最后“吴雪香祥占男子吉”,也算是将扮演的夫妻落到了实处。在“沈小红拳翻张蕙贞”这一回中,沈小红对王莲生背地里私交的张蕙贞大打出手,就像是妻子在第三者插足时对自己婚姻的维护。

在妓女与狎客的角色扮演中,将“准夫妇”落实为“真夫妇”其实也大有人在。《九尾龟》中陈文仙与章秋谷就是一例。章秋谷是鲁迅先生笔下“才子+流氓”的典型代表。在章秋谷的眼中,倌人和客人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可言。“总而言之,倌人看待客人,纯用一个‘假’字,客人看待倌人,也纯用一个‘假’字去应他,切不可当作真心,自寻烦恼。”[2]121古典青楼文学中妓女与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晚清狭邪小说中被金钱与物质所取代,正是由于出现了这种新的变化,所以作者才大发议论说:“你想这班倌人何等狠心!那般辣手!那里还有什么天良!所以堂子里的倌人,万万娶他不得。”[2]284在《九尾龟》的一群“恶”妓女中,陈文仙可算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了。作为上海洋场的当红倌人,陈文仙并不像其他妓女那样费尽心思拉拢客人,而是一心一意想与章秋谷交好。随着她与章秋谷交往时间的延长,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在妓院中陈文仙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化身为章秋谷身在异乡的“假想妻子”。在章秋谷眼中,陈文仙不仅面相“花妍柳媚,玉润珠温”,而且“气息沉静,居然像个闺阁大家,并无红倌人的一种时髦气派”[2]37。她不重利贪财,反而有情有义,虽身在烟花丛中,却对章秋谷一心一意。在章秋谷几次试探她的真心之后,二人终将假想的关系落实到现实中来。婚后陈文仙对章秋谷更是百依百顺,甘心屈身为妾,与章秋谷的妻子、母亲相处融洽。令人咋舌的是,陈文仙不仅默认了章秋谷继续寻花问柳,甚至帮助章秋谷偷香窃玉。再如《海上繁华梦》中的妓女桂天香,品性贤淑,立志要嫁与谢幼安,婚后与幼安之正妻相处和睦,甘心替幼安赴死。因此王晓珏说:“长三们不再是以往妓女文学中常见的才女或者烈女,而是以准家庭主妇的面目出现。”[1]326

小说中的狎客,一般都是寓居于洋场中的外乡人,他们只身一人来到上海,一方面洋场的灯红酒绿对他们有天然的诱惑,另一方面身在异乡的他们又会平添几分旅居的愁思,去妓院不仅为了发泄生理欲望,更能从与妓女稳定的关系中获得一种情感上的抚慰。对于狎客来说,妓女像是妻子,却又比现实的妻子更具风情,正如《海上繁华梦》中谢幼安所说:“妓女乃是客妻。”[3]684妓院虽非真正的家,却足以让他们在异地漂泊之时有个稳定的安身之所。陈文仙与章秋谷、桂天香与谢幼安虽都是假戏真做,但妓女们回归到传统家庭的时候,依然是作为妾,而非正室。这其实算不得是一种突破。妓女从良,嫁人为妾本就是被世俗所接纳的。真正令人唏嘘的是,当妓女把角色扮演中的“临时妻子”变为现实时,而引发的一系列悲剧。《海上花列传》中最痴情的妓女莫如李漱芳,虽身处欢场,却错把欢场当作情场,一心只爱陶玉甫一人,陶玉甫对她也是一往情深。在她与陶玉甫长期的超稳定的关系中,她不断强化自己作为陶玉甫“妻子”的角色,最终因陶玉甫的家庭阻力,使得她想嫁与陶玉甫为“大老母”的愿望落空后,忧思成疾,悲愤离世。周双玉与赵二宝也同样想把与客人之间的角色扮演延伸到现实中来,做人家的“大老母”,可是朱淑人懦弱、史天然失踪,最终还是打破了她们要把“角色扮演”变成现实生活的愿望。妓女嫁人古已有之,一般都是为妾室,不能成为正室,但狭邪小说中的妓女们却普遍有想嫁人做正妻的愿望。《九尾龟》中章秋谷在陆兰芬死后劝金小宝嫁人从良,金小宝虽明白章秋谷的好意,但是却无法认同他的观点。金小宝说:“倪格排人,要嫁起人来格末叫讨气,俉笃去想 ,好好交格人家,啥人肯讨倌人转去做大老母?推板点客人家,倪又勿肯嫁俚,就算嫁仔一格好好里格人家,也不过一个小老母,总归有多化称心格地方,阿是也呒啥趣势。”[2]216在《九尾狐》中,林黛玉看到蔡谦良纳巧林为妾,只空有华丽的排场,并无娶妻的实质,因此免不了要为自己打算:“设或杨四将来娶我,也照这个样儿,岂不羞煞?我今番看了他,倒触动了自己心思,做个准备,如杨四前来议娶,必须预先与他论定,不得以姬妾看待,我方嫁他;不然,任他豪富,我也不贪图的。”[4]28诸如金小宝、林黛玉这样的妓女,她们在与客人的角色扮演中是作为客人的“妻”或恋人,而非“妾”,假想的角色在长期的超稳定关系中会不断被强化。然而现实和理想是不对等的,“假戏真做”只会让看不清现实残酷的李漱芳付出了生命,让周双玉、赵二宝备受打击,也让金小宝这样的妓女只愿在妓院中继续以角色扮演的方式来弥补现实的缺憾。

妓女与狎客角色扮演为“夫妻”的相处模式,其实挑战了传统夫妻伦理。现实中正妻的合法性在妓院中找不到立足生根的地方,譬如《海上花列传》中姚季莼的太太和《海上繁华梦》中钱守愚的太太严氏妓院寻夫均以失败告终正说明了这一点。在挑战传统夫妻伦理的同时,这一角色扮演也体现出新型夫妻关系的萌芽。在古代中国,这个“爱情荒的国家”[5]647中,夫妻双方通常都要忍受无爱婚姻的痛楚。不同的是,丈夫可以巧罗名目来满足自我恋爱的需求,他们被允许拥有“一妻多妾”的特权;妻子却要遵从三从四德,被框定在传统礼教之中。在妓院的这一“拟家庭”的场景中,“一夫一妻多妾”制失去了生存之地。妓女与狎客之间的关系虽是临时性的,但他们却以“一夫一妻”的模式相处着。这种相处的模式显示了传统大家庭到小家庭的过渡,家族制到夫妇制的变革。

实际上,妓女与狎客之间的角色扮演是不稳定的,所有的角色扮演都是假想的、虚幻的。基于妓女与狎客之间关系乃为金钱关系的本质,“喜新厌旧”的事情常有发生。在十里洋场的都会中,狎客们常游走于不同的妓女之间,他们所面临的诱惑也绝不止某一个妓女。一场接一场的风花雪月轮番上演,客人们便会和不同的妓女建立关系,在不同的场合实践着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妓院中的主角是妓女与狎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必不可少的角色,如老鸨、娘姨、男女帮佣等。围绕着妓女与狎客之间的角色扮演,其余人等也“各司其职”。

老鸨是妓院中除妓女之外的另一重要角色,在大多数情况下可能是妓院中的实际掌权者。老鸨与妓女之间的关系也无非有两种,一是妓女的亲生母亲,一是妓女的养母。在妓院中,老鸨有时候被称为“无娒”。“无娒”在吴语方言中意为“母亲”。《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赵朴斋与洪善卿在上海初次相遇,洪善卿问赵朴斋寓居何处,令堂安在。赵朴斋的回答是:“小寓宝善街悦来客栈。无姆勿曾来,说搭娘舅请安。”[6]4这里“无娒”指的就是赵朴斋的母亲。依然是在这部小说中,周双玉是老鸨周兰买来的清倌人,周双玉将周兰称呼为“无娒”,黄翠凤也将没有血缘关系的黄二姐称为“无娒”。有时老鸨又被称为“假母”,如《海上尘天影》中冷柔仙对老鸨的称呼。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老鸨直接地被称为“母亲”。《海上繁华梦》中,红极一时的倌人颜如玉在落魄之后,为了维持生活,买了一个讨人叶小红,这叶小红便把颜如玉称为“母亲”。“狎客”在妓院中则被称为“老爷”,而“老爷”这一称谓通常是对一家之主的尊称或妻子对丈夫的尊称。妓院中的妓女互称为“姐妹”,同时她们也把对方的客人称为“姐夫”或“妹夫”。《海上花列传》中李浣芳与李淑芳本无血缘关系,二人却以姊妹相称,同样的还有陆秀林与陆秀宝,黄翠凤与黄金凤。妓女们则把彼此的客人称为“姐夫”,狎客的兄弟们则将妓女称呼为“阿嫂”。在《海天鸿雪记》中,李仲声与李伯飏本是亲兄弟,李伯飏与妓女凌淑芳相交好,李仲声见到凌淑芳之后则称其为“阿嫂”,凌淑芳则以“二老爷”来回应。狎客有时候会把妓女的母亲称为“岳母”。《九尾龟》中章秋谷到天津后新结交了一个叫云兰的妓女,他称呼云兰的母亲老二为“丈母太太”,而老二则称章秋谷为“女婿”。《海上花列传》中史天然交上赵二宝后,也有几分“新女婿样式”,临行前还特意与赵二宝母亲辞别。通常意义上说,“母亲”“姐妹”“老爷”“丈母太太”“女婿”等称谓被使用于家庭成员之间,是成员之间亲属关系的反映。但这些角色本身是基于妓院这一特殊空间而存在的,并不具有现实意义。因此,他们在进行角色扮演的同时也在消解着称谓本身,所谓的“母亲”“老爷”“姊妹”“岳母”“女婿”等角色的意义已完全背离了其传统家庭伦理赋予的意义。

在文学作品中,“母亲”可谓是最神圣的称谓,歌颂母亲、母爱的文学作品不计其数。然而,在妓院中却通常被用来称呼老鸨。“母亲(母爱)”的神圣性被解构,母亲与子女之间的亲情/血缘关系被老鸨与妓女之间的金钱关系所取代。狭邪小说中的妓女多数都是被老鸨花钱买来的,“高等妓院内形成的家庭关系同购买的做法密切相连,许多讨人就是老鸨从小买来养大的”[7]83,但也有妓女与老鸨之间本身就是母女关系。如果说,在前一种情况中,老鸨也许要在投入与产出之间获取利益平衡,那么后一种情况中老鸨与妓女的关系却赤裸裸地反映出妓院中亲情被物化的常态。“家人的称呼使亲属关系还是雇佣关系变得无法区分,抑或这套用语正指明了两者的联系。”[7]85“她们被认作亲属,这样即便没有掩盖却也模糊了她们终身受奴役的地位。”[7]84因此,妓院中,以亲属称谓来进行角色分工,背后牵扯的是物质与金钱的交易。

妓院中采取的这一套本属于家庭成员之间的称谓,目的不仅是为了方便交际,更是一种“情感激励”。中国是一个重情的国家,每一称谓中都包含了情感的因素,不同的称谓会反应出人际交往的亲疏远近。“母亲”“姐妹”“老爷”“丈母太太”“女婿”等亲属称谓,被用在非亲属关系的人身上,这种现象被称为“称谓的泛化”。“所谓亲属称谓的泛化就是指亲属关系的称谓词用于非亲属关系的人身上,把非亲属关系的人,甚至是陌生人当成家庭成员来看待,表示一种亲和的情感关系,缩小被称谓人与自己之间的心理距离。”[8]因此,当这些本指称家庭成员之间的称谓被用于妓院中时,便将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嫖客、妓女、老鸨等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他们把彼此当作家庭成员,在其所扮演的角色中共同营造出一种情感和谐的氛围,这种氛围正是“拟家庭”的。“拟家庭”的情感氛围掩盖了妓院中的金钱交易的本质。

当然,他们既然能够在利益面前扮演家庭成员的角色,也能在利益的驱使下忽略本应有的亲情/血缘关系。《海上花列传》中同为讨人的周双宝与周双玉的遭遇就大为不同。前者因为“老实点,做勿来生意”[6]20,便处处遭受老鸨周兰的针对,甚至打骂。后者因为“稍微生意好仔点,就稀奇煞仔”[6]133,被奉为“掌上明珠”。作为亲娘舅,洪善卿在赵朴斋与赵二宝面前的家长威严略带有几分道貌岸然,就算是亲姐病重,他也无动于衷。因此,在妓院中,人们因金钱利益的驱使,既扮演某种角色,又消解着某种角色。

在妓院中,家庭成员之间的角色扮演并不完整,独缺少“父亲”的角色。在传统家庭伦理中,父亲是最具有权威性的角色。“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社会的家庭主要是以男性为核心,世系按父系计算,按父系继嗣,从夫而居,尊男性祖辈而不是尊女性祖先,子女随父姓。这就是父权制社会特征。”[9]在儒家家国同构的理想构建中,治家与治国、平天下一样,需要依靠权力来支撑。因此,家庭被塑造为权力角逐的场域,“父亲”便成了这个场域中的掌权者。他建立了尊卑有序的家庭秩序,要求其他家庭成员对他绝对服从,并且压制着其他家庭成员的主体情感与自我意愿。此外,在“父”角色缺失的同时,“子”的角色也是缺失的。在传统伦理关系中,男性最重要的两个角色在晚清妓院的角色扮演中均不存在,这实际上无形中削弱了男性的权威。如果把传统家庭作为男权的象征,那么妓院中以角色扮演而形成的“拟家庭”则是“女权”的象征。老鸨、妓女主导着整个场面,男性则处于被动的地位,女性的权力远远高于男性的权力。女强男弱的局面也因之形成。所以“在这个脱离了所谓正常生活的追逐与被追逐的世界里”,女性成了新规则的制定者和执行者,“在妓客关系中建立了新的平衡”[10]99。

角色扮演本身是一场虚幻的游戏,但是它却给参与者提供了以真切的角色体验。从狎客一方来说,他们与妓女之间的关系不仅仅只关乎物质、欲望、金钱,同时也涉及个体情感、家庭伦理等方面。狎客通常扮演的是一家之主的“老爷”或者“丈夫”,这种角色会让他们体验到一种优越感。传统家庭伦理关系并没有因为他们旅居异地就中断了,反而在妓院中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继续存在着。狭邪小说中的男性没有一个是彻底的上海人,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上海讨生活的,异地独居,无亲眷陪伴,难免孤独空虚。这种孤独空虚的情感空窗最终在与妓女的关系中得到满足与抚慰。当然,狎客们在自己的角色中体验最深的是具有现代特质的爱情。在狭邪小说中,古典青楼文学中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与落魄多难的多才书生之间惺惺相惜的爱情逐渐退场,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爱情的萌芽。这对于男女双方来说都是一种可贵的体验。

妓院中狎客与妓女的交往“不受那些名目繁多的对男女关系作出严格规定的儒教礼仪法规的阻碍”[11]60,因此被压抑的欲望便拥有了更自由的空间去表达。这里欲望的自由表达首先指向狎客与妓女之间的现代爱情幻想。正如张爱玲在评价《海上花列传》时所说:“《海上花》第一个专写妓院,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空白。”[5]636所谓“空白”,乃是因古人缺乏爱情的体验。在古典文学中,隐秘的后花园中的爱情、青楼里的爱情甚至是《聊斋》中花妖狐媚与凡夫俗子的爱情都是经过文人文化塑造过的,经过这一工序的过滤,古典文学中的爱情基本上呈现出一个模式,即“才子佳人”。但是,在晚清的狭邪小说中,“才子佳人”逐渐让位于现世男女,他们看似俗不可耐的相处方式,却是人性本性的体现。《海上繁华梦》中桂天香与谢幼安、《海上花列传》中李漱芳与陶玉甫、《海上尘天影》中苏韵兰与韩秋鹤等恋人之间的关系依然还带有“才子佳人”式的古典浪漫,但《海上花列传》中罗子富与黄翠凤之间打着爱情的名号相互算计,王莲生、沈小红、张蕙贞之间的“三角恋”纠葛均已越出了“才子佳人”的套路。就连张爱玲也说:“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5]636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海上花列传》中极具现代意义的情感大戏。妓院中的现代爱情能够发生,是因为妓院摆脱了男权的控制,成为一片“法外之地”,妓女(女性)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妓女与狎客之间本质上是交易关系,在与狎客的相处过程中,她们具有作为商品与作为卖方的双重属性。因此,在获得经济利益的同时,妓女亦能保持独立,甚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掌握着恋爱的主动权。

妓女与狎客在相处的过程中获得了现代爱情的体验,而这一体验正是在他们角色扮演中发生的。妓女与狎客的角色扮演突破了传统男女相处的方式,它冲进古典文学中爱情书写的禁区,在都市的繁华中进行着一场现代爱情的冒险。而这也正好凸显了现代性发生的某种隐秘的方式。

在商言商,作为一个盈利机构,妓院的本质是为了赚钱。在盈利这一原则的指向下,角色扮演不仅是妓女们的营销手段也是她们的“主打产品”,而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拟家庭”结构和现代爱情的体验都是无意间发生的。“妓院不但是出售性的地方,也是出售个人魅力和恋爱的地方,而且这才是最高端的,相比单纯出售性更有技巧,利润也更大。”[12]40换句话说,角色扮演与妓院盈利之间存在互为因果的关系。妓女与狎客以“准夫妇”的方式相处,其本质还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因此,妓院首先得具备“家”的形态。晚清的妓女种类繁多,有严格的等级考量,在狭邪小说中常见的有书寓、长三、幺二、花烟妓。但不管是哪一等级的妓女,在室内陈设上都尽量营造出舒适的家庭氛围,尤其是像书寓、长三这类高级妓女。“长三书寓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是一种新的公共空间,为旅居沪上的各等阶层的人提供了社交的场所,官吏、商人、文人、士子,可以一起办台面,吃花酒。另一方面,长三书寓却具有家庭的特色,具有浓厚的家庭氛围。”[1]325可见,长三、书寓为狎客提供了社交、娱乐、生活上的便利。为了吸引更多的顾客,妓女们在布置房间时,也是煞费苦心。比如在采购家具时,她们会优先选择舒适,能够传递亲和力的西洋家具。叶凯蒂说:“如果说传统家具传递的是距离、秩序和一种广义的宗族结构,那么新的家具则以摩登和舒适诉说着一种亲密。”[10]53中国传统家具是儒家“礼”文化的体现。家具之间的排列顺序和位置是家具使用者身份、等级的象征。因此从坐卧方式上看,西洋家具的确比传统家具更具亲和力。譬如《海上繁华梦》中妓女桂天香房内的陈设有:外国床、保险洋灯、大衣镜、自鸣钟、外国摇椅等,就连从乡下来的严氏看了也都“暗说怎的绝好一间房间”[3]401。妓院内包括西洋家具在内的西洋物质文化和妓女的身体共同构成一种魅惑的魔力表征,吸引着狎客们释放自己的情色幻想。

正是妓院营造出舒适便利的“拟家庭”的氛围为角色扮演提供了可能的前提。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总是不自觉地会进行角色代入。从另一方面来说,角色扮演的同时必然会投入感情,“假戏真做”的也大有人在。在狎客们来看,既然付出了真情,那么提供经济上的保障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孙国群在《旧上海娼妓秘史》中谈到:“游妓院者都为逢场作戏、调丝品竹、征曲开觞而已,宿娼者甚鲜。惟有富豪及过路官吏,每月出一定数目的钱,包一个妓女作临时老婆,供给她一切挥霍的费用。”[13]3《海上花列传》中,沈小红撞破王莲生私交张蕙贞后,哭哭闹闹无形中是出于女性的嫉妒,但更为本质的是害怕张蕙贞抢走王莲生,断了自己经济保障。她向汤啸庵哭诉的并不是王莲生的“移情别恋”,而是其并未兑现当初要帮她还债的允诺。沈小红最终转怒为笑,是因为王莲生一边“打叠起千百样柔情软语”,一边又“真个肯去还债”[6]84。一场闹剧似乎是在沈小红与王莲生的打情骂俏中收场了,但更为本质的是沈小红得到了王莲生经济上的保障。

在角色扮演中,妓女们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提供给狎客们不同于传统家庭伦理的情欲体验,满足了男性们无尽的情色幻想。狎客们则给予妓女们以经济保障。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交易关系。也即是,在妓女与狎客的角色扮演中,他们的需求是不对等的。然而,正是因为这一不对等的存在,才符合妓院的本质特征。在《九尾龟》中,章秋谷说妓女“敲竹杠”“仙人跳”目的就是为了敲诈客人的钱财。《海上花列传》中黄翠凤也是打着爱情的名义敲诈了罗子富五千大洋。周双玉因与朱淑人无法结合,最后由爱生恨,她吞鸦片赴死是假,收一万洋钱了结是真。《海上繁花梦》中巫楚云和颜如玉曾先后欺骗过杜少牧,她们使用的手段都是一样的,先是浓情蜜意地与杜少牧相处,对其吐露真情,套牢他的心,说要嫁与他为妾,然后才道出最关键的问题:杜少牧先要替她们还债,才能做恩爱夫妻。巫楚云和颜如玉使用的招数也是其他妓女常用的招数,但是狎客们却屡屡入坑。妓女们用“为妻”“为恋人”等口头契约的烂招将狎客们固定在虚幻的角色中去,满足他们的情欲幻想,以此来确保自己的经济来源。

角色扮演与妓院盈利之间互为因果。但盈利是妓院有目的的行为,而角色扮演却是在无意中发生的。而这无意间的行为,让本是处于晚清小说末流的狭邪小说具备了某种“先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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