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也谈何其芳与艾青围绕《画梦录》的论争

2021-01-15周思辉

关键词:何其芳论争艾青

周思辉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1939年6月1日,艾青在《文艺阵地》第3卷第4期发表《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一文对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进行点评。在评论中对何其芳有批评色彩,加上《画梦录》曾获得过大公报文艺奖金而知名文坛,艾青的这篇文章引发不小的关注。何其芳并不认同艾文的观点,因此引起论争。这次论争牵涉知识分子尤其是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学道路问题,所以评论界非常重视。近年来也有专门针对此事的研究。周允中2005年在《文史月刊》发表评论性文章《艾青与何其芳的一场争论》,该文以两个版面的篇幅主要梳理了这场论争的经过,结尾简要地认为:“一方面艾青通过批判何其芳的《画梦录》表达了自己对那些游离于现实生活的梦幻般的作品的不满和抨击,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当时很多与何其芳相近作家的转变和前进。”[1]周允中同时认为何其芳敢于正视繁杂凄惨的现实,能为自己的幻想枯窘羞愧是忠实了艺术与生活。王永2007年的文章《何其芳与艾青之争辨析》关注到了这次事件背后艾青与何其芳不同的文学道路及何其芳当时所处的特殊环境,认为何其芳针对性回复文章:“纠葛着复杂的心态,是杂糅着反驳、回答、自白、忏悔的‘复调性’文本。”[2]该文观点较合理,但在细微处还需更进一步研究,如何其芳为什么对艾青说其像贾宝玉那么敏感,还有建国后何其芳与艾青的交集如何,这些都需要更进一步发掘。除上述两篇具有明确针对此次论争的文章,其他研究艾青、何其芳相关论文论著中也偶有提及,并不深入系统。这次论争事件是艾青、何其芳不同的人生道路、文学创作观及其复杂的文人心态的一次碰撞。通过研究何其芳与艾青围绕《画梦录》的论争,发掘论争背后的隐微原因,可以从一个侧面进一步揭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社会重大转折时期中国现代作家的思想与文学创作的转变问题。

一、艾青的批评:现实主义与唯美主义的冲突

《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本身是一篇书评,艾青不仅点评《画梦录》中的作品,同时对何其芳也有批评含义。文中说何其芳“想象是可悲的”,并“悲哀地发现了何其芳的同情心,对一面是过度的浪费,对另一面却又是可怕的悭吝”“再呢,不可知的运命的哀叫”[3]。基于以上三点,艾青认为这一切都发源于何其芳个人幸福的不可企求,却依然贪恋着,归根到底,所有他的出世与虚无的观念不过是短时间的自暴自弃的表现而已。而为了幸福的不可企求就否定幸福,也不过是弱者的表现,因此,何其芳在他对艺术的态度上是自私得有点过分,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上又胆怯得有点可怜。他没有勇气把目光在血腥的人世间滞留过片刻,他需要掩饰自己对于这时代的过咎,而且无能解释那现实带给他的惶恐,于是他沉浸于梦,幻想且赓续着廉价的感伤[3]。艾青同时认为“何其芳有旧家庭的闺秀的无病呻吟的习惯,有顾影自怜的癖性,辞藻并不怎样新鲜,感觉与趣味都保留了大观园小主人的血统。他之所以在今天还能引起热闹,很可以证明那些旧精灵的企图复活,旧美学的新起的挣扎,新文学本质的一种反动!”[3]此说,语气确实较重,有超越正常的文学批评与交流范畴之嫌,但也深深地戳着了何其芳的敏感之处。

艾青此文虽然发表于1939年6月,其实是写于1937年夏,和李健吾的书评《画梦录》发表时间相仿,但李文却盛赞《画梦录》的艺术成就。1936年《大公报》创设一年一度的“文艺奖金”,在林徽因等京派评委的大力支持下,何其芳的《画梦录》获得《大公报》文艺奖金。在《大公报》文艺奖金评选的过程中,作为评委之一的巴金就不赞成把奖颁给何其芳的《画梦录》,说其思想消极,“认为要评积极的、有向未来追求的意义的作品。”[4]《画梦录》获得如此高的关注可能引起了左翼艾青的反感,左翼向来对“京派”疏离政治,追求单纯的文学唯美有意见。连与何其芳有私交的巴金都认为不应该评《画梦录》。再加上本来小说要评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也因左翼与“京派”的对立而不了了之。

艾青在何其芳的《画梦录》获奖后写这篇文章进行批评,确实是不同文学观的一种表达。但当年因抗战全面爆发等种种原因并没有及时发表,在1939年6月发表时,特意加了两个按语。一个写于1937年6月23日题名《好消息》,说看了何其芳发表在《文丛》上的《刻意集》序,很高兴何其芳的转变:“由阴郁到明朗,由难解的愁苦到光辉的希冀,由孩子气的虚无主义到成人的责任感,他将注目现实而信任未来是无疑的。”[3]并在另一则写于1939年3月7日的按语中解释了为什么当时没有发表这篇文章,并说知道何其芳已经到了西北,鉴于一个作家所经过的曲折的路是不应该隐瞒的,那样作家的进步才是有了来源,因此“《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这文章,作为何其芳文学发展上的纪程碑看,想不会是毫无意义吧?”[3]基于此艾青发表了该文,为了怕误会,所以加了以上两段按语。但有研究者认为艾青发表这篇文章另有深意,用樊骏的话说是“立此存照”,无论你怎么转变,但这是你曾经走过的道路,无法抹去。王信在《樊骏未了的心愿》一文中提到樊骏曾向其说过对何其芳写批判性文章涉及评价问题的一个细节:“夏衍或者是艾青,看到何其芳的批判文章后,颇不以为然,说‘我们参加革命的时候,何其芳还在写《画梦录》呢。’”[5]这也似乎印证了艾青为什么在何其芳已经身在延安还要发表的隐情。还有一个细节,二者的诗风早有不同,李又然在1932年说艾青的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投给《现代》杂志,却被退稿。[6]80可就在1932年,何其芳在《现代》发表《季候病》《有忆》,一举成名,这也可以间接看出,二人作品思想与艺术特征的不同。

二、何其芳的答辩:复杂文人心态的彰显

何其芳对于艾青此文反应激烈,对艾青加的两段按语解释也不认可。当何其芳1939年7月从前线回到延安后,因当时条件所限,刊物流动不顺畅,并没有立刻看到艾青的这篇文章,而是直到同年11月底在别人的提示下才看到了艾青的这篇文章[7]。1939年12月10日在鲁艺写作《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谈〈画梦录〉和我的道路》,公开发表在1940年2月1日的《文艺阵地》第4卷第7期上。在这封信中何其芳对于艾青对自己的指责逐条驳斥,认为艾青的《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是一篇坏书评。”并说自己的“‘血统’和‘大观园小主人’实在毫无关系。”[7]尤其是对艾青指责自己是贾宝玉非常不认同,何其芳说:“写书评大概是一件难的工作。而要从一本书去判断一个作者恐怕尤为不容易。因为我们写出来的某一本书往往只能代表我们某一个时期的而且是某一个部分的生活和思想。刘西渭先生批评我的《画梦录》是那样认真,他说他读了三遍还不敢下笔……李影心先生使我很吃惊地说我很喜爱自然,而且推断我受了卢梭的影响,但事实上我从来不喜爱自然,只把它当作一种背景,一种装饰。而你更奇特了,竟说我是一个贾宝玉。”[7]刘西渭(李健吾)、李影心都是当时著名的评论家,以此作为参照系,认为艾青并没有认真细致地看自己的文章,或者说没有看懂,就妄下结论。

对于艾青称其保持了“大观园小主人的血统”,何其芳更不能接受。其实,如果联想何其芳在毛泽东逝世后写的《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一名《毛泽东之歌》),就会发现当时(1939年左右)贾宝玉在解放区尽管没有被极度丑化,但也是消极的代表。毛泽东就在鲁艺成立(1938年4月10日)后不久(1938年5月中旬)在鲁艺作了一次讲话。何其芳回忆毛泽东的讲话就涉及《红楼梦》的问题。毛泽东说《红楼梦》中大观园中有贾宝玉、林黛玉,鲁艺就是小观园,鲁艺中人也是“贾宝玉”“林黛玉”,而且说到这里,毛泽东还笑了起来。毛奉劝鲁艺女生不要学林黛玉爱哭鼻子,要会唱歌、演戏,将来还要到战场去。①何其芳:《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一名《毛泽东之歌》),1977年,第13页。毛泽东讲这番话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但也可以推测作为故事原型的林黛玉、贾宝玉是不被认为是积极正面人物的。何其芳对这一细节记忆如此深刻,也说明是有所领悟。当何其芳(后任鲁艺文学系主任)听到艾青认为自己有《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血统”,这与当时整个延安气氛是不和谐的,何其芳自然意见较大。当然,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这封信中,何其芳回应艾青的方法是梳理自己的思想变化与创作的关系,关键点是放在证明自己即使是《画梦录》这样带着浓厚的唯美主义的作品,也含有“革命的热情”,自己走向延安革命的路不是偶然而是一条不间断的探索过程,并不是艾青所谓的《画梦录》时期应全盘否定。

何其芳在信中开始就将争论的焦点放在艾青不该完全否定《画梦录》时期作者的创作和思想。何其芳说艾青“由于你善意地加上那个相当长的附记,你的判断更成了一个离奇的问题。读了你那篇文章谁都会这样想的:‘既然何其芳和他的《画梦录》都如你所说的几乎一文不值,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另外一种人,写出另外一种文章呢?难道他是一个疯子吗?’”[7]随后何其芳说《画梦录》已经体现出了“越来越明显的,越来越宽阔的,越来越平坦正直的道路就开始了。”“我仍然找到了一些我当时的思想……我的热情象火花一样从它们里面间或又飞溅了出来的思想。”“由于一种被压抑住的无处可以奔注的热情……说明着我对于人生,对于人的不幸抱着多么热情的态度。”[7]“当我和人群接触时我却很快地,很自然地投入到他们中间去,仿佛投入我所渴望的温暖的怀抱。”[7]“抗战发生了……它使我投奔到华北……它使我不断地进步,而且再也不感到在这人间我是孤单而寂寞。这就是我的道路。”[7]最后何其芳说:“我思索着:为什么他(按一个读者)能够感到我是热情的,而书评家们却谁都没有找到这个字眼呢?”[7]在辩论的同时分明含有莫大的委屈。可见何其芳是要论证《画梦录》在自己成长道路上的合法性,也想通过这封信向质疑自己的人证明自己走过的路是曲折的但是方向是正确的。何其芳在《解释自己》一诗中说:“难道我个人的历史/不是也证明了旧社会的不合理,/证明了革命的必然吗?”[8]这与之后的《一个平常的故事——答中国青年社的问题:“你怎样来到延安的?”》一文,目的同样如此。

何其芳之所以看到艾青的批评文章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艾青发表这篇文章的时间也有关系。何其芳去延安,本身是抱着上前线搜集资料写报告文学的目的,但是这次上前线对自己来说是打了“败仗”。原因是对收集的材料及写作的报告文学并不满意,尽管主动申请工作接近士兵群众,但并没有和群众真正打成一片。与何其芳一起的沙汀在1938年12月29日的日记中记载:

疲乏,饥饿,可又不想吃饭,很快便在堆存黑枣的冷炕上睡去了。屋子大而空洞,置身其中,感觉自己恰如囚犯一样。我曾向其芳笑道:“我们是一二〇师喂的两匹牲口!”因为我们既没有具体工作,也不了解敌我情况每天就杂乱无章地吃、喝、睡眠和行军。[9]

这些是症结所在,奔赴前线,一方面收集资料,一方面参加战斗,阅历人生,对何其芳对沙汀,都是这样。但进入前线后,发现百无一用是书生,后来何其芳主动请缨,去办了油印报。根据沙汀之后的日记判断,这几项任务好像全部没有完成,给沙汀留下的是战争的恐怖,人性的复杂,对亲人的牵挂,这也为后来沙汀离开延安埋下了伏笔。对何其芳则是一沉重的打击,直到30多年后何还依然保留着遗憾。“在前方的干部们看来……要求回延安这就等于怕艰苦。”[10]这加剧了他的挫败感,直到1975年,他在一首纪念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33周年的七律中,还提到这件三十六年前的往事:“烈火高烧惊旷宇,奈何我独告西旋。”并且加了一条注语[11],可见那时的心境。

正沉浸在这种退缩感的失败与懊悔的痛苦中时,此时艾青将写于几年前的文章拿出来批评自己,无论艾青出于何种原因,何其芳当然要申辩。他申辩的方法就是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包括生活、思想与创作的变化。何其芳在1940年8月5日写给郑克的信中说:

你说一切表白似乎都是多余的。是的,也许关于个人的表白并不是很重要的,但是你看,你还是对我谈说了你自己,而我也写了那篇谈《画梦录》和我的道路的文章。这证明为着朋友,为着一些关心我们的人,连并不很重要的个人的表白也是必需的。至于关于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表白,那更不是多余的事情了。[12]

何其芳不止一次这样回顾自己走过的路,1940年5月8日写作《一个平常的故事——答中国青年社的问题:“你怎样来到延安的?”》。何其芳对这篇文章非常重视,直到1973年9月在给友人于武的信中还特意提这篇文章,“《星火集》,这还是我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旧作,实在太陈旧了。但其中一篇《一个平常的故事》,大概就是你在延安曾经见到过的那篇文章,谈到咱们在莱阳乡师一般生活的文章。是发表在《中国青年》上面,不是《解放日报》”。[13]之后又陆续写作,《星火集·后记一》《星火集·后记二》《星火集续编·后记一》,诗歌《解释自己》《〈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收入诗集《夜歌》),即使到了解放之后,何其芳仍然以回顾自己的方式论证自己走向延安之路思想的连续性与合理性,这种合法性论证体现在古体组诗《忆昔》、散文《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何其芳一遍一遍地梳理自己的人生道路,其用意所在,我们也就释然了。

三、论争背后:文学观的不同与论争后的分分合合

艾青与何其芳同样出身条件比较好的家庭,不同的是艾青因为从小就遭到父母嫌弃,而交给保姆抚养,较早地接触到了社会现实的黑暗。这也导致他无论是思想还是创作都倾向现实主义。何其芳不仅出身优越的家庭,尽管也遭受了童年的挫折,但家庭给了他温暖和庇护,可以使他不用过早地接触现实的苦难。家庭的支持使他能够躲在大学的象牙塔里抒写他青春的梦想,所以直到大学毕业前,何其芳追求的是唯美主义,正如何其芳自己所言,他之前走的是一条“梦中道路”。艾青与何其芳在各自奔赴延安之前,他们的创作思想与文学道路确实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充满唯美主义色彩并获得《大公报》文艺奖金殊荣的《画梦录》赢得文坛一片叫好声时,艾青从现实主义角度评论得出了不同的结论。《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这篇文章用现实主义的理论基调去评价唯美主义风格的《画梦录》得出的结论自然是有批评性的结果,本身也无对错之分。艾青在何其芳已经奔赴延安并走向抗战前线而且他对何其芳的转变也认同的情况下,依然将写于两年多之前的文章发表,如果说没有深意,自然也说不过去。艾青无论是1937年写作此文以及1939年发表此文,可以说是他本人奔赴延安前的准备。他强调何其芳在奔赴延安前文学道路的不正确以及多次说何其芳奔赴延安转变的正确性,其实也可以看作对自己即将奔赴延安的一种合理性言说,毕竟奔赴延安后的何其芳无论从思想还是创作已经和自己很接近了。对于何其芳而言,之前并不怎么参与文坛论争,他曾经一度埋头于自己的“梦中道路”。但是走向延安、走向革命彰显了他要转变的决心。转变就意味着与之前道路的某种决裂,但唯美主义已经深入他思想与创作深处,完全彻底转变几乎是无法实现的。深处延安的特殊语境,艾文发表时何正经历从前线回来的沮丧。在这个时候,艾青重提自己本身就想回避的那段文学道路,何其芳自然要发出声音,为自己辩护,这本在情理之中。这次论争的复杂性就在于艾青对《画梦录》及何其芳评论与文章发表存在时间差,评论后面加的按语其实是否定了1937年对《画梦录》及何其芳的评价,至于艾青的更深层次意图,恐怕更复杂了。何其芳具有诗人的敏感性,这在他编诗集、文集对于诗文的增删修改细节中就能看出。艾青在他最需要肯定自己从唯美走向革命是正确道路时,却发表了对他转变之前否定性评价,何其芳自然无法回避更无法释怀。但从何其芳之后的文学道路看,何其芳的转变确实复杂,他的思想在革命性占主体地位的情况下,唯美主义思想会时隐时现。当然,这次论争,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快了何其芳从唯美走向革命的进度。另一方面,对艾青本人而言恐怕也触动很大,既然全面否定何其芳之前的创作与道路肯定何其芳走向延安道路的正确,自己的表态也加快了他人生道路的新的选择,他后来也走向延安也似乎是一种印证。

有的评论家说,何其芳与艾青经过这次论争,从此陌路[2]。这种说法是武断的,也是片面的,因为何其芳本人的思想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在变动的过程中与艾青是有融洽的时候的,并非终其一生的对立。在1945年出版的《星火集》就没有选《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谈〈画梦录〉和我的道路》这篇文章,在后记中,何其芳对1938年到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的这段创作期评论时,就提到了《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这个时期,所写的文章也不止这几篇。有的是有意删去了的,比如《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那也显露出来了我当时那种顽固地保存我的坏习气。对于过去,没有严格的批判而只是辩护,这缺点就是留存下来的《一个平常的故事》里也有的。但还是把它留存着,是因为尽管还未能以一种更客观的精神来叙述。也可以部分地窥见我到××(按,延安)去以前的思想变迁。”[14]两文性质相同,但只保留《一个平常的故事》,删掉《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谈〈画梦录〉和我的道路》,用意很明显,就是表明自己经过延安文艺座谈会和整风运动,思想已经发生变化,而且不想和艾青再直接冲突,这是二人和解的一个信号。

之后何其芳在1956年政治环境比较宽松的情况下写出了《写诗的经过》一文,文中就有几个细节颇耐人寻味。一是1949年在艾青的鼓励下写作了《我们的最伟大的节日》一诗,何其芳说:“一九四九年,在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第一届全体会议之前,艾青同志鼓励我在会议中写一首诗。这样我就有意识地企图写一点什么。”[15]113二是艾青成为何其芳认为的新文学以来较好的几部优秀作品的作者之一。这几部作品是郭沫若的《女神》、闻一多的《死水》、艾青的《大堰河》《北方》《像太阳》,并认为这些诗集中的不少作品和其他有成就的诗人的某些作品都是成功的且使人喜爱[15]124。何其芳只明确提出三位诗人的作品,且艾青的有三部,可见何其芳对艾青的看重。三是何其芳曾经和荒芜讨论过关于翻译的问题,何其芳认为好的作品要有好的翻译才行,“多少杰作译走了样,给糟蹋了啊。所以我一直劝艾青译魏尔哈仑,卞之琳译莎士比亚”。[16]李又然在《艾青》一文的回忆也佐证了这种说法:

“魏尔哈仑的诗,”何其芳说,“艾青译最合适。”“艾青有才能”,一位女同志说,何其芳在给她的信里,多次提到。这位女同志,很有才气,能写东西;可惜患鼻咽癌死了,还很年青。[6]77

何其芳在1951年3月6日写给沙汀的信中也提到了艾青,希望沙汀有新稿件寄给何其芳,收信人就是人民文学社的艾青。何其芳原话是:“你后来写的《还乡记》我还没有读。我已写信要巴金寄我一本。这里出有《人民文学》,不知见到没有?你有新稿,极盼你寄来,交‘北京东总布胡同二十二号人民文学社艾青’收即可。”[17]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到何其芳与艾青是有过融洽关系的。

何其芳于1976年12月7日至1977年1月23日晨5时半写作的《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一名《毛泽东之歌》)中提到艾青时说:

艾青那时在延安主要是写诗,并不写杂文。他受到党的重视和优待,又独自主编一个《诗刊》。当延安的党政军民和一部分文艺工作者起来反对和抗议那种所谓“暴露黑暗”的潮流时,他却跳出来,在丁玲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这篇杂文公然用一些十分刻薄恶劣、十分难于容忍的语言来支持和声援那种反动的潮流。①何其芳:《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一名《毛泽东之歌》),1977年,第25-26页。

更为有深意的是,何其芳接着在文中说艾青还以法国资产阶级唯美主义者戈蒂耶在《马斑小姐》序文中那段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话来作为自己立论的根据。艾青当时曾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②何其芳:《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一名《毛泽东之歌》),1977年,第26页。这句话也被何其芳在文中提及,确有批评的意味。这可以看作30多年后何其芳对当年艾青批评自己《画梦录》的再回应。当然无论是艾青延安时期的言论还是何其芳后来的评价都是有具体语境的,带有时代的色彩,不能用对错简单置评。

结语

《画梦录》确实充满着“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色彩,何其芳对唯美主义代表人物戈蒂耶是熟悉的,几十年之后依然记忆清晰。艾青当年对《画梦录》严厉批判,但艾青在《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又以戈蒂耶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原则来立论,这似乎确有矛盾之处。何其芳对艾青关于《画梦录》的批评尽管后来表示接受,但其内心是否真正认同却很微妙,《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算是隔着几十年的时空最后一次回应当年的论争。这场论争是两者不同的人生经历与文学思想不同所引发。论争时各自要表达的思想也因个体以及复杂的经历差异而不同。围绕这场论争二人之间的关系随着时空的变换分分合合,也恰恰说明中国现代作家在延安道路前后走着一条复杂曲折的道路。

猜你喜欢

何其芳论争艾青
艾青《我爱这土地》
《论风格》文本系谱与论争
何其芳与吴组缃《红楼梦》专题课“擂台赛”
何其芳:没有官架子的正部级所长
媒介论争,孰是孰非
艾青来了
何其芳诗歌研究概述
中学新诗教材的一场论争及其意义
刘涛《音调未定的儒家——2004年以来关于孔子的论争·序》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