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稚柳与张大千的艺林佳话
2017-04-22郑重鲍广丽
郑重+鲍广丽
论资排辈,在画家中谢稚柳和张大千、徐悲鸿是同辈,但谢稚柳是最年轻的。张大千比谢稚柳大十一岁。他们的交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谢稚柳的兄长谢玉岑以诗书名重一时,张善子是当时的著名画家,两人作画赋诗,在当时的文坛传为佳话。张善子的弟弟张大千,便因乃兄的关系与谢玉岑交好。谢稚柳又因谢玉岑的关系,与张大千结为至交。
张谢初交
谢玉岑见弟弟谢稚柳很有艺术天分,又痴迷于绘画,曾多次对他讲起张善子、张大千兄弟,告诉他善子擅画虎,大千仿石涛可以乱真。还说,张大千食量大,很会说笑话,他的画室叫大风堂,他们是四川人,居上海、苏州两地,当时正住苏州网师园,园内饲有老虎。
1930年冬天,张大千画展在上海举办。二十岁的谢稚柳正在谢玉岑那里,玉岑便带着他前往参观。这天,雨雪交加,参观的人却络绎不绝。张大千见谢玉岑前来,非常高兴,更高兴他还带来了谢稚柳,因为,他也曾闻说谢稚柳才情过人。他看稚柳人才出众,文采风流,一见即知为笔墨中人,相见恨晚,羡慕地说:“玉岑兄,你好有福气,有这么好个弟弟!”稚柳看大千,果然长髯濃密,潇洒非凡。张大千向他问长问短,一口四川腔。他陪谢家兄弟参观。谢稚柳看那满堂的墨彩,为清湘、雪个、渐江、髡残风貌,不胜欣喜。这次见面,拉开了张大千、谢稚柳友情的序幕。
谢稚柳与张大千相识之后,有时也到苏州的网师园——张大千的家中去住几天。在网师园,谢稚柳也挥毫作画。这时,陈老莲的风格也从他的画上表现出来。张大千看出他的路子,就把自己收藏的陈老莲的作品悉数拿给谢稚柳看,谢稚柳欣喜至极。张大千看谢稚柳如此喜欢陈老莲,写陈老莲又那样逼真,就把陈老莲画送给他。张大千写石涛,谢稚柳写陈老莲,互为渗透,互不干涉。张大千见到陌生人,开始总是沉默寡言,熟悉之后,他就摆起四川的“龙门阵”来。他对朋友坦率、真诚,无话不谈,闲暇时,他给谢稚柳讲了许多自己写石涛以假乱真的故事:某日,著名的山水画家黄宾虹持箧到李梅庵家观摩石涛真迹。黄宾虹的鉴赏力同绘画水平一样威震全国。他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看到后来,黄宾虹兴致更好,他从自己箧中取出一卷画来,对李梅庵说:“梅庵公,今天我买了一幅石涛,花钱不多啊!”他随即将画铺展在画案上,面有矜色。李梅庵打开画卷,正在沉吟,一旁的张大千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开腔说:“老师,这不是石涛的真迹,是学生仿作的。”黄宾虹一听,俯身盯视,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呢?”张大千气盛,但也彬彬有礼地请他们看宣纸的右下角,在那不起眼的右下角里,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爰”字。那“爰”字的写法与众不同,千真万确是张大千的手迹。鼎鼎大名的黄宾虹,做梦也没料到会栽在二十多岁的张大千手里。李梅庵为了下台,连忙厉声说:“季 ,休得无礼!”张大千在长者面前,礼节周到,闻声停止了话题。黄宾虹毕竟是长者,惊诧之余,又复啧啧称赞,觉后生可畏也!
张大千生性坦荡,磊落不羁,只服从真理,不迷信权威,深信后辈可以超迈前贤,对后起之秀谢稚柳非常器重,所以对他敞开胸怀。他侠骨柔肠,他的“龙门阵”是有意无意地勉励谢稚柳走自己选定的道路。
张善子画虎养虎,传为奇谈。他养的那只虎就在网师园里。一天,谢稚柳和张大千坐在花坛边闲聊,那只老虎从他们后面走过来,把一双前爪搭在谢稚柳的双肩上。谢稚柳哪里见过?顿觉毛骨悚然,不敢动弹。这时,张大千站了起来,用手拍拍老虎的前额,唤着:“虎儿,虎儿。”老虎竟温顺地把双爪从谢稚柳的肩上抽了,驯服地卧在地上,望着他俩交谈。张大千告诉谢稚柳如何同老虎玩耍的诀窍,还告诉他张善子以虎为题,集《西厢记》的十二名句,画了十二幅虎。此事谢稚柳是知道的,当时全国为之轰动。只是作品未能谋面。他来迟了,这十二幅画没有见到。
尽管这十二幅虎只留下传说,不无遗憾,谢稚柳在网师园还是看过不少张善子画虎、张大千补景的画幅。
从网师园以后,张、谢切磋艺事,过从甚密。
与张大千同游
1936年,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后,张大千、谢稚柳、于非闇一起去游黄山。黄山是我国东南名山之一。历代名人画士在此留下了许多诗画。明代江阴徐宏祖曰:“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更是画家争相描摹的题材,在山水画方面,逐渐形成了一个黄山画派,石涛就画过许多黄山图。张大千、谢稚柳、于非闇这些山水花鸟画家自然向往黄山。
到了黄山,正好遇到徐悲鸿,就结伴而行。一路山峰峭立,云雾迷蒙,野花烂漫,奇卉馨香。清奇古瘦的劲松,嶙峋突兀的奇石,还有流水、岚气、鸟语,到处是诗是书是画,叫谢稚柳灵感丛生。大家一路观山望景,各自搜集着山中的奇画,也听张大千摆了一路的龙门阵,他有一肚子的笑话。这次黄山之游,谢稚柳受到的启示很多。从黄山山体的劈地摩天,石峰峥嵘,阳刚劲露,他感到亢奋,获得一种雄浑峻峭的意境。他认识到大自然的美,是艺术家的乳汁,它同现实生活,构成艺术生命的源头。他决意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搜尽奇峰打草稿”。从游黄山以后,谢稚柳开始画山水,以宋人为格。
1972年2月,八十二岁的张大千忆旧游,作《黄山云门峰图》,题词曰:“遥天突兀耸双峰,云气冲门午不溶。可惜少陵看未得,并刀祗解剪吴淞。”可见黄山留给他深刻的印象。谢稚柳看了山水风景,当时不描绘,经过积淀,去粗取精地创造出来。在他以后的画卷中,常有黄山的影子,特别是他的《松瀑鸣琴图》,那石,那松,那瀑流,都令人想到黄山。
黄山归来,次年,谢稚柳又和张大千、于非闇、黄君璧、方介堪五人,到雁荡山游览。雁荡之游,张大千、谢稚柳在以后的画图中,三致意矣。他们先到了杭州,找到一辆小汽车,向雁荡山进发。雁荡山向以峰岗雄伟严峻著称,在大约方圆六百里内,有一百零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十三瀑等奇景。其瀑布“大龙湫”则以宏伟奇丽享誉,自古以来,就成为诗人、艺术家抒情写意胜地。这次雁荡之游,张大千在雁荡草就《雁荡大龙湫》图画稿,回到上海创作始成。画面清幽奇颖,气象博大高远,是画家这一时期的得意之作。可惜人事倥偬,书卷飘零,张大千此一画卷,经广州商锡永收藏,是从厂甸画肆购得,后商锡永赠送广州友人王贵忱。1978年,谢稚柳南往广州,王贵忱出示此画。谢稚柳略微思量,遂即在画上加题,笔意醇厚娴雅,与张大千原题遥相对称,不仅为画面平添墨彩,又补述旧游故事,相得益彰,使当代画坛佳话连绵。
他们从雁荡山下来,经过绍兴东湖。东湖有船,船身狭长,不能并坐,而且是用脚划船,这就是浙江有名的乌篷船。张大千建議上船,泛舟湖上,众人皆应,唯于非闇总觉不是,骂张大千:“张八,大胡子,你想置我们于死地啊!”张大千说:“这可是你钓鱼的好地方啊。”这是因为,他们上了乌篷船,船身狭长,人坐在船上又不能动,动则船身就摇晃欲翻。这下苦了来自北方的于非闇,于坐船很不习惯,何况又是这种乌篷船,对张大千的建议很不高兴,只好说浙江落后,用脚划船,很不文明。此时,谢稚柳历数张大千的故乡四川内江的风俗习惯还不如脚划船文明,张大千只好生闷气。下船后,大家惊魂甫定,埋怨此行之险。此行是张大千约他们来的,就纷纷责怪张大千。这样,张大千更加生气,任凭谢稚柳逗他发笑,他也不开腔了。
几十年后,谢稚柳谈起这段往事,仍然感叹:“大千心中可贵的乡情,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
为张大千代赋题画诗
抗日战争爆发,张大千到了重庆,与张善子、谢稚柳相晤,畅叙途中颠沛流离之苦。整理行囊中,捡得扇面一片,将自己在北平作的“三十九岁画像”画在扇面上,赠给谢稚柳。画自己头戴东坡高帽,身着汉装,表情严肃而有苦相,坐在巍巍铁干劲松之下,身前有一溪潺潺清澈流水,水中有几块石头,水在石边有流动的漩涡。画完之后,张大千在扇子的另一面题一首《浣溪沙》小令:“十载笼头一破冠,峨峨不畏笑寒酸,画图留与后来看。久客渐知谋食苦,还乡真觉见人难,为谁留滞在长安?”
此图此诗,道尽了张大千的心情,辛酸苦辣,向老朋友谢稚柳尽情倾吐。谢稚柳深知张大千的苦衷,对他安慰了一番,又在一起画画作诗了。张大千在重庆盘桓数日,就携眷去了成都,然后在青城山住下。
张善子、张大千兄弟与谢玉岑、谢稚柳情同手足,张大千常把谢稚柳当小弟看待,除了关心谢稚柳画艺的进步外,有时也不客气地请谢稚柳为他撰文赋诗,这本来是谢玉岑生前干的事,现在却由谢稚柳来承担了。
1939年,谢稚柳接到张大千从青城山寄来的一封信,展开一看,是一张四尺整张宣纸,张大千在宣纸上用白描双勾了一幅陈老莲的荷花,画上题款“溪山陈洪绶写于南峰之老铁轩”。此幅荷花为插在供瓶中之折枝,张大千勾摹时,把供瓶省去,在那供瓶空下来的地方写了一封信给谢稚柳,其中说道:“友人严谷声其尊人雁峰先生为湘绮门人,此公好读书与藏书,为陕之渭南人,今海内数藏书者,严亦居其人。旧有《山寺讽读图》今佚,索兄补之。乞弟代拟一诗,能仿李长吉尤感。”谢稚柳不违张大千的心愿,随即代拟长吉体绝句及时寄去。张大千和黄君璧同游峨眉,回到青城山,接到谢稚柳代拟的另一首词,甚为高兴,随即又致信谢稚柳,“兹更有请求,此词系仲坚索和清真原韵,当时忘却告弟,兹将仲坚和词乞用其韵,仍以登峨眉为题意,企盼万千。”为张大千代笔赋诗撰文是很不容易的事,不只是要限定内容,还要限定韵律或牌,还要做得好,可以说是一件辛苦的差使。
不仅如此,谢稚柳还要帮张大千售画。张大千到了四川之后,听到去过敦煌的严教斋、马文彦的描述,兴趣更浓,决心去敦煌一游。但此时没钱。为了筹备款项,一方面开画展卖画,一方面托朋友卖画。此时谢稚柳利用关务处及在《中央日报》任经理时的朋友关系,为张大千销售了不少画。对此,张大千深表感谢。
为张大千辩诬
1941年5月,张大千率夫人杨畹君、次子心智再赴敦煌。张大千本来准备到敦煌走马观花,流连三个月即回成都。但是当他走进莫高窟,即被满壁古代绘画精美彩塑所惊倒,遂决定将观摩时间由三个月改为半年,半年不够,再往后延长。
敦煌艺术之美,张大千要与朋友分享,他首先想到的是谢稚柳,于是就给谢稚柳写信描述敦煌的光辉艺术,并请他到敦煌来共同研究壁画。
接到张大千的信,谢稚柳心想,凭着大千的才识、眼力,对那里的艺术价值的判断肯定是不会错的。谢稚柳毕竟是江南才子,凭着自己的艺术感觉,觉得那是一个神秘的艺术海洋,是一部博大雄奇的巨著,是他谱写艺术生涯新篇章的好地方,他决意西行。
在敦煌工作的日日夜夜,谢稚柳越来越感到这种自觉工作的伟大意义——不仅在于研究艺术的历史,还在于揭示中华民族强大的精神力量。
有一天,谢稚柳正在洞里量啊,写啊,记啊,想啊,忽然听到张大千在洞口喊他出来。谢稚柳从洞子里走了出来,看到有一个人正在和张大千说话。来客是敦煌县政府的,先用不大友好的目光瞅了瞅张大千,又瞅了瞅谢稚柳,说:“有人说你们不爱惜壁画,毁坏壁画!”“什么?我不爱惜壁画,毁坏壁画?”张大千将手一伸,“拿证据来!”客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电报纸,递给张大千。张大千迅速地把电报看了两遍,勃然大怒,大声喊道:“不把伯希和、斯坦因当强盗,反而把我们当贼人,有意找我们的麻烦,岂有此理!”谢稚柳拿起扔在桌上的电报,看到上面写着:“张君大千,久留敦煌,中央各方,颇有烦言,敕敦煌县县长,转告张君大千,对于壁画,毋稍污损,免兹误会。”谢稚柳看完电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用嘲讽的口吻质问来客:“怎么?弥天大罪?我们排除了窟前的流沙,这是破坏?我们为洞窟编了号,这是污损?他们坐在万里之外,夏啃西瓜,冬吃火锅,那就是对壁画的保护?”
受到一连串责问的客人,脸色反而开朗了。大千和稚柳带领客人看看画室,客人看到室内都是宣纸、画布和那刚刚临摹的壁画,他站在那里看得入神,不用过多的解释,心里已经全明白了。谢稚柳站在那里,总觉得这是事出有因,否则,怎会发来这样的电报呢?他想起了,这可能是和他到来之前,张大千在第二十号石窟干的事情有关……
那天下午,张大千率领学生们在第二十号石窟临摹,注意力集中在东壁左面的一幅宋代壁画上,目光偶然落到右下角,看见早已剥落的那小块壁画下面,内层隐隐约约有颜色和线条。他赶忙蹲下去,靠近一看,果然是斑斑点点的颜色和线条。啊,原来是画下还有画。
当天晚上,张大千到寺上的老喇嘛处请教,老喇嘛想了一阵才告诉他:“我幼年进庙时,有一次老法师带我观摩壁画,曾经对我说,莫高窟到处是宝,画下有画,宝中有宝,其他我就不知道什么了。”
张大千和学生们反复商量,决定剥掉那层壁画,重现内层壁画的旧观。剥落前,他们将上层壁画照原样临摹下,然后再剥掉那幅宋代壁画,下面果然是一幅敷彩艳丽、行笔敦厚的唐代壁画。
谢稚柳向客人讲述了这样的过程,就说:“要是你在这里搞临摹,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也会把外层壁画打掉的。”
谢稚柳对张大千介绍的第二十窟,作了详细考查,内层的这幅壁画,是唐开元、天宝年间所作,对研究唐代绘画艺术提供了直观材料。谢稚柳在笔记上写道:“天宝之唯一可证者,为第二十窟。”
对于张大千剥落壁画之事,人们一直记在心中,而且是一个已解之谜。1982年,谢稚柳香港之行,新闻界又再次提及张大千打掉壁画之事。谢稚柳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得先讲敦煌壁画的结构。敦煌的墙壁是戈壁滩的石子,一块块砌成的,墙壁不平,要在上面画画,先要在墙壁上涂上泥巴、石灰,把墙壁铺平。敦煌壁画,由北魏至宋。历代前来祈福求神的人很多,敦煌的墙壁前人画满了,后人再在墙壁上涂一层泥巴,一层石灰,继续再画,经历若干朝代,目前敦煌的墙是厚厚的,由好几层壁画组成。张大千打掉的两幅壁画,外层画的是五代作品,内层是唐代天宝年间的壁画。我到敦煌之前,张大千将这两幅壁画的外层打掉了,没有亲眼看他打掉的过程。要是你在敦煌,也会同意打掉的。既然外层已被剥落得无貌可辨认,又肯定内层里还有壁画,为什么不把外层去掉来揭发内层的精华呢?”
知大千者,稚柳也。
编辑:薛华