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札记
2021-01-14鱼丽
鱼丽
温雅敦厚谢稚柳、风流洒脱唐云、幽默可亲程十发、性情高逸陈佩秋,组成海上画坛一派浑厚沉郁之景观。他们不宥于传统,在拓展艺术疆域和开掘艺术深度上,有着深沉执着的精神追求。
许多年前,郑重先生与四位艺术大家交往甚笃,作为一个善于观察、善于对话的记者,他体悟到几位艺术家不仅在形式上有强烈的创新意识,而且在艺术价值、审美方式,乃至哲学和生命意识的层面,都有相当深刻的思考和认识。于是,在淳淳如师、殷殷似友的交往中,他有意识地记下他们的言行,厘清他们的理论脉络,阐述他们追随古代画家顾恺之的“传神”、宗炳的“畅神”说的艺术步履,为后人浓墨重彩地勾勒出几位大师的艺术情怀与感受。
在郑重先生的笔下,大石翁的洒脱,三釜主人的幽默,壮暮翁的宽容,高花阁的执着,在对话中渐次展开,他们的艺术友谊也在升华、深化。
在海派美术史上,谢稚柳是一位多面体的艺术家,书画鉴定一流,于敦煌壁画学有开拓之功,落墨画作别裁新样,书风清雄放逸,如此博大精深,以至郑重先生认为:比之宋代的米芾、元代的赵孟頫、明代的董其昌,谢稚柳自应有他的历史地位。深蕴传统文化,谢稚柳的艺术与情怀犹如一本厚厚的书,让人百读不厌。郑重先生追随谢稚柳多年,成为亦师亦友的知己。他曾频频出入壮暮堂,在与谢稚柳丰富的交谈中,给他以史证谈,以谈证史的感觉,也真诚地阐释了“绚烂归平淡,真放本精微”的哲理。
为了替谢稚柳写传,郑重从各方面尽可能地搜集他的资料,以致谢稚柳对朋友说:“在他面前,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谈了。”在此基础上,《壮暮堂谢稚柳》一书对谢先生所作的访谈,是从书画鉴定、美术理论、绘画、书法、诗词等各个方面,更为集中地探讨了谢稚柳艺术的体验与感受。郑重一直想通过谢稚柳现象来描述中国文化的传承问题。在他看来,谢稚柳的博古通今,从传统中开拓新路,治书画鉴定之学,可以说于艺术精神领域更有深度。他说:“哲人木坏,名士山青,但愿我们能以谢稚柳为模范,以宽容为怀,努力地学着做一个君子有恒者,为中国文化做一些事情吧。”
“诗画本一律,天然出清新”,作为浸润已久的艺术家朋友,唐云的旷达、洒脱、热情一直吸引着郑重。郑重与唐云交往数十年,晤言于一室之内,与他有着至亲至密的来往。
经常进出大石斋,郑重在大石斋看唐云大胆挥毫落笔,心无碍滞,笔笔流畅有生气,又听药翁谈画、论书、品茗、赏壶,其中的珠唾玉屑,随意洒落,如行云流水,出之自然。还听他吟诗:“宋元那管与唐时,老眼昏花信手之。休顾旁人低首笑,自家笔墨自家诗。”唐云先生,在郑重眼中不啻为一个梁楷笔下的布袋和尚,外禅而内儒,流露出最为本真的性情。
名士风流,内蕴豪情。唐云的诗友很多,如“益者四友”白蕉、邓散木、施叔范、钱瘦铁,郑重拜见的有曹大铁、唐大郎、白蕉、张开勋等人,更深入地了解融友情诗魂于一体的唐云艺术。
在大石斋,郑重与唐云无主题伴奏的谈话最让人难忘。比如谈茶,唐云好茶,崇尚自然,不重“茶道”,他说:“有道无道,只有天知道。”其中的机锋禅意,给郑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重以为唐云的茶酒人生,与苏东坡的“酒饮绝,肉吃绝,茶啜绝”三绝可以相比。唐云的禅茶人生,因此而有了更为灵性的神韵。
郑重笔下的唐云富于收藏,除闻名遐迩的“曼生壶八式”,还藏古砚,藏书画。唐云不但收藏有瓦当砚、砖砚、石砚、端砚、竹节砚、宣和砚、澄泥砚、葫芦砚、蛤蜊砚等古砚,还制作新砚,自制砚铭。郑重从那趣味盎然的砚铭中看出唐云在探索人生和人世的哲理,是把自己的情怀寄托在小小石砚上。
唐云崇尚自然,学藏一体,亦佛亦仙,超然洒脱,在上海的画家中可以说屈指可数。《大石斋唐云》一书记录唐云的这些山高水远的文字,使人识其性情,悟其本真,也见出海派艺术的丰富性与多元性。
画坛风云,故土之恋。杭州之于唐云,寄园之于谢稚柳,松江之于程十发……底蕴深厚的故土传统文化,实是画家的精神后花园。松江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以此为底蕴,涌现了一批董其昌、莫是龙、陈继儒等雅士俊彦。诞生于其间的程十发,以传统文化为本,借胸中丘壑,笔底烟云,躬身耕心,努力不辍,成就一番海派艺术景观。
当郑重走进三釜书屋,走进程十发的艺术世界,听八十三岁的程十发老人,用乡音重温艺缘旧梦,既感受到他浓浓的乡情,也感受他画作中流露出的文人画的飘逸气息,吐故纳新,俯仰由故,沐风画坛。
松江的文化气脉已注入程十发的灵魂之中,“程家样”亦雅亦俗,富于天真烂漫童心的郑重对此颇有会心,在他看来:十发的畫易学,一学就像;十发的画也难学,一学就走样。其原因学者不是缺雅就是缺俗,或雅俗共存,但是分门别户,不是一家人,难以融合。此书中书写画家的真性情,“艺术没有规律,没有法则,有法则就不是艺术了。”“别人犯忌的我偏犯犯,试试看。”程十发的这两句话和他的“程家样”艺术一样,风格卓然,但已经成为绝唱。
对程十发笔下的钟馗所表现的闲淡的心情,有评论家说受明人陈洪绶的影响,或说他接受了任伯年的遗韵,而郑重却认为“十发人物画中那种机智而灵魂的风韵,一是来自宋人的减笔画,更多的是受到罗聘的影响。从本质上来说是“机趣天成”,主要的还是来自他内心的素养和天性。
“画者,文之极也”,郑重通过翻看程十发的戏曲舞台艺术速写、古典戏曲版画、水浒叶子及其他,看他名笔仿古,细摩辞意,积数日之力始成一幅,不由会引起他的兴会,他感到与古典戏曲插图版画之间有着脉脉相通的联系。对程十发契合陈老莲尊重传统,不固步自封的艺术精神,十分赞赏。
郑重先生与程十发相识近四十载,点点滴滴的翰墨交往,隽永难忘,借《三釜书屋程十发》一书,他所记录的程十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放怀一笑,让人感受到画家那傲然沉静、笔力千钧的一面。
陈佩秋的山水不尚奇峰险岭,花鸟不作高枝啁啾,花卉不求一枝独秀,自有一份温润高逸的性情,体现出她艺术的自信与执着,这给郑重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郑重与陈佩秋相识几十年,一直看到她在用功探索,有时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因此,她的绘画艺术也与日俱进。郑重还看过陈佩秋的许多写生稿,本身就是艺术品,曾劝她出版,可陈佩秋见到画坛抄袭风气,不想助长画家懒惰之风。以此可见她的脾气与艺术创作的心迹———唯为持之以恒者敞开。
画坛自古讼纷纶,谁肯金针度与人?在《高花阁陈佩秋》一书中,通过郑重的访谈可知,正是由于陈佩秋有一种执着精神,才敢于在晚年涉足绘画鉴定,对书画界的真伪之争敢于直言。由于董源的《潇湘图》《夏山图》《夏景山口待渡图》原是作为中国绘画史上的“标准器”而存在的,陈佩秋却认定这三件作品不是董源真迹,而认为《溪岸图》是董源的唯一传世真迹,引发对中国山水畫的五代部分以及与此相关的南北宗问题、元四家的师承等中国画史上的重大问题重新认识的思考。郑重给予了肯定,认为她能抒发己见,推论颇见功力,在鉴定界激起层层波澜,以此也见出陈佩秋的锲而不舍的精神。
与谢稚柳、唐云、程十发三本不同的是,陈佩秋的这本艺术访谈录,实有为人物立传之意。前面三人皆有独立的传记,唯缺高花阁,所以这本访谈录弥足珍贵,尤其是增添了“篇之外”(心有灵犀,两山夹日;丹青眷属,各显风流)一章,不仅深入剖析谢稚柳、陈佩秋两人的艺术相赏、相激,而且对陈佩秋的晚年艺术活动多有阐发,可谓弥足珍贵。
高花阁随景施彩的艺术创作体现在点点滴滴。为求临古而出新,为合乎美的原则和难的原则,陈佩秋在求艺砥砺之途可谓付出亦非同一般常人的苦辛。陈佩秋一直在抒发自己的个性,不懈的追求,让郑重佩服。郑重先生笔下的陈佩秋,有着亲谊重友的可敬,也能感知她对不良风气的凛然;她对既有画坛真切的评价,也有明辨是非的锋芒……如今大师远去,更让人通过这些实录文字,追忆其风神。
壮暮堂之“独赏江南工”,大石斋之“我佛无说,吃茶去”,三釜书屋之笔底风云,高花阁之丹青无悔,郑重先生对几位大师深微细致的访谈,全景式的考察,让人感受到几位海派大家的自由超脱的心性,也以此见出具有多元取向、色彩丰富的海派艺术图景。
唐吟方出版的《新月故人》,是一本谈文论艺的艺事随笔。
中国文化的叙事,向来有笔意简练、辞意隽永的传统。虽说在西方语言的强势入侵下,对传统文化的轻视与自信力的缺失,时露端倪,但艺林烟云瞬息变幻中,仍有传统文化的守望者,传统文脉的传承者。唐吟方是“掌故”家,行文简约通脱,时有“新作”问世,传承简而见筋,简而显神,简而得脉的文化精神。
知道唐吟方,是十几年前我在编辑一位苏州作家随笔集时,读到了他在北京举行有“古韵今芬:唐吟方和他的师友们”画展。作者文笔生动,描绘唐先生与忆明珠、刘涛、扬之水、白谦慎等九位师友联展的文人雅趣。后来,又读到他被王世襄先生“称好”的世说体随笔集《雀巢语屑》,静观他笔下的那些艺林人物逸事,颇得品茗倚枕消闲阅读的乐趣。
今年春天我有缘执编他的《新月故人》一书。在接触过程中,深感唐先生为人有幽默感,可在这本书中,他却凝神敛容,文质彬彬。回忆着那些曾经交往过的文化老人,从片言只语谈开去,似漫不经心,却斟词酌句,所涉俱是掌故,朴淡叙事,平实文风,有着老派文人行文的从容不迫。
从《雀巢语屑》到《新月故人》,仍然沿用白描手法造境,行文中多有理性的通达,人情的体恤。不同的是,积学既久,《新月故人》一书不再是片断式的笔记体,而是将交游的人物与场景铺开,提供更多细节,其在反映老一辈学人风采上保持了《雀巢语屑》一书的简洁通脱的风格,又增加了人物叙事的完整性。
如记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的外国美术史家吴甲丰,《雀巢语屑》中有“吴甲丰”一条:余1987年去红庙访吴甲丰。吴领余参观书房,随手拿出几册名人签名本。余欲翻看,吴退出书房,随手把电灯关掉,说:书房太暗,外面来。简约勾勒了一位学者的生活。
其新著《新月故人》中,以《吾道以文章相传》为题记有他认识的两位海宁籍艺坛前辈,其中一位就是吴甲丰。文中则详加记述了当初拜访这位同乡前辈的情景:记得饭桌上吴先生喝了点黄酒,兴致勃勃,为了说明某个问题,居然把筷子当作道具,在桌子上搭过来搭过去,我们只好停箸听他讲。……初次见面,吴先生又是我们崇拜的学者,提出来要看看他的书房。他想都不想就招呼我们过去,书房是朝南的一间,不大。开灯,靠南窗摆着一张写字台,台子上横七竖八放着一沓稿子,感觉很新鲜。贴墙一排书架,吴先生走过去随手抽出两本,说是某某送给他的签名本,都是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正当我们想凑近仔细瞧瞧时,吴先生却把书放回书架,自己走出书房,顺手把电灯关了,说:“里面暗,外面来坐吧。”细节在回忆中徐徐展开,吴甲丰其人的形象更为具象生动。
《雀巢语屑》一书中写忆明珠条有七八条之多。其中有忆先生好笺纸一事,“尝寄其一束日本‘朝颜’彩笺。获此笺,忆老发兴作书,当日即研墨一大碗,内容皆采自作诗,美笺新诗,风流溢漾,余得其中四枚”。寥寥数语,极传风神。
在《新月故人》中,作者则抄读忆明珠先生的多封信札,记述这位待月山房后人晚年的艺术与生活,可谓写作手法一变,记述视角一变,读者所获得感受也随之一变。其中抄读了七封忆明珠的信函,辑为“笺纸和扇面”一节,讲述诗人忆明珠对笺纸的爱好与痴迷。作者对忆老的这份钟爱如是说:忆先生对笺纸情有独钟,和所有传统文化人一样到了痴迷的程度。我寄先生美笺,屡屡得到他的翰墨馈赠。2011年终于有真州的雅人替忆先生制作了精美的“忆笺”,笺纸的图案出于先生自绘的花果花鸟八种。忆先生跟花笺的缘分,不妨说是他诗意生活的另一种展开。
“开卷书坊”第七辑首发时,上海举行了一场座谈会,于是便与唐吟方有了短暂的交流。印象颇深的是,他聊起读书,感觉现在是为“用”而读书的时候多,读“无用之书”的时间太少,而读无用书恰恰是愉悦精神最好的狀态。
唐先生也谈起他平时所关注的艺林中人,多半不是大名家、炙手可热之人。他认为一部立体的艺术史,除了少数领袖群英的人物外,还有众多名家与小名家的贡献,一部立体的艺术史,就是由各类人物合力打造的结果,倘若我们只注重少数大名家,显然不是艺术生态的全部。在《新月故人》这本书中,我们看到唐吟方的这种努力,他的记录里头不仅有不那么有名的艺林中人,而且还有一些不合时宜之人。如退休大学教授章汝奭,是个典型的老派文人,独立而不趋时风,孤傲又有点激愤,隐居一隅,独善其身,他为自己预写的挽联是:“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这位“时代潮流中的‘退守’者”,却是传统文脉的坚守者。唐吟方的闲闲一笔,为我们勾画出这个时代艺林中为数不多的“清流”形象。
《新月故人》所谈手札、笺纸、扇面、书画、印章……笔墨映带之处,充满了文人意趣,名士风流……读之,自能增一分见识,添一分意趣,但更多的是感受文人的那份坚持与守望,体味文人心的那份真诚与热切。
只是“新月如旧,人非故人”,那些艺林中人,别去烟云瞬息,不再往复之情状,令人唏嘘感慨。
抚茶待新月,临风思故人。经了传统文化的积淀,相信唐吟方的艺术观察视野越来越宽,针砭亦会越来越深。或者,他是愿意做一个中国艺坛故事故人的“拾穗者”。
书法艺术代表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向度,因而总是能够吸引优秀文人的目光关注。从张瑞田先生近年出版的《龙榆生师友书札》《百札馆闲记》《百札馆三记》,以及他所策划的一些书法活动,可以看出他的治学兴趣所在———矢志不渝地弘扬传统文化,体味书法的精神特质。这本《砚边人文》,属于文人谈书法之书。书中所探讨的书法的人文价值以及对当下书法的认识,视野宽阔,显示出作者张瑞田先生作为一名评论家的社会责任感,其中抒写的文人胸臆,颇具道义精神。
书分三辑:书史书义,笔路心路,且思且语。“书史书义”一辑,既有书学理论阐释,也有创作体会,还有书学评论、漫议;“笔路心路”选取20位名家进行考察,内涵丰富、意味隽永;“且思且语”则评议学者文人逸事,以及书法界的种种现象,时事快论,感悟深刻。
作者感慨,在当下社会,书法家已经从历史的文人阶层中脱离出来,业已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的一门职业。书法艺术与中国传统文化息息相关,可是当代书法家的人格构建、知识谱系,已经不具备与传统文化对话的条件,那种把人格视为人的最高价值的精神选择,显然让位于既得利益者的横行与跋扈,以及对物质与权力的倾心与向往。
现在的书法失去了原有的实用功能,只能以传统文化的遗韵观照人们的审美意识。其实,人们更为追求的是像古人那样的日常书写,不是表演性质的。因此,作者认为还是要回归质的东西,书法并非技法之道,而是要重人格内美与学养。
基于这一认识,张瑞田先生曾策划有一系列“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巡展,展示一代文人、学人的文化深度和精神风貌。手札是文人书法的代表,是一个人修养、品质的体现,也是一个人思想、感情的表达。手札展对当代文化界、学术界、书法界多有启示。在书中,他继续纵论对龙榆生手札的认识与体会。借《龙榆生的“嗜痂之癖”》一文,他说道:“对手札的全面研究,让龙榆生看到了手札在中国文化中独有的分量。文辞的世情传递、人生说教,书法的恭谨整饬、自如偾张,平淡、急切、焦虑、忧患中的家国情怀、责任担当,人格化的展现,是中国文化与艺术精彩绝伦的乐章。”我以为,这也是作者本人对文人手札深具历史重量的理解。
书法是墨痕,也是心迹。作者对文人书法的观察视野极其宽广,书中选取钱谦益、俞樾、梁启超、鲁迅、叶恭绰、陈独秀、章士钊、马一浮、弘一大师、黄宾虹、谢无量、高二适、张宗祥、叶圣陶、傅雷、沙孟海、丰子恺、龙榆生、周退密、刘征等20位文人大家,考察他们的书法,体会传统士人的人格和文人愁绪。比如他谈俞樾。他说,读俞樾,也是读自己。从俞樾的书法和文章中,他是想体会一下俞樾的上下起伏的命运,他的冷热交织的心情。张瑞田先生不仅读俞樾文章,而且临写俞樾的隶书。在临写俞樾隶书时,他体会到这种心情与临写汉碑是不同的。临习汉碑,是对一种字体的学习,对遥远岁月的礼敬。可是,面对俞樾的隶书,总觉得是与一位熟人的对视对话。一笔一画,会想起俞樾的诗文,甚至还要猜想罢官后的俞樾如何找到回家的路。俞樾与书法、与文章的关系扑朔迷离,引起他的兴趣。作者一边屏气凝神的临写,一边思绪万千的遐想俞樾戏剧化的人生,以及他坚定的意志。通过文学思考的介入,可以看出俞樾在学术界、文坛和书坛的意义。
这本书有三点独到之处。首先,张瑞田先生本人是位书法家,于书法上有较高的造诣,不是空头理论家的纸上谈兵、隔靴搔痒。他善写隶书。20世纪80年代初,张瑞田先生打开《张迁碑》,粗犷的语言,朴茂的气息,虽远隔千年之久,仍直抵他的内心。这青年时代的精神一瞥,决定了他今后的审美走向。他对于隶书开始了漫长的艺术审视。在启蒙和更新观念的时代语境里,他顽强地留住了对隶书的记忆,保存了对隶书强大的兴趣,以至于影响到他对文学、戏剧、电影、音乐的欣赏和选择。张瑞田先生的隶书端雅典重,从他的条幅、手札、斗方中,能够感受到他书写的脉搏,墨痕的节奏,感情的起伏。
理论学养是艺术长足发展的基础,没有强大的理论基础做后盾,所谓的“至高艺术境界”只能是空中楼阁,势必影响艺术的纵深发展。张瑞田不仅有丰富的书法实践,而且有内涵深厚的书法理论。因而,他对书法家的精神品质、文化素养和生存境界才能看得透彻,对书家作品的高下、优劣与雅俗也会有明晰的辩识。比如他谈当代行书的创作,从“从魏晋来,到那里去”“传统·技法·感觉”“追求艺术深度”三个方面来谈中国人的文化自觉和书法自觉,谈当代书家林岫、旭宇、张荣庆、曹宝麟、孙晓云等依托帖学,魂系二王,准确、灵动地表达魏晋行书的典型特征,从而使中国书法创作进入一个新时代;他对当代行书创作技术有余、文化不足深感忧虑,都可以看出他的审美认识。
其次,作者虽是砚边谈艺,却绝不限于书斋里的遐思,而是通过大量游历来完成对中国文化的探究。每至一地,他即访古、观帖、怀人。他曾经去杭州西湖寻访过花港蒋庄的马一浮老宅,也曾驻足北京西总布胡同的章士钊老房子处凭吊,还去泉州开元禅寺参观弘一法师手书联语,到南京求雨山去访高二适纪念馆……他不是如一般游客泛泛游览,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体悟。他两次造访浙江海宁,两度往张宗祥故居拜谒,并以此有了新视角、新发现———作为第三届西泠印社社长的张宗祥,是一位传统的学者,于治学、书画领域举足轻重;他曾刻制“铁如意馆”,以及系列随笔短文,表达对乡贤抗清志士周青萝的敬仰,展示一位读书人的情怀;他还能办事,是一位具有现代精神和动手能力的社会活动家。又如他对马一浮的认识:马一浮一直活跃在学术里,而浅薄的坊间,却让马一浮活跃在书法里,朴实沉郁、雄奇雅健的马一浮书法,给杭州、给西湖、给中国文化添了一点奇异的颜色。书法易读,表层的形状天生有一种亲近感,这就让懒惰的时人有了空子,日渐夸大作为书法家的马一浮,而“一代儒宗”的马一浮日渐模糊。从作者且思且语、且感且悟的快论中,读者汲取了不少书法文化的养分,既有人格史,也有心灵史。
第三,张瑞田还是一位散文家。他善用灵动的文笔来表达他的感悟,将人生之胸臆寄托于笔墨纸砚之间,时而展现人生的况味。因而,他的书法理论并不故作高深,也没有学院气。由我这个书法外行人来读,也能感受到作者的高韵深情与坚质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